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畏

作者：丁紀

來源：“欽明書(shu) 院”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七月廿一日甲寅

          耶穌2020年9月8日

《世說新語•文學》載何晏之論王弼一語，曰：“若斯人，可與(yu) 論天人之際矣！”此語，《魏誌》作：“若斯人者，可與(yu) 言天人之際乎？”其中，“論”作“言”。上之三百年，董子則曰：“天人相與(yu) 之際，甚可畏也！”太史公亦曰“究天人之際”，蓋力究深識，“畏”也在其中。下之千二百年，王荊公則曰：“天命不足畏。”何、王到底何以“論”之、何以“言”之且不論，要之，固已著不得個(ge) “畏”字，遂遙啟彼“不足畏”之論矣。

《魏誌》又記王弼“性和理，樂(le) 遊宴，解音律，善投壺……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wei) 士君子所疾”，則其德行可見；又“淺而不識物情”、“事功雅非所長”，可知其所謂天人之際者，非關(guan) 事物、不切日用，蓋隻是縱一己之英靈才學，參合《易》、《老》以脫略實際，追捉無根之虛無而已。雖不直謂“不足畏”，固已不知畏，則謂之“玩乎天人之際”似亦可矣。

大概可以說，同是這個(ge) 天人相與(yu) 之際，“畏”之則成一種經學、一種大曆史學，“玩”之則成一套玄學，至於(yu) 以為(wei) “不足畏”則成一套新學，其殊其異乃如此！

向來之說《論語》，慣說“樂(le) ”字貫穿一書(shu) ，為(wei) 其誘人之深也。然今思之，一味如此說，恐亦說向一邊，失落或多。《論語》一書(shu) 所貫穿者，更有一個(ge) “畏”字。如董、馬之言，固可謂本之夫子所謂“君子有三畏”之“畏天命”一句，然“獲罪於(yu) 天，無所禱也”、“吾誰欺？欺天乎？”，不畏乎？“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迅雷風烈必變”，不畏乎？又“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見瞽者必作必趨、相師有道，乃其畏之見於(yu) 尋常待人接物之間者；又“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川上之歎，亦豈不畏乎其深穆之不已者哉？漢儒之中，自亦不無其有所得於(yu) 夫子之心者也。

孔門人物，有如顏子乃至曾皙之人品者，則見得“樂(le) ”字意思多；有如曾子之人品，則須是見得“畏”字意思多，如“戰戰兢兢，如臨(lin) 深淵，如履薄冰”是也。“畏”與(yu) “樂(le) ”，譬之骨血與(yu) 氣韻，生動處、發揚處固在樂(le) ，質實、本衷之所在，卻須由此“畏”字當之。

天人之際，直須言“畏”。然“玩”字固也不是個(ge) 壞字眼，“玩辭”、“玩占”，君子所當從(cong) 事也。尚記得兩(liang) 件舊事：初習(xi) 學問時，屢聞某講者依維特根斯坦氏“家族類似”等等之說而曰“遊戲規則”雲(yun) 雲(yun) ，久聽未慣，一次不耐，當堂忿然作色曰：“我從(cong) 不遊戲這個(ge) ！”於(yu) 今思之，亦大煞風景；且不遊戲者，未免乎不恭矣。又，嚐讀《華陽國誌》，見其中一語，以其地星應輿鬼，故爾其人“君子精敏，小人鬼黠”，當時川居已有年，驗之平素之見聞感受，有動於(yu) 中，遂擬一標題曰“玩與(yu) 閑”，欲加劇論，然不終成。今則固知君子非不玩，而玩有君子、小人矣。“君子有所玩”，有君子、小人“同玩而異情”，則“其玩也君子”，如此而已。

子貢所謂“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yu) 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其所以“不可得而聞”，以其在所可畏，又得其人之為(wei) 難也。“可得而聞”，得而玩之味之可矣；“不可得而聞”，則須觀乎其所以罕言、無言者，同乎其畏之。玩也，畏也，樂(le) 也，蓋不畏則不足以為(wei) 樂(le) ，不玩則不能以得其樂(le) ；今一世之人莫非不畏而樂(le) ，欲不終歸乎蕩且肆，難矣！

庚子七月二十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