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立本，居安思危

——對己亥疫情的觀察與(yu) 反思

作者：董衛國（西南政法大學哲學係副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獨家首發

時間：孔子紀元2571年暨耶穌紀元2020年3月20日

一場忽然爆發的瘟疫，讓快速發展的中國社會(hui) 停擺兩(liang) 個(ge) 多月，至今很多社會(hui) 部門，依然沒有完全恢複運行。這次瘟疫，無疑讓中國付出沉痛代價(jia) ，它對中國造成的衝(chong) 擊和危害，目前還沒有看到相關(guan) 的數字統計，但其嚴(yan) 重性不容低估。武漢人民經曆的身心愴痛，尤其患者家庭遭受的重創，更不是短期內(nei) 能恢複的。

在這場防疫戰爭(zheng) 中，中國政府采取了史無前例的防控政策，體(ti) 現了強有力的社會(hui) 管控能力和高效的行政能力，政府幾乎可以管控到社會(hui) 的每一個(ge) 角落，上到機關(guan) 單位企業(ye) ，下到街道村鎮，甚至每家每戶，都可以有效動員；幾乎全部社會(hui) 資源都可以為(wei) 政府調配，行政效率之高，執行力度之強，問題解決(jue) 之快，問責追責之果斷，都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效力。

在防疫過程中，民間的很多聲音和意願能被很快被政府傾(qing) 聽，很多時候相關(guan) 部門快速反應，這對穩定民眾(zhong) 情緒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疫情正式公布之後，新聞媒體(ti) 也能即時發現一些問題，參與(yu) 社會(hui) 動員，這同樣是好事。

在疫情應對過程中，也展現了中國四十年發展的經濟實力和科技能力，防疫資金迅速到位，百姓生活基本得到保障，武漢以外百姓的生活物資供應甚至未受太大影響，若無健全的生產(chan) 部門和經濟實力作為(wei) 保障，這是不可能的。忽然爆發的疫情，一開始遠遠超出了武漢醫療設施的承載能力，隨後外地資源的調配支援以及新型措施諸如方艙醫院的建立逐漸緩解了壓力。專(zhuan) 家之解讀與(yu) 引導、醫療資源建設能力之快，各類物資運輸能力之強，都是值得肯定的。

在疫情防控過程中，中國社會(hui) 可謂上下一心，民眾(zhong) 普遍具有自覺配合意識，服從(cong) 大局，服從(cong) 管理，成為(wei) 人心所向，大眾(zhong) 共識。民眾(zhong) 知道，防疫防患乃是社會(hui) 共同利益所在，對政府的防控力度絕大多數人是支持和滿意的。在疫情麵前，中國百姓體(ti) 現出來一如既往的集體(ti) 主義(yi) 精神，很多慷慨捐獻令人欽佩，體(ti) 現了中華民族一貫的共濟時艱的精神，也體(ti) 現了中國人一貫的正義(yi) 感和同理心。

以上力求相對客觀描述疫情中的中國社會(hui) 的積極做法，但是本文無意高唱讚歌。做得好的，需要通過長效機製得以保持，良好的道德傳(chuan) 統更需要積極的含育引導，而做得不好更需要反思和改正。因為(wei) 唱讚歌不是學術研究的責任，要是總讓學術研究為(wei) 政府、社會(hui) 唱讚歌，這個(ge) 社會(hui) 不會(hui) 在危機中進步，隻能在危機中再次跌到，甚至走向萬(wan) 劫不複。

瘟疫雖然可怕，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命數，從(cong) 自然科學的角度說，在這個(ge) 物競天擇的宇宙中，人類文明發展至今，本身就是在各種自然危機和社會(hui) 危機中站立起來的。居安思危，存不忘亡，麵對災害，反身脩德，以備將來，這才是最有意義(yi) 的態度。既然付出了沉重代價(jia) ，那麽(me) 應該對瘟疫的爆發流行和防控方麵的問題做深入的反思。“其亡其亡，係於(yu) 包桑”，小懲大誡者，必有後福，何況一次比較沉重的打擊呢。

病毒來源至今也無絕對的科學論斷和一致的結論。追問病毒的來源，這是科學的事情，人文學科對此無能為(wei) 力。但是疫情一開始，武漢醫療係統和政府相關(guan) 部門、新聞媒體(ti) 等部門的反應和采取的措施，確實延遝了疫情的防控，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確實耽誤了寶貴時間。這是需要深度反思的！體(ti) 製需要反思，專(zhuan) 業(ye) 人才的職業(ye) 倫(lun) 理意識和人文關(guan) 懷需要反思，我們(men) 的教育理念需要反思，政府的治理思路需要反思，在此基礎上，知過能改，這個(ge) 社會(hui) ，這個(ge) 國家才會(hui) 進步。

