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元復性足下：

      請轉告丁先生，《對曲阜修建耶堂之事的幾點補充態度》一文已閱。知丁先生用心良苦，弘道心切。然對具體(ti) 現實問題，我同意張新民教授意見，清流乃儒門命脈。儒門非不因應時代而入仕從(cong) 政也，然有聖人無欲誠正之心，斯有儒門結黨(dang) 經世之政。儒門衰頹百年，修己工夫已成絕學，當此之際，言政治實踐者不可不慎之又慎也！程子嚐言：有關(guan) 雎麟趾之意，始有周官之法度。處今之世，無聖人克複戒慎之心，始無儒門淑世化民之政也。望吾儒門同道深思之。切切！蔣慶謹複 



附錄一： 對曲阜修建耶堂之事的幾點補充態度  
作者：丁紀（四川大學）   

    

    本人對於(yu) 在聖城曲阜修建耶教堂之事，昨（庚寅十二月廿三日）已通過與(yu) 本係高小強、曾海軍(jun) 二教授聯名支持十學者所發布之《意見書(shu) 》的方式表明基本態度。此事性質上乃對於(yu) 儒家之褻(xie) 瀆與(yu) 挑釁，必須予以嚴(yan) 厲之譴責與(yu) 反對。  

    竊惟《意見書(shu) 》，大致辭氣平正，要不過欲人人各能將心比心以相待而已。至於(yu) 指出“曲阜建造耶教堂的根本原因，不在於(yu) 時下耶教在中國的熾熱，而在於(yu) 中華文化主體(ti) 性的沉淪”，尤中肯綮，頗富見地。然其中亦不乏可商之處。  

    如曰：“不同宗教的道場在狹小區域內(nei) 對峙並存，常會(hui) 引發宗教對抗和文明衝(chong) 突……吾等希望並相信包容性很強的儒家文化不會(hui) 與(yu) 其他宗教文化發生衝(chong) 突，但無法確保其他宗教之間不會(hui) 發生衝(chong) 突。如此一來，中華文化的和諧聖地豈不成了諸神爭(zheng) 鬥的衝(chong) 突場所？”此語用心良苦，卻不免授人以柄，反為(wei) 彼乘。孰謂“包容性強”便決(jue) 計不會(hui) 起衝(chong) 突？將來衝(chong) 突若起，難道便說明我教“包容性不強”？似此，則彼教得以不斷啟釁從(cong) 而歸咎於(yu) 我矣！而“包容性”既強，則彼教欲來，我教何不拱手揖入？又若一切“其他宗教”先達成一種默契或媾和，相曰“我等保證不會(hui) 發生衝(chong) 突”，則我教聖地便任之來去而莫抗莫禦？必須坦率承認，此際正在發生的衝(chong) 突，恰發生於(yu) “包容性很強的儒家”與(yu) “其他宗教文化”之間，倘不能予以有力之正視應對，亦勢必演成一種長期乃至暴烈之衝(chong) 突。當此之際，儒家不得回避衝(chong) 突以表現其“包容性”，“聽訟，吾猶人也”。  

    如曰：“吾等強烈反對刻意用在中華文化聖地建造耶教大教堂的方式，來表明儒家文化的包容寬大精神和體(ti) 現‘和諧世界’的理念，因為(wei) 這是對儒家文化的歪曲和利用，是在裝飾門麵和粉飾太平！”誠哉斯言！那些對儒家文化不斷加以歪曲、利用者，徒然假其中國人之麵目、軀殼，而對於(yu) 儒家，即對於(yu) 中國人之為(wei) 中國人者，一無同情理解，一無痛惜維護，則其作為(wei) ，與(yu) 慷他人之慨者何異？真正儒者，每當此等歪曲利用，務須將儒家寬容精神、和諧思想等之實義(yi) 予以正麵闡發、表現。而《意見書(shu) 》謂“文明之間的和而不同，首要的原則是不同文明之間彼此尊重，尤其是外來宗教文化要入鄉(xiang) 隨俗、客隨主便，而不能反客為(wei) 主、喧賓奪主”，出語恐失浮泛，既不能起糾偏改正之作用，尤不足為(wei) “和而不同”諦當之解。  

