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迷迷】“隱聖同凡”:《論語義疏》中的孔子形象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0-07-01 09: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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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迷迷

作者簡介:皮迷迷,女,西元一九八八年生,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為(wei) 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副教授,研究方向為(wei) 經學、近現代中國哲學。在《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史》《哲學動態》等多部期刊發表論文十餘(yu) 篇,出版專(zhuan) 著《重建經學的普遍主義(yi) ——康有為(wei) 的經學革新》。

“隱聖同凡”:《論語義(yi) 疏》中的孔子形象

作者:皮迷迷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哲學研究》2020年第5期

 

【摘要】皇侃的《論語義(yi) 疏》作為(wei) 六朝《論語》注解的集大成之作,塑造了一個(ge) 與(yu) 漢儒和宋儒理解均不同的獨特孔子形象。一方麵,隨著皇疏將孔子定位為(wei) 有別於(yu) 前代聖王的“聖師”角色,《論語》的性質發生改變,成了對夫子“平生應機作教”之跡的記載,因此,孔子在《論語》中呈現為(wei) 一個(ge) 深入凡俗世界的行教者形象。另一方麵,皇疏中的孔子還表現出了另一種形象,即超凡絕俗、學不可至的聖人本體(ti) ,借助“隱聖同凡”的說法,皇侃將孔子的兩(liang) 種形象統合於(yu) 一。而透過這一獨特的孔子形象,得以窺見漢學向宋學轉向的一絲(si) 端倪。

 

【關(guan) 鍵詞】《論語義(yi) 疏》;皇侃;孔子形象;隱聖同凡

 

【作者簡介】皮迷迷,1988年生,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為(wei) 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講師。主要從(cong) 事經學史、近現代中國哲學研究。近年來在《中國哲學史》《哲學動態》《現代哲學》等期刊發表論文多篇。

 

義(yi) 疏之學曾極盛於(yu) 六朝,然惜乎典籍離散,原貌難見,隻有部分內(nei) 容保存在唐人編定的《五經正義(yi) 》中。清乾隆時,皇侃的《論語義(yi) 疏》從(cong) 日本回傳(chuan) 中國,作為(wei) 唯一一部完整保存的六朝義(yi) 疏,此書(shu) 在文獻與(yu) 思想上都具有極高的價(jia) 值,因此深受研究者重視。前賢對《論語義(yi) 疏》的研究主要圍繞兩(liang) 個(ge) 方麵展開,一是此書(shu) 解經形式的特點,包括義(yi) 疏體(ti) 產(chan) 生的原因、科段解經的特點、義(yi) 疏體(ti) 所受佛學影響等(參見牟潤孫、張恒壽、喬(qiao) 秀岩);一是此書(shu) 思想內(nei) 容的特點,如《論語義(yi) 疏》所包含的玄學與(yu) 佛教思想(參見戴君仁、牟鍾鑒、張文修、徐望駕、甘祥滿),這些研究和討論對於(yu) 了解六朝義(yi) 疏之學具有相當重要的參考價(jia) 值。

 

在《論語義(yi) 疏》中,有一項內(nei) 容頗引人注意,便是對孔子形象的描繪。以往的研究者多將這些內(nei) 容當作討論玄學視野下聖人觀的材料。不可否認,《論語義(yi) 疏》作為(wei) 六朝時期注解《論語》的集大成之作,所呈現出的孔子形象確實帶有濃厚的玄學色彩,但如果我們(men) 不隻是將其看作一部六朝作品,而是將之置於(yu) 一個(ge) 更宏觀的學術史視野下,即自漢至宋的經學發展脈絡中加以考察,就會(hui) 發現,《論語義(yi) 疏》在繼承了漢代經學某些傳(chuan) 統的同時,已然透露出後來宋學轉向的一線端倪,它所塑造出的這一獨特孔子形象,對於(yu) 我們(men) 理解聖人,以及認識六朝義(yi) 疏之學在漢、宋學術轉變中的角色,都有重要的意義(yi) 。

 

一、孔子的身份與(yu) 《論語》性質的轉變

 

《漢書(shu) ·藝文誌》雲(yun) :“《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yu) 言而接聞於(yu) 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歿,門人相與(yu) 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漢書(shu) ·藝文誌》)此說法代表了漢儒對《論語》的一般性認識,這一認識在《論語義(yi) 疏》中也得到了保存和繼承。在《論語義(yi) 疏》自序的一開頭,皇侃就明言:“《論語》通曰‘《論語》’者,是孔子沒後七十弟子之門徒共所撰錄也”(皇侃,第1頁)。這顯然是對《漢·誌》之說的繼承。但他隨後對《論語》的成書(shu) 背景與(yu) 撰作緣由做了如下描述:

 

夫聖人應世,事跡多端,隨感而起,故為(wei) 教不一。或負扆禦眾(zhong) ,服龍袞於(yu) 廟堂之上,或南麵聚徒,衣縫掖於(yu) 黌校之中。但聖師孔子符應頹周,生魯長宋,遊曆諸國,以魯哀公十一年冬從(cong) 衛返魯,刪《詩》定《禮》於(yu) 洙泗之間。門徒三千人,達者七十有二。但聖人雖異人者神明,而同人者五情。五情既同,則朽沒之期亦等。故歎發吾衰,悲因逝水,托夢兩(liang) 楹,寄歌頹壞。至哀公十六年,哲人其萎,徂背之後,過隙叵駐,門人痛大山長毀,哀梁木永摧,隱幾非昔,離索行淚,微言一絕,景行莫書(shu) 。於(yu) 是弟子僉(qian) 陳往訓,各記舊聞,撰為(wei) 此書(shu) ,成而實錄,上以遵仰聖師,下則垂軌萬(wan) 代。(同上,第1-2頁)

