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佾舞的曆史由來及其哲學背景

作者：林鶴璿（韓國成均館大學教授，國際釋奠學會(hui) 會(hui) 長）

來源：《新禮樂(le) 》第一輯，華夏出版社2018年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七月初一日庚午

          耶穌2019年8月1日

一、佾舞的由來

一直以來，佾舞被認為(wei) 是一種普通舞蹈的名稱。其實，由於(yu) 佾字的本意是指舞蹈的對列，也就很容易將佾舞想象成是一種將舞員排成多個(ge) 對列起舞而編排的舞蹈。可以推定，中國古代曾將“排成對列的舞蹈”總稱為(wei) 佾舞。

佾舞是產(chan) 生於(yu) 夏、殷、周三代以前的舞蹈，流傳(chuan) 至周代具有排成對列的舞蹈形式。這可以從(cong) 當時嚴(yan) 格按照社會(hui) 身份地位的尊卑關(guan) 係，排定不同數量舞蹈對列的事實中得以推測。開創周代的武王為(wei) 鞏固政權、收服民心曾原樣繼承了夏殷的多種製度，並在周公的幫助下按照宗法製製定了禮樂(le) 製度，試圖維持長久的統治基礎與(yu) 社會(hui) 秩序。周代武王的樂(le) 舞“大武”正是鑒於(yu) 這種目的而編排的舞蹈。

周代的統治法是在掌管禮的同時製定與(yu) 之適應的樂(le) ，禮與(yu) 樂(le) 結合稱為(wei) “禮樂(le) ”。周代以禮規範人們(men) 的身份與(yu) 行為(wei) ，以樂(le) 麻醉人們(men) 的心誌，並通過認定宗法等級製度、統一強硬的刑法製度和行政管理來實現長治久安的統治理想。[1]

宗法製是一種以長子繼承父業(ye) 為(wei) 原則的製度，其特征是按照與(yu) 最高權力的血緣性親(qin) 疏關(guan) 係來確立層次型身份秩序。因此，周代的這種宗法製成為(wei) 與(yu) 所有統治相伴隨的秩序與(yu) 禮法的規定基礎。樂(le) 舞正是依照這時的禮法而編定的。換言之，通過規定禮法編定樂(le) 舞的所謂製禮作樂(le) 的措施來綻放德治文化的絢麗(li) 花朵，並將建立太平盛世的理想國家視為(wei) 最終目標。在這一過程中，將禮作為(wei) 象征表現出來的正是樂(le) 舞，而其實體(ti) 之一正是以佾舞形式編排出的舞蹈。

周代社會(hui) 是由自上而下的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賤人等階級來區分的結構體(ti) 。如前所述，由周公主導開展的製禮作樂(le) 產(chan) 生自徹底根植於(yu) 宗法製基礎的禮法。也就是說，製禮作樂(le) 也是按照區分社會(hui) 身份與(yu) 地位的等級製度，來規範舞蹈、音樂(le) 不同規模的立法過程。由此，樂(le) 器的配置因宮懸而定，天子四麵、諸侯三麵、大夫兩(liang) 麵，而士僅(jin) 能使用一麵。同時，依照行使八音節度與(yu) 八風的法度排定舞蹈，規定天子為(wei) 八佾、諸侯為(wei) 六佾、大夫為(wei) 四佾、士為(wei) 兩(liang) 佾，按照等級劃分不同的規模。

排成對列跳舞的佾舞恰似一種如實反映這種社會(hui) 階級製度的規範。由此，佾舞便具有了按照不同的身份與(yu) 地位規定不同等級的對列數目、確定不同等級的舞員人數的形式體(ti) 係。此時，形成舞蹈對列的基本單位被稱為(wei) “佾”。如此看來，可以認為(wei) 佾的數目已不能由哪個(ge) 個(ge) 人隨意決(jue) 定，而須按照獻舞對象或主管人員的身份如何嚴(yan) 格依禮而定。

最大規模的佾舞是向天子或與(yu) 天子具有平等身份的人呈獻的編排有八個(ge) 隊列的八佾。舞蹈的對列數目依照各自尊卑不同采取遞減兩(liang) 個(ge) 列隊的偶數方式，分別減少為(wei) 六列、四列和兩(liang) 列，被稱為(wei) 六佾、四佾和兩(liang) 佾。每次遞減偶數列隊的理由緣於(yu) 佾舞排列成陰陽兩(liang) 極跳舞的結構特點。佾舞依據身份劃分不同等級的舞蹈隊列數目，規定天子為(wei) 八佾（八列八行共六十四人）、諸侯為(wei) 六佾（六列八行共四十八人或六列六行共三十六人）、大夫為(wei) 四佾（四列八行共三十二人或四列四行共十六人）、士為(wei) 兩(liang) 佾（兩(liang) 列八行共十六名或兩(liang) 列兩(liang) 行共四人），這些規定得到了切實而徹底的遵守實施。