    至於(yu) 貫穿《意見書(shu) 》全篇者，更有兩(liang) 端：其一，自“中華文化”、“炎黃子孫”角度起論，此蓋欲喚起各色各等中國人之“華人”、“黃種”的文化、族性意識與(yu) 熱忱。然一入彼教，其徒是否仍自視為(wei) 華人黃種、是否猶自覺其對此文化及造此文化之祖先所負有之義(yi) 務，盡皆成疑。則欲訴諸其文化族類歸屬性、認同感之意圖難免落空。蓋有保國、保種，有保教、保天下。保國者勢必不與(yu) 叛國、賣國者謀保國；今所言保教，又豈期入彼教者之文化、民族意識以及相應之義(yi) 務感乎？儒家教義(yi) ，又豈得僅(jin) 以為(wei) 成立於(yu) 國種之意義(yi) 乎？其二，對“政教分離”、“宗教信仰自由”等等“政策”方麵，往往顧及而有所假借。今觀留言者中，已有如劉清平輩，假此等“政策”名義(yi) 非難儒家，似乎儒家一謀“多元中的一元”便至於(yu) 抹殺“多元”、一求為(wei) “文化對話中的一方”便適為(wei) 破壞“對話”、一要自求“自由”便被視為(wei) 妨礙其他一切之自由，職此，“多元”便不該有儒家這一元、“對話”便不該有儒家這一方、欲其他一切自由則儒家就活該不自由似的。此等不經之論，本無足深道。惟“宗教信仰自由”等，雖為(wei) 現行政策名義(yi) 上所保證，亦恰為(wei) 儒者乃至一切以深刻思想為(wei) 己任者之反思提供一種內(nei) 容；則此等雖為(wei) 今世思想者行為(wei) 上所不得不遵守，卻非一切真正思想之一般（共同和普遍）起點與(yu) 基礎。儒者尤不必以此為(wei) 其思想與(yu) 道德之前提，蓋自中國有此等政策，儒家不但向未蒙惠，適為(wei) 此等之主要反對麵。如彼一麵高倡“信仰自由”、一麵對諸如“親(qin) 親(qin) 相隱”輕肆攻彈之輩，何嚐絲(si) 毫慮及“親(qin) 親(qin) 相隱”乃我輩奉行之信條因尊而重之？而當彼輩侮慢我教、破壞我輩之“信仰自由”時，此等政策何曾起過規誡懲治之效？而今，這最不被“自由”的，依然被目為(wei) 最欲破壞“自由”的；欲享彼輩之所謂“自由”，我教卻不得不自我閹割而為(wei) 彼輩之所謂“宗教”！如政與(yu) 教之關(guan) 係、自由權利所得以正當伸達之範圍、諸宗教信仰正偽(wei) 之衡定等等，皆在批判反思之列，雖我教可以不首為(wei) 此等現行政策之破壞者，而汲汲於(yu) 歸靠此等政策，亦豈可乎？  

    今《意見書(shu) 》既已發出，經過一個(ge) 相當周期的征集簽名、收集意見過程，下一步，當轉入一個(ge) 具體(ti) 交涉階段。那一階段，將更具社會(hui) 生活意義(yi) ，更具思想與(yu) 文化影響力，然亦必定更其複雜與(yu) 艱難。對此，《意見書(shu) 》諸作者如郭教授齊勇、張教授祥龍、蔣教授慶等先生長者若何商量措劃，全體(ti) 同道及一切後進晚學若何配合響應，願恭聆指揮。  

    學絕道喪(sang) ，人心淪溺；“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其情其辭，又有《意見書(shu) 》所未盡者，既不甘鬱之成結，則不免吐之為(wei) 快。故於(yu) 基本態度之餘(yu) ，敢再瀆尊聽，以祈公論：  

    第一、已有道友敏銳地指出，今日之事，全不可比同於(yu) 耶路撒冷之回、耶並存，而當比同於(yu) 在麥加建耶堂、在拉薩布達拉宮旁建耶堂之情勢。蓋耶路撒冷之回、耶並存，乃一種曆史積存，而非教理相容。依教理而言，恰絕不相容；惟此種曆史積存，乃以至今未嚐凝固止息之無邊的恩怨情仇為(wei) 代價(jia) 。儒家聖城曲阜，既向無此等曆史積存，教理亦恰絕不相容。或者強行生事，勢必開出一段恩怨情仇之曆史，將至於(yu) 流毒無窮。此誠千古之罪也！任其罪者，不在將來之人，尤不在儒者，在今日無端生事之輩！當務之急，便是千方百計製止此堂之建。倘不幸事不能止，我必曰：此堂建成之日，便是我儒立誌拆毀此堂之時，儒門從(cong) 此憑添此一大誌業(ye) 。  