 

在這樣一段看似平實的文字中,包含了相當多重要的信息。首先,皇侃解釋了聖人出現在世間的原因以及他所背負的使命是什麽(me) 。聖人的出現乃是“應世”而生,其使命是“為(wei) 教”,這是皇侃對聖人的基本理解。在此基礎上,他用“事跡”的不同區分了兩(liang) 種類型的聖人,一種“負扆禦眾(zhong) ,服龍袞於(yu) 廟堂之上”,一種“南麵聚徒,衣縫掖於(yu) 黌校之中”,顯然,前者指的是堯、舜、禹、湯、文、武這樣的得位聖王,後者特指因不得天子之位轉而開壇設教的“聖師”孔子。皇侃為(wei) 何要做這種區分?

 

將孔子定位為(wei) “聖師”以區別於(yu) 前代“聖王”,這一說法可以溯至漢代古文經師處。兩(liang) 漢時期,今、古文經師對孔子的角色有兩(liang) 種不同的定位。以孔子為(wei) “素王”是漢代今文經學家的共識。根據今文家的看法,孔子雖不得天子之位,但有受命之符、製作之事,《春秋》即是其改製之證,因此,在吐魯番阿斯塔納地區出土的《論語鄭氏注》中,鄭玄在注“儀(yi) 封人請見”章時,對“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一句的解釋是:“木鐸,施政教時所振,命夫子使製作法度,以號令於(yu) 天下”(王素,第22-23頁)。這是今文經學對《論語》中孔子角色的認識。而在古文經學家看來,孔子絕無製作法度之事,隻有傳(chuan) 述之功,因此,馬融解《論語》“天之未喪(sang) 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一句時說:“其如予何者,猶言奈我何也。天之未喪(sang) 此文,則我當傳(chuan) 之”(皇侃,第211-212頁)。僅(jin) 以孔子為(wei) 傳(chuan) 周文王之文者,而非改製立法之主。

 

然而,若按古文學家的理解,孔子與(yu) 前代聖王之間始終存在某種隔閡——畢竟,隻有傳(chuan) 述之功的孔子如何能夠與(yu)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些有製作之事的王者並稱為(wei) “聖”,仍是一個(ge) 需要解釋的問題。在皇侃處,他以聖人“事跡多端,隨感而起”的說法化解了這一緊張,即孔子之“聖”不必然表現為(wei) 製作之功,而是可以通過刪《詩》定《禮》、開壇授徒的方式,在“聖王”傳(chuan) 統之外,開辟出一條“聖師”的傳(chuan) 統。如此一來,皇侃就對聖人之“教”的模式做了兩(liang) 種區分,一種是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通過法令政典開展的“教”,一種是由孔子這樣的聖師直接麵對世人所施行的“教”。

 

隨著皇侃將孔子的角色定位為(wei) “聖師”,《論語》的性質與(yu) 地位也發生了改變。關(guan) 於(yu) 《論語》的撰作緣由,皇侃的解釋表麵看仍然是沿用了班固“昔仲尼沒而微言絕”的說法,可實際上,相較於(yu) 漢儒,皇侃的理解有一根本轉變。在此,皇侃對《論語》和六經的關(guan) 係做了一番值得玩味的描述:

 

蔡公為(wei) 此書(shu) 為(wei) 圓通之喻,雲(yun) :“物有大而不普、小而兼通者,譬如巨鏡百尋,所照必偏,明珠一寸,鑒包六合。”以蔡公斯喻,故言《論語》小而圓通,有如明珠;諸典大而偏用,譬若巨鏡。誠哉是言也。(皇侃,第3頁)

 

雖然借用了帶有佛學意蘊的“明珠”“巨鏡”之譬,但皇侃的意思很明確,六經雖是大典,但各有所偏。而《論語》不然,此書(shu) 體(ti) 量雖小,但有如明珠,“蘊含萬(wan) 理”“義(yi) 旨周備”(同上,第2頁),可謂無所不照。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小而兼通”的《論語》甚至比“大而不普”的六經更值得重視。

 

如果我們(men) 對漢代經學史略加追溯,不難發現,兩(liang) 漢時期,《論語》的地位遠遜於(yu) 六經。《漢書(shu) ·揚雄傳(chuan) 》雲(yun) :“傳(chuan) 莫大於(yu) 《論語》”,在漢人心目中,《論語》隻相當於(yu) “傳(chuan) ”。在漢人的為(wei) 學次第上,《論語》也隻是通向六經的基礎,王國維指出:“漢人受書(shu) 次第,首小學,次《孝經》、《論語》,次一經”(王國維,第87頁)。可知當時《論語》的地位全然不可與(yu) 六經正典相提並論。

 

在漢儒眼裏不過是“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yu) 言而接聞於(yu) 夫子之語”的《論語》,為(wei) 何到了皇侃處會(hui) 成為(wei) “遵仰聖師、垂軌萬(wan) 代”的教典?這是因為(wei) 六朝儒生對六經的認識已經發生重大轉變。自王弼援《莊》解《易》,以言、象為(wei) 意之筌蹄,提出“得象忘言”“得意忘象”的論題後,這種對言意關(guan) 係的認識,深刻地影響了六朝儒生對經籍的理解。因此,在解“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章時,皇侃雲(yun) :“文章者,六籍也。六籍是聖人筌蹄,亦無關(guan) 於(yu) 魚兔矣。六籍者,有文字章著煥然,可修耳目,故雲(yun) ‘夫子文章可得而聞也’”(皇侃,第110頁)。“六籍是聖人筌蹄”意味著夫子之“可見文章”不再是認識其“教”的根本依據,換言之,在理解聖人之教的問題上,六經文字的重要性降低了。如果夫子之“教”不能隻是通過六經獲得認識,那麽(me) 要如何才能把握?皇侃的回答是,通過《論語》。其說雲(yun) :

