原標題：“內(nei) 卷”是沒有個(ge) 性發展的“成長”

作者：屠凱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九月初十日壬寅

          耶穌2020年10月26日

這學期“內(nei) 卷”這個(ge) 詞在朋友圈愈發流行起來。我朋友圈的很大一部分由高校師生構成，他們(men) 說的“內(nei) 卷”其實是中國幾所世一大裏出現的一種現象和心態。

“內(nei) 卷”這個(ge) 詞在學術界本有其內(nei) 涵。它進入漢語學界的軌跡已有很多人總結，不必贅述。我記得黃宗智先生曾概括為(wei) “沒有發展的增長”。咱們(men) 不必引入什麽(me) “邊際效益”之類的術語。簡單地說，“內(nei) 卷”就是投入越來越多的努力，而付出的所得卻越來越少。

因為(wei) 這學期又教本科，所以反複思考了大學裏所謂的“內(nei) 卷”。

我原本以為(wei) 這是零零後用來笑噱真·世一大裏同伴壓力的一種調侃。但最近覺得，其實他們(men) 是很有幾分認真在裏麵的，甚至有點借助理論來定位自己、改造社會(hui) 的意味在。——發現自己處於(yu) “內(nei) 卷”概念描述的狀態中，進而通過在公共輿論上批判之而尋求改變。——而這恰是真·世一大學生應該做的，不是嗎？

真·世一大從(cong) 來都有很大的同伴壓力存在。作為(wei) 高考掐尖的結果，同學們(men) 很熟悉這種壓力。沒什麽(me) 大不了。進入大學，在全年級幾百名“年級第一”中要決(jue) 出新的“第一”，不可能沒有壓力。而大學和老師的應對方案是給同學們(men) 提供更為(wei) 寬廣的舞台。——擅長學《法緒》的同學未必擅長學《高數》，體(ti) 育代表隊的冠軍(jun) 未必能在挑戰杯上奪冠。當然，總有什麽(me) 都擅長的“學神”，但我們(men) 不跟他們(men) 一般見識…——理想的結果是，在寬廣的舞台上每個(ge) 學生都有占據c位的機會(hui) 。同伴壓力由此得到釋放。

過去，這種壓力一直集中體(ti) 現在爭(zheng) 取GPA和英語考試好成績上。原因很簡單。當時，這兩(liang) 項成績決(jue) 定了誰能取得更好的深造機會(hui) 。在深造機會(hui) 和就業(ye) 機會(hui) 、長遠經濟利益直接相關(guan) 的時代，大學裏的這種同伴壓力和社會(hui) 上的同伴壓力在性質上別無二致。所以，沒人真的認為(wei) 可以消滅這種壓力，那過於(yu) 不切實際。學會(hui) 與(yu) 之共生，本身就是中國高校“成（為(wei) 一個(ge) 成年）人”教育的一部分。

但是，現在同學們(men) 說的“內(nei) 卷”，我覺得並不隻是上麵說的這種同伴壓力。他們(men) 描述的典型“內(nei) 卷”現象是沒完沒了地“爆肝”“刷夜”寫(xie) 各種課程的各種作業(ye) 、實驗報告，本來一千字可以搞定的要寫(xie) 一萬(wan) 字…——這確實和黃宗智先生曆史長卷所描繪的18世紀中國農(nong) 人頗為(wei) 相似。通過這種大量重複的“精耕細作”，試圖把總學分績再提高一點點到勉強不難看的“糊口”水平。而不這樣做，在人人皆卷的情況下，就麵臨(lin) 生存危機。

何其荒謬乃爾？

這根本談不上競爭(zheng) ，因為(wei) 爭(zheng) 奪的東(dong) 西本身一錢不值。在一所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學，學分績、深造機會(hui) 、就業(ye) 機會(hui) 和長遠經濟利益這些指標之間本無不可逃脫的因果聯係。20年前，國內(nei) 大學本科畢業(ye) 後想去一所排名靠前的國外大學讀研，也許確實需要學分績過硬，但現在你完全可以用其它形式的學術成果證明自己的水平。更不要說，去國外交換的機會(hui) 已近乎普及，學分績的選拔標準意義(yi) 趨於(yu) 消失。而且，交換機會(hui) 應該給那些確有相應學習(xi) 研究需求的同學，相互之間無法比較。至於(yu) 就業(ye) ，隻要能從(cong) 真·世一大畢業(ye) ，就業(ye) 根本不成為(wei) 問題。成為(wei) 問題的是到底你有沒有選定的職業(ye) 和誌業(ye) 。——現在說這些，早就不是雞湯，而是實事求是的規律認識。其實，內(nei) 心選定的職業(ye) 和誌業(ye) ，能帶來更大的“利益”，雖然未必可以用貨幣來衡量。

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二十六條第（二）項說：“教育的目的在於(yu) 充分發展人的個(ge) 性並加強對人權和基本自由的尊重。”一所大學如果沒有這樣的認識和教育目標，是不可能成為(wei) 世界一流的。

