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姓名新考

——對傳(chuan) 統避諱說的重新考察

作者：曹景年

來源：作者授權 儒網 發布

          原載《德州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八月廿八日庚寅

          耶穌2020年10月14日

摘要：荀子常見的兩(liang) 個(ge) 稱呼是荀卿和孫卿，傳(chuan) 統避諱說認為(wei) 漢人為(wei) 避漢宣帝劉詢諱故改荀為(wei) 孫。清代以來，對此說提出質疑並產(chan) 生三種新觀點，一是認為(wei) 荀、孫是單純的音同通用關(guan) 係，二是認為(wei) 荀、孫都是姓氏，戰國之後混用，三是認為(wei) 荀子本姓孫，荀是司馬遷據其鄉(xiang) 音所改。此三種說法都有其困難和偏頗處。通過研究荀卿、孫卿兩(liang) 個(ge) 稱呼在漢人文獻中的使用情況，發現荀子本稱荀卿，是劉向校書(shu) 時為(wei) 避諱改為(wei) 孫卿，東(dong) 漢初的學者多襲用此稱，東(dong) 漢中後期學者又自覺改孫卿為(wei) 荀卿。最後考察了荀子名字的卿、況二字，認為(wei) 並不是一為(wei) 名一為(wei) 字，而隻是音近通用關(guan) 係。

關(guan) 鍵詞：荀子；荀卿；孫卿；避諱；姓名；劉向

荀子被稱為(wei) 先秦學術的集大成者，但關(guan) 於(yu) 其姓名這樣基礎性的問題，學界仍未達成一致意見。在古書(shu) 中荀子又稱孫卿、荀卿、孫況、荀況，那麽(me) 其本姓到底是荀還是孫，荀與(yu) 孫、卿與(yu) 況到底是什麽(me) 關(guan) 係，有很多種觀點。傳(chuan) 統看法認為(wei) 荀子本姓荀，漢人為(wei) 避漢宣帝劉詢諱而改荀為(wei) 孫，唐人司馬貞、顏師古、楊倞等人主張這種說法，一直到清代沒有異議。清代顧炎武開始懷疑避諱說，之後出現了很多新解釋，從(cong) 而使荀子的姓名問題更增加複雜化。如果撥開紛紜的爭(zheng) 論，回歸原始文本，不難發現關(guan) 於(yu) 荀子姓名問題的真相。本文擬首先對各家說法一一評說，然後從(cong) 原始文獻著手分析荀子姓氏的變化曆史過程及其真相，最後略談卿與(yu) 況之關(guan) 係，不足之處，還望方家指教。

一、荀子姓氏諸說平議

關(guan) 於(yu) 荀子姓氏之荀與(yu) 孫的關(guan) 係，除了避諱說之外，還有三種看法，然而如果對這三種說法進行仔細分析，都不難發現其中的問題。

（一）單純的音同通用說

由於(yu) 荀與(yu) 孫二字古音接近，有些學者就認為(wei) 它們(men) 不過是單純的音同通用關(guan) 係，與(yu) 避諱無關(guan) 。如顧炎武說：“《楚元王傳(chuan) 》‘孫卿’，師古曰：荀況，漢以避宣帝諱改之。按漢人不避嫌名，荀之為(wei) 孫，如孟卯之為(wei) 芒卯，司徒之為(wei) 申徒，語音之轉也。”[1]1538謝墉也持此觀點：“考漢宣名詢，漢時尚不諱嫌名，且如後漢李恂與(yu) 荀淑荀爽荀悅荀彧俱書(shu) 本字，詎反於(yu) 周時人名見於(yu) 載籍者而改稱之？若然，則《左傳(chuan) 》自荀息至荀瑤多矣，何不改耶……蓋荀音同孫，語遂移易。”[2]1234二人都認為(wei) 荀與(yu) 孫僅(jin) 僅(jin) 是音同混用關(guan) 係。劉師培在認同這一說法的基礎上，進一步補充了相關(guan) 證據，他說：“孫者，荀字之轉音也，唐人不察，以為(wei) ‘荀’字作‘孫’，由於(yu) 諱漢諱，又以‘卿’為(wei) 相尊之稱，此大誤也。近謝氏墉以為(wei) ‘荀’音同‘孫’，語遂移易，其說近確，惟未得確證，今者，《論語·鄉(xiang) 黨(dang) 篇》‘恂恂如也’，漢劉修碑‘其作於(yu) 鄉(xiang) 黨(dang) ，遜遜如也’。孫，即古‘遜’字，此即荀、孫古通之證。”[2]1186劉師培舉(ju) 出了漢代遜、恂二字通用的例證，似乎更進一步證明了荀、孫二字的音同通用關(guan) 係。

