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臨崖揮手”與“花開滿枝”

欄目:往聖先賢
發布時間:2019-12-27 18:00:11
標簽:臨崖揮手、花開滿枝

“臨(lin) 崖揮手”與(yu) “花開滿枝”

作者:劉克敵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廿三日己醜(chou)

          耶穌2019年12月18日

 

在西湖十景中,“斷橋殘雪”是名氣最大的一個(ge) ,也是遊人最多的景點,不過我最喜愛的卻是“花港觀魚”。這裏遊人不多,不僅(jin) 比不上總是人流如織的斷橋,也比不上香客們(men) 愛去的雷峰塔、靈隱寺等處,但在我卻格外有意義(yi) ,隻因這裏是被梁漱溟稱為(wei) “千年國粹,一代儒宗”的馬一浮的故居——蔣莊,如今被辟為(wei) “馬一浮紀念館”。

 

馬一浮(1883—1967)是浙江紹興(xing) 人,與(yu) 梁漱溟、熊十力合稱為(wei) “現代三聖”或“新儒家三聖”,常年隱居於(yu) 杭州西子湖畔。1949年後曾任浙江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全國政協委員,“文革”期間受到迫害被趕出蔣莊,後因病去世,終年84歲。當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曾邀請他去北大任教,卻被謝絕,不然人們(men) 就該稱讚蔡元培求賢若渴方麵又一功績了。馬一浮抗戰期間曾短期在浙江大學講學,但基本上還是遠離俗世,專(zhuan) 心治學,不過他這一次講學經曆倒是值得一說。

 

1938年,在時任校長竺可楨先生率領下,浙江大學被迫輾轉西遷貴州。《學衡》的代表人物梅光迪彼時正擔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隨學校一起顛沛流離,對於(yu) 這一時期學校聘請馬一浮講學的情況,他在書(shu) 信日記中有生動詳盡的記錄。在寫(xie) 給家人的信中,梅光迪這樣評價(jia) 馬一浮:“他是杭州著名的學者(Kao-shih),並且由於(yu) 清高和獨立,一直拒絕接受任何職位(他56歲了)。當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曾多次禮聘他,但都未成功。去年,蔣委員長邀請他到南京談話,遭到他的斷然拒絕。他說,如果蔣想要得到他的建議,就應該自己到杭州來。前年,我們(men) 學校也試圖請他來,但他拒絕了。”從(cong) 梅光迪的語氣中,可見他對馬一浮極為(wei) 敬仰,對其氣節尤為(wei) 歎服。

 

作為(wei) 著名的國學大師,馬一浮一直是“兩(liang) 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shu) ”。但抗戰的爆發激起了馬一浮的愛國熱情,他打破“平生杜門”“未嚐聚講”(《泰和宜山會(hui) 語卷端題識》)的守則,應當時擔任浙江大學校長的竺可楨之邀第一次出山講學。至於(yu) 為(wei) 何同意講學,馬一浮是這樣說的:“其意義(yi) 在使諸生於(yu) 吾國固有之學術得一明了認識,然後可以發揚天賦之知能,不受環境之陷溺,對自己完成人格,對國家社會(hui) 乃可以擔當大事。”(《泰和會(hui) 語》,“引端”),可見他是把講學視為(wei) 對學生的抗戰愛國教育。他在講學時以宋代大哲學家張載的四句話——“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為(wei) 往聖繼絕學,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來鼓勵學生,希望大家“豎起脊梁,猛著精彩”,“養(yang) 成剛大之資,乃可以濟蹇難”,可見其拳拳愛國之心。當初馬一浮不想離開浙江,隻想從(cong) 杭州避居開化,但日軍(jun) 占領杭州又逼近富陽後,他知道開化也非安居之地,才希望遠去四川尋找一個(ge) 既可避難又可講學的地方。1938年2月,馬一浮寫(xie) 信給當時在江西的浙大校長竺可楨,委婉表達願意到浙大任教的願望。對此,竺可楨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錄:“四點半至迪生處談馬一浮事。因去歲曾約馬至浙大教課,事將成而又謝卻。現在開化,頗為(wei) 狼狽,並有其甥丁安期及門生王星賢兩(liang) 家合十五人,願入贛避難,相容於(yu) 浙大。迪生及嘵滄均主張收容,遂擬複一電,聘為(wei) 國學講座。”馬一浮在接到浙大方麵的邀請後,隨即複電應允此事,並於(yu) 當年3月29日來到浙大。從(cong) 1938年4月到1939年2月,馬一浮在浙大講學近一年,其講稿後編為(wei) 《泰和宜山會(hui) 語》。值得一提的是,他還為(wei) 浙大寫(xie) 了校歌,至今仍為(wei) 浙江大學使用。

 

