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繁露”探微

作者：多洛肯（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教授）

          張俊婭（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博士生）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廿一日乙卯

          耶穌2020年7月11日

西漢春秋公羊學博士董仲舒有《春秋繁露》一書(shu) 存世，是他闡釋《春秋》的著述，因此《春秋繁露》中“春秋”二字大家都能明白；“繁露”二字，筆者認為(wei) 就是指《春秋》繁多滋潤，因為(wei) 《春秋》義(yi) 理繁茂，而這些義(yi) 理就是滋潤養(yang) 長天下萬(wan) 民的。但曆代以來，對於(yu) “繁露”二字取名之意有較多說法。

第一種說法認為(wei) “繁露”是“綴緒”“引申”的意思。《四庫全書(shu) 總目》卷二十九附錄中說：“繁或作蕃，蓋古字相通。其立名之義(yi) 不可解。《中興(xing) 館閣書(shu) 目》謂‘繁露，冕之所垂，有聯貫之象，《春秋》比事屬辭，立名或取諸此。’亦以意為(wei) 說也。”《四庫全書(shu) 總目》不明白“繁露”取名的緣由，認為(wei) 《中興(xing) 館閣書(shu) 目》中的說法是猜想。宋代王應麟根據《逸周書(shu) ·王會(hui) 解》中的“繁露，冕之所垂也，有聯貫之象”之說，認為(wei) “春秋屬辭比事，仲舒立名，或取諸此”。宋代程大昌認為(wei) 董仲舒每每書(shu) 寫(xie) 一物而發揮己意，有垂旒凝露之象，因此借“繁露”二字作為(wei) 書(shu) 名。兩(liang) 位以書(shu) 寫(xie) 的形式解釋“繁露”命名之意，都沒能說通董仲舒的本意，清代蘇輿批評各家所推測的書(shu) 名含義(yi) 都是附會(hui) ，而程大昌更是大錯，今人賴炎元也批評程大昌的說法。但是兩(liang) 位學者都是批而未立，沒能進一步說明“繁露”的確切意思。馮(feng) 友蘭(lan) 說：“董仲舒以解釋《春秋》而著名，能夠引用《春秋》來證實他的哲學的各方麵。實際上，他不過是引《春秋》以為(wei) 他的權威的主要來源。他的著作題為(wei) 《春秋繁露》，原因就在此。”（《中國哲學史》）馮(feng) 友蘭(lan) 重在說明《春秋繁露》中“春秋”的意思，但他既然說《春秋》是來源，則相對來說，“繁露”就是“源頭”的末流，推理來說，馮(feng) 友蘭(lan) 也認為(wei) “繁露”是“春秋”的引申或者餘(yu) 緒。直到現在，仍有人持近似的說法。陳其泰根據《中興(xing) 館閣書(shu) 目》中的說法，認為(wei) “‘繁露’既是‘冕之所垂’，就有引申、發揮的意思”（《清代公羊學》）。以上各家的說法要麽(me) 以帝王帽旒的形象比喻“繁露”，要麽(me) 推理說“繁露”就是《春秋》的延續，這些說法都不具有說服力。

第二種說法認為(wei) “繁露”是帝王的象征，代表人物是徐複觀。徐複觀將《春秋繁露》的內(nei) 容分為(wei) “春秋學”“天的哲學”和“以祭祀為(wei) 主的雜文”三大部分，認為(wei) 《春秋繁露》用“春秋”一詞概括第一部分的內(nei) 容，用“繁露”一詞概括第二部分的內(nei) 容，總稱為(wei) 《春秋繁露》。為(wei) 什麽(me) 用“繁露”命名第二部分的內(nei) 容？徐複觀根據《逸周書(shu) ·王會(hui) 解》與(yu) 《博物誌》中的相關(guan) 論述說，大概“繁露”這個(ge) 詞，是指董仲舒所寫(xie) 的許多篇章的內(nei) 容，其實是帝王之術，因此就用“繁露”作象征。（《兩(liang) 漢思想史》）結合《春秋繁露》中有許多關(guan) 於(yu) 為(wei) 王之道治理國家的論述，比起前麵以書(shu) 寫(xie) 形式來解“繁露”而言，徐複觀的說法比較合理，但仍然略顯突兀。