這一說法反駁避諱說的主要理由是漢人不避嫌名。筆者按，古人的避諱方法雖然紛繁複雜，但基本上可分為(wei) 兩(liang) 大類，一類是避字音，如避劉邦的“邦”音，用同義(yi) 的“國”代替，避李世民的“世”音，用“代”代替。一類是避字形，如避玄燁的“玄”，用“元”代替，或對原字進行改造，如加減筆畫等。避音的，往往取同義(yi) 的字代替，避形的，往往取同音的字代替；避音，主要是在口頭語言中避，而避形主要是在書(shu) 麵語中避。這是兩(liang) 類避諱方法的主要不同之處。其實考察避諱的最初來源，應該還是來自避音，因為(wei) 在上古時代書(shu) 寫(xie) 並不發達，避諱主要是要求人們(men) 在言談中盡量避開那些先祖、先君的名諱，到後來文書(shu) 發達才慢慢開始避字形。漢人近古，故其避諱形式，也多以避音為(wei) 主，如避“邦”為(wei) “國”，避“恒”為(wei) “常”，避“徹”為(wei) “通”等等。但由於(yu) 著述講學等學術活動的逐步擴大，避字形的現象也開始產(chan) 生，如司馬遷在《史記》行文中，為(wei) 避其父“談”的名諱，而將趙談改為(wei) 趙同，張孟談改為(wei) 張孟同（當時談、同二字音近或音同）。而所謂嫌名，據《禮記·曲禮上》雲(yun) ：“禮不諱嫌名。”鄭玄注:“嫌名，謂音聲相近，若禹與(yu) 雨，丘與(yu) 區也。”假如一個(ge) 人名“禹”，則連同音的“雨”都不能叫，雨就是禹的嫌名。可見，所謂“避嫌名”本質上是避字音。然而，“荀”之與(yu) “詢”，雖然可以算得上是嫌名，但“孫”本來就跟“荀”、“詢”字音相近或相同，則“孫”字也可以說是“詢”的嫌名，因此，如果說“荀”為(wei) 避“詢”的諱改為(wei) “孫”，這根本就不是避嫌名，因為(wei) 避嫌名本身就是避字音相近，現在又找一個(ge) 音近的字來避，這還叫避嫌名嗎？但也不是完全的避字形，因為(wei) 它隻是避了與(yu) “詢”字形相近的“荀”字，而不是避“詢”字本身。因此，以“漢人不避嫌名”來否定“孫”與(yu) “荀”是避諱關(guan) 係顯然是難以成立的。

然而，漢人並非沒有避嫌名的情況。據錢穆先生考證，劉歆改名劉秀，就是為(wei) 了避漢哀帝劉欣的諱，他說：“哀帝名欣，諱欣曰喜，歆之改名，殆以諱嫌名耳，宣帝名詢，兼避洵、荀，改荀子曰孫子。”[3]83黃複山先生在《東(dong) 漢讖緯學新探》一書(shu) 中也認同這種看法[4]26。不過錢先生認為(wei) 改荀子為(wei) 孫子是避嫌名，那是把嫌名的含義(yi) 擴大化了，即理解為(wei) “音相近”或“形相近”的字，那麽(me) ，就前者說，“雨”是“禹”的嫌名，避嫌名“雨”則可改為(wei) 與(yu) “雨”、“禹”聲音不同的字；就後者說，“荀”是“詢”的嫌名，避“荀”字可改為(wei) 與(yu) “荀”、“詢”字形完全不同的字（如孫），如此，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是避嫌名了。可見，西漢時期確實已經有避嫌名的情況出現了，“荀”之避“詢”為(wei) “孫”，其可能性是存在的。關(guan) 於(yu) 劉師培所舉(ju) “遜”、“恂”二字通用的例證，隻能說明這兩(liang) 個(ge) 字音同，存在通假現象，卻不能證明“荀”一定不是因為(wei) 避“詢”的諱而改為(wei) “孫”。因此，這種說法的證據並不充分。