首先，體(ti) 製的僵化和科層領導的官僚主義(yi) 作風應該深刻反省。

據說早在2003年的非典以後，中國社會(hui) 建立了一套從(cong) 地方到中央的流行病防控體(ti) 製，據說甚至還有數目直報製度。然而在這次疫情剛剛被發現的十幾天中，這套製度似乎完全失靈。這是值得警醒的。很多對這次疫情的反思，也都是強調建立製度、法律等常規機製，並通過科學技術手段等，建立應急機製，防患各種生物危機等等。但是，這次疫情的爆發流行，一開始的防控不力，是否完全可以歸結為(wei) 防疫體(ti) 製不健全和技術落後呢？防疫體(ti) 製，防疫製度，相關(guan) 法規不健全的情況應該有，當然需要完善。但是也許並非關(guan) 鍵問題所在。

製度本身領導方式和管理思路的缺憾，恐怕也是不得不麵對的問題。同樣是這個(ge) 體(ti) 製，疫情公布以後，其執行力之高效，管控力之強大，不能不令人點讚。但同樣是這個(ge) 體(ti) 製，在當初封鎖消息、訓誡吹哨人的時候，也同樣決(jue) 絕，以至於(yu) 衝(chong) 天疫情，而十幾天內(nei) 居然被蓋得嚴(yan) 嚴(yan) 實實，處在疫情之中的人們(men) 居然絲(si) 毫不知。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恐懼。不能不說沒有體(ti) 製問題。但是體(ti) 製的問題，恐怖不在於(yu) 體(ti) 製管理不嚴(yan) 密，而是在於(yu) 領導工作的官僚主義(yi) 。

逐層的科層製度，惟上是從(cong) ，害怕獨立擔責成了一種工作風氣。體(ti) 製內(nei) 部的活動，幾乎沒有什麽(me) 事情是不需要領導審批的。正如電視劇《人民的名義(yi) 》中的一句台詞：“現在中國的官場生態是一把手幾乎掌握所有的權力。”外行領導內(nei) 行，專(zhuan) 業(ye) 事務的開展同樣也需要領導審批，然而在一個(ge) 高度專(zhuan) 業(ye) 化的時代，領導怎麽(me) 能夠有這麽(me) 多專(zhuan) 業(ye) 判斷能力？科層官員逐漸技術化，這個(ge) 技術就是執行命令，而不是獨立思考、應對問題和擔當道義(yi) 。且一些科層領導缺乏真正的人文關(guan) 懷，隻看到業(ye) 績考核，而對群眾(zhong) 的切身利益麻木不仁，對潛在危害百姓生活的事情麻痹大意，讓“一切為(wei) 了人民”成了口號。所以某種體(ti) 製與(yu) 官僚主義(yi) 的鬥爭(zheng) 應該是永無間斷的，好比是一個(ge) 人要活著必須壓製病毒一樣。

第二，教育理念和專(zhuan) 業(ye) 人才的人文關(guan) 懷值得反思。

在疫情公開之前，在醫療係統工作的人們(men) ，了解疫情嚴(yan) 重性的應該並不在少數吧。但是從(cong) 製度規定說，他們(men) 沒有向社會(hui) 公布疫情的權力。疫情的公布權力應該在層層的體(ti) 製審批，如果某一層的領導麻痹大意，那麽(me) 疫情的公布恐怕就嚴(yan) 重耽擱。這恐怕也是耽誤疫情的公開發布的一個(ge) 原因。

如上所說，這是官僚主義(yi) 造成的問題。官僚主義(yi) 在今天的中國，實在是很大的問題。當代中國大多數最優(you) 秀的專(zhuan) 業(ye) 人才實際基本上被安置在體(ti) 製科層的各個(ge) 崗位上。體(ti) 製內(nei) ，基本都是科層化，職稱申報、量化考核。這本身就容易限製專(zhuan) 業(ye) 人才的業(ye) 務發展自由。當然本文無意完全否定這種體(ti) 製。因為(wei) 這種體(ti) 製本身也是政府能夠高效調動和分配資源的原因，這也涉及到分配正義(yi) 的問題。政府導向型的資源分配和商業(ye) 導向型的資源分配，大概是當代世界社會(hui) 資源分配的兩(liang) 大模式，我們(men) 是社會(hui) 主義(yi) 國際，同時又是市場經濟，所以兼而有之。但是無論哪一種模式，都必須尊重專(zhuan) 業(ye) 人才本身的業(ye) 務發展和人基礎。