 

此書(shu) 之體(ti) ,適會(hui) 多途,皆夫子平生應機作教,事無常準,或與(yu) 時君相抗厲,或共弟子抑揚,或自顯示物,或混跡齊凡,問同答異,言近意深,《詩》、《書(shu) 》互錯綜,《典》、《誥》相紛紜。(同上,第2頁)

 

皇侃指出,整部《論語》所載,內(nei) 容雖雜,但有一共同之處,即“皆夫子平生應機作教”之事,而夫子“應機作教”的對象包括了時君、弟子、世人,也就是說,孔子教化的對象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一個(ge) 個(ge) 具體(ti) 的當世之人。不難看出,皇侃理解的孔子之“教”與(yu) 漢儒已然大相徑庭,孔子不再是一個(ge) 躲在六經背後,通過六經文字垂法後世的聖人,而是一個(ge) 切切實實生活在世界之中,以全副生命情態為(wei) 世人做出示範表率的聖人,這一認識,正是後來宋學所發生的重要轉向之一。

 

眾(zhong) 所周知,《論語》和《大學》《中庸》《孟子》在宋儒處成為(wei) 了理解孔子之教最重要的經典。宋儒反複申說《論語》的重要性,程子雲(yun) :“雖孔孟複生,不過以此教人”(《二程集》,第322頁)。朱子雲(yun) :“聖人教人,隻是個(ge) 《論語》。”(《朱子語類》第14冊(ce) ,第652頁)朱子又雲(yun) :“孔子之言,多且是泛說做功夫,如‘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未說此是要理會(hui) 甚麽(me) 物。待學者自做得功夫透徹,卻就其中見得體(ti) 段是如此。”(同上,第646頁)在宋儒看來,《論語》的可貴之處在於(yu) 它向世人展現了孔子之教並非高深玄妙,深不可識,而皆是“教人就事上做工夫”(同上,第645頁),令常人切實可行。職是之故,朱子才說:“經旨要子細看上下文義(yi) 。名數製度之類,略知之便得,不必大段深泥,以妨學問”(同上,第347頁)。相較於(yu) 聖人教人的實行功夫,六經的名物度數就顯得不那麽(me) 重要了。在宋儒對《論語》的重視背後,是一種對聖人的全新理解,而在《論語義(yi) 疏》中,已經隱隱透出這一轉向的端倪,此點在後文還會(hui) 做具體(ti) 說明。

 

二、應機作教:作為(wei) 行教者的孔子

 

皇侃既將《論語》看作孔子在世間行教的記錄,那麽(me) 作為(wei) 行教者的孔子,是如何麵對世人展開其教化的呢?皇侃提出了“應機作教”的說法。在他看來,《論語》記錄的不是一則則孔子語錄,而是一個(ge) 個(ge) 具體(ti) 的行教場景,因此,他反複強調孔子“應機作教,事無常準”,“應機適會(hui) ,教體(ti) 多方”,“作教應機,不可一準”。雖然“應機作教”並非皇侃的發明,王弼已有“孔子機發後應,事形乃視”之說(皇侃,第2、12、209、452頁),但孔子如何在具體(ti) 情境下“應機作教”,卻是在《論語義(yi) 疏》中才得到了最充分和全麵的展現,在此可借數例做一展示。

 

孔子“應機作教”的一個(ge) 最直觀的表現是,會(hui) 根據求教對象的不同,給予有針對性的回應。在《為(wei) 政》篇中,連續出現了孟懿子問孝、孟武伯問孝、子遊問孝、子夏問孝四章內(nei) 容,麵對四個(ge) 求教者的同一個(ge) 問題,孔子給予了不同的回答。漢代的《論語》注家隻是對孔子所說的內(nei) 容進行注解,而六朝注家則將目光投向施教者,開始對這樣一個(ge) 問題產(chan) 生興(xing) 趣:孔子為(wei) 何會(hui) 問同而答異?皇疏雲(yun) :

 

此四人問孝是同,而夫子答異者,或隨疾與(yu) 藥,或寄人弘教也。懿子、武伯,皆明其人有失,故隨其失而答之。子遊、子夏,是寄二子以明教也。故王弼曰:“問同而答異者,或攻其短,或矯其時失,或成其誌,或說其行。”又沈峭曰:“夫應教紛紜,常係汲引,經營流世,每存急疾。今世萬(wan) 途,難以同對,互舉(ju) 一事,以訓來問。來問之訓,縱橫異轍,則孝道之廣,亦以明矣。”(同上,第31頁)

 

皇侃認為(wei) ,孔子是根據求問者各自情況的不同而作答有異。對孟懿子、孟武伯的回答是針對二人之失而發,對子遊、子夏的回答是想借著對門徒的訓導,將孝的道理揭示出來。類似地,在解釋孔子對哀公問“何為(wei) 則民服”時曰“舉(ju) 直錯諸枉,則民服”,皇侃引範寧之說雲(yun) :“哀公舍賢任佞,故仲尼發乎此言,欲使舉(ju) 賢以服民也。”解“力不足者,中道而廢”章雲(yun) :“孔子抑冉求無企慕之心也”(同上,第38、136頁)。

 