（二）荀、孫都是姓氏，二者混用說

清人胡元儀(yi) 的《郇卿別傳(chuan) 》認為(wei) ：“郇卿名況，趙人也，蓋周郇伯之遺苗。郇伯，公孫之後，或以孫為(wei) 氏，故又稱孫卿焉。”[2]1234他認為(wei) “孫”與(yu) “荀”都是姓氏，二者同源，隻是因為(wei) 戰國之時姓氏比較混亂(luan) ，故或稱“荀”，或稱“孫”。然而這種說法也並沒有堅實的證據，近人江瑔即曾反駁這種觀點說：“古者姓之外有氏，氏所以別子孫所從(cong) 出，然未有一人而有二氏者…若謂人有二氏，奚為(wei) 二氏必為(wei) 音近之字耶？”[5]58

今人鍾克萬(wan) 倒是認同此說，他還進一步列舉(ju) 了一些證據[6]。第一，《隋書(shu) ·經籍誌》載：“孫卿子十二卷。楚蘭(lan) 陵令荀況撰（原注：梁有《王孫子》一卷，亡）。”鍾認為(wei) 注中的《王孫子》一書(shu) 也是荀子作品，“王孫”為(wei) “公孫”之誤。第二，鍾認為(wei) 《荀子·強國篇》中的“公孫子曰”之公孫子，就是《隋誌》的王孫子，所以，荀子又稱公孫子，公孫是他的另一個(ge) 姓氏。筆者按，此說有誤。《王孫子》一卷，《漢書(shu) ·藝文誌》有著錄，雲(yun) ：“《王孫子》一篇。一曰《巧心》。”此即《隋誌》所言“梁有”之《王孫子》，排列遠在《孫卿子》之後，可見此書(shu) 與(yu) 《荀子》並無瓜葛。鍾氏因其在《隋誌》中附於(yu) 《孫卿子》後麵，便以為(wei) 是荀子作品，實是不知《隋誌》體(ti) 例。《隋誌》常在正文書(shu) 名之後附錄一些梁有今亡的書(shu) 目，這些附錄與(yu) 正文所列的書(shu) 大部分都有關(guan) 係，但也有沒關(guan) 係的，隻是因為(wei) 時代接近，或書(shu) 的內(nei) 容、體(ti) 例類似，甚至僅(jin) 僅(jin) 是名稱類似而放在一起，並不一定都是同一人著作。例如子部有“《新論》十卷，晉散騎常侍夏侯湛撰”，其下小注載有“梁有《楊子物理論》十六卷，《楊子大元經》十四卷，並晉征士楊泉撰；《新論》十卷，晉金紫光祿大夫華譚撰；《梅子新論》一卷。亡。”小注中的幾部著作，都與(yu) 夏侯湛的《新論》無關(guan) ，隻是因為(wei) 書(shu) 名或內(nei) 容類似，故附注在《新論》之下。同樣，《王孫子》之附注在《孫卿子》書(shu) 下，也可能是這種緣由，並不能由此認定《王孫子》即是荀子的作品。另外，《強國篇》中的“公孫子”是誰學界並無定論，楊倞認為(wei) 是齊相，羅焌、楊寬二先生認為(wei) 是公孫固[7]806，後說提出了詳密的論證，較為(wei) 可信。可見，鍾氏的說法也站不住腳。所以，關(guan) 於(yu) 荀、孫都是姓氏而混用的說法，還是有很大商榷餘(yu) 地的。