第三種說法認為(wei) “繁露”就是滋潤繁多的意思。《周禮·大司樂(le) 》賈公彥疏注中說：“前漢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繁，多；露，潤。為(wei) 《春秋》作義(yi) ，潤益處多。”筆者認為(wei) ，這種說法最合董仲舒之意。宋王應麟《玉海》卷四十說：“《索隱》曰：《繁露》。《禮·大司樂(le) 》注：董仲舒雲(yun) ：‘成均五帝之學。’疏：出《繁露》，以為(wei) 繁多露潤。”“繁多露潤”，相對而出，互文注釋，繁即多，露即潤，可以說是灼識之見。“繁”，《康熙字典》：“多也”“猶盛也”。成語“繁花似錦”“繁稱博引”“繁文縟節”中的“繁”都是多的意思。“露”，東(dong) 漢許慎《說文解字》注曰：“露：滋澤也。”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中亦說：“露，潤澤也。”

我們(men) 再從(cong) 董仲舒自己對《春秋》的看法中觀察“繁露”的意思。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說“《春秋》，義(yi) 之大者也”，又說“聖人所欲說，在於(yu) 說仁義(yi) 而理之”，“考意而觀指，則春秋之所惡者，不任德而任力，驅民而殘賊之”。是說《春秋》有一顆愛民之心，《春秋》是講仁義(yi) 之書(shu) ，是要君王施行仁政、以德治國的書(shu) 。他又說：“孔子明得失，差貴賤，反王道之本。譏天王以致太平。刺惡譏微，不遺小大，善無細而不舉(ju) ，惡無細而不去，進善誅惡，絕諸本而已矣……《春秋》記纖芥之失，反之王道。”是說孔子在《春秋》中的刺譏誅惡、舉(ju) 善記失，所有的《春秋》筆法的目的就在推行王道，也是揭示《春秋》仁者之心。《春秋繁露》中“露”字出現9次，3次是顯露的意思，顯然與(yu) 《繁露》無關(guan) ，其他“露”要麽(me) 是甘露，要麽(me) 與(yu) “霜”齊舉(ju) 並說。董仲舒在論及五帝三王治理天下，君民和諧、天下安康的時候說“故天為(wei) 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雨時，嘉禾興(xing) ，鳳凰麒麟遊於(yu) 郊”；說天欲成物就需“少霜而多露”，說從(cong) 物初生到長成，有露水的日期遠遠多於(yu) 有霜降的日期。在與(yu) 霜的比較中，可知露是有利於(yu) 萬(wan) 物生成、養(yang) 長萬(wan) 物的。

《春秋繁露》就是指《春秋》繁多露潤，前人也有類似的認識。《春秋繁露》中有一篇叫《竹林》，關(guan) 於(yu) 篇名的意思，蘇輿說：“司馬相如《上林賦》有‘覽觀《春秋》之林’，《文選》如淳注曰：‘《春秋》義(yi) 理繁茂，故比之於(yu) 林藪也。’似足備一義(yi) 。”（《春秋繁露義(yi) 證》）筆者認為(wei) ，如淳所說的“《春秋》義(yi) 理繁茂”，正好用來解釋《春秋繁露》的取名，《春秋》中的義(yi) 理，就是用來滋潤天下萬(wan) 民的露，“義(yi) 理繁茂”就是“繁多露潤”。《春秋》的義(yi) 理就是為(wei) 天下萬(wan) 民謀幸福，這與(yu) “露”的普遍滋潤養(yang) 長萬(wan) 物在情感基調上是一致的。《春秋繁露》揭示《春秋》之義(yi) 、董仲舒勸君王行仁道，聯係孟子所說的“孔子曰：‘其義(yi) 則丘竊取之矣’”，莊子所說的“《春秋》經世先王之誌”，這些說法中的《春秋》在意義(yi) 的取向上是一致的：《春秋》就是講義(yi) 理之書(shu) ，而這些義(yi) 理就是為(wei) 天下大眾(zhong) 謀福利。孔子賦予《春秋》王者之心，其目的是為(wei) 萬(wan) 民謀幸福，這就是我們(men) 通常說的《春秋》大義(yi) 。《春秋繁露》就是取意於(yu) 《春秋》的多義(yi) ，“義(yi) ”即為(wei) 滋養(yang) 天下萬(wan) 民之“露”。因此，《春秋繁露》的命名之意就在於(yu) 《春秋》多義(yi) ，“露”就是孔子隱藏於(yu) 《春秋》中的、為(wei) 蒼生謀福利的“義(yi) ”。同樣，這“義(yi) ”就是滋潤、養(yang) 長天下萬(wan) 物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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