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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曆一九七五年生,廣東(dong) 汕尾人。著有《宋:現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xie) 給女兒(er) 的大宋曆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yu) 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宋朝的“國家福利”與(yu) “福利病”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二月廿六日辛酉
耶穌2020年3月19日
福利製度
當人們(men) 說起西方社會(hui) 的福利製度時,往往會(hui) 注意到它們(men) 的“福利病”,比如過度福利的問題,以及由此造成的“養(yang) 懶漢”問題、財政赤字與(yu) 高稅收問題。我這幾年檢讀宋代筆記,卻發現現代社會(hui) 的這些“福利病”,其實在宋朝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福利病”當然是福利製度的產(chan) 物。沒有福利製度,何來“福利病”?那麽(me) 宋王朝有福利製度嗎?有。許多人都認為(wei) 福利製度的起源是17世紀初英國頒布的《伊麗(li) 莎白濟貧法》(根據這一立法,凡年老及喪(sang) 失勞動力的人,在家接受救濟;貧窮兒(er) 童在指定的人家寄養(yang) ,長到一定年齡時送去做學徒工;流浪者被關(guan) 進監獄或送入教養(yang) 院),卻不知道比《伊麗(li) 莎白濟貧法》更完備、更富人道主義(yi) 精神的國家福利救濟製度已出現於(yu) 12世紀初的宋代中國。
《宋會(hui) 要輯稿·食貨》對此有詳述:“崇寧初,蔡京當國,置居養(yang) 院、安濟坊,給常平米,厚至數倍。……三年,又置漏澤園,置籍,瘞人並深三尺,毋令暴露,監司巡曆檢察。安濟坊亦募僧主之,三年醫愈千人,賜紫衣,祠部牒各一道;醫者人給手曆,以書(shu) 所治痊失,歲終考其數為(wei) 殿最(考核指標)。諸城、寨、鎮、市戶及千以上有知監者,依各縣增置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道路遇寒僵仆之人,及無衣乞者,許送近便居養(yang) 院,給錢米救濟。孤貧小兒(er) 可教者,令入小學聽讀,其衣襴於(yu) 常平頭子錢內(nei) 給造,仍免入齋之用。遺棄小兒(er) ,雇人乳養(yang) ,仍聽宮觀、寺院養(yang) 為(wei) ‘童行’(未領度牒的少年出家人)。”
根據這一記載,我們(men) 可以知道,北宋崇寧年間的福利救濟機構包括三個(ge) 係統:福利收養(yang) 係統(居養(yang) 院)、福利醫療係統(安濟坊)、福利性公墓(漏澤園)。這些福利機構並非始創於(yu) 崇寧年間,不過卻是崇寧初年蔡京執政之後才在全國鋪開的,按照蔡京的執政規劃,各州縣及規模略大的城寨市鎮,均必須設立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
宋王朝這三個(ge) 福利係統,實際上已覆蓋了“生老病死”諸層麵,大體(ti) 實現了“從(cong) 搖籃到墳墓”的救濟。當然,宋代福利製度的人口覆蓋麵隻限於(yu) “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的貧困群體(ti) ,並非不分貧富、全民共享的國民福利。這一點需要提請注意。
