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姚洋:新型冷戰來了嗎?

欄目:演講訪談
發布時間:2020-07-23 01:40:09
標簽:新型冷戰
姚洋

作者簡介:姚洋,男,西元1964年生,江西新幹人,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發展經濟學博士。現為(wei)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主任,北京大學社會(hui) 科學學部委員,同時擔任《經濟學季刊》主編。著有《製度與(yu) 效率-和諾斯對話》《作為(wei) 製度創新的經濟改革》(中英文版),出版文集《自由、公正和製度變遷》《土地、製度和農(nong) 業(ye) 發展》《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yi) 》和《穿行於(yu) 書(shu) 齋和現實之間》等。

姚洋:新型冷戰來了嗎?

受訪者:姚洋

采訪者:《文化縱橫》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文化縱橫》2020年4月刊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四月初四日己亥

          耶穌2020年4月26日

 

[導讀]近期,《文化縱橫》采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姚洋,圍繞疫情後中國與(yu) 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關(guan) 係的變化、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未來走向、危機時代經濟學理論創新的可能性等問題,展開深入討論。

 

姚洋先生認為(wei) ,疫情之下,中國麵臨(lin) 的最大挑戰是西方將對中國的製度和價(jia) 值發起根本性的攻擊,一場意識形態的新型冷戰很可能到來。為(wei) 應對這一重大挑戰,中國必須結合時代、接續傳(chuan) 統,加快重建自己的話語體(ti) 係,在揚棄過去話語的基礎上,對中國體(ti) 製的優(you) 勢、不足和運轉邏輯,做出充分且有效的解釋。他也指出,雖然中美在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和科技三方麵已形成競爭(zheng) ,但兩(liang) 國在經貿、國際秩序、反恐和發展援助等方麵仍有廣闊合作空間,這是新型冷戰區別於(yu) 舊冷戰的關(guan) 鍵之處。

 

關(guan) 於(yu) 後疫情時代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走向,姚洋先生認為(wei) ,疫情不會(hui) 也不應扭轉全球化趨勢,未來全球產(chan) 業(ye) 鏈的調整不會(hui) 導致“脫鉤”或“去中國化”後果,中國在全球產(chan) 業(ye) 鏈中的位置反而有可能進一步加強。由於(yu) 受到疫情衝(chong) 擊,美國經濟已陷入衰退,這輪衰退的持續時間雖然可能比不上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但衰退的深度已遠超大蕭條。並且,美國出台的種種救市措施,雖能在短期內(nei) 起到提振經濟的效果,但長期看隻會(hui) 加大發生新的、更大的金融危機的概率,我們(men) 必須有所準備。

 

本文為(wei) 疫情改變中國與(yu) 世界文化縱橫專(zhuan) 欄特稿,經姚洋先生審定,僅(jin) 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新型冷戰”要到來了嗎?

 

《文化縱橫》:我們(men) 注意到,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許多西方媒體(ti) 和政客對中國並不是特別友好。您認為(wei) 會(hui) 不會(hui) 形成這樣一種趨勢:由於(yu) 這次疫情,西方世界認為(wei) 中西方之間在製度和價(jia) 值觀層麵會(hui) 有一個(ge) 根本的PK,於(yu) 是放棄西方世界內(nei) 部的一些局部的利益衝(chong) 突,團結起來,在意識形態上跟中國進行整體(ti) 的抗衡,也就是說以妖魔化中國疫情作為(wei) 抓手,在西方社會(hui) 進行廣泛的動員,進入所謂的“新型冷戰”,這種可能性有沒有?

 

姚洋: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挺高的,甚至從(cong) 某種程度上來說,現在其實已經形成了“新型冷戰”的局麵。之所以形成這種局麵,我認為(wei) 有兩(liang) 個(ge) 原因。

 

首先是西方政客“甩鍋”的需要。這次疫情確實先在武漢暴發,一開始我們(men) 的應對有一些耽誤。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初期的應對遲緩幾乎是所有國家都經曆的。至少在1月23號之後,西方國家是知道這個(ge) 病毒能夠人傳(chuan) 人的,但是有大概一個(ge) 半月的時間,他們(men) 都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甚至當意大利疫情那麽(me) 嚴(yan) 重的時候,其他國家還是不采取措施,直到3月中旬大暴發。