王弼已經指出,孔子問同答異,是針對求教者的不足而發,“隨疾與(yu) 藥”。但皇侃在此基礎上又提出孔子問同答異的另一層考慮,即“寄人弘教”。皇侃引沈峭之說指出,孔子之答“縱橫異轍”,不僅(jin) 是為(wei) 了指點求問者本人,更是為(wei) 了明孝道之廣。然而,四人之問非在同時,每個(ge) 人所獲得的答複也都隻有一種,那麽(me) 孝道之廣究竟是要向何人明?在沈峭的解釋中,隱藏了一個(ge) 旁觀者的視角,也就是一個(ge) 能夠同時看到四種不同教導的視角,換言之,在前來求教的四人背後,孔子預設了一個(ge) 更廣泛的受教群體(ti) ——天下人。這一思路在皇侃對“宰我三年問”章的疏解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宰我因不願為(wei) 父母服喪(sang) 三年而被孔子斥為(wei) 不仁,此章也因此成為(wei) 《論語》解釋史上頗有爭(zheng) 議的內(nei) 容,但《論語義(yi) 疏》的解釋與(yu) 曆代注家迥異,皇侃引繆播之說曰:

 

爾時禮壞樂(le) 崩,而三年不行,宰我大懼其往,以為(wei) 聖人無微旨以戒將來,故假時人之謂,啟憤於(yu) 夫子,義(yi) 在屈己以明道也。(同上,第468頁)

 

又引李充雲(yun) :

 

餘(yu) 謂孔子目四科,則宰我冠言語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發違情犯禮之問乎?將以喪(sang) 禮漸衰,孝道彌薄,故起斯問,以發其責,則所益者弘多也。(同上,第469頁)

 

按六朝注家的理解,宰我問孔子為(wei) 何要為(wei) 父母服喪(sang) 三年而不是一年,並非由於(yu) 宰我無恩愛父母之心,而是他看到當時禮崩樂(le) 壞,三年之喪(sang) 不行於(yu) 世,喪(sang) 禮既衰,則孝道必薄,於(yu) 是故意發起此問,見責於(yu) 孔子,以明為(wei) 父母服喪(sang) 三年之道。“屈己以明道”、“所益者弘多”清楚地表明,這場師徒之間的問對,真正的教化對象不是宰我,而是世人。這就意味著,孔子在麵對不同對象而予以不同教化時,存在著顯、隱兩(liang) 種對象,孔子之教並非盡為(wei) 顯在的求教者而發,還包括那些場景之外隱在的受教者。

 

孔子的“應機作教”,還表現為(wei) 會(hui) 根據情勢的不同,給出不同應對策略,“子見南子”章即是典型的一例。“子見南子”章曆來備受爭(zheng) 議,從(cong) 此章內(nei) 容可以看到,即使是弟子子路,也對孔子與(yu) 名聲不佳的婦人南子相見心懷不滿。而皇疏提供了一種非常獨特的解釋,其說雲(yun) :

 

所以欲相見者,靈公唯婦言是用,孔子欲因南子說靈公,使行正道也。故繆播曰:“應物而不擇者,道也;兼濟而不辭者,聖也。靈公無道,眾(zhong) 庶困窮,鍾救於(yu) 夫子。物困不可以不救,理鍾不可以不應,應救之道必明有路,路由南子,故尼父見之。涅而不緇,則處汙不辱,無可無不可,故兼濟而不辭。以道觀之,未有可猜也。”(皇侃,第148頁)

 

根據皇侃所引繆播之說,孔子見南子的目的,是想通過南子勸說衛靈公,使之行正道,從(cong) 而拯救衛國黎民。一方麵,衛國眾(zhong) 庶困窮,亟待聖人施救,這是衛國的現狀,因此,聖人兼濟而不辭,打算勸教衛靈公;另一方麵,衛靈公信用婦人,要想有效教化衛靈公,勢必“路由南子”,這是衛靈公的情況。這兩(liang) 個(ge) 方麵共同構成了孔子施教時所麵對的情勢,因此,即使南子聲名不佳,孔子也仍然決(jue) 定藉由南子向靈公進言,以救衛國百姓。“應物而不擇”、“兼濟而不辭”意味著聖人在世間行教,無不可至之地,無不可教之人,無所執守。子路的不悅,恰恰反襯出孔子“應機作教”的靈活變通。繆播評價(jia) 子路雲(yun) “賢者守節,怪之宜也”(同上,第148頁),禮法成規固為(wei) 聖人所守,但在特殊情況下,子路拘泥於(yu) 定例而不知通變,因而不能解聖人作教之變化萬(wan) 端,事無常準。

 

孔子“應機作教”的具體(ti) 情形,從(cong) 以上所舉(ju) 數例可見一斑。不難看出,孔子每一次的教導,都不是在泛泛闡述某種抽象的道理,而是根據當下的情境,麵對具體(ti) 對象,給予有針對性的指點。這種深入世間、直接指點世人的行教方式,將孔子與(yu) 前代聖王區分開來,也使他呈現出一種全新的教化者形象。在五百多年後的宋儒那裏,我們(men) 可以看到頗多相似的說法。同樣是解“四子問孝”,程子雲(yun) :“告懿子,告眾(zhong) 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憂之事。子遊能養(yang) 而或失於(yu) 敬,子夏能直義(yi) 而或少溫潤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與(yu) 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朱子全書(shu) 》第6冊(ce) ,第77頁)。以因人設教理解孔子之教的思路,與(yu) 皇疏如出一轍。宋儒不僅(jin) 注意到孔子因人設教的特點,還意識到聖人之言也未必盡為(wei) 求教者發,而是有著更普遍的教化目標,朱子雲(yun) :“聖人之言,皆是人所通行得底,不比它人說時,隻就一人麵上說得,其餘(yu) 人皆做不得”(《朱子全書(shu) 》第14冊(ce) ,第820頁)。與(yu) 皇侃“所益者弘多”意近。而在解“子見南子”章時,有弟子問尹焞:“今有南子,子亦見之乎?”尹焞答曰:“不敢見。”弟子繼而發問:“聖人何為(wei) 見之?”曰:“能磨不磷,涅不緇,則見之不妨。”(同上,第1180頁)尹氏以磨而不磷、涅而不緇釋子見南子,亦深契於(yu) 皇疏。可以看到,在對孔子之教形態的理解上,宋儒與(yu) 皇疏表現出相當多的相似之處。不過,在《論語義(yi) 疏》中,“行教者”隻是聖人呈現給世人的一麵,在這一麵背後,還存在著不為(wei) 世人所認識的另一個(ge) 孔子。