但是哪一種體(ti) 製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呢？哪一個(ge) 時代是絕對風清氣正的呢？麵對關(guan) 係到千萬(wan) 人生死的問題，受過高等教育的專(zhuan) 業(ye) 人士們(men) 也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體(ti) 製和時代風氣。人類社會(hui) 走過一些荒誕的曆史，但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他們(men) 的良知、勇氣是不是應該成為(wei) 社會(hui) 道義(yi) 的最後一道保障呢。古來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但是今天實際的情況是令人失望的。疫情公布之前，武漢醫療係統之中很多人應該是知道疫情的，出來吹哨的人本身也不多。

並且，請恕我直言，幾個(ge) 吹哨人並沒有公開向社會(hui) 吹哨，隻是在私人圈子內(nei) 發布信息（當然也許他們(men) 對問題嚴(yan) 重性本身也認識不足）。當然，這已經冒著對視飯碗的風險。而且在被約談之後，他們(men) 也都偃旗息鼓了，並沒有頂著壓力為(wei) 民請命，堅持到底。

實事求是的說，一方麵從(cong) 道理上說，必須直麵當代知識分子的懦弱。一方麵從(cong) 現實中有能體(ti) 諒這種情況，在現代體(ti) 製下，一次約談足以擊潰他全部的生活信念，讓他對可以預見的生活前景徹底無望。體(ti) 製要是不為(wei) 獨立人格留出空間，他本身也失去了一個(ge) 自我批評、排除毒素的自查維度。這是一個(ge) 深而遠的問題。

當代中國的高級專(zhuan) 業(ye) 人才都經曆長期的教育，尤其是接受優(you) 質資源的高等教育，但是教育過程本身嚴(yan) 重缺乏人文素養(yang) 和人性關(guan) 懷，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也根本不了解傳(chuan) 統知識分子人格獨立、以德抗位的傳(chuan) 統。隻有這個(ge) 傳(chuan) 統，在曆史上才能一次次將政治從(cong) 錯誤中拉拔出來。

但是現在的教育體(ti) 製中，這些內(nei) 容太過單薄。意識形態的教育是必要的，但是意識形態教育應人文化，而不是人文政治化。且所謂“言之不文，行之不遠”，道理之宣講亦要文化（動詞），而僅(jin) 僅(jin) 百年之間自限定，又有多少文的資源可以支撐呢？參天大樹，必須要紮根於(yu) 深遠方可吸收營養(yang) 。

現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專(zhuan) 業(ye) 人才缺少獨立人格意識。沒有獨立於(yu) 現實名利的人生信仰和人文關(guan) 懷，很難真得有追求真理擔當道義(yi) 的勇氣。然而，畢竟人心不死，天理長存，基本的良知依然能存在。然而，也隻能是向身邊人吹哨。然而，請恕我直言，幾個(ge) 吹哨醫生的偉(wei) 大，實則實在是由普遍的沉默、麻木所襯托出來的。

首先，他並沒有公開的向社會(hui) 發出警告隻是在朋友圈發出警告，也許是他並不真的了解問題的嚴(yan) 重性。並且在受到警方的訓誡之後，馬上停止，從(cong) 此不再發聲。這與(yu) 中國古代那些以死抗爭(zheng) 的忠烈，實在相差甚遠。我無意於(yu) 苛刻要求專(zhuan) 業(ye) 人士，作為(wei) 一個(ge) 教育工作者，我隻是為(wei) 當代教育缺乏獨立人格的啟發，缺乏人文情懷的教化而深感痛心！

古人尚且知道“從(cong) 道不從(cong) 君，從(cong) 義(yi) 不從(cong) 父”，古人尚且說“不為(wei) 五鬥米折腰”，那些相信社會(hui) 單向進步的現代人們(men) ，為(wei) 什麽(me) 在麵對強權的時候，默不作聲了呢。不明白以同情之敬意繼承曆史傳(chuan) 統，不知道超越現實功利的責任與(yu) 生活信念，缺少人文關(guan) 懷，就無法培養(yang) 獨立人格。何謂獨立人格？獨立於(yu) 現實名利的束縛，而直接以道義(yi) 使命為(wei) 追求，繼往開來，修己安人，為(wei) 民謀福利。相反，則隻能產(chan) 生依附性人格，依附權力或者依附金錢。