 

而我們(men) 國家一旦采取行動之後,就迅速控製了疫情,第一個(ge) 走出了疫情。在西方社會(hui) ,有理性的人都同意中國對疫情的控製是非常得力的。但是現在西方的一些政客看到自己國家的疫情這麽(me) 嚴(yan) 重,就開始來譴責中國,說中國沒有事先告訴我們(men) 。這麽(me) 說是很不合理的。至少1月23號之後,你們(men) 應該在國內(nei) 采取措施。美國都停飛中國了,為(wei) 什麽(me) 在國內(nei) 不采取任何的防範措施?

 

其實西方一些國家政府官員的想法,應該跟當初武漢的官員差不多。從(cong) 官員的角度考慮,他們(men) 肯定是希望采用一些不那麽(me) 極端的方式控製住疫情。封城的代價(jia) 和社會(hui) 影響太大了,讓誰去下這樣的一個(ge) 決(jue) 心都不容易。

其次,進一步看,現在西方想把這個(ge) 問題變成一個(ge) 製度問題,他們(men) 說中國能做到這麽(me) 嚴(yan) 厲的防控措施,是因為(wei) 你是一個(ge) 非民主的社會(hui) ,所以有這麽(me) 大的權力和能力去做這件事情。疫情過後,西方對中國的政治體(ti) 製恐怕會(hui) 有一個(ge) 重新的定位,西方世界很可能會(hui) 聯合起來對中國的製度發起一個(ge) 根本性的挑戰。對中國來說這是最大的挑戰。他不會(hui) 去討論中國在抗疫方麵發揮了多少作用,給國外提供了多少援助,他們(men) 隻會(hui) 抓住你的體(ti) 製問題,然後聯合起來,以此作為(wei) 攻擊中國和向中國追責的抓手。西方幾個(ge) 大國的政客都提到了這一點,這大概是之後我們(men) 需要去應對的一個(ge) 重大挑戰。

 

這種時候,我覺得中國的學者——特別是一些中堅學者——應該挺身而出,在理論上去說明中國的政治體(ti) 製的哲學基礎在哪裏?它的優(you) 勢在哪裏?它的弱點在哪裏?總之,我們(men) 應該積極地說明中國體(ti) 製的運轉邏輯,應該突破威權政府VS民主政府的對立二分法,從(cong) 政府能力層麵就事論事地分析中國的政治體(ti) 製。

 


《文化縱橫》:以英美為(wei) 首的自由主義(yi) 陣營,在對付競爭(zheng) 對手的時候,似乎有一種曆史慣性——即在意識形態上將對手妖魔化,進而動員全社會(hui) 與(yu) 對手進行冷戰。但中國應對和控製疫情的有效性,中國政府對老百姓生命的重視和負責任的態度,西方社會(hui) 中的普通老百姓也是看在眼裏的。因此西方政客要動員西方社會(hui) 以疫情為(wei) 由頭對中國進行“新型冷戰”,是不是也存在困難?因為(wei) 進行這種動員的資源和理由似乎都不是特別充分。

 

姚洋:西方國家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不關(guan) 心中國,在疫情暴發之前,沒有幾個(ge) 人關(guan) 注中國發生的事情,中國的疫情是怎麽(me) 解除的,他們(men) 也不知道。我以前對美國的主流媒體(ti) 還有一些信心,我覺得他們(men) 還可以比較公正地報道中國。但是特朗普上台之後,我發現媒體(ti) 關(guan) 於(yu) 中國的敘事和討論,跟過去是完全不一樣的,包括很多跟中國友好的人士,甚至包括很多研究中國的學者,他們(men) 的態度都變了,而且是根本性的變化。我過去以為(wei) ,像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一個(ge) 總統不可能改變大家的思想,不可能改變輿論的導向,但是我發現特朗普上台之後,他確實改變了輿論的導向,特別是改變了整個(ge) 美國對於(yu) 中國的看法。

 