如此看來，所謂佾舞的真正意義(yi) 並非單純的一個(ge) “舞蹈名稱”，而應將它視為(wei) 一種形成隊列隊形起舞的“舞蹈形式”更為(wei) 妥當。筆者的這種新主張，也可以從(cong) 中國古代舞蹈可查史料中並未將佾舞特定為(wei) 舞蹈名稱的事實中得到證明。而且，在很多文獻中不表記為(wei) 八佾舞、六佾舞，而是記載為(wei) 舞八佾、舞六佾的形式，這種將舞字不表記為(wei) 名詞而是運用成動詞的表述方式也值得注意。此外，在周代編定的六代舞蹈，即六代大舞“雲(yun) 門”“鹹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舞蹈中也都記載有“舞八佾”的形式，很容易看出這裏的佾舞表現的是一種“舞蹈形式”，並非“舞蹈名稱”。立足於(yu) 這些事實角度，筆者認為(wei) 有必要糾正被歪曲理解為(wei) “舞蹈名稱”的佾舞定義(yi) 。

為(wei) 了便於(yu) 理解佾舞的隊列數目——即佾，還將在此考察周代的其他製度。在周代，依照天子與(yu) 諸侯等身份的等級規定不同措施的製度不僅(jin) 限於(yu) 遵照禮法的佾舞。當時建立宗廟也完全依照宗法製“天子七廟、諸侯五廟”的規定劃分等級，天子可在七座祠堂供奉七代祖上的牌位，諸侯僅(jin) 能在五座祠堂供奉五代祖上的牌位。另外，在周代的軍(jun) 事製度方麵，為(wei) 了保證諸侯不能擁有多於(yu) 天子六軍(jun) 的軍(jun) 隊數量，規定大諸侯為(wei) 三軍(jun) 、中諸侯為(wei) 兩(liang) 軍(jun) 、小諸侯為(wei) 一軍(jun) ，絕不容許擁有更多的軍(jun) 隊。進而言之，天子與(yu) 諸侯在國家活動中使用的舞蹈音樂(le) 、祭祀天地、劃分領土等許多方麵都有著十分嚴(yan) 格的等級區分。

有關(guan) 佾舞是依照社會(hui) 身份地位規定舞蹈等級的一種舞蹈形式的主張，還可見於(yu) 《論語·八佾》篇中的記錄。書(shu) 中記載春秋時代魯國大夫季孫氏曾在自家院中組織六十四名舞員呈獻八佾形式的舞蹈，孔子對此持嚴(yan) 厲批判態度的事實值得矚目。麵對季孫氏違反自己大夫身份隻能安排四佾形式舞蹈的禮法，膽敢組織僅(jin) 能呈獻給天子的八佾舞蹈的錯誤，孔子進行了嚴(yan) 厲斥責。由此可以看出，當時曾嚴(yan) 格按照社會(hui) 身份與(yu) 地位區分不同等級的佾舞形式，還為(wei) 這些禮法的如實實施規定了複雜的繁文縟節。

如上所述，依照身份差異區分不同等級的佾舞形式舞蹈流傳(chuan) 到周代，特別是伴隨著為(wei) 中國古代皇帝們(men) 歌功頌德的“雲(yun) 門”“鹹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六代大舞的確立，佾舞形成了牢固的結構框架。六代大舞中的六代是指世代相承的黃帝、堯帝、舜帝、禹王、湯王和武王六位帝王，編排六代大舞的目的也正緣於(yu) 敬仰頌揚六位帝王的功德偉(wei) 業(ye) 。由此，這一舞蹈采取最高規格的八佾形式的緣由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佾舞的哲學解釋

佾舞傳(chuan) 至周代具備了舞蹈的形式體(ti) 係，成為(wei) 蘊含深刻儒教禮樂(le) 思想的儒教祭禮舞。禮樂(le) 中的樂(le) 作為(wei) 包含音樂(le) 、歌曲和舞蹈的樂(le) 歌舞的統稱，與(yu) 禮一起成為(wei) 禮樂(le) 思想的核心。因此，視禮為(wei) 治身，視樂(le) 為(wei) 治心，實現心身調和為(wei) 一的“禮樂(le) 一致”才是最終目標。從(cong) 而可知，禮中有樂(le) 才能把握形體(ti) ，兩(liang) 者缺一都不能表現完美，他們(men) 有著互不可分的關(guan) 係，必須具備了樂(le) 的形式才能形成“禮樂(le) ”一詞。