此外，部分政府管理者的理念需要反思。

群眾(zhong) 的權利意識已經被啟蒙，積極引導權利意識，形成良好的社會(hui) 製衡對社會(hui) 走向成熟具有好處。現代性價(jia) 值的啟蒙，在一定程度上有不可逆性。所以感恩模式是難以深入人心的。但是增強民眾(zhong) 的國家認同感，增強官民感情，這是非常有意義(yi) 的事情。以何種方式增強人們(men) 對國家的認同感？以何種方式增強政府的向心力？這是需要需要深入思考的。且感恩模式本身弱化領導者無條件的為(wei) 民意識，容易形成居功懶政思維，是脫離群眾(zhong) 的思想根源。必須以曆史文化作為(wei) 聯結民眾(zhong) 與(yu) 國家感情的精神紐帶。必須保持開明的下情上達，保證官方能時刻傾(qing) 聽民間的聲音，甚至一定範圍的不同聲音，並作出積極回應，所謂“保荒，丈人吉”此之謂也。繼續推進民眾(zhong) 監督和提高透明度，這樣才能有良好的官民互動，才能提高管理質量。

總而言之，己亥疫情，值得反思的地方很多。政府對社會(hui) 的控製力強大，這本身不能說必然是一件好事。當我們(men) 為(wei) 強大政府成功控製疫情而歡呼的時候，是否想過我們(men) 的政府運作付出多高的成本呢？如果什麽(me) 事情完全依靠政府，那麽(me) 說明社會(hui) 本身沒有成長。如何做到社會(hui) 與(yu) 政府之間的分權與(yu) 平衡，如何引導社會(hui) 本身走向成熟，這是應該思考的。

製度的建立，科技的發展很重要，無論是法律製度，行政體(ti) 製，還是科研管理體(ti) 製都要完善，科學技術的研發也要增強，這些是社會(hui) 發展的重要保障。但是如果官僚主義(yi) 滲透其中，惟上是從(cong) 而缺乏對社會(hui) 事業(ye) 的道義(yi) 自覺和人格擔當，那麽(me) 這些體(ti) 製運作總會(hui) 大大降低效率。必須充分尊重專(zhuan) 業(ye) 人才的業(ye) 務選擇，外行領導內(nei) 行造成的悲劇和遺憾已經夠多了。

教育應該人文化，人文應該以身後的曆史文化為(wei) 依托，在曆史理性之中顯示人文的要義(yi) 。既然我們(men) 不是曆史虛無主義(yi) ，既然我們(men) 是中國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繼承者，那麽(me) 現代本不應該與(yu) 傳(chuan) 統割裂。我們(men) 的現代隻能是傳(chuan) 統的現代，不能拿來主義(yi) ，更不可無中生有。這些問題彼此糾葛，集體(ti) 與(yu) 個(ge) 人，正義(yi) 與(yu) 效率，人文與(yu) 科學，關(guan) 鍵要認清誰本誰末，若隻平行並列的理解問題，那將不得其解。

無論如何，這個(ge) 社會(hui) 需要進步，這是十三億(yi) 中華兒(er) 女的時代共識，希望這個(ge) 國家更加美好，這是所有國人的共同期待，是平民百姓個(ge) 人夢想所當下依托。無視當代中國的成績是愚昧，而一味要求為(wei) 現有成績高唱讚歌是淺薄，一個(ge) 真的有責任感、有使命感，有愛國情懷和理性思維的人應該研究具體(ti) 問題，解決(jue) 具體(ti) 問題，以獨立負責之態度盡自己的職分，讓現有社會(hui) 走向完善。愛國當植根於(yu) 曆史傳(chuan) 統，涵容於(yu) 社會(hui) 進步，落實於(yu) 實事求是。這個(ge) 國家、這個(ge) 社會(hui) 應該走向進步，這應該當代中國思想界的共識，也是建設我們(men) 共同家園的起點。

此外需要補充一句，本文絕非是說體(ti) 製、教育等是造成疫情的主要原因，疫情的爆發有其自然規律和概論，任何社會(hui) 恐怕都無法避免。且疫情解決(jue) 本身最有效的應該還是在科學的發展。本文隻是由此為(wei) 契機對疫情防控過程中人為(wei) 、社會(hui) 因素做了一些淺薄反思而已。

我無意代表哪個(ge) 群體(ti) 發表觀點，更不喜歡也不敢自己貼標簽，更沒必要如此。看待社會(hui) 問題，隻能說公道自在人心，方向盡在曆史。揆之天理，衡之人心，暫時隻能這麽(me) 看。至於(yu) 偏頗淺陋，那是豎子學淺所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