（三）“孫”為(wei) 本姓，“荀”為(wei) 司馬遷因其鄉(xiang) 音所改

今人廖名春先生持此說。他首先否定了避諱說：“因為(wei) 漢代不諱嫌名，而‘詢’之與(yu) ‘荀’，剛好是字形、意義(yi) 不同而僅(jin) 讀音相同的所謂嫌名。《史記》直書(shu) ‘荀卿’；《說文》避諱不及‘荀’字；《漢書(shu) ·古今人表》列有荀息、荀林父、荀訴、荀尹、荀瑩、郇侯等人，《地理誌》則載有旬町、旬陽等地名。由此可見，唐人避諱說並不可信。”[8]10-11進而，他認為(wei) 荀、孫為(wei) 同音通用字，從(cong) 秦漢古籍稱荀子為(wei) “孫卿”遠較“荀卿”為(wei) 多，認為(wei) “孫”應該是本字，即荀子本姓孫，為(wei) 衛國孫氏之後，並引《元和姓纂》卷四“魂”韻“孫氏”條雲(yun) ：“周文王第八子衛康叔之後。至武公生惠孫，惠孫生耳，耳生武仲，以王父字為(wei) 氏。……楚令尹孫叔敖及荀況並為(wei) 孫氏。”他說：“荀子既為(wei) 趙人，又為(wei) 孫氏，合乎邏輯的解釋，他最可能係出自衛公子惠孫之後，是由衛入趙的衛國人。”[8]13又因司馬遷《史記》凡提到荀子全稱“荀卿”，廖先生以為(wei) 司馬遷的方音中荀、孫音同，於(yu) 是以荀代孫[8]14。總之，廖先生認為(wei) 荀子本姓孫，荀來自於(yu) 司馬遷的改動。

廖氏之說有以下幾個(ge) 疑問不易解決(jue) 。首先，僅(jin) 憑秦漢古籍用例多少說荀子本姓是有問題的，更要考校其具體(ti) 用法與(yu) 可靠性如何，正如同魏晉至宋多數人認同《古文尚書(shu) 》是真，但其書(shu) 經後人考證並非真的一樣。第二，廖先生認為(wei) 荀子本姓孫的最有力的證據是《元和姓纂》“孫氏”條，但同書(shu) “荀氏”條下卻說：“周文王第十七子郇侯之後，以國為(wei) 氏，後去邑為(wei) 荀，晉有林父，生庚，裔孫況。”[9]374這裏又認為(wei) 荀子為(wei) 郇侯之後，姓荀。可見《元和姓纂》對荀子姓氏來源本身就有不同說法，並不能完全斷定“孫氏”條正確而“荀氏”條錯誤。廖氏是先假設了孫氏條正確，然後在此基礎上繼續假設荀子祖先由衛入趙，及司馬遷改“孫”為(wei) “荀”，基礎既然不穩，其一連串的假設，也便難以令人信服。第三，如果司馬遷所見的《荀子》書(shu) 中全是白紙黑字的孫卿，他又何必僅(jin) 因音同而擅改別人姓氏？《史記》中姓孫者多矣，如孫武、孫臏等，他為(wei) 何不改？而且用荀者非僅(jin) 司馬遷一人，《鹽鐵論》就多次稱荀子為(wei) “荀卿”。另外，荀子本姓荀，出晉國荀氏之後，而非衛國孫氏，除了上引《元和姓纂》“荀氏”條，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shu) 辯證》也有此類記載。可見，廖先生認為(wei) 孫是本姓，荀是司馬遷所改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綜上所述，荀子姓氏的三種新說法，都各有其困難所在。

二、荀子姓氏或係劉向所改

為(wei) 徹底搞清楚荀子的姓氏問題，筆者對秦漢古籍中關(guan) 於(yu) 孫、荀的用法進行了詳細調查，結果如下：

附注：

[一]《史記》之前，稱“孫”者尚有《韓非子》與(yu) 《韓詩外傳(chuan) 》。《韓非子·難三》稱“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此說與(yu) 荀子年世不符，故未必可信。《韓詩外傳(chuan) 》一則故事稱荀子為(wei) “孫子”，內(nei) 容與(yu) 《戰國策》所引基本一致，其是否《韓詩外傳(chuan) 》原文仍有疑問，故不納入討論。

[二]《毀學篇》3例，《論儒篇》1例。從(cong) 全書(shu) 統一的角度看，《論儒篇》的“孫卿”似原應作“荀卿”，“孫卿”為(wei) 後人所改。

[三]“荀卿”1例，見《強國篇》“荀卿子說齊相曰”一句。王天海《荀子校釋》載盧文弨曰：“此七字元刻無，從(cong) 宋本補。”孫詒讓曰：“以全書(shu) 文例校之，荀當為(wei) 孫耳。”但王天海按語雲(yun) ：“此七字非隻元刻無，今本舊刻除宋浙本外，諸本皆無。”[2]657可見，從(cong) 版本角度看，此句要麽(me) 是後人所增，要麽(me) 其中的“荀卿”本應作“孫卿”。