先來說“搖籃”即“生”的福利。國家設立了福利機構收養(yang) 、賑濟棄嬰與(yu) 孤兒(er) 。北宋時,主要由綜合性福利機構如“福田院”負責收養(yang) 京師汴梁的“老幼廢疾”,“廣惠倉(cang) ”負責賑濟各州縣的“老幼貧乏不能自存者”。從(cong) 哲宗朝開始,朝廷在全國施行“居養(yang) 法”,各地設立“居養(yang) 院”,收養(yang) 無法自存之民,遇有被遺棄嬰兒(er) 、孤兒(er) ,也送入附近居養(yang) 院養(yang) 育,對嬰幼兒(er) ,“雇人乳養(yang) ”;稍大一點的兒(er) 童,則“令入小學聽讀”。
南宋時,專(zhuan) 門的兒(er) 童收養(yang) 機構已遍布天下,有“散收養(yang) 遺棄小兒(er) 錢米所”、“嬰兒(er) 局”、“慈幼莊”、“慈幼局”、“及幼局”等,名稱雖異,功能則差不多。按宋人吳自牧的描述,慈幼局是這麽(me) 運作的:“官給錢典雇乳婦,養(yang) 在局中,如陋巷貧窮之家,或男女幼而失母,或無力撫養(yang) ,拋棄於(yu) 街坊,官收歸局養(yang) 之,月給錢米絹布,使其飽暖,養(yang) 育成人,聽其自便生理,官無所拘。若民間之人,願收養(yang) 者聽,官仍月給錢一貫,米三鬥,以三年住支。”慈幼局的效果很好,椐元人的回憶,“宋京畿各郡門有慈幼局,……故遇歲侵,貧家子女多入慈幼局。是以道無拋棄之子女。”
再來說“老”的福利。宋代收養(yang) 貧困老人的福利機構也包括綜合性機構與(yu) 專(zhuan) 門的養(yang) 老福利機構,“安老坊”、“安懷坊”、“安濟院”都是收養(yang) “老而無歸”者的養(yang) 老院,“福田院”、“居養(yang) 院”、“養(yang) 濟院”等綜合性福利機構也收養(yang) 孤寡老人、流浪乞丐、殘疾人士、貧困人口等。按宋人的界定,60歲以上為(wei) 老人,可享有進入福利機構養(yang) 老的權利,國家給他們(men) 的養(yang) 濟標準一般為(wei) 每人每日一升米,10文錢。對80歲以上的居養(yang) 老人,政府還有額外補助,另給大米及柴錢,90歲以上老人每日有醬菜錢20文,夏天給布衣,冬季給棉衣。
還有“病”的福利。宋代收養(yang) 、治療孤苦貧困病人的專(zhuan) 門機構主要是“安濟坊”。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福利醫院由蘇軾創立。北宋元祐年間,“蘇文忠公知杭州,以私帑金五十兩(liang) 助官緡,於(yu) 城中置病坊一所,名‘安樂(le) ’,以僧主之,三年醫愈千人。”其後,病坊更名為(wei) “安濟坊”。崇寧元年(1102),朝廷詔令全國各路遍置安濟坊;大觀四年(1110),又頒行“安濟法”:凡戶數達到千戶以上的城寨,均要設立安濟坊,凡境內(nei) 有病臥無依之人,均可送入安濟坊收治。安濟坊“宜以病人輕重而異室處之,以防漸染。又作廚舍,以為(wei) 湯藥飲食人宿舍。”即實行病人隔離製,並提供湯藥、夥(huo) 食。
此外,天下州縣又廣設施藥局、惠民局,類似於(yu) 官營的平價(jia) 大藥店,通常以低於(yu) 市場價(jia) 的價(jia) 錢出售藥品,或免費向貧病之人施藥,如建康府的惠民藥局,“四鋪發藥,應濟軍(jun) 民,收本錢不取息”;臨(lin) 安府的施藥局,“來者診視,詳其病源,給藥醫治”,“民以病狀投局,則畀之藥,必奏更生之效”;又有和劑藥局,以市場價(jia) 的三分之二出售成藥,“其藥價(jia) 比之時直損三之一,每歲糜戶部緡錢數十萬(wan) ,朝廷舉(ju) 以償(chang) 之,祖宗初製,可謂仁矣”。