    第二、聞蔣慶先生有曰：“如果這個(ge) 教堂在曲阜建成，我這一輩子就不去曲阜了。”此所不忍聞！倘不幸事不能止，聖城果為(wei) 鳩占狼踞，儒者不去，豈使我聖人煢煢獨對彼教聲色以終世！又有某耶徒曰：“上帝不住人手築的城。”儒者更須如此。自茲(zi) 以往，將聖城時時置於(yu) 每個(ge) 儒者心底。但凡可能，人人須盡力往聖城去，為(wei) 聖人加一份護持！  

    第三、對於(yu) 耶教本身，終須作一種拔本塞源之論。蓋耶教之弊，尚不在於(yu) 其總是會(hui) 在各種不適宜的時間、不適宜的地點設堂開壇；其所大弊，乃在其建立天地人之關(guan) 係的方式根本是不能成立的。儒者當此，必煥發一種對峙異端之使命感。宋儒發此使命感以辟佛，今儒亦須發之以辟耶；雖當攻守異勢之世，亦無可不予正視、承當。既不可格於(yu) “宗教信仰自由”等現世政策而行回避，亦不可僅(jin) 僅(jin) 停留於(yu) 反對其在某時、某地之作為(wei) 的特定姿態以搪塞，尤不得出於(yu) 某種利病盤算或對結局方麵的深憂過計而始終言不及義(yi) 。  

    第四、至於(yu) 大力闡明本門教義(yi) ，要必為(wei) 第一等事。如既說到“和而不同”，便須將“和而不同”之義(yi) 予以講明。“君子不器”，所以“君子和而不同”。不器則道，君子心乎道，故和。然則何謂“不同”？道即器，器即道；道既不離於(yu) 器，君子自非毀器以成其道。離器則道同一器矣，毀器即滅道矣。“不同”乃不離器、不毀器，故“和而不同”之君子不以離器、毀器之法以達成其“和”、實現其道也。然則以我一器而欲毀彼眾(zhong) 器，此固毀器之“同”；如雖有紛紛之器而似無一預我者，獨非離器之“同”乎？雖有紛紛之器而無一預於(yu) 我，宜乎“中華文化主體(ti) 性沉淪”矣！可知對於(yu) “和而不同”，有兩(liang) 種似是而非之解：一種，是將種種不齊之器莫名並置以人為(wei) 造成一種“不同”者，此貌似“不同”，實乃“同”也。朱子曰：“同者，有阿比之意。”人為(wei) 造成不齊之物並置局麵者，無不出於(yu) 阿比附會(hui) 之意，其已決(jue) 定性地造成一種“不和”，何得以此為(wei) “和而不同”？有此貌似“不同”之“同”，或此“不和之不同”，則不得以一切“不同”皆得為(wei) “和”也。另一種，是對於(yu) 種種不齊之器，若要去其間區分個(ge) 主客彼我、衡定個(ge) 是非正偽(wei) 出來，或以為(wei) 此便是“不和”，實則未必然。朱子曰：“和者，無乖戾之心。”“和”隻是不乖戾悖理，並非處混沌蒙昧、無識別了辨；“和”之義(yi) ，恰要通過辨別以達成一種條理性，通過去除、反對所務須去除、反對之物，因得以實現的。易言之，一無反對力量之表現，則無以達成真正之“和”；一無對於(yu) 種種不齊之器百慮一致、殊途同歸的期待與(yu) 努力，同樣無以達成真正之“和而不同”；至於(yu) 衡定區分、對峙反抗之中所表現一種近乎於(yu) “同”的意味，並非與(yu) “不同”相衝(chong) 突，恰為(wei) “和而不同”之義(yi) 所包容。“和”者從(cong) 不刻意去造成一種“不同”，也從(cong) 非不欲觀一切不齊之“不同而同”，以至於(yu) 終遠之“大同”；惟其常處“不同”，總不以強同、齊同之法以實現其同而已，是其所以能“和”。  