反過來看,美國的疫情那麽(me) 嚴(yan) 重,死了好幾萬(wan) 人,但美國老百姓對此並沒有特別大的情緒。在一個(ge) 選舉(ju) 型的國家,政府做了該做的,還是很多人死亡,那就沒辦法,人民隻能接受。正是因為(wei) 有這樣的政治社會(hui) 文化,美國那些政客們(men) 才敢說出來我們(men) 要死多少多少人。但放在我們(men) 這樣的一個(ge) 體(ti) 製下,說這種話怎麽(me) 行!老百姓沒法接受。我們(men) 國家從(cong) 傳(chuan) 統上來說,政府就要對人民負有近乎無限的責任。但像美國這樣的選舉(ju) 民主國家就未必是這樣的,選舉(ju) 製下的政府隻對選民負有限責任。他們(men) 關(guan) 注問責,而不是責任,就是如果政府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還要死人,那就是力所不能及的,人民也就不能抱怨。甚至,特朗普說不定已經成為(wei) 抗疫英雄了,盡管他沒做什麽(me) 事,而都是各州在做。

 

在這種情況下,政客們(men) 起來動員美國社會(hui) 和美國老百姓對抗中國,媒體(ti) 在這種問題上一般不會(hui) 去反對,也不會(hui) 為(wei) 了這種事跟特朗普去唱對台戲。美國媒體(ti) 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內(nei) 外有別,關(guan) 起門來雖然可以把特朗普罵的狗血噴頭,但是對中國,政客和媒體(ti) 之間百分之七八十是一致的。比如佩洛西,她跟特朗普可以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到了中國問題上,他們(men) 倆(lia) 的說法幾乎是完全一致的。

 

《文化縱橫》:如果說“新型冷戰”有可能借著疫情而發生的話,那麽(me) 就有一個(ge) 應對問題了。在應對層麵,我們(men) 首先應該考慮的是怎麽(me) 去解釋?怎麽(me) 說?其次就是我們(men) 應該說給誰聽?在過去乃至今天,在向外部世界解釋自我方麵,中國的效能是很低的,中國的知識界整體(ti) 上掉進了西方的專(zhuan) 製獨裁與(yu) 憲政民主的二元話語裏麵,基本上不能構造自己的話語體(ti) 係。在毛澤東(dong) 時代,還有無產(chan) 階級、馬克思主義(yi) 的一套話語,但如今這套話語某種程度上已經失去解釋力。您剛才也提到不能掉入民主/威權的二元對立的話語模式裏,那麽(me) 今天我們(men) 應該用什麽(me) 樣的話語來應對西方的發難?

 

第二個(ge) 問題是應該說給誰聽?說給西方——尤其西方的精英集團——聽也未必有用,立場已經決(jue) 定了他不用聽你的道理。但是我們(men) 是不是有必要說給西方大多數的普通老百姓聽,同時也要說給中間地帶的國家、廣大的不發達國家聽?

 

姚洋:我先回答第二個(ge) 問題,這是個(ge) 操作層麵的問題;第一個(ge) 問題則是比較根本性的,是個(ge) 慢功夫的活。我剛才說有很大的可能性會(hui) 形成意識形態的“新型冷戰”,但是,到今天為(wei) 止,仍然有挽回的餘(yu) 地。從(cong) 我們(men) 國家的角度來說,我們(men) 應該對武漢疫情做一個(ge) 全麵的報告或者白皮書(shu) ,在白皮書(shu) 裏應該比較實事求是地說清楚從(cong) 去年12月份到今年1月23號這一段時間,我們(men) 做了什麽(me) ,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耽誤。我們(men) 應該說清楚,那段時間我們(men) 確實有猶豫,的確是在權衡,但是我們(men) 沒有刻意隱瞞疫情;我們(men) 1月3日就向世界主要國家通告了疫情信息,並且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是最後我們(men) 不得不封城,下這個(ge) 決(jue) 心很不容易。要把這個(ge) 過程說清楚。說清楚這個(ge) 過程以及承認早期的延誤,相當於(yu) 就給西方把梯子撤掉了,你再不接受,那就說不過去了。

 