“從(cong) 搖籃到墳墓”,人生的歸宿最終都是墓塚(zhong) ,那麽(me) 來看看“墳墓”即“死”的福利。宋代之前,曆代也有設義(yi) 塚(zhong) 助葬貧民、流民之舉(ju) ,但製度化的福利性公墓體(ti) 係則是在宋代才形成的,此即“漏澤園”製度。漏澤園先是設於(yu) 京師汴梁,北宋真宗年間,朝廷在“京畿近郊佛寺買(mai) 地,以瘞死之無主者。瘞屍,一棺給錢六百,幼者半之”。到了神宗朝,政府又正式下詔:“令逐縣度官不毛地三五頃,聽人安葬。無主者,官為(wei) 瘞之;民願得錢者,官出錢貸之;每喪(sang) 毋過二千,勿收息。”建炎南渡之後,宋高宗也下詔要求臨(lin) 安府及諸郡複置漏澤園,整個(ge) 南宋時期,各地普遍都設立了這種福利性公墓。
放在中國曆史上,宋王朝建立的貧民福利製度,也是最為(wei) 發達的,不但超越了之前的漢唐,而且,即便是後來的元明清,也未能追上宋代的福利水平。
“過度福利”
正如我們(men) 在一些福利國家所看到的情形,蔡京政府的福利政策在推行過程中也誘發了“過度福利”的問題。宋徽宗的詔書(shu) 一再指出過這個(ge) 問題。
大觀三年(1109)四月,宋徽宗在一份手詔上說:“居養(yang) 、安濟、漏澤,為(wei) 仁政先,欲鰥寡孤獨養(yang) 生送死各不失所而已。聞諸縣奉行太過,甚者至於(yu) 許供張,備酒饌,不無苛擾。”有些州縣的福利機構為(wei) 救濟對象提供酒饌,待遇不可謂不優(you) 厚。皇帝要求有司糾正這股“過度福利”之風:“立法禁止,無令過有姑息。”
次年,即大觀四年八月,徽宗重申:“鰥寡孤獨,古之窮民,生者養(yang) 之,病者藥之,死者葬之,惠亦厚矣。比年有司躡望,殊失本指。至或置蚊帳,給肉食,許祭醮,功贈典,日用即廣,縻費無藝。”詔令各州縣停止福利擴張與(yu) 靡費鋪張,除了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之外,不要自行設置其他的福利機構。
十年後,即宣和二年(1120)六月,宋徽宗再次下詔批評了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資給過厚”的做法:“居養(yang) 、安濟、漏澤之法,本以施惠困窮。有司不明先帝之法,奉行失當,如給衣被器用,專(zhuan) 顧乳母及女使之類,皆資給過厚。常平所入,殆不能支。”居養(yang) 院與(yu) 安濟坊不但免費提供一切日常用具,還替接受救濟的人雇請了乳母、保姆與(yu) 陪護,以致政府的財政撥款入不敷出。
《嘉泰會(hui) 稽誌》也記載說,“居養(yang) 院最侈,至有為(wei) 屋三十間者。初,遇寒惟給紙衣及薪,久之,冬為(wei) 火室給炭,夏為(wei) 涼棚,什器飾以金漆,茵被悉用氈帛,婦人、小兒(er) 置女使及乳母。有司先給居養(yang) 、安濟等用度,而兵食顧在後。”
這種“縻費無藝”的“過度福利”,顯然跟製度缺陷、監管不力造成的“福利腐敗”並非同一回事。宋代的福利機構當然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腐敗問題,不過那是另一個(ge) 話題了。我們(men) 現在看到的宋代“過度福利”,與(yu) 其說是宋朝福利機構的腐敗,毋寧說是蔡京政府施政偏好的體(ti) 現。