[四]今存的《孫卿書(shu) 錄》、《戰國策書(shu) 錄》以及《漢書(shu) ·藝文誌》（存《七略》大概）中涉及荀子者，全作“孫卿”。鍾克萬(wan) 說：“劉向在《戰國策序》中說：‘故孟子荀卿儒術之士棄捐於(yu) 世，而遊說權謀之徒見貴於(yu) 俗。’不避用荀卿，也說明荀卿能夠在劉向本中存在。”[6]按《戰國策書(shu) 錄》此語本作“孫卿”而非“荀卿”[10]30，在《戰國策》最早的版本剡川姚氏宋刊本即作“孫卿”[11]1196。又《左傳(chuan) 正義(yi) 》敘《左傳(chuan) 》授受時引劉向《別錄》雲(yun) ：“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經典釋文·序錄》略同，但文字頗有異同）似劉向《別錄》有用“荀卿”者，但唐人言荀子已多稱“荀”而不稱“孫”，觀《隋書(shu) ·經籍誌》書(shu) 名為(wei) 《孫卿子》，作者卻署為(wei) “荀況”可見。《左傳(chuan) 正義(yi) 》引《別錄》並非逐字抄寫(xie) ，而是意引，其以當時流行之“荀卿”，改《別錄》之“孫卿”，亦不無可能。且劉向不可能其它各處都言“孫卿”，唯此言“荀卿”。

[五]1例作“荀孟之徒”（《對作篇》），疑受《史記》影響，從(cong) 《論衡》其他篇章可知王充對《史記》非常熟悉。

[六]《漢書(shu) 》有一例作“荀卿”，是《司馬遷傳(chuan) 》中直接抄錄的《史記》目錄中的“孟子荀卿列傳(chuan) 第十四”。故可忽略。

通過以上用例的考察，我們(men) 可以明顯看到荀子姓氏有兩(liang) 次改動。第一次大致以劉向為(wei) 分界點，此前的文獻，如《史記》、《鹽鐵論》都作“荀卿”，此後的文獻作“孫卿”。第二次是從(cong) 東(dong) 漢中後期開始，“荀卿”的稱呼又開始恢複。先來看第一次改動。

《史記》作於(yu) 漢武帝時，《鹽鐵論》所記載的鹽鐵會(hui) 議在昭帝時。《戰國策》、《新序》、《說苑》、《荀子》以及《別錄》等，都經劉向編定，而這些書(shu) 中，凡荀卿皆一律都作孫卿。因此，我們(men) 不得不懷疑“荀卿”改為(wei) “孫卿”，是劉向校書(shu) 時所改。從(cong) 劉向所作的《孫卿書(shu) 錄》與(yu)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chuan) 》的對比中，我們(men) 對這種改動痕跡可以看得更明顯。《孫卿書(shu) 錄》許多文句直接抄自《列傳(chuan) 》，但是卻將原文的“荀”一律改為(wei) “孫”，對比如下：

例1

《列傳(chuan)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yu) 齊。

《書(shu) 錄》：孫卿，趙人，名況。是時，孫卿有秀才，年五十始來遊學於(yu) 齊。

例2

《列傳(chuan) 》：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wei) 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wei) 祭酒焉。

《書(shu) 錄》：至齊襄王時孫卿最為(wei) 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孫卿三為(wei) 祭酒。

例3

《列傳(chuan) 》：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wei) 蘭(lan) 陵令。

《書(shu) 錄》：齊人或讒孫卿，孫卿乃適楚，楚相春申君以為(wei) 蘭(lan) 陵令。

例4

《列傳(chuan) 》：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luan) 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yu) 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luan) 俗，於(yu) 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xing) 壞，序列著數萬(wan) 言而卒。因葬蘭(lan) 陵。

《書(shu) 錄》：孫卿卒不用於(yu) 世，老於(yu) 蘭(lan) 陵，嫉濁世之政，亡國亂(luan) 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luan) 俗，於(yu) 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xing) 壞，序列著數萬(wan) 言而卒，葬蘭(lan) 陵。