孔子主張以樂(le) 促成禮的完成，他所說“成於(yu) 樂(le) ”中蘊含著通過樂(le) 的學習(xi) 來形成完全個(ge) 體(ti) 的人格的意義(yi) 。也就是說，通過樂(le) 歌舞的表現可以實現禮的至善，這在儒教方麵具有絕對意義(yi) 。因此，蘊含著這種禮樂(le) 思想的儒教祭禮舞通過十分嚴(yan) 肅而意識化的舞蹈動作，來實現儒家的倫(lun) 理道德和哲學思想。從(cong) 這種觀點出發可以認為(wei) ，這種祭禮舞不僅(jin) 在舞蹈內(nei) 容方麵獨具特色，在其表現形式方麵也與(yu) 一般舞蹈有所不同。

《南雍誌·禮儀(yi) 考》[2]從(cong) 哲學角度考察了授受之禮。書(shu) 中最後指出，人與(yu) 人移交地位或王位時，授予者與(yu) 接受者互相遵守的禮儀(yi) 十分重要，並以孔子顏子間的授受之禮模擬堯帝舜帝間授受之禮的事例加以說明：

嚐謂孔顏授受之禮，其即堯舜之所謂欽乎？視聽言動，攝諸其心，蓋合恭與(yu) 敬而言之者也。是故，常在諸中敬而不貳，則動形於(yu) 外恭而可象。

分析上述引用內(nei) 容，中國儒家思想泰鬥孔子將其地位移交給弟子顏子的事跡，正好比黃帝王朝的第六代王堯帝讓位於(yu) 非直係子孫但德智兼備的臣下姚重華的故事。姚重華便是繼承堯帝登基皇位的第七代王舜帝。後人常將兩(liang) 位帝王合稱堯舜時代，這一時期成為(wei) 百姓安居樂(le) 業(ye) 的太平盛世的象征。

此處的核心思想是，孔子與(yu) 顏子、堯帝與(yu) 舜帝不僅(jin) 將所見所聞所言寄寓內(nei) 心，還通過身體(ti) 力行的親(qin) 自實踐向當代及後人們(men) 展示了授受之禮的真正意義(yi) 。在這種授受之禮中最難能可貴的是相互間的信賴與(yu) 恭敬。以上史實將恭敬之意表述為(wei) “敬”，並將《書(shu) 經》所稱的“欽”視為(wei) 第一義(yi) 。也就是說，這種禪讓美德綜合了謙恭意義(yi) 中的“恭”與(yu) 恭敬意義(yi) 上的“敬”，形成了禮的中心。

其他授受之禮的事例，還可見於(yu) 黃帝王朝的末代舜帝不將大統傳(chuan) 於(yu) 後孫，而是讓位於(yu) 治水有功的臣下大禹的史實中。繼承黃帝王朝建立夏王朝的禹王（別名夏禹氏）正是這位大禹。

在此，一個(ge) 不容忽視的重要事實是，我們(men) 所說的佾舞正是將這種欽、恭、敬等深奧內(nei) 容寄寓內(nei) 心，並以謙恭的態度與(yu) 虔誠的形象表現於(yu) 外的產(chan) 物。最終，佾舞正是以這種恭敬、辭讓和謙讓事例表現出的哲學背景為(wei) 內(nei) 容編排而成的。也就是說，佾舞總體(ti) 性地表現了進退的步法和象征著揖、辭、謙等禮法的舞姿。上前尊敬、後退辭讓等舞蹈動作體(ti) 現著相互間的禮儀(yi) ，這也表現在《南雍誌》中孔子與(yu) 顏子、堯帝與(yu) 舜帝以及舜帝與(yu) 禹王之間相互欽、恭、敬內(nei) 心的授受之禮。

考察記錄這些文廟佾舞的《國學禮樂(le) 錄》和《聖門樂(le) 誌》等數據，身體(ti) 動作包括授、受、揖、辭、謙、讓、拜、跪、叩頭等不同種類。此外，舞具動作還包括執、舉(ju) 、衡、落、拱、呈、開、合、相、垂、交等不同表現。授、受、揖、辭、謙、讓、拜、跪、叩頭等身體(ti) 動作交流著相互間的內(nei) 心，體(ti) 現著自身的謙卑辭讓，並通過互相恭敬地跪膝叩頭等操作表現著深懷謙恭虔誠感情相互行禮的場麵。