然後接下來我們(men) 就要講,在武漢抗疫過程中,我們(men) 做出了哪些成績。比如說一個(ge) 很大的成績就是將近4萬(wan) 援鄂的醫護人員沒一個(ge) 人感染,這是個(ge) 奇跡;以及我們(men) 在防疫過程中展現出來的超強的協調能力和動員能力;以及最近我們(men) 也在修正統計數據,因為(wei) 一開始比較混亂(luan) ,統計上難免有誤差。總之趕緊發表一個(ge) 白皮書(shu) ,我覺得可以爭(zheng) 取主動。但前一段時間一些自媒體(ti) 上非常激烈的民族主義(yi) 情緒表達,是要不得的。我們(men) 不能去學特朗普,特朗普是個(ge) 沒底線的人。這是短期的應對。

 

長期的應對就是要有人去建構中國自己的話語體(ti) 係。但重新建立一個(ge) 話語體(ti) 係,首先必須對過去的話語體(ti) 係有所揚棄,就像你剛才說的,階級鬥爭(zheng) 話語已經不適應當今的時代了。我覺得中國要想在世界上站立起來,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必須回歸中國。中華民族的偉(wei) 大複興(xing) 是我們(men) 黨(dang) 的目標,既然這樣,就得回歸中國的傳(chuan) 統。但理論要轉型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就形成了這種自己說話自己都不信的別別扭扭的局麵。先把理論給理順了,這是最根本性的問題,我們(men) 今天的很多問題的症結都在這裏。

 

因此,我主張要回歸中國的傳(chuan) 統,特別是回歸儒家的傳(chuan) 統,因為(wei) 儒家是我們(men) 治理國家的主要哲學思想。我相信儒家的思想不比自由主義(yi) 差,我們(men) 不是要戰勝自由主義(yi) ,我們(men) 隻是想說我們(men) 這套東(dong) 西可以跟你一樣好。從(cong) 儒家的角度,我們(men) 再反過頭來說明我們(men) 現在的體(ti) 製,我覺得會(hui) 說得更加順暢。

 

《文化縱橫》:如果“新型冷戰”不可避免,對於(yu) 中國來說,如何應對很大程度上可能取決(jue) 於(yu) 我們(men) 要製定和執行怎樣的對美政策。如果我們(men) 現在將美國視為(wei) 敵人,隻會(hui) 刺激美國以舉(ju) 國之力來與(yu) 中國為(wei) 敵,這顯然不是明智的戰略選擇。中國政府也很清楚,目前仍然應當盡量團結美國,為(wei) 中國爭(zheng) 取更進一步的發展空間。但是光一味地委屈自己以求團結,可能也不行,人家並不理你。您認為(wei) 不通過鬥爭(zheng) 能達到團結嗎?

 

姚洋:中美關(guan) 係已經是一種競爭(zheng) 關(guan) 係,我們(men) 的態度應該是在競爭(zheng) 的過程中求合作。美國已經把中國定位為(wei) 一個(ge) 競爭(zheng) 對手。中國還一直不承認我們(men) 兩(liang) 個(ge) 國家是競爭(zheng) 對手,我覺得這樣的一個(ge) 表態是沒用的。我們(men) 可以承認中美現在處於(yu) 一個(ge) 競爭(zheng) 的態勢,中美之間在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和科技這三個(ge) 方麵的競爭(zheng) 已經形成了,我們(men) 必須麵對。

 


但是,我們(men) 還應當告訴美國人,中美之間雖然在這些方麵有競爭(zheng) ,但是兩(liang) 國仍有合作的空間,比如在經貿領域和國際秩序領域。我一直認為(wei) 第二輪中美貿易談判是一個(ge) 絕佳的機會(hui) 。美國把WTO搞垮了,WTO現在停擺了,但是他願意跟中國談,談出來了的規則事實上會(hui) 成為(wei) 下一步WTO改革的模板,這樣我們(men) 不就參與(yu) 了國際規則的製定嗎?所以,我認為(wei) 我們(men) 不應該把中美貿易戰僅(jin) 僅(jin) 看做美國在打壓我們(men) ,而是應該采取更加主動的態度,跟美國開展談判和合作,這樣我們(men) 就慢慢進入了一個(ge) 規則製定的領域。

 

所以,如果說中美之間將進入“新型冷戰”的話,“新型冷戰”和美蘇之間的冷戰也是不一樣的。美蘇之間冷戰是兩(liang) 個(ge) 國家基本上沒有合作,而現在我們(men) 跟美國合作的地方還是非常多的,除了經貿領域,在反恐和援助發展中國家這些領域,中美之間也可以有合作。我想這樣的對美戰略,大概是未來一段時間裏一個(ge) 比較好的定位。

 

後疫情時代,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向何處去?