蔡京是熙寧變法中新黨(dang) 領袖王安石的繼承人。北宋新黨(dang) 是一個(ge) 有著鮮明左派風格的派係,他們(men) 推動變法的目標之一便是“振乏絕,抑兼並”,希望運用國家的強製力與(yu) 財政資源,救濟貧困人口,抑製兼並,防止貧富分化懸殊。這樣的主張,跟歐美左翼政黨(dang) 並無二致。而與(yu) 新黨(dang) 對立的舊黨(dang) ,則更加注意對富民階層的財產(chan) 權保護,如蘇轍認為(wei) :“州縣之間,隨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勢之所必至。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貧富分化,乃天經地義(yi) ,你王安石憑什麽(me) 打著救濟貧民的旗號剝奪富民的財產(chan) ?所以小蘇痛罵王安石:“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誌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其政見與(yu) 今日右翼政黨(dang) 如出一轍。
蔡京拜相執政之年,宋徽宗將年號“建中靖國”改為(wei) “崇寧”,即意味著君臣宣告終止之前調和左右的折中政治,恢複熙寧變法的左翼路線。蔡京政府也確實以“振乏絕,抑兼並”為(wei) 己任。蔡氏曾經告訴徽宗:“自開阡陌,使民得以田私相貿易,富者恃其有餘(yu) ,厚立價(jia) 以規利;貧者迫於(yu) 不足,薄移稅以速售,而天下之賦調不平久矣。”表達了對貧富差距與(yu) 社會(hui) 不公的關(guan) 切。後來蔡京下台,接任的宰相王黼“陽順人心,悉反蔡京所為(wei) ”,其中就包括“富戶科抑一切蠲除之”,也反證了蔡京執政時實行過“科抑富戶”的左翼政策。
因此,我們(men) 不必奇怪,為(wei) 什麽(me) 蔡京一上台執政,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的建設便迅速在全國鋪開,乃至出現“過度福利”。而當蔡京罷相時,宋朝的福利製度又會(hui) 發生收縮,如大觀四年、宣和二年,皇帝下詔糾正“過度福利”,都是蔡京罷相之時。
蔡京辭官退休之後,就再也不見有“過度福利”的記載了。不過南宋時,杭州市民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也是非常優(you) 厚的。
“養(yang) 懶漢”
我們(men) 現在都說,優(you) 厚的福利製度下,很容易“養(yang) 懶漢”。在蔡京執政之際、北宋福利製度迅速擴張的時期,確實出現了“養(yang) 懶漢”的問題,比如一些州縣的居養(yang) 院和安濟坊,由於(yu) 政府提供的生活條件非常不錯,“置蚊帳,給肉食”,甚至還有保姆、做家政的阿姨,所以便有“少且壯者,遊惰無圖,廩食自若,官弗之察,弊孰甚焉”,在居養(yang) 院或安濟坊中賴著不走,白吃白喝白睡。
許多到過西歐國家旅遊的人都會(hui) 發現,高福利製度已經深刻塑造了西方人的生活方式與(yu) 生活節奏:每天工作幾小時,要麽(me) 就成天曬太陽,經常休假旅遊,大街上很少看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這種圖享樂(le) 、慢節奏的生活風氣,也出現在南宋時的杭州社會(hui) 。
《夢粱錄》記載說,杭州西湖一帶,“湖山遊人,至暮不絕。大抵杭州勝景,全在西湖,他郡無此,更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孫,五陵年少,賞心樂(le) 事之時,詎宜虛度?至如貧者,亦解質借兌(dui) ,帶妻挾子,竟日嬉遊,不醉不歸。此邦風俗,從(cong) 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終日遊玩的人,不但有“公子王孫、五陵年少”這等富貴子弟,還有“解質借兌(dui) ”(類似於(yu) 今日城市剛剛興(xing) 起的“貸款旅遊”)的城市貧民。
