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人惟求舊 器惟求新

欄目:經學新覽
發布時間:2019-12-16 00:45:22
標簽:人惟求舊、器惟求新
李景林

作者簡介:李景林,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河南南陽人,吉林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四川大學文科講席教授、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hui) 副會(hui) 長、中華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國際儒學聯合會(hui) 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等。著有《教化的哲學——儒學思想的一種新詮釋》《教養(yang) 的本原——哲學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論》《教化視域中的儒學》《教化儒學論》《孔孟大義(yi) 今詮》等。

人惟求舊 器惟求新

作者:李景林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十九日乙酉

          耶穌2019年11月14日

 

《尚書(shu) ·盤庚》篇:“遲任有言曰: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

 

“器惟求新”,較好理解。上古帝王,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後世則宮闕巍峨,雕梁畫棟,鍾鳴鼎食。古人乘馬車,今人或駕寶馬。是所謂“器惟求新”者也。

 

“人惟求舊”,按《盤庚》篇原意,是講任用故舊,聽從(cong) “老成人”之意見。但我們(men) 對此義(yi) 可以作一點合理的引申。故舊老成,亦可視為(wei) 人格上之成熟。每一時代,必有彼時代精神之人格上的表現。比如孔子考察夏商禮製,必征以夏商二代之“文獻”。“文”者,見之於(yu) 典冊(ce) (《尚書(shu) ·多士》:“惟殷先人,有冊(ce) 有典。”)之曆史記載;“獻”者賢也,為(wei) 一時代文明之人格化的表現。此亦陳寅恪先生所謂“為(wei) 此文化所化之人”者也。我們(men) 不妨簡言為(wei) 一種文化或教養(yang) 。故“人惟求舊”,注重在文化人格上的曆史繼承和連續性。重曆史,可謂之“求舊”。

 

“器”所展示的,為(wei) 一客觀性、對象性的世界,此為(wei) 人所公有的共在性一端,我們(men) 可以稱之為(wei) “器性”的一端。文化或教養(yang) 所給我們(men) 的是一種與(yu) 個(ge) 人性相關(guan) 的一端,我們(men) 可以稱之為(wei) “我性”的一端。“器性”的一端當然不能與(yu) “我性”的一端相分割,但二者卻有很大的區別。

 

“我性”可以不斷地對象化,也必須對象化,但總是要收歸到一個(ge) 內(nei) 在的阿基米德點上來看它,才能如其所是。比如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費希特的“自我設定自我”“自我設定非我”“自我與(yu) 非我的統一”。但自我異化在非我中,一定要回歸於(yu) 自我這個(ge) 基底,才能把展現出來的東(dong) 西把握為(wei) 自我的內(nei) 容,使之具有深度和立體(ti) 的豐(feng) 富性。這可以用莊子的“似喪(sang) 其耦”或“吾喪(sang) 我”來表述。莊子的說法,就是不要停留於(yu) 對象化的外在性狀態中。

 

“器性”出自“我性”這一端,但是,我們(men) 卻可以暫時將這“我性”隱去,截取其一層麵、一部分或一片段,完全把它劃定或限定在一範圍內(nei) ,從(cong) 而構成一客觀的對象領域,此即科學的“器性”一端。

 

凡在“器性”一端中全不顯“我性”者,為(wei) 純粹技術性之產(chan) 物。而在器物中有“我性”呈顯者,即或為(wei) 藝術(稍低者為(wei) 工藝品),或為(wei) 信仰之對象。在藝術品中,精神使物質實存現出光輝,呈現出其精神本質。所以,照片不能代替繪畫(當然,照片亦有藝術品),徐悲鴻的“馬”價(jia) 值要高過實存的真馬(以其比真馬更“真”)。在教養(yang) 本原的奠基中,精神使物質的定在現出終極意義(yi) 而照臨(lin) 於(yu) 世間,因之常為(wei) 人所匍匐而求之。

 

“我性”一端的基本特征,為(wei) 時間性或曆史性。一個(ge) 失憶的個(ge) 體(ti) ,不再有“我性”,因其已失卻“我”之所“是”。一個(ge) 失去曆史記憶的民族,也不再有“我性”,因其已失卻作為(wei) 一個(ge) 民族之所“是”。器物之有曆史價(jia) 值,亦在於(yu) 其內(nei) 涵“我性”,如曆史文物、古董等。當一種器物單純成為(wei) 實用物,它即失卻其曆史性的價(jia) 值。