 

三、作為(wei) 聖人本體(ti) 的孔子

 

對聖人本體(ti) 的討論是魏晉玄學的重要議題,王弼與(yu) 郭象對聖人問題的闡發奠定了六朝《論語》注家對聖人本體(ti) 的理解。雖然《論語義(yi) 疏》對聖人本體(ti) 的闡述沒有超越王弼、郭象等人的基本觀點,但重要的是,這些內(nei) 容為(wei) 我們(men) 理解孔子以及孔子之教提供了另一個(ge) 視角。

 

雖然聖人在世間行教時的言行舉(ju) 止同於(yu) 常人,但六朝注家無不認為(wei) ,在本質上,聖人與(yu) 常人絕不相同。王弼早就提出過“聖人茂於(yu) 人者神明也,同於(yu) 人者五情也”的說法,對“茂於(yu) 人者神明”,湯用彤先生做過一個(ge) 解釋,即王弼注《老子》第二章時所說的“智慧自備,為(wei) 則偽(wei) 也”。湯先生說:“自備者謂不為(wei) 不造,順任自然,而常人之知,則殊類分析,有為(wei) 而偽(wei) ,夫學者有為(wei) 。故聖人神明,亦可謂非學而得,出乎自然。”(湯用彤,第69-70頁)如果說王弼對“智慧自備”的理解還深受道家聖人觀的影響,那麽(me) ,《論語》中的數章內(nei) 容,則為(wei) 六朝注家理解“聖人茂於(yu) 人者神明”提供了更加確鑿的依據。

 

《雍也》篇載: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此章之旨如皇侃所雲(yun) ,“謂為(wei) 教化之法也”。但聖人認為(wei) 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原因何在?皇疏揭示出此言背後聖人未曾明說的一個(ge) 前提:人有上中下之分,而聖人不須教。

 

師說雲(yun) :就人之品識大判有三,謂上中下也。細而分之則有九也,有上上、上中、上下也,又有中上、中中、中下也,又有下上、下中、下下也,凡有九品。上上則是聖人,聖人不須教也。下下則是愚人,愚人不移,亦不須教也。而可教者,謂上中以下、下中以上凡七品之人也。(皇侃,第142頁)

 

早在《漢書(shu) ·古今人表》中,班固就曾經依據人性善惡差別,將天下之人分為(wei)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品,按皇侃的引述,九品之法在當時用以裁量人之品識。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雖是聖人因性設教之言,但同時透露出的信息是,“中”與(yu) “上”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一鴻溝具體(ti) 表現在“學”的差異上。《季氏》載:“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wei) 下矣。”皇侃解“生而知之者”雲(yun) :“若生而自有知識者,此明是上智聖人,故雲(yun) 上也。”(同上,第433頁)在皇侃的理解中,聖人之所以不須教、不須學,是因為(wei) 聖人生知,這是聖凡之間的重要差異。

 

那麽(me) ,聖凡之間的差別是如何產(chan) 生的呢?《論語義(yi) 疏》提供了一種對人性構成的解釋理論,便是用人在出生時所稟氣之清濁區分性之高下:

 

夫人不生則已,若有生之始,便稟天地陰陽氛氳之氣。氣有清濁,若稟得淳清者,則為(wei) 聖人,若得淳濁者,則為(wei) 愚人。愚人淳濁,雖澄亦不清,聖人淳清,攪之不濁。故上聖遇昏亂(luan) 之世,不能撓其真;下愚值重堯疊舜,不能變其惡……上智以下,下愚以上,二者中間,顏、閔以下,一善以上,其中亦多清少濁,或多濁少清,或半清半濁,澄之則清,攪之則濁。(同上,第446頁)

 

皇侃所敘述的這一理論,實是上承漢代氣稟性情之說而來。《白虎通·性情》即雲(yun) :“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ei) 懷五情六性”,董仲舒則有“性仁情貪”說,將性之仁歸於(yu) 人所稟之陽氣,情之貪歸於(yu) 人所稟之陰氣。漢代的人性氣論發展至魏晉,便演化為(wei) 一套以氣稟論人才高下的理論,皇侃在此用之以解釋聖凡差別。聖人所稟之氣淳清無雜,因此攪而不濁,而常人所稟之氣清濁混雜,是故有待於(yu) “教”以變改。可以看到,聖凡差異在於(yu) 其出生時所稟受之氣不同,換言之,二者的差異已被先天地決(jue) 定了。

 

既然以清濁羼雜之氣為(wei) 性的中人可以通過學的方式,澄其濁氣,那麽(me) ,凡人是否可以通過“學”進至聖人?按照漢人及六朝注家的理解,答案是否定的。董仲舒曾指出,“教”可以發揮效力的對象存在著範圍限定:

 