《夢粱錄》又載,端午時節,“其日正是葵榴鬥豔,梔艾爭(zheng) 香,角黍包金,菖蒲切玉,以酬佳景。不特富家巨室為(wei) 然,雖貧乏之人,亦且對時行樂(le) 也。”
這些貧乏的市民為(wei) 什麽(me) 能夠“對時行樂(le) ”,乃至敢於(yu) “解質借兌(dui) ,帶妻挾子,竟日嬉遊”?不怕餓死麽(me) ?不怕。因為(wei) 南宋杭州市民享受到的福利非常豐(feng) 厚。
據《西湖老人繁勝錄》,“朝廷每歲常例,散軍(jun) 民賑濟,不時以米賑濟糶。州府又散燈油於(yu) 開張店舍。安撫提領支犒舞者錢酒蠟。府主例散客店內(nei) 錢。帝輦驕民,常沾聖恩,不時皇後殿散新錢,俱無科役保用之擾。”
《武林舊事》的記錄更詳細:“都民素驕,非惟風俗所致,蓋生長輦下,勢使之然。若住屋則動蠲公私房賃,或終歲不償(chang) 一鈈。諸務稅息,亦多蠲放,有連年不收一孔者,皆朝廷自行抱認。諸項窠名,恩賞則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久晴則又有‘賑恤錢米’,大家富室則又隨時有所資給,大官拜命則有所謂‘搶節錢’,病者則有施藥局,童幼不能自育者則有慈幼局,貧而無依者則有養(yang) 濟院,死而無殮者則有漏澤園。民生何其幸歟。”
從(cong) 這些宋人記錄,我們(men) 可以知道,南宋杭州市民所享受到的政府福利(私人慈善不計在內(nei) )包括:免服科役,減免賦稅,經常蠲免房屋租金;遇上大節慶,政府會(hui) 發“黃榜錢”,碰上大雪天,發“雪寒錢”,久雨久旱則發放“賑恤錢米”;貧困的病人可到施藥局免費診治取藥,被遺棄的孤兒(er) 會(hui) 收養(yang) 入慈幼局,貧而無依之人送入養(yang) 濟院養(yang) 老,死而無殮者安葬在漏澤園;商店開張之日可以向杭州政府領取燈油蠟燭,杭州街頭的藝術工作者也能夠獲得政府的補助。
——換成你生活在這樣的福利製度下,即使身無分文,也是敢“貸款旅遊”,帶著老婆孩子玩個(ge) 痛快的。對不?
“貧者樂(le) 而富者擾”
福利製度看起來很誘人,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羊毛最終出在羊身上,不是出在這群羊身上,便是出在那群羊身上。宋政府維持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等福利機構運轉的經費,有幾個(ge) 來源:左藏庫,即國家財政撥款;內(nei) 藏錢,皇室經費的資助;公田的租息收入;國營商業(ye) 機構的收入,比如“僦舍錢”,即官營貨棧的租金收入;常平倉(cang) 的利息錢米。其中常平倉(cang) 的息錢為(wei) 大頭。如果“常平所入,殆不能支”,通常就隻能挪用其他用途的財政款項或者增加稅收了。
陸遊的《老學庵筆記》記述了崇寧年間各州縣傾(qing) 財政之力辦理福利救濟的情形:“崇寧間初興(xing) 學校,州郡建學,聚學糧,日不暇給。士人入辟雍,皆給券,一日不可緩,緩則謂之害學政,議罰不少貸。已而置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所費尤大,朝廷課以為(wei) 殿最,往往竭州郡之力,僅(jin) 能枝梧。諺曰:‘不養(yang) 健兒(er) ,卻養(yang) 乞兒(er) 。不管活人,隻管死屍。’蓋軍(jun) 糧乏,民力窮,皆不問,若安濟等有不及,則被罪也。”以蔡京政府的施政偏好,救濟貧民的福利支出優(you) 先於(yu) 軍(jun) 費開銷。軍(jun) 糧缺乏,可以容忍;濟貧不力,則會(hui) 被問責。