通過以上對比我們(men) 可以看到，《史記》原本作“荀卿”的句子，在劉向筆下全變成了“孫卿”，如此整齊劃一的變動，顯然用筆誤、通假等是很難解釋得通的。另外，從(cong) 《史記》凡提到荀子全作“荀卿”看，在司馬遷時代，荀子之名為(wei) “荀卿”應該沒什麽(me) 異議，而且其所見的《荀子》原書(shu) ，應該也作“荀卿”，但我們(men) 今天所見的經劉向校訂的《荀子》書(shu) 卻全為(wei) “孫卿”。司馬遷為(wei) 太史令，“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皇家書(shu) 庫裏後來為(wei) 劉向所校的《荀子》原書(shu) 他肯定能看到，為(wei) 什麽(me) 與(yu) 劉向所見如此迥異？我們(men) 隻能推測是劉向本人作了手腳。劉向對《荀子》一書(shu) 的重編是全麵性的，是將皇家書(shu) 庫中各種版本的《荀子》抄本進行重新整理編次而成，幾乎成了一本新書(shu) ，所以稱之為(wei) 《孫卿新書(shu) 》。而正是在重編《荀子》一書(shu) 時，他將《荀子》書(shu) 中凡是“荀卿”的地方全改成了“孫卿”。不但是《荀子》本書(shu) ，在劉向校讎的其它書(shu) 中，凡涉及“荀卿”的地方，也大都變成“孫卿”，如《戰國策》、《說苑》等。

由於(yu) 劉向校訂的《孫卿新書(shu) 》在後來的流傳(chuan) 中成為(wei) 定本，東(dong) 漢初年的學者讀到的都是這個(ge) 版本，所以他們(men) 談到荀子，眾(zhong) 口一詞都是“孫卿”，如上表所列王充、班固、應劭、王逸等人，且應劭《風俗通》中涉及荀子的一段話，幾乎全抄劉向的《孫卿書(shu) 錄》，尤為(wei) 顯見。因此，劉向之後的一段時期，孫卿的稱呼成了主流，而《史記》的荀卿稱呼，反而很少被學者注意。這種現象有一定的文化背景，由於(yu) 《史記》涉及到漢朝的曆史，屬於(yu) 具有某種保密性的著作，在西漢和東(dong) 漢初期流傳(chuan) 甚少，一般的讀書(shu) 人是看不到的，而《荀子》作為(wei) 子書(shu) ，應該隨處可見，故而《史記》之荀卿，遠不如劉向所校的《孫卿新書(shu) 》流傳(chuan) 之廣，影響之大。為(wei) 進一步確認以上推斷，我們(men) 再以《史記》與(yu) 《漢書(shu) 》為(wei) 例，作一個(ge) 有趣的對比。

《史記·儒林列傳(chuan) 》：於(yu) 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鹹遵夫子之業(ye) 而潤色之，以學顯於(yu) 當世。

《漢書(shu) ·儒林傳(chuan) 》：至於(yu) 威、宣之際，孟子、孫卿之列鹹遵夫子之業(ye) 而潤色之，以學顯於(yu) 當世。

眾(zhong) 所周知，《漢書(shu) 》內(nei) 容抄《史記》者甚多，此句無疑是班固抄襲《史記》而來，但別的話沒變，卻單單將“荀卿”改為(wei) 了“孫卿”，可見，在班固的印象中，“荀卿”就應該寫(xie) 作“孫卿”，從(cong) 這裏也可以看出劉向改“荀卿”為(wei) “孫卿”，對東(dong) 漢學者的影響是多麽(me) 大。但有趣的是，班固作《司馬遷傳(chuan) 》，幾乎全抄《太史公自序》，不過其所抄錄的《史記》目錄中的“孟子荀卿列傳(chuan) 第十四”，卻沒有改動。