 

《文化縱橫》:中國已經基本控製住了國內(nei) 的疫情,現在我們(men) 的工作重心應該轉到盡快恢複經濟社會(hui) 生活上來了。由於(yu) 疫情的衝(chong) 擊,世界經濟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陷入危機之中。這次經濟危機是由於(yu) 疫情危機引爆的,受疫情危機的製約,但經濟危機本身又有自己的規律。我們(men) 原來以為(wei) 疫情危機一過去,經濟就會(hui) 自行恢複,會(hui) V形反彈。但實際上如今經濟似乎在走自己的運行軌道。您怎麽(me) 看待疫情危機與(yu) 經濟危機的關(guan) 係?經濟危機是否會(hui) 脫離疫情危機單獨發展?我想這種研判對於(yu) 判斷東(dong) 西方之間的“新型冷戰”,有一個(ge) 非常重要的前提性作用。

 

姚洋:先說國內(nei) ,國內(nei) 形勢的確有點出乎意料,除了北京之外,其他城市基本上全放開了,按理說老百姓的生活應該回歸正常,但是老百姓還是不願意出去消費。行為(wei) 一旦改變之後,想恢複到以前的狀態,還需要挺長的時間。一季度我們(men) 的社會(hui) 商品零售總額下降了19%,是各項指標裏下降最多的。所以使得我們(men) 經濟沒有出現V形反轉,可能最好的結果是U形反轉;最可怕就是一個(ge) L形的走勢,我希望不要出現這種情況。

 

現在看來短期內(nei) 完全消滅疫情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政府要做出一個(ge) 判斷:接下來疫情防控要進入一個(ge) 常規化管理的階段。我建議現在可以把疫情管理劃歸給衛生防疫部門,其他部門應該回歸正軌,而不是依然像前一段時間那樣是戰爭(zheng) 狀態,政府各個(ge) 部門都在防疫,政府首腦主要精力也是防疫。

至於(yu) 國外,會(hui) 不會(hui) 也像中國這樣,疫情結束之後,老百姓不願意去消費,這很難說;有可能他們(men) 的老百姓比中國老百姓更加願意冒險一些,一旦疫情一解除,大家歡天喜地又恢複正常,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但是應當特別注意的是美國經濟。其實在疫情爆發之前,美國經濟已經有了金融危機的跡象。近年來美國已經走入了一條靠印錢維持經濟增長的死胡同裏頭,其中最關(guan) 鍵的是技術進步速度已經慢下來了,但是美國又想要更快的增長速度,技術進步率隻有2%,它非得要達到3%的增長率,那怎麽(me) 辦?隻好發貨幣,發那麽(me) 多貨幣,又沒有通貨膨脹,那錢到哪去了呢?全到金融部門去了,所以金融部門累積了那麽(me) 多的風險。有些人老拿中國的M2跟美國的M2相比,這種比較是錯誤的。我們(men) 應該拿全口徑的貨幣(比如說M3、M4)來比,美國的M3、M4比中國大多了,美國整個(ge) 金融資產(chan) 加起來是好幾百萬(wan) 億(yi) 美元,它的GDP才20萬(wan) 億(yi) 美元,所以美國經濟的風險也比中國大多了。這次疫情一來,美聯儲(chu) 就開始放水,開始執行無限製的量化寬鬆,雖然救了股市,但是對經濟毫無作用,隻會(hui) 繼續加大美國金融危機的概率。

 

所以我覺得在疫情結束之後,美國經濟有可能短期內(nei) 能恢複過來,但是長期而言,它發生金融危機的概率反倒是上升了,而不是下降。當然什麽(me) 時候累積到要爆發的程度,不知道。之後美國可能會(hui) 形成這樣一種惡性循壞:隻要股市跌到一定程度(比如2萬(wan) 點),美聯儲(chu) 就會(hui) 幹預,把它托住,這樣也能延續一段時間;但從(cong) 長期來說,這顯然是飲鴆止渴,是以犧牲未來的代價(jia) 照顧眼前的利益。所以談到中國和美國之間長期的經濟競爭(zheng) ,我對中國經濟非常有信心,因為(wei) 我們(men) 積攢的能量已經在那裏了,而且我們(men) 政府又積極地強調創新,強調製造業(ye) ,因此我們(men) 不會(hui) 發生困擾其他國家的產(chan) 業(ye) 空心化問題,這是我們(men) 的競爭(zheng) 優(you) 勢之所在。

 

《文化縱橫》:美國經濟目前已經陷入衰退,但未來幾年裏有沒有可能陷入大蕭條?