這並非陸遊的虛構,因為(wei) 徽宗的詔書(shu) 可以佐證。宣和二年六月十九日,皇帝詔曰: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救濟過度,“常平所入,殆不能支。天下窮民飽食暖衣,猶有餘(yu) 峙;而使軍(jun) 旅之士稞食不繼,或至逋逃四方,非所以為(wei) 政之道”。難怪當時的民諺要譏笑蔡京政府“不養(yang) 健兒(er) ,卻養(yang) 乞兒(er) ”。
這是占用財政撥款的情況。宋徽宗的詔書(shu) 還提到因“過度福利”而導致民間稅負加重的問題:大觀三年四月二日,皇帝手詔:“聞諸縣奉行(福利救濟)太過,甚者至於(yu) 許供張,備酒饌,不無苛擾。”這裏的“苛擾”,便指政府增稅,騷擾民間。《宋史·食貨誌》也稱,蔡京時代的居養(yang) 院、安濟坊、漏澤園“糜費無藝,不免率斂,貧者樂(le) 而富者擾矣”。“率斂”也是增稅的意思。由於(yu) 宋代的賦稅主要由富戶承擔,而福利機構的救濟對象為(wei) 貧民,所以便出現“貧者樂(le) 而富者擾”之譏。
洪邁《夷堅誌》中有一則“優(you) 伶箴戲”的故事,辛辣諷刺了蔡京時代“貧者樂(le) 而富者擾”的福利製度。故事說,兩(liang) 名伶人在內(nei) 廷演出時,扮演成僧人,以類似今天對口相聲的形式調侃起宋朝人的“生老病死苦”——
問:“敢問生。”
答:“本朝京師設有太學、辟雍,外郡即使是下州偏縣,凡秀才讀書(shu) ,都有朝廷給予助學補貼,華屋美饌。科考中式,上可以為(wei) 卿相。國家給予‘生’的福利,沒得說。”
問:“敢問老。”
答:“從(cong) 前老而孤獨、貧困,必淪溝壑。今各地設立孤老院,養(yang) 之終身。國家給予‘老’的福利也沒得說。”
問:“敢問病。”
答:“今人不幸而得病,家貧不能拯療,於(yu) 是有安濟坊,使之存活,免費差醫付藥,責以十全之效。國家對‘病’的福利也是沒得說。”
問:“敢問死。”
答:“死者,人所不免,唯窮民無所歸葬,如今朝廷擇空隙地為(wei) 漏澤園,無以殮,則與(yu) 之棺,使得葬埋,春秋享祀,恩及泉壤。國家對‘死’的福利也沒得說。”
問:“敢問苦。”
這時,應答的伶人“瞑目不應”,露出傷(shang) 感的表情,“促之再三”,才皺眉答道:“隻是百姓一般受無量苦。”
伶人想告訴皇帝,政府為(wei) 維持龐大的福利支出,變著法子加稅,已經使老百姓“受無量苦”了。看演出的宋徽宗聽後,“惻然長思”,倒也沒有怪罪譏諷時政的伶人。
如今看來,“過度福利”固然不可取,也極容易造成一係列不良後果,今日的希臘危機即是明證;但是,有一個(ge) 道理我認為(wei) 也需要指出來:“過度福利”好比是“營養(yang) 過剩”,一個(ge) 營養(yang) 不良的人是不應該擔心營養(yang) 過剩的;如果因為(wei) 擔心營養(yang) 過剩而不肯吃肉,那就是跟“因噎廢食”差不多的愚蠢了。
宋人的態度比較務實——既不齒於(yu) 蔡京的為(wei) 人,也抨擊過“資給過厚,致侵擾行戶”的“過度福利”,但對蔡京政府推行的福利製度本身,卻是很讚賞,朱熹說:崇寧、大觀之間,“始詔州縣立安濟坊、居養(yang) 院,以收恤疾病癃老之人,德至渥矣。”甚至有宋人相信,蔡京為(wei) 六賊之首,獨免誅戮,乃是因為(wei) 他執政之時,“建居養(yang) 、安濟、漏澤,貧有養(yang) ,病有醫,死有葬,陰德及物所致”。可見宋人隻是反感“過度福利”,並不拒絕福利製度。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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