對於(yu) 馬一浮在浙大講學情形以及浙大方麵的優(you) 厚款待,梅光迪在書(shu) 信中也留下了寶貴的記錄:“我們(men) 為(wei) 他找到這裏最好的房屋,以其他任何地方的教授都夢想不到的禮節接待他。他不會(hui) 像其他教授那樣講課,而是一周兩(liang) 到三次公開對全校師生開講座。另外,他還單獨給一些資質很高的學生做單獨指導,這些學生一周去他的住處一到兩(liang) 次。總之,我們(men) 以古代對待大師的標準對待他。”根據梅光迪的記錄,浙江大學確實給予馬一浮很高的待遇,盡管是在戰爭(zheng) 時期。當時浙江大學僅(jin) 有兩(liang) 輛黃包車,卻可以為(wei) 馬一浮隨時待命,如果路途遠一點,則校長的汽車可以隨時為(wei) 馬一浮服務。值得注意的是,梅光迪對馬一浮所享受的這些優(you) 待,沒有一絲(si) 不滿,相反覺得馬一浮完全配得上這些待遇。

 

梅光迪在另一封寫(xie) 給家人的信中還描述了他主持馬一浮講座的情形。為(wei) 了讓馬一浮講座時比較舒服,他特意囑咐當馬一浮在講課時候,有一壺茶必須一直熱著,並一直有專(zhuan) 人為(wei) 其倒茶。此外,還專(zhuan) 門為(wei) 他準備一把舒服的藤椅。為(wei) 了讓講座可以在一個(ge) 良好氛圍中進行,梅光迪在做開場白時,特意為(wei) 聽眾(zhong) 製定了一些看起來有些苛刻的規則,不過也許在今天依然值得我們(men) 遵守。這些規則是:當馬一浮先生進入教室的時候,所有聽眾(zhong) 必須起立,直到馬一浮坐下為(wei) 止。在講座期間,他們(men) 不能製造任何噪音,甚至連咳嗽也不行,不然就要被立刻趕出教室(想想今天講座時怎麽(me) 也避免不了的手機鈴聲吧!)。最後,當講座結束時,聽眾(zhong) 必須再次站立起來,在原地目送馬一浮離開教室直到他走出教室後,他們(men) 才可以離開。令梅光迪滿意的是,他製定的這些多少有些苛刻的規定竟然都被完全遵守,這固然與(yu) 馬一浮個(ge) 人的淵博學識有關(guan) ,但梅光迪認為(wei) 也與(yu) 馬一浮彼時崇高的威望和迷人的形象有關(guan) 。梅光迪認為(wei) 通過聆聽這樣大師的講座,會(hui) 讓那些在新式教育下養(yang) 成懶散作風的年輕人,形成一種新的精神體(ti) 驗。不過在我看來,馬一浮先生的個(ge) 人魅力,在今天是否還能讓我們(men) 的“90後”“00後”入迷,恐怕已經是難以預料的事情。假如馬一浮先生仍然健在,麵對當下國人的精神狀況,大概隻有唏噓不止吧。

 

他人對馬一浮如此尊敬,馬一浮對其他學者也是如此,即便學術上見解可能不一致。也是抗戰期間,錢穆曾應邀到馬一浮的複性學院講學,在錢穆看來馬一浮自視甚高,與(yu) 一般學者甚少交往,所以看到馬一浮親(qin) 自來邀請自己講學,確實有些吃驚。也許是為(wei) 了試探馬一浮,錢穆故意說道,聽說在複性學院講學禁談政治,如果我去講,以政治為(wei) 題可以麽(me) ?馬一浮說不知先生講什麽(me) 主題,錢穆說國人皆以為(wei) 中國自秦朝以來都是帝皇專(zhuan) 製,我認為(wei) 不對,“欲辨其誣”。馬一浮聞之大喜,說道自梁啟超以來“未聞此論”,可以為(wei) 君破例,屆時也一定前去聆聽宏論。果然,待錢穆講學之日,馬一浮要求學院全體(ti) 人員都要出席,即便有外人來聽也不拒之門外。同時馬一浮鄭重介紹說,這是我們(men) 學院有講學以來第一次破例,隻因為(wei) 錢先生所談乃曆史上政治問題,大家當“聞所未聞”,所以大家隻需要靜默恭聽,不許講完後發問。蓋按照往常,講學完畢是有互動環節的。而且錢穆講完後,馬一浮還親(qin) 自陪同吃飯,於(yu) 此可見馬一浮對錢穆的尊重。

 