聖人之性不可以名性,鬥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中民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後能為(wei) 雛,繭待繰以涫湯而後能為(wei) 絲(si) ,性待漸於(yu) 教訓而後能為(wei) 善。(《春秋繁露·實性》)

 

按董仲舒的看法,隻有“中民”之性才能夠通過教化發生遷移,而聖人與(yu) 鬥筲之徒皆不可變改。董子雖然未曾明言“中民”是否可以通過學達至聖人,但從(cong) “聖人之性不可以名性”一句可以看出,聖人已經被排除在有關(guan) “性”的討論範圍之外,這意味著聖人與(yu) 凡人在本質上分屬於(yu) 兩(liang) 種不同的類別,也就暗示著聖凡之間的界限無從(cong) 跨越。

 

如果說天生的氣稟差異可以用來解釋聖人與(yu) 凡人的差異,但凡人可藉由“學”改變其天生氣稟、趨向於(yu) 善的說法,還是會(hui) 造成這樣的疑問:既然人之氣稟可以通過學來改變,賢人為(wei) 何不能夠通過“學”徹底澄其濁而全歸於(yu) 清、進至於(yu) 聖?換言之,要堅持聖賢懸絕,就必須解釋聖人絕高於(yu) 賢人的地方在何處。對此,漢儒沒有做出明確的解釋,而六朝儒生發展出一種理論:唯聖人能夠體(ti) 寂而無心,《論語》的“回也其庶乎,屢空”章,正是注家們(men) 分別聖賢的重要依據。皇疏雲(yun) :

 

又一通雲(yun) :空,猶虛也。言聖人體(ti) 寂,而心恒虛無累,故機動即見。而賢人不能體(ti) 無,故不見幾,但庶幾慕聖,而心或時而虛,故曰“屢空”。其虛非一,故“屢”名生焉。故顏特進雲(yun) :“空非回所體(ti) ,故庶而數得。”故顧歡雲(yun) :“夫無欲於(yu) 無欲者,聖人之常也;有欲於(yu) 無欲者,賢人之分也。二欲同無,故全空以目聖;一有一無,故每虛以稱賢。賢人自有觀之,則無欲於(yu) 有欲,自無觀之,則有欲於(yu) 無欲。虛而未盡,非‘屢’如何?”(皇侃,第280頁)

 

聖人體(ti) 無,寂然不動,這是對王弼“聖人體(ti) 無”之說的繼承。而聖賢之別就在於(yu) ,賢人不能體(ti) 無。“屢空”說一方麵肯定顏回已經能夠時時體(ti) 無,但另一方麵,“屢”之名義(yi) 畢竟有別於(yu) “恒”,意味著顏回終究無法做到如聖人一般,始終保持“心恒虛無累”,還是會(hui) 偶滯於(yu) 有,未能盡虛,故而隻能是庶幾於(yu) 聖。原本屬於(yu) 道家存在論範疇的有無之別,成了六朝注家分辨賢聖的根本依據。用皇侃解“子曰:‘吾與(yu) 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章之言即是:“自形器以上,名之為(wei) 無,聖人所體(ti) 也;自形器以還,名之為(wei) 有,賢人所體(ti) 也”(同上,第31頁)。

 

世間人事萬(wan) 物種種,皆可歸於(yu) 有,而與(yu) 無同體(ti) 的聖人,是超絕於(yu) 有形世界之上的存在,因此,體(ti) 寂而無心,才是聖人孔子的內(nei) 在麵貌,正因為(wei) 在本質上超絕於(yu) 有形世界,聖人孔子才是不可學致的,這是六朝儒生沿著漢儒的聖賢懸絕觀念發展出來的一套理論。由此讓人看到,在《論語義(yi) 疏》中,存在著一個(ge) “雙麵”孔子,在世人麵前,他是應機作教、情態如凡人的教化者,但在本質上,他又是智性絕凡、體(ti) 寂無心的聖人。

 

四、隱聖同凡:“雙麵”孔子的統一

 

為(wei) 什麽(me) 《論語義(yi) 疏》中的孔子會(hui) 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liang) 副麵貌?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一個(ge) 首先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雖然皇侃多次強調,聖人之所以為(wei) 聖人,必因其有“作教正物”之功(同上,第432頁),彰明孔子之“教”是他注解《論語》的目的所在,但聖人為(wei) 什麽(me) 一定要施展教化?一個(ge) 體(ti) 神知幾、微妙玄通的聖人,為(wei) 何要不辭煩勞地經營流世,汲汲於(yu) 教化世人?這也正是《論語·微子》篇中,以長沮、桀溺為(wei) 代表的隱世之徒提出的質疑: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wei) 誰?”子路曰:“為(wei) 孔丘。”曰:“是魯孔丘與(yu) ?”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yu) 桀溺。桀溺曰:“子為(wei) 誰?”曰:“為(wei) 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yu) ?”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yu) 其從(cong) 辟人之士也,豈若從(cong) 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shou) 不可與(yu) 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yu) 而誰與(yu) ?天下有道,丘不與(yu) 易也。”(同上,第479-483頁)

 

六朝注家非常重視此章,他們(men) 試圖通過解釋孔子“天下有道,丘不與(yu) 易”的剖白,說明孔子為(wei) 何要進入世間行教。皇疏寫(xie) 道:

 