 

姚洋:由於(yu) 疫情而陷入經濟大蕭條不太可能。如果我們(men) 按照1929年的大蕭條來看,它持續的時間非常長,即便按照短的算,也延續了4年,實際上它的延續時間遠遠長於(yu) 4年。如果沒有二戰,當時資本主義(yi) 世界是無法走出大蕭條的。

 

這次美國的經濟衰退雖然不會(hui) 延續那麽(me) 長時間,但衰退的深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大蕭條。美國今年一季度的經濟數據還沒出來,但恐怕要掉20%左右,二季度恐怕也差不多,1929年的大蕭條沒有達到這個(ge) 水平。而且就像剛才說的,我認為(wei) 美國不斷的救市措施,會(hui) 引發比2008金融危機更大的一次崩盤。

 

《文化縱橫》:此前IMF曾預測今年世界經濟會(hui) 下降3.0%,您似乎認為(wei) 這一預測過於(yu) 樂(le) 觀,為(wei) 什麽(me) ?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逐步暴發疫情,對全球產(chan) 業(ye) 鏈、全球的供應和消費,已經形成致命性的打擊,這對全球經濟會(hui) 帶來什麽(me) 樣的影響?

 

姚洋:首先,我為(wei) 什麽(me) 說IMF的預測過於(yu) 樂(le) 觀了,中國經濟第一季度是下降了6.8%,第二季度恐怕還是負增長,三、四季度能不能轉正,要看我們(men) 的消費能不能上去,還有我們(men) 的新基建能不能見效,這樣算下來,中國經濟在全年來說能夠正增長也很不容易了。歐美國家今年經濟負增長可能會(hui) 在-5%以上;其他國家本來占比就很小,而且也極有可能是負增長,所以全球算下來,恐怕今年會(hui) 下降5%左右。

 

至於(yu) 供應鏈,短期內(nei) 肯定是斷裂的;但是長期而言,我覺得影響不會(hui) 很大。這是因為(wei) 全球已經形成了產(chan) 業(ye) 分工,要想改變這種分工,成本是非常大的;而且這次疫情危機是全球性的,你把產(chan) 業(ye) 放到哪一個(ge) 國家其實都不保險。所以我覺得不會(hui) 有大的變化,但是不能說沒有小的變化和調整。但在這個(ge) 調整過程中,中國未必會(hui) 受損,因為(wei) 中國是第一個(ge) 走出疫情的國家,中國的製造業(ye) 是最早恢複的,我們(men) 製造業(ye) 複工率幾乎100%了。而這時候很多國家還沒有複工,全球供應鏈仍處於(yu) 斷裂狀態,因此這種情況會(hui) 倒逼中國去補足以往的產(chan) 業(ye) 短板。有些人說產(chan) 業(ye) 鏈要大規模轉移了,要去中國化了,我認為(wei) 這種說法是沒有根據的。我反倒覺得經曆了這一次疫情,中國在世界產(chan) 業(ye) 鏈上的位置反而會(hui) 加強。

 

《文化縱橫》:當前國內(nei) 關(guan) 於(yu) 危機應對有兩(liang) 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wei) 這次疫情提醒我們(men) ,中國應該打造閉合的、內(nei) 部循環的產(chan) 業(ye) 鏈,以後走一條以自己為(wei) 主的、自力更生的道路。這種思路某種程度上就是您說的“經濟民族主義(yi) ”。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wei) 全球化不可逆,不可能去中國化、逆全球化,所以應該繼續推進全球化,隻不過我們(men) 應該舉(ju) 起“新型全球化”的旗幟,在人類命運共同體(ti) 的理念之下,以“一帶一路”為(wei) 主導,以我們(men) 倡導的多元、包容、共贏的全球秩序作為(wei) 追求,這才是符合中國根本利益的發展道路。您如何評價(jia) 這兩(liang) 種發展思路?

