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分的理性，其實就是虛偽(wei)
——對蘇力評張扣扣案的感想
作者：賀希榮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首發
時間：西元2019年7月19日

7月17日，陝西漢中張扣扣被執行死刑，再次引發輿論關(guan) 注，今天想就此談點看法。

根據現有法條和司法實踐，張扣扣隻可能被判處死刑，但判決(jue) 結果與(yu) 民間期望之間存在一些距離，公權力救濟與(yu) 私力複仇之間有些衝(chong) 突。

談到衝(chong) 突，《論語》中有兩(liang) 處很有名的對孔子的評價(jia) ，都是外人說的。一處是衛封人（封人是邊疆掌軍(jun) 事的小官）說“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所謂鐸，就像個(ge) 鈴鐺 ，古代宣傳(chuan) 教令時以手持之，循路宣告，木口金舌謂之木鐸。孔子54歲至68歲周遊列國誌於(yu) 易天下，宣傳(chuan) 教化，如木鐸之殉於(yu) 道路。因為(wei) 有這個(ge) 典故，所以北京師範大學有一個(ge) 很大的鐸的雕塑，啟功先生題字“木鐸金聲”。鐸代表孔子，象征老師。

還有一處是“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影響更大。“子路宿於(yu) 石門。晨門曰：奚自？對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者乎？”子路到一個(ge) 城市可能叫石門，天晚了，關(guan) 門了，他就在城門邊睡覺。第二天清晨守門的人開門，發現他躺在城門邊，就問他從(cong) 哪來，子路回答說從(cong) 姓孔的那兒(er) 來。這個(ge) 守門的說，就是那個(ge) 知道做不成卻依然要去做的人嗎？

兩(liang) 千五百年來，對孔子最貼切最深刻的兩(liang) 個(ge) 評價(jia) ，卻出自《論語》中兩(liang) 個(ge) 不知名的小人物，可能大家想不到。這也說明，凡人心中有杆秤。

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不可，有時是指結局不理想，有時是指外界不允許。前一個(ge) 不可，意味著“為(wei) 之”是無用功；後一個(ge) 不可，意味著“為(wei) 之”會(hui) 受到外界或社會(hui) 的阻止甚至懲罰。張扣扣殺人案屬於(yu) 後一類。

圍繞張扣扣案開庭及其辯護，去年曾有一審律師鄧學平的辯護辭刷屏。北京大學法學院的朱蘇力教授，是我國著名的法理、法律史、比較法專(zhuan) 家。他對鄧的辯護辭提出了嚴(yan) 厲批評，說“這是個(ge) 贗品”，“走出法庭，往網上一放，自己的職業(ye) 生涯就多了個(ge) 很不錯的廣告。我覺得這涉嫌違背律師職業(ye) 倫(lun) 理”，還用詞很重地總結道“中國法學教育的重大欠缺也便利了這套把戲——不隻是不會(hui) 擺事實，而是根本不關(guan) 注事實，煽情，民粹，甚至玩火，根本不關(guan) 注這樣做的長遠社會(hui) 後果。”

首先，我想，朱蘇力先生自己是教育界人士，既然說到“中國法學教育的重大欠缺”，這麽(me) 大帽子安在一個(ge) 辯護律師的一次辯護上，是否恰當？

其次，朱先生口口聲聲說關(guan) 注事實。問題是，1996年那次導致張母喪(sang) 生的鬥毆，到底起因是什麽(me) ，張母是否過錯在先，是王二還是王三下的手，是否存在王三因未成年頂包，賠償(chang) 了多少錢，有沒有到位，王三保釋出獄是否合乎程序，這些都有很大的爭(zheng) 議。至少我看到關(guan) 於(yu) 張扣扣和張扣扣父親(qin) 的采訪報道，包括如今張扣扣已死，他父親(qin) 還是不認可當年和現在兩(liang) 個(ge) 判決(jue) 。

朱先生所認可的“事實”，隻是當年的判決(jue) 書(shu) 。他理由似乎很充分，打官司嘛，各說各的理，作為(wei) 旁觀者，除了判決(jue) 書(shu) 我還能信誰。以法律界人士的常識，朱先生當然知道，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實，任何事實都包含有主觀的評價(jia) ，隻有法庭認可和采納的事實才是事實。但以朱的生活和法律經驗，當時突然發生的衝(chong) 突，事後必然有多種可能情形，法院就不能有偏頗？法官就象天一樣全善全知全能？中國傳(chuan) 統文化，最重要的是注重心，良心，心服。張家對判決(jue) 書(shu) 的所謂事實一直不服，這個(ge) 是否要考慮？張家如果根本不認可那些事實也不心服，那個(ge) 判決(jue) 還能有多大的效力？

具體(ti) 到法庭辯護，張父要求重審1996年案件的請求不是被駁回了嗎？在這種情況下，辯護律師再來討論1996年的“事實”有意義(yi) 嗎？反過來說，朱蘇力這樣強調張家根本不接受的“事實”，指責辯護律師的辯護不基於(yu) 事實，以所謂法律人的理性死拿文書(shu) 高高在上說事，罔顧法離於(yu) 實的基本危險，這是不是“教義(yi) 派”？

第三，煽情、民粹、民科，是隻有如朱蘇力先生這樣的高堂教授才有資格對他人使用的詞匯。我不是法律界人士，不清楚從(cong) 專(zhuan) 業(ye) 辯護的角度，鄧的辯護辭是不是“贗品”，是否“涉嫌違背律師職業(ye) 倫(lun) 理”，但朱先生視一切有關(guan) 張扣扣的背景辯護為(wei) 多餘(yu) ，甚至完全把複仇這個(ge) 因素都排除掉，好像張扣扣隻是殺了路人甲乙丙一般，有點聳人聽聞。莫非按朱先生的說法，隻有剝離一切背景，就殺人論殺人，這樣才是理性、“學粹”、“學科”？

過分的理性，其實就是虛偽(wei) 。所謂父子相隱直在其中，朱先生提倡法治的本土資源，應該是不難懂得這個(ge) 的。

評完朱先生的評論，回到張扣扣本人，於(yu) 我而言，可謂哀之複又憐之。哀之者，他身背殺母之仇，而不接受法院給予他的公正；憐之者，他為(wei) 不可之事，而身受其果。錢穆先生解釋孔子的“天命”時說：自己負有天命是一種天命，天命之不可行，也是天命。盡管我認為(wei) 錢對孔子天命的解釋未為(wei) 的論，但他這個(ge) 說法還是很有啟發性的。

《易•大過•大象》雲(yun) ：“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過涉之凶，滅頂之災，剛過而中，不可咎也。張扣扣的情況就屬於(yu) 大過。以我之見，如果有一天我國能廢除死刑，張扣扣應該是可以刀下留人的一個(ge) 。易地而處，如果你或我的母親(qin) 遭遇這樣，而公道不可得，將又何異於(yu) 張扣扣？

祈願這個(ge) 社會(hui) 少一點惡，因此也少一點革以去故的反噬，這是我們(men) 共同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