所以就算有競爭(zheng) ，也應當是在“充分發展人的個(ge) 性”這一點上展開。大學運動會(hui) 是個(ge) 好東(dong) 西，因為(wei) 它具象化了這種個(ge) 性的競爭(zheng) 。學分績的競爭(zheng) 也應當以此為(wei) 模板，重在課程成績能否體(ti) 現本門課程“獨特的”學術要求。——確有“獨特的”學術要求，也是這門課程能夠存在的基本條件。否則這門課就不應該存在。

“內(nei) 卷”的問題在於(yu) ，它隻在量的意義(yi) 上增加了課程和要求。在最好的情況下，學生接受了類似技能的反複訓練而更趨熟練。在一般的情況下，學生隻是大量投入了時間，而做了一些重複勞動。其所得隻有這次作業(ye) 的成績，無關(guan) 自由探索學術前沿的興(xing) 趣和能力，無關(guan) 多學科多文化的視野和經驗，甚至無關(guan) 本門課程的知識積累。——具體(ti) 而言，把實驗報告嚴(yan) 謹認真地寫(xie) 完是十分必要的，但寫(xie) 得很長就看不出有什麽(me) 必要。文本細讀某一部分古典作品是十分必要的，但和本科階段多讀經典相比，多次細讀少數幾部經典作品就沒那麽(me) 重要。

必須說，“內(nei) 卷”根本異化了大學教育。在學分績已經和真實世界的社會(hui) 環境、期待利益脫鉤的條件下，“內(nei) 卷”居然迫使部分學生更深地淪為(wei) 學分績的奴隸。從(cong) 過去通過學分績競爭(zheng) 取得進一步發展的機會(hui) ，變為(wei) 為(wei) 學分績而學分績的時間精力浪費。陷入“內(nei) 卷”，哪怕是圍繞未來經濟利益而取得的低質量發展實際上都已經沒有了，更談不上圍繞個(ge) 性而取得的高質量發展。

而學生失去的不隻是高質量發展機會(hui) ，還有自由。在過去，如果學生下決(jue) 心犧牲一部分可預見的機會(hui) 和利益，他們(men) 可以暫時不顧學分績的要求，而自由地把時間投入某種興(xing) 趣和試錯。吊詭的是，恰恰因為(wei) “水課”存在，所以他們(men) 其實並沒有掉隊的危險。而一旦大學課程全麵“內(nei) 卷”，成倍甚至數倍增加作業(ye) 和試驗，大部分學生就不再敢不跟著“卷”，畢竟掛科的風險是非常可觀的。在不重視個(ge) 性的課程中，掛科的隻能是那些在時間投入和作業(ye) 長度等形式標準上吃虧(kui) 的學生。

一旦“內(nei) 卷”開始，再想有拒絕的心力就非常難了。——畢竟我們(men) 說的是剛剛成年的本科生！學生其實非常清楚“內(nei) 卷”的課程和作業(ye) 沒有意義(yi) ，非常荒誕。可當麵對荒誕時，把握一棵可以抓住的稻草正是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本科生最正常的選擇。換句話說，因為(wei) 課程內(nei) 容和評價(jia) 體(ti) 係和真實世界已經脫離關(guan) 係，此時此刻能做的恰恰隻有“爆肝”“刷夜”“精耕細作”這樣機械化的工作。細想想，這倒是和零零後熟悉的電子遊戲世界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可這還是大學嗎？

破除“內(nei) 卷”需要課程內(nei) 容和評價(jia) 體(ti) 係的改變。我所服務的這所大學過去有“真刀真槍幹專(zhuan) 業(ye) ”的傳(chuan) 統，那時候真是卷無可卷。當你的學習(xi) 研究和真實世界的關(guan) 係一目了然時，它的意義(yi) 和你的成長（或者失敗，也是一種成長）便清晰可見。我的前輩同事何海波教授跟我教同樣的班級時，教學評估我總是爭(zheng) 不過他。——對，這才是社會(hui) 裏一定有的同伴競爭(zheng) 。——除了行政法案例特別接地氣以外，他還會(hui) 留讓學生真正動手實踐，在司法體(ti) 係闖一闖的作業(ye) 。我現在意識到，對於(yu) 本科生來說，這除了給他們(men) 知識，還能給他們(men) 意義(yi) 感！這些年，我看本科生參加挑戰杯比賽做量化分析也有相似的發現。不一定那種社科色彩的研究真的好，主要是他們(men) 感到投入了大量時間而一定不會(hui) “卷”。

如果再理想化一點，就是每門課程要真有自己獨特的價(jia) 值才行，而不僅(jin) 是學分的堆砌。學生選一門課程應當能學到不一樣的技能和知識，而且是自己通過閱讀和網課所學不到的。那時候，教師和課程本身的個(ge) 性就可以帶給學生更多更快更好的個(ge) 性發展。——正如工業(ye) 革命和科技革命的爆發，讓“沒有發展的增長”無法維持，一戰即潰。我們(men) 的大學到那時應當就不會(hui) 再“卷”了。

2020年10月26日隨記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