 

人的時間性或曆史性不是“一維”性的,人是在現在中回向過去並朝向未來。文明的發展一定是朝向未來的,這是“求新”的一維。朝向未來必以回向過去為(wei) 基礎而建立“求新”的內(nei) 在動源,這是“求舊”的一維。人在這曆史性“求新”和“求舊”的雙向性中建立一個(ge) 立體(ti) 的世界。所以,人的曆史性或時間性開顯出的是一個(ge) 五維以上或多維的世界,而不僅(jin) 僅(jin) 隻有我們(men) 一般所認為(wei) 的“四維”。

 

如果單從(cong) 器物一端說,人所建立的世界,可以借用柏格森的話,叫作“時間的空間化”。人的曆史性或時間性存在必須經曆這種空間化,才能構成一個(ge) 客觀的、為(wei) 人所共有的世界。這個(ge) 世界,代表了人“求新”的向度、向未來敞開的向度。在這個(ge) 世界中,人用概念、符號、邏輯、定理、規則、法律等構成一種交互性的平台。這個(ge) 世界,不斷變異,日日新又日新,這叫作“器惟求新”。

 

這“求新”當然是創造。但是,這創造性卻產(chan) 生於(yu) “人惟求舊”與(yu) “器惟求新”二者張力關(guan) 係的保持。任何一種“時間的空間化”都既是敞開又是遮蔽的。這敞開的概念化、符號化會(hui) 有執著的作用發生,使人易於(yu) 停滯於(yu) 共在性一端,由此導致人的存在的平麵化而缺乏立體(ti) 性的深度,使之失去原創性的動源。所以,社會(hui) 及文化的發展往往需要回歸曆史的源頭,以重燃文化生命原創之活火。牟宗三先生的“良知坎陷說”,即指出民主政治與(yu) 科學技術來源於(yu) 良知本體(ti) ,然其表現,卻是一停頓。需要知其所本,並不斷返歸其本原,方不致陷於(yu) 片麵和極端。

 

在文化的意義(yi) 上,“人惟求舊”與(yu) “器惟求新”的張力關(guan) 係,表現出文化的差異性原則和一般性價(jia) 值之間的一種互通性。

 

“求新”與(yu) “求舊”,是社會(hui) 和文化發展上一種“進”與(yu) “止”的平衡關(guan) 係。“求舊”是“知止”,即文明上的複歸運動。老子所謂的“複歸於(yu) 嬰兒(er) ”,《福音書(shu) 》所謂的“變成小孩的樣式”才能“進天國”,都講到這種文明複歸於(yu) 自然的向度。軸心時代的觀念、文藝複興(xing) 、儒家的複古,亦都表現了一種人類文化回向其本原的努力。

 

不過,要注意的是,複歸於(yu) 自然不是“回到”自然,而是在文明中貫注自然的原則。世界文明起源說中軸心時代的觀念的普遍性意義(yi) 在於(yu) ,人類並不擁有一個(ge) 一般性無差異的“自然”(像動物那樣),其所擁有的,是在文明起源上差異化了的自然。我把軸心時代的觀念稱作是“文明和自然的交錯點”。在這個(ge) “交錯點”上,由於(yu) 理性反省的導向作用,保持在人類文明初始中的自然,或作為(wei) 人類稟賦的自然,已經差異化了。這個(ge) “文明與(yu) 自然的交錯點”,是不同文明的經典產(chan) 生的時代。所以,向自然的回歸,實質上表現為(wei) 向這個(ge) “交錯點”的曆史源頭和經典的回歸。這正是儒家所謂“複古”的意義(yi) 所在。如果認真考察一下儒家的“複古”說,就知道複古無非是要達到在文明中一種“文、質”的平衡與(yu) 連續性。

 

所以,“人惟求舊”的複歸運動,就是朝向差異化的一種回歸。但這差異化,具有不同的層級性。而不同層級的差異化的另一個(ge) 方向(“求新”),則是不同層級的一般化。二者的交互貫通,使得差異化之一極,正是它向著共在世界的一個(ge) 內(nei) 在徹底的敞開性。

 

一定文化或教養(yang) 的建立一定是“人惟求舊”,即回向曆史源頭的差異化實現;但人類的普遍之“愛”的一般性價(jia) 值,乃由此而奠基。科學義(yi) 的“器”世界的“求新”,亦將由此而獲得其合宜的方向性及無窮的動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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