另外，在表現執、舉(ju) 、衡、落、拱、呈、開、合、相、垂、交等舞具動作時，雙手把持鑰翟並伸出互訴情感，兩(liang) 手互握平靜內(nei) 心仰天傳(chuan) 情，打開再合並鑰翟並以下垂姿態相互交流，形成了雙方對視的形象。其中，最重要的動作是將鑰翟集合為(wei) 一後再反複展開，最終匯聚為(wei) 十字狀的形象。這正是為(wei) 實現天地人合一的目的，表現出天、地、舞員（人）合一後與(yu) 孔子共存的心境。

組成這些形象的舞姿生動反映了樂(le) 章的內(nei) 容。樂(le) 章是指跳文廟佾舞時所唱的歌詞，共有九十六字。由於(yu) 舞蹈按照九十六字的各自意義(yi) 相應編排了九十六個(ge) 動作，樂(le) 章便成為(wei) 文廟佾舞的實質性內(nei) 容。《闕裏誌》收錄了被確認為(wei) 最早的文廟佾舞譜的樂(le) 章，其內(nei) 容如下：

自，生，民，來，誰，底，其，盛，惟，王，神，明，度，越，前，聖，粢，帛，俱，成，禮，容，斯，稱，黍，稷，非，馨，惟，神，之，聽，大，哉，聖，王，實，天，生，德，作，樂(le) ，以，崇，時，祀，無，斁，清，酤，惟，馨，嘉，牲，孔，碩，薦，羞，神，明，書(shu) ，記，昭，格，百，王，宗，師，生，民，物，軌，瞻，之，洋，洋，神，其，寧，止，酌，彼，金，罍，惟，清，且，旨，登，獻，惟，三，於(yu) ，嘻，成，禮

以上九十六字記述了各自備置聘物，以音樂(le) 、歌曲和舞蹈組成合樂(le) 共同稱頌孔子的內(nei) 容。如此，文廟佾舞的舞蹈動作通過肢體(ti) 語言表現了儒家以倫(lun) 理道德和禮樂(le) 實現王道的禮樂(le) 治道思想。他們(men) 將中、和、祗、庸、孝、友等六德視為(wei) 舞蹈語言的基礎，並將樂(le) 章中的每個(ge) 漢字以及表現漢字意義(yi) 的每個(ge) 動作都賦予了各自的象征意義(yi) 。因此，祭祀孔子時舉(ju) 行的文廟佾舞在內(nei) 容方麵集中表現著德，在表現形式方麵則力圖將整體(ti) 體(ti) 現禮的一個(ge) 個(ge) 文字附著到舞蹈動作中。

在文廟佾舞的表現形式方麵，最重要的特征體(ti) 現在將進退步法和揖、辭、謙之禮在每個(ge) 樂(le) 章各重複三次，通過三進、三退、三揖、三辭、三謙來表現相互行禮的結構方式。進三步作揖、退三步辭讓、原地相互環視致謙的動作都重複三次，這是通過一而再、再而三地體(ti) 現揖、辭、謙之禮，將相互間的恭敬之禮極大化。

同時，文廟佾舞還根據樂(le) 章中每個(ge) 字的含義(yi) 借用舞具來表現身體(ti) 形態和動作規律，這體(ti) 現了文廟祭祀孔子的舞蹈具有著深奧的哲學思想。這種既重視表達祭祀孔子的舞蹈——即祭孔舞蹈的本意，又固守藝術原則不失抒情麵貌的哲學思想是其另一特點。

還值得注意的一大特點是，文廟佾舞不偏不倚地保持中庸，這是以調和各自不同內(nei) 心、實現和的境界為(wei) 基礎的，即所謂中庸與(yu) 和的中和之樂(le) 。由於(yu) 文廟佾舞是種既內(nei) 涵深奧、又十分強調嚴(yan) 肅性意識性的外層表現之舞蹈，因此與(yu) 一般化的情緒舞有著本質的不同。

注釋：

[1]參見金秋：《中國古代宮中禮儀(yi) 樂(le) 舞》，《韓國舞踴記錄學會(hui) 第三屆國際學術座談會(hui) 資料集》，2006年，第107頁。[2]此書(shu) 的表麵寫(xie) 為(wei) 《南雍誌》，但正文中寫(xie) 為(wei) 《南癰誌》。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