既已證明“荀卿”之為(wei) “孫卿”乃是劉向所改，那他作如此改動的緣由是什麽(me) ？傳(chuan) 統的避諱說無疑是最有可能性的一種解釋，簡單的音同通用或荀、孫皆為(wei) 姓氏等，都不好理解，如果是通用，劉向直接沿用司馬遷的荀卿好了，又何必費心去改動，而且還改的如此徹底幹淨？不過，對劉向的這種避諱改字行為(wei) ，不可擴大化和凝固化理解，就像前文所引廖名春先生所認為(wei) 的，凡劉向所見到的古書(shu) ，乃至東(dong) 漢時代的所有古書(shu) 中的荀、詢字全都應改為(wei) 孫。因為(wei) 劉向改荀卿為(wei) 孫卿是有特殊背景的，即他校完《荀子》書(shu) 後要將清稿呈給皇帝禦覽，還要寫(xie) 一篇《書(shu) 錄》給皇帝看，無論是《書(shu) 錄》還是《荀子》書(shu) 中，都有大量顯眼醒目的“荀”字，這顯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駕崩不過二三十年的漢宣帝的名諱“詢”，因此才要在字形方麵避宣帝的諱，不惜改“荀卿”為(wei) “孫卿”，而後旁及其它相關(guan) 的《書(shu) 錄》和典籍（如《說苑》中引用《荀子》的一些段落）。但他並沒有對所有古籍中的所有“荀”字進行全改的動機，對於(yu) 其他經史諸書(shu) 如《左傳(chuan) 》中常見的荀、詢字，因在上書(shu) 中基本不涉及這些字，而且也多淹沒在繁重的簡牘中並不顯眼，故未必全部一一改動。而東(dong) 漢初期學者隻是不自覺地沿襲了劉向的改動，未必也是出於(yu) 避漢宣帝名諱的考慮，所以他們(men) 在行文中除“孫卿”之外，也並沒有有意避諱“荀”字。

又據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shu) 辯正》雲(yun) ：“漢宣帝名詢，當時改荀為(wei) 孫，以避上諱，故劉向校荀卿書(shu) 謂之孫卿子。”[12]95這裏雖然也認同避諱說，但認為(wei) 改荀為(wei) 孫，是當時社會(hui) 的一個(ge) 普遍行為(wei) ，即凡姓荀者皆改為(wei) 孫，劉向隻是順從(cong) 了這一行為(wei) 而已。這也是有其可能性的，不過由於(yu) 材料匱乏，我們(men) 至今尚未看到當時荀姓改為(wei) 孫姓的其它材料記載，所以，現在隻能確認目前文獻中的“孫卿”，應是劉向所改。

三、東(dong) 漢中後期荀子恢複荀姓

到東(dong) 漢中後期，《史記》的影響力逐步擴大，隨之“荀卿”之稱漸漸普及，將“孫”改回“荀”的行動，在學者中開始流行起來。

上引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shu) 辯正》雲(yun) ：“（荀子）十一代孫遂，居潁川，複本姓。遂生淑，字季和。”[12]95鄧書(shu) 的記載與(yu) 《後漢書(shu) ·荀淑傳(chuan) 》的記載可相互印證：“荀淑字季和，潁川潁陰人，荀卿十一世孫也。”荀遂為(wei) 東(dong) 漢中期人，鄧書(shu) 認為(wei) 到荀子十一世孫荀遂的時候，就恢複了本姓，這是從(cong) 漢宣帝時荀姓全改為(wei) 孫的觀點說的，但也反映了東(dong) 漢中期以後“荀卿”的稱呼又開始流行起來。荀悅（148-209）是荀淑的孫子，他在其流傳(chuan) 至今的著作《申鑒》、《漢紀》中，對於(yu) 其先祖荀子，已全改稱荀卿，而且這種改動有明顯的痕跡可查。我們(men) 且以《漢紀》為(wei) 例。據《後漢書(shu) ·荀悅傳(chuan) 》，荀悅作《漢紀》的緣由是：“（漢獻）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shu) 》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chuan) 》體(ti) 以為(wei) 《漢紀》三十篇，詔尚書(shu) 給筆劄。”可見，《漢紀》是荀悅在《漢書(shu) 》的基礎上刪繁而成，《漢紀》與(yu) 《漢書(shu) 》有明顯的承繼關(guan) 係。但是，在《漢書(shu) 》用“孫卿”之處，《漢紀》則全部改為(wei) “荀卿”。

例1

《漢書(shu) ·楚元王傳(chuan) 》：楚元王…少時嚐與(yu) 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yu) 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

《漢紀》卷九：初。魯有穆生及申公白公。皆與(yu) 元王俱學詩於(yu) 浮丘伯。浮丘伯者，荀卿門人也。

例2

《漢書(shu) ·刑法誌》：善乎！孫卿之論刑也，曰…孫卿之言既然，又因俗說而論之曰。

《漢紀》卷二十四：本誌曰…昔荀卿言曰（中論刑）荀卿之言既然。（筆者按，本誌即指《漢書(shu) ·刑法誌》）。

以上兩(liang) 例改動極為(wei) 明顯，足以證明這是荀悅的有意之舉(ju) 。這或許也可以看成荀悅出於(yu) 尊重其先祖而為(wei) 其複本姓的努力，也旁證了荀子本姓荀，孫為(wei) 避諱所改，時過境遷之後，後世子孫又改回原姓。