    第五、風波生於(yu) 歲末，辛卯轉眼在望，適逢“辛亥革命”百年，自辛亥至辛卯，儒家的百年命運幾可曰每況愈下，靡有底止，至今所有對儒家之侵害摧殘在許多國人心目間亦幾以理所當然視之。此間既有大情勢所致之不得不然，亦未嚐不有儒家本身應對情勢之張皇失據所由以造成。若不止於(yu) 就事論事，誠能發為(wei) 百年儒家應對之方略的總檢討，以及對於(yu) 當下、將來儒家對中國人民乃至全體(ti) 人類之文化精神生命意義(yi) 的共識探討，或可起到喚回人心、聚集民氣之作用，則善莫大焉。要有如下幾大方麵須加深長之思：  

    一、建立“儒團”。推舉(ju) 德行學問足為(wei) 一時人望者，組成一儒家最高代表團體(ti) ，以主持相關(guan) 各項事務，以及評騭、仲裁一切人物、時事等。  

    二、建立真正意義(yi) 之“儒家大學”。人才為(wei) 諸事之先，學校為(wei) 人才養(yang) 成之所，惟有人才源源造成，各項事業(ye) 乃可以後繼得力。純正之儒家人才，勢不能寄望於(yu) 目前西風昌熾之“現代大學”也。  

    三、建立“儒教”。自康南海以下，代有主張此者；如蔣慶先生今日所主張，實亦有繼乎此。海外華人黃種之中，猶有奉“孔教”、“聖教”或“儒教”者，或既為(wei) 此等主張之落地生花，其對於(yu) 今日實踐此等主張實具有相當之啟發、示範意義(yi) 。建立儒教，關(guan) 乎中國人之靈性生命、超越存在，所關(guan) 極大，惟儒家事業(ye) 亦非由此一概而盡。  

    四、建立“儒黨(dang) ”。如中國人之社會(hui) 政治生活方麵，儒家亦有一貫之積極意願與(yu) 主張。若將來中國永不開黨(dang) 禁則罷，若黨(dang) 禁一開，演為(wei) 政黨(dang) 政治格局，儒者亦須善會(hui) “君子不黨(dang) ”之旨，而思有以根據儒家原則立場建立政黨(dang) ，以參與(yu) 中國人民現實之社會(hui) 政治生活。  

    以上各項，其意義(yi) 在於(yu) 使儒家道德主體(ti) 、人格主體(ti) 暢達於(yu) 舉(ju) 凡社會(hui) 政治、文化知識、精神生命與(yu) 夫曆史生活凝結所成之民族共同體(ti) 生命諸方麵。惟有儒家主體(ti) 性豐(feng) 厚健全而又在急在先地成立起來，所謂“中華文化主體(ti) 性”也者，方不至於(yu) 為(wei) 空洞的，方可以得其堅實確定之內(nei) 涵與(yu) 規定。  

     庚寅十二月廿四（2011.1.27）   

 附錄二：張新民教授來函

 

丁紀兄如晤並轉諸道友： 

    拜讀兄之宏文，感慨甚多。儒家固然要講溫柔敦厚，然有時亦可顯露金剛之相。所謂仁智勇三德，仁智之外必有勇也。中庸既難為(wei) 世人所難知，則不妨輔以狂狷。矯枉過正，正雖為(wei) 目的，然過之手段，亦不能兼而用之，如此始能由權達經也。唯儒黨(dang) —說，則需慎重。此非僅(jin) 因為(wei) 儒家向來主張君子群而不黨(dang) ，更由於(yu) 現代政黨(dang) 政治邪惡，清濁之間，勢難淆混。守住邊緣，即守住清白，當代中國最缺者，仍為(wei) 清流也。 

    辟耶之事，義(yi) 甚重大。蓋一國民族之安身立命，決(jue) 不容許違背曆史文化經驗而任意踐蹈之。—旦主客易位，華夏將不複為(wei) 華夏矣。為(wei) 民族文化一線命脈計，必眾(zhong) 誌—心奮起抗辯。然策略仍不可不講，諸公不妨熟謀深思之。 

  專(zhuan) 此    即頌 

春祺 
            



                                            張新民 



                                     西曆二〇一一年二月廿四日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