梅光迪如此推崇馬一浮,是因為(wei) 他與(yu) 馬一浮在文化觀念上有很多一致,就對儒家態度而言,兩(liang) 人幾乎都對孔子及其《論語》推崇備至。先看馬一浮的評價(jia) 。他認為(wei) 《論語》一書(shu) ,其大義(yi) “無往而非六藝之要”。他認為(wei) 《論語》中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章為(wei) “明生死之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章為(wei) “於(yu) 遷流中見不遷,於(yu) 變易中見不易”。“予欲無言”章為(wei) “顯性體(ti) 本寂而神用不窮”等,為(wei) “易教之大義(yi) ”。馬一浮以為(wei) :“六藝之旨,散在《論語》,而總在《孝經》。”由此他也十分推崇《孝經》一書(shu) 。而梅光迪不僅(jin) 對孔子有極高評價(jia) ,且視角也與(yu) 眾(zhong) 不同。例如他在《孔子之風度》一文中就為(wei) 世人描述了一個(ge) 多情有趣的孔子形象。梅光迪寫(xie) 道:“孔子多情人也,其高足弟子,皆終身形影相隨,患難與(yu) 共,非師弟間情感之深,何以至此。”的確,打開《論語》,我們(men) 看到的都是孔子與(yu) 其弟子之間的真情:子路去世,孔子悲痛而哭。顏淵之死,孔子更是大慟不止。而他的弟子則以為(wei) 孔子守墓三年方式回報,子貢更是長達六年。讀過《論語》的人大都該記得其中這樣的詩意文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yu) 點也。”師生之間情感交流和相知如此,夫複何求?不過,梅光迪評價(jia) 《論語》,另有其獨到之處,例如他認為(wei) 楚狂接輿與(yu) 長沮桀溺兩(liang) 篇,書(shu) 寫(xie) 情景之委婉淒婉,人物性情之生動,當為(wei) 全部《論語》的壓卷之作。的確,這兩(liang) 篇文字在表現孔子之生不逢時而又“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方麵確實達到情景交融之境界,讀後令人悵然。

 

俗語說從(cong) 小看老,一個(ge) 人的命運從(cong) 其童年經曆即可預知,也許此話不能全信,但至少對馬一浮而言十分準確。馬一浮自小聰慧過人,據說十歲時母親(qin) 想測試一下他的才學,就隨手指園中菊花,命其作詩,並限用“麻”字韻。這馬一浮不慌不忙,當即口占一首:

 

我愛陶元亮,東(dong) 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yun) 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

 

據說他母親(qin) 聽後十分驚喜,但更有擔憂:“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食煙火語。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果然,他母親(qin) 不久便撒手人寰,而她這句斷言竟然成為(wei) 馬一浮坎坷一生的真實寫(xie) 照。

 

說起來馬一浮算得上是少年得誌,十五歲參加縣試即名列榜首,而同場應試的魯迅得了第137名,周作人得了第484名,在參加考試的五百餘(yu) 人中成績平平。我對馬一浮產(chan) 生興(xing) 趣,其實也就是因為(wei) 他考試如此厲害——雖然這科舉(ju) 考試並不能真正說明什麽(me) 。也就是因為(wei) 馬一浮這次高中,鄉(xiang) 賢湯壽潛(民國浙江省首任都督)愛才,把女兒(er) 許配給他。然而少年得誌的馬一浮卻遍嚐人間悲苦,先是幼年喪(sang) 母,然後兩(liang) 位姐姐相繼離世,父親(qin) 不久也撒手人寰,最後連結婚才一年多的妻子也淒慘死去。未及弱冠的馬一浮,在目睹如此多的死亡之後,終於(yu) 逃離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家,來到上海,後遊曆歐美,又東(dong) 渡扶桑,算是對西方文化有了較深刻的理解。讀馬一浮留美時期的日記和文章,可以發現他也有滿腔愛國之心,決(jue) 心學好本領報效祖國。但馬一浮畢竟是在中國文化環境中長大,傳(chuan) 統文化對他的影響已經滲透到血液中,而特殊的家庭環境尤其是不斷目睹的親(qin) 人死亡更是在馬一浮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傷(shang) 痕,致使其在有短暫的奮發昂揚之後又很快陷入悲觀絕望。這其中對他刺激最大者,當屬其二姐的割股療親(qin) 行為(wei) 。

 

很多人都經曆過親(qin) 人的死亡,但如馬一浮這樣的經曆應該很少。當親(qin) 人為(wei) 了自己而死的時候,作為(wei) 苟活者,其內(nei) 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何況馬一浮是如此敏感和早熟者。理解了馬一浮的這些切身經曆,才可能理解其一生言行,理解他為(wei) 何總是以避世姿態對待世俗,理解他為(wei) 何在妻子去世後拒絕再婚,也才可以理解他為(wei) 何選擇隱居生活。當然,西湖之濱並非世外桃源,在十年“文革”中,馬一浮不可能安居晚年,在遭受迫害之後,馬一浮寫(xie) 下了這樣的絕筆詩:

 

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lin) 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

 

這才是真正的大徹大悟,於(yu) 悲涼之中蘊含樂(le) 觀,其境界之闊大深沉,令人歎為(wei) 觀止。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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