江熙雲(yun) :“……於(yu) 時風政日昏,彼此無以相易,良所以猶然,斯可已矣。彼故不屑去就,不輟其業(ye) ,不酬棲棲之問,所以遂節於(yu) 世而有惙於(yu) 聖教者存矣。道喪(sang) 於(yu) 茲(zi) ,感以事反,是以夫子憮然曰:‘鳥獸(shou) 不可與(yu) 同群也。’明夫理有大倫(lun) ,吾所不獲已也。若欲潔其身,韜其蹤,同群鳥獸(shou) ,不可與(yu) 斯民,則所以居大倫(lun) 者廢矣。此即我以致言,不可以乘彼者也。丘不與(yu) 易,蓋物之有道,故大湯、武亦稱夷、齊,美管仲而無譏邵忽。今彼有其道,我有其道,不執我以求彼,不係彼以易我,夫可滯哉!”沈居士曰:“世亂(luan) ,賢者宜隱而全生,聖人宜出以弘物,故自明我道以救大倫(lun) 。彼之絕跡隱世,實由世亂(luan) ,我之蒙塵棲遑,亦以道喪(sang) ,此即彼與(yu) 我同患世也。彼實中賢,無道宜隱,不達教者也。我則至德,宜理大倫(lun) ,不得已者也。我既不失,彼亦無違,無非可相非。”(皇侃,第483頁)

 

在《論語·微子》章中出現的長沮、桀溺、楚狂接輿、荷蓧丈人等人物,雖然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份,但由於(yu) 他們(men) 的主張和立場,通常被看作是與(yu) 道家學派密切相關(guan) 之人。細考皇疏所引諸說,聖人行教有一個(ge) 重要的前提,即世道衰亂(luan) 。長沮、桀溺看到風政日昏,不願處身濁流,是故選擇絕跡隱世,自全其節;而孔子不同於(yu) 他們(men) 的地方在於(yu) “彼協契於(yu) 往載,我拯溺於(yu) 此世”(同上,第489頁),正因世道衰亂(luan) ,大倫(lun) 廢弛,聖人不忍眾(zhong) 庶窮困,出而救焉。可以看到,《論語義(yi) 疏》中作為(wei) 聖人的孔子,具有強烈的救世情懷,皇侃在自序中提出聖人“應世”而起的說法,孔子正是“符應頹周”(同上,第1頁),為(wei) 救周之衰弊而出。樂(le) 肇解“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句時也說:“道所以濟民。聖人存身,為(wei) 行道也”(同上,第87頁)。六朝注家們(men) 所理解的聖人救世精神,究竟是繼承自經學傳(chuan) 統還是受到佛教學說的影響,恐怕很難有確切的結論,但無論如何,救世的使命感與(yu) 責任感,造成了孔子與(yu) 隱世之徒出處選擇的不同,也強化了孔子兩(liang) 重麵貌之間的緊張:一個(ge) 超凡絕俗的聖人,卻要進入平凡的世間行教拯溺,如何可能?

 

《論語義(yi) 疏》給出的回答是:隱聖同凡。這正是孔子的兩(liang) 重麵貌得以合於(yu) 一身的關(guan) 鍵所在。何謂隱聖同凡?我們(men) 可以借助皇侃對“十有五而誌於(yu) 學”章的疏文來理解。此章經雲(yun)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yu) 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cong) 心所欲不逾矩。”這段話通常被看成孔子向人自道為(wei) 學次第,但皇侃並不這樣認為(wei) ,其說雲(yun) :

 

此章明孔子隱聖同凡,學有時節,自少迄老,皆所以勸物也……李充曰:“聖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所以接世軌物者,曷嚐不誘之以形器乎?黜獨化之跡,同盈虛之質,勉夫童蒙而誌於(yu) 學。學十五載,功可與(yu) 立。爰自誌學迄於(yu) 從(cong) 心,善始令終,貴不逾法。示之易行,而約之以禮。為(wei) 教之例,其在茲(zi) 矣。”(同上,第26頁)

 

根據皇侃及李充的理解,這段話所陳述的並非孔子本人真實的為(wei) 學次第,而是聖人專(zhuan) 為(wei) 世人所設的為(wei) 學次第。一方麵,在本質上超絕凡人的聖人,是不可被凡人所學的,而另一方麵,他又要進入世間,教化世人,如果以超凡絕俗的聖人麵目示人,無異於(yu) 絕世人進學修德之望,其教化也就無從(cong) 展開,李充雲(yun) :“聖人不顯物短,使無日新之途”(同上,第464頁),因此,孔子必須以一種齊同凡俗的形象示人,提供一種能夠為(wei) 世人理解並效法的學習(xi) 途徑,才能夠有效展開教化。換言之,孔子一切與(yu) 為(wei) 學相關(guan) 的自道,都隻是假托之辭,是為(wei) 了鼓勵、汲引凡人向學的一種方法。那麽(me) ,世人能夠從(cong) 聖人處學到的是什麽(me) ?不是如何成為(wei) 聖人,而是效法他呈現於(yu) 世人麵前的那個(ge) 形象,那是聖人為(wei) 了拯溺救世而向世人敞開的一條道路。

 

“隱聖同凡”展現出在六朝《論語》注家的理解中,孔子是如何進入世間開展教化的。然而,“隱”當作何理解?孔子分明生知,卻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而以求之者也”,這是聖人高明的謊言嗎?並非如此。對於(yu) 聖人本體(ti) 與(yu) 聖人之教的關(guan) 係,《論語義(yi) 疏》做出了一個(ge) 重要解釋。皇侃借著對“四毋”章的解釋揭示出孔子是如何從(cong) 聖人本體(ti) 出發以施教世間的:

 

凡人有滯,故動靜委曲自任用其意。聖人無心,泛若不係舟,豁寂同道,故無意也。物求則趣應,無所抑必,故互鄉(xiang) 進而與(yu) 之是也。聖雖已應物,物若不能得行,則聖亦不追固執之,“不反三隅,則不複”是也。亦由無意,故能無固也。聖人晦跡,功遂身退,恒不自異,故無我也。亦由無意,故無我也。(皇侃,第209頁)