 

姚洋:第一種思路首先我們(men) 做不到,其次也沒有必要。在中低端領域,我們(men) 已經形成閉環,在中國你想生產(chan) 什麽(me) 都能生產(chan) 。但在高端領域,我們(men) 又做不到這一點。比如芯片,在芯片設計方麵中國沒問題,寒武紀、華為(wei) 的芯片設計是世界一流的,但是製造我們(men) 不行。在芯片製造方麵中國麵臨(lin) 著兩(liang) 個(ge) 問題:首先我們(men) 沒有光刻機;其次我們(men) 要想達到人家的成品率,也是非常難的,需要一個(ge) 長期積累的過程。

 

除了辦不到,也沒必要。盡管美國對我們(men) 有一些供應限製,但是也沒有完全限製住,哪怕像對芯片的限製,到今天還是一直在延期。這說明美國要下決(jue) 心斷供中國也是很難的,因為(wei) 中國是一個(ge) 巨大的芯片市場,放棄中國市場他自己也受損。所以從(cong) 必要性的角度來說也成問題。

 

此外,如果你走這條路,剛好就給別的國家一個(ge) 口實。我們(men) 如果搞經濟民族主義(yi) ,隻會(hui) 刺激別的國家也搞經濟民族主義(yi) ,長遠來看,這對我們(men) 仍然是極其不利的。

 

《文化縱橫》:有沒有可能像您剛才說的,在疫情之後出現了“新型冷戰”,由此導致產(chan) 業(ye) 鏈斷裂,然後其他國家隻好進行自我循環,選擇經濟民族主義(yi) 呢?

 

姚洋:我覺得不太可能。可能在安全領域,美國和西方會(hui) 調門高一些,他們(men) 大概會(hui) 在這個(ge) 領域限製中國企業(ye) 的產(chan) 品。但是如果要在供應方麵也限製中國,我覺得這一步就邁得非常大了。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也可以反製。到最後誰受的損失比較大,這是很難說的,未必美國受的損失就比中國少了。簡單一個(ge) ,我們(men) 把稀土斷供了,美國的高精尖武器都別生產(chan) 了,這個(ge) 是美國無法承受的。

 

《文化縱橫》:目前學界對於(yu) 如何恢複中國經濟,在整體(ti) 思路上是比較一致的,就是要出台更積極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刺激經濟增長,這點大家都沒有分歧。但是具體(ti) 思路還是有一些不同看法。當前,主流的態度是,仍然堅持供給側(ce) 結構性改革為(wei) 主導,兼顧需求;與(yu) 此同時要重點推動產(chan) 業(ye) 結構升級,包括現在說的新基建,都是關(guan) 於(yu) 新興(xing) 技術、新興(xing) 產(chan) 業(ye) 的基礎設施。但是學界也有其他意見認為(wei) ,現在顧不到那麽(me) 長遠了,當下最主要的任務是保經濟、保民生、保就業(ye) 、保中小企業(ye) ,所以現在要趕緊通過各種金融支持,甚至要給老百姓發錢。您怎麽(me) 看待和評價(jia) 上述觀點?

 

姚洋:第一種思路是長期的問題,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迅速走出眼前的困境,因為(wei) 整個(ge) 經濟衰退得如此嚴(yan) 重,應該是除了1960年之外下降的最嚴(yan) 重的一次。凱恩斯早就告訴我們(men) 了,長期來看我們(men) 都死掉了。救急才是最重要的,那麽(me) 多老百姓失業(ye) ,那麽(me) 多中小企業(ye) 都倒閉了,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現在要做的是把經濟先救起來,再談其他問題。

 

而救急的辦法,無外乎就是三個(ge) 。第一,發貨幣刺激需求,但是發貨幣現在不太管用。發貨幣隻是發給企業(ye) 。但現在需求下降得非常厲害,很多企業(ye) 根本沒有訂單,也就沒有動力去銀行貸款。現在貨幣政策隻能穩住我們(men) 的信心,特別是穩住股市的信心,它的作用實際上是有限的。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