另外，佚名者為(wei) 東(dong) 漢徐幹的《中論》所作《序》雲(yun) ：“予以荀卿子孟軻懷亞(ya) 聖之才，著一家之法。”“荀卿子”之稱，不見《史記》（《史記》僅(jin) 有“荀卿”），《荀子》、《漢書(shu) 》等書(shu) 皆作“孫卿子”，可見“荀卿子”乃當時作序者直接從(cong) “孫卿子”所改。再看《中論》的下麵兩(liang) 則：

荀卿曰：禮恭然後可與(yu) 言道之方，辭順然後可與(yu) 言道之理，色從(cong) 然後可與(yu) 言道之致。有爭(zheng) 氣者，勿與(yu) 辨也。（《貴言》）

荀卿亦曰：盜名不如盜貨。（《考偽(wei) 》）

徐幹所引這幾句並見今本《荀子》，而當時流傳(chuan) 的荀子之書(shu) ，本稱《孫卿新書(shu) 》或《孫卿子》，其正文中隻有“孫卿”而無“荀卿”，徐幹卻直稱“荀卿”，可見徐幹已不再沿襲《荀子》本書(shu) 中“孫卿”的稱呼，而直接改為(wei) “荀卿”了。當然，徐幹所進行的改動，未必是由他開始，可能當時學者們(men) 早已認同了“荀卿”的稱呼，故而他也按照當時的習(xi) 俗進行了改動。

時至今日，學界認同避諱說的似乎越來越少，或許是人們(men) 喜新厭舊，對於(yu) 新穎的提法比較感興(xing) 趣，但是經過以上研究，我們(men) 認為(wei) 隻有避諱說是最為(wei) 穩妥的，也隻有這一說才能合理解釋荀子姓氏的兩(liang) 次變動。幸而筆者見到山東(dong) 社會(hui) 科學院李玉先生的文章《三國兩(liang) 晉時期荀學述論》[13]47，仍然認同避諱說，難能可貴。

以上言荀卿姓氏既竟，下麵再略談荀卿之名。《史記》隻稱荀子為(wei) “荀卿”，不言名、字為(wei) 何。劉向說“孫卿名況”，既然名“況”，那麽(me) “況”與(yu) “卿”到底是什麽(me) 關(guan) 係，就成了一個(ge) 問題。劉師培以劉向說“蘭(lan) 陵人好字為(wei) 卿，蓋以法孫卿也”，認為(wei) “卿”為(wei) 荀子的字[2]1186，但這也僅(jin) 是猜測，筆者無意進行辯駁。今所論者有二，其一，“卿”、“況”二字古音非常接近。《說文》：“卿，章也。”此乃疊韻為(wei) 訓，段玉裁說古音讀如“羌”，與(yu) “況”同屬一個(ge) 韻部。查郭錫良先生《漢字古音手冊(ce) 》，卿字為(wei) 溪母陽部[14]276，況字為(wei) 曉母陽部[14]261，溪母（即k）與(yu) 曉母（即今h）發音部位相同，常混用，所以到今天“況”字也變成了溪母（即k）。因此總體(ti) 來說“卿”、“況”二字在秦漢時代讀音非常接近。筆者推測，“卿”、“況”可能是荀子名字的不同寫(xie) 法，屬於(yu) 音近通用關(guan) 係，如荊卿之為(wei) 慶卿，荊、慶就是不同寫(xie) 法，“卿”、“況”或也是同一名字而產(chan) 生的不同寫(xie) 法，而至於(yu) 荀子的字是什麽(me) ，就無從(cong) 考證了，況且司馬遷對孟子也隻說“孟軻”，不提其字，與(yu) 荀子隻稱“荀卿”是一個(ge) 道理，蓋當時太史公已不能得知此兩(liang) 位大儒的字了，至於(yu) 後世冒出的孟子字“子車”、“子輿”之類，恐怕都是後人的杜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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