 

皇侃此說深得郭象之意,郭象注《莊子·逍遙遊》雲(yun) :“夫聖人之心,極兩(liang) 儀(yi) 之至會(hui) ,窮萬(wan) 物之妙數。故能體(ti) 化合變,無往不可,旁礴萬(wan) 物,無物不然。世以亂(luan) 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苟無心,亦何為(wei) 不應世哉!”(郭慶藩,第31頁)皇侃將此種聖人觀用來解釋《論語》中的孔子。雖然孔子作為(wei) 聖人的本體(ti) 是虛空的,但並非虛靜無為(wei) ,因為(wei) 聖人以無為(wei) 心,才能夠以萬(wan) 物之心為(wei) 心,事起而應,順物而行,換言之,聖人在世間齊同凡俗的種種表現,絕非刻意隱去其真,行矯偽(wei) 之事,而正是聖人本體(ti) 進入世間後的自然呈顯。並且,唯因聖人體(ti) 寂無心,在世間行教時,才能做到“濁亂(luan) 不能汙其潔,凶惡不能害其性”(皇侃,第452頁),無論是麵對什麽(me) 樣的境況和對象,無所不能處身,無所不能教,而不會(hui) 為(wei) 物所累,這也是聖人高於(yu) 長沮、桀溺等避世賢者之處。在風政日昏的時代裏,隱者不酬棲棲之問,是不願為(wei) 流俗所汙,遂避世以全節,而聖人無滯,處汙不辱,自然無可無不可。這樣一來,孔子體(ti) 寂無心的一麵就與(yu) 他行教世間的一麵互為(wei) 表裏:聖凡智性懸絕,孔子才會(hui) 在施展教化時“忘其神武,遺其靈智,遂與(yu) 眾(zhong) 人齊其能否”;聖人體(ti) 寂無心,才能“不自昏於(yu) 盛明,不獨曜於(yu) 幽夜”(同上,第375、159頁),遍體(ti) 物情,涅而不緇,兼濟而不辭。

 

稍作留心即可發現,“隱聖同凡”的說法深受王弼“聖人茂於(yu) 人者神明也,同於(yu) 人者五情也”之說的影響。以聖人可與(yu) 凡俗共情,是漢代聖人觀與(yu) 魏晉聖人觀的重大差異。湯用彤先生在《魏晉玄學論稿》中即已指出,漢魏之儒多主聖人無情之論,至王弼始為(wei) 之一變,主聖人有情(參見湯用彤,第75頁)。聖人無情,則意味著聖人非凡俗可學,凡俗可學者,唯聖人所製作之法度而已,這正是漢代經學的理解。而正是聖人可與(yu) 凡俗共情的這一轉變,為(wei) 後來宋儒教人“學做聖人”之說,提供了可能。

 

但若以宋儒的聖人觀為(wei) 對照,仍可看出六朝聖人觀與(yu) 宋代聖人觀存在著巨大差別。朱子以“人物皆稟天地之理以為(wei) 性,皆受天地之氣以為(wei) 形”(《朱子全書(shu) 》第14冊(ce) ,第184頁),在性理層麵上齊同聖凡,否認聖凡懸絕,這是宋儒的聖人觀發生的根本轉變。循此,朱子肯定聖人可學而至:“聖賢稟性與(yu) 常人一同。既與(yu) 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聖賢為(wei) 己任?”(同上,第280頁)並明確表示“為(wei) 學,須思所以超凡入聖”(同上,第282頁)。在皇侃看來,聖人之心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的,而在朱子處,學聖人首當探求聖人之心,因為(wei) 聖人之心純然天理,學者所學,不過是“使人反其固有而複其性耳”(同上,第280頁)。於(yu) 是,在解釋《論語》“吾十五而有誌於(yu) 學”章時,朱子特別指出:“聖人此語,固是為(wei) 學者立法。然當初必亦是有這般意思,聖人自覺見自有進處,故如此說”(同上,第812頁)。雖然朱子承認“聖人緊要處,自生知了”(《朱子全書(shu) 》第15冊(ce) ,第1246頁),也承認這番話是“為(wei) 學者立法”,但強調此言並非虛說,聖人自己也必然切實經曆過敏求之事,換言之,不同意將聖人作兩(liang) 幅麵貌看。

 

由此可看出,在經學的內(nei) 在脈絡中,漢、宋之學的轉向是如何逐步發生的。

 

五、餘(yu) 論

 

四庫館臣曾評價(jia) 宋人邢昺所疏《論語正義(yi) 》雲(yun) :“今觀其書(shu) ,大抵翦皇氏之枝蔓,而稍傅以義(yi) 理。漢學、宋學,茲(zi) 其轉關(guan) 。”(《四庫全書(shu) 總目》,第291頁)可謂頗具卓識。

 

“隱聖同凡”暗含的一個(ge) 重要前提是聖凡懸絕,這是六朝《論語》注家對漢代聖人觀關(guan) 鍵性的繼承,也是他們(men) 與(yu) 後來宋儒最大的差異所在。但應當看到,相較於(yu) 漢儒,六朝注家們(men) 對孔子之教的形態有了不同的認識,除了刪《詩》、定《禮》、讚《易》、修《春秋》之外,孔子還以吐言為(wei) 訓辭,以蒞事為(wei) 物軌,因此,在理解孔子之教的時候,他們(men) 關(guan) 注的重點就開始從(cong) “大而偏用”的六經大典轉向“小而圓通”的《論語》,嚐試體(ti) 察孔子在每一個(ge) 具體(ti) 情境中所施展教化的用心,這對後來宋儒的《論語》理解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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