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態感應與(yu) 理性分析
作者：吳展良（台灣大學曆史係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時間：西元2019年7月15日

生命與(yu) 心靈是動態的，天地造化是動態的，政治、社會(hui) 、家庭與(yu) 家族生活也都是動態的，所以致力於(yu) 此的中華古人，擁有一種以動態為(wei) 基底的世界觀與(yu) 認知方式。

希臘的哲人則不然，或許是宗教傳(chuan) 統的影響，他們(men) 從(cong) 一開始就致力於(yu) 尋求宇宙、生命與(yu) 心靈不變的本體(ti) (on)，並且認定變動的事物，因其變化不定，無法成為(wei) 確定知識的對象。

這一點，構成了中西世界觀、認知與(yu) 生活方式、以及與(yu) 之並生的政治、社會(hui) 、文化理念的根本差異。

從(cong) 此之後，華人（主要是漢人）總傾(qing) 向於(yu) 以「動態感應」為(wei) 基礎，去掌握這動態的世界，並結合「綜合思考」，以探索動態世界中的常道與(yu) 常理，以求貞定。而西方學人總傾(qing) 向於(yu) 理性分析出不變的存有 (being) 基底，以掌握世界的究竟本質(sbustance)，並駕馭一切的變化。（之後基督教的上帝及其所製訂的律法，又係從(cong) 最高、永不變動的存有根源所直接建立永不變動的世界秩序。希臘與(yu) 基督教傳(chuan) 統均富有出世精神，自然重視超越的本體(ti) 存有，而不重視世間的動態變化與(yu) 感應。）　

中華文化認為(wei) 無動則無生，有動必有靜，靜極複動，動極複靜，此所謂陰陽與(yu) 乾坤。整個(ge) 易經，就是在說明這世界永遠的陰陽變化之道理。（易卦中凡遇老陽、老陰之爻，必變而為(wei) 少陰、少陽，正生動地表現出造化與(yu) 事物時時刻刻變動不居的道理。）

循此以觀，天地萬(wan) 物自然應以動態變化為(wei) 基底。不動則滯而生百病，過動則燥，從(cong) 而害平衡。生活與(yu) 身心如此，政治與(yu) 社會(hui) 亦然，總必須以一種動態、陰陽往複的生命態度為(wei) 基底，從(cong) 而在其中保持平衡穩定。　

西方近現代文明的大傳(chuan) 統，正好走上相反的道路。繼承了希臘哲學傳(chuan) 統與(yu) 基督教的恒定世界觀，所有的邏輯、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學中的定律、粒子、元素、基因、數位、機械，都企圖以精準而不變動的本質性存有(being) 或符號，以理性分析的方式，去係統化地掌握那複雜變動的世界。

受希臘哲學傳(chuan) 統與(yu) 自然科學的影響，整個(ge) 社會(hui) 科學、人文學術、乃至文藝與(yu) 體(ti) 育學習(xi) ，都不斷地分析與(yu) 分割對象物，企圖精準地找到各種事物中最基本的「元素」、「原理」與(yu) 「本質」，並以這些不變的要素，去掌握事物的整體(ti) 。其好處在於(yu) 理路清晰、操作性極佳與(yu) 普遍性(universailty)高，而其缺點則在於(yu) 難以對應變動不居的人生與(yu) 人心。這造成了高度有序、有效率，卻缺乏天然情味乃至意義(yi) 的現代人生；也產(chan) 生日益工具理性化與(yu) 固定符號化的政治與(yu) 社會(hui) 。　

漢人社會(hui) ，尤其是近現代以來，總是規矩不清，變動多而且亂(luan) 糟糟。所以大家普遍向往西方法則清楚，規矩嚴(yan) 明的理性化體(ti) 係。這誠然有其必要性，然而殊不知自家的基本根性實難變化，所以雖然努力學了西方百餘(yu) 年而非常不像。相對而言，西方社會(hui) 從(cong) 啟蒙運動之後，各種價(jia) 值與(yu) 工具理性的建設突飛猛進，造成了兩(liang) 百多年盛世，至今依然領袖全人類。然而西方卻也在工具理性高度發達，價(jia) 值理性分岐虛無化後，呈現體(ti) 係性的危機。 　

究竟而言，人心、人與(yu) 人的交往，情感的互動，政治社會(hui) 文化的變動等基本性質屬於(yu) 動的事物，還是要用動態感應的方式才能充分對應，而其問題則在於(yu) 容易隻看變動乃至眼前，忽略了長期，也忽略了應有的穩定的理則。至於(yu) 數理、機械、數位與(yu) 政治社會(hui) 文化中偏向不變動的事物，則宜用不變動的原理處理，方得最大效果。但若因而產(chan) 生意識形態，麵對一切事物均以不變動的原理來處理，則若非永保高度警覺，不斷反省批判其所根據的原理，則很容易難以掌握變動。　

一般人雖然同時具有這兩(liang) 方麵的潛力與(yu) 能力，卻不免因各種先後天的因素而各有強弱主從(cong) ，絕難同時到達最嚴(yan) 格的要求。相信理性分析的人，不免要求一切用徹底嚴(yan) 謹的理性處理。相信動態感應的人，不免一切要求深細而全麵的感通。此兩(liang) 者「用心方式」迥異，也都須要長期鍛鍊，所以難以兩(liang) 全。兩(liang) 者各有所長，重點是必須各自「徹底到位」，以對應複雜深奧的真實世界。個(ge) 人固然絕難同時在兩(liang) 方麵都徹底到位，卻可用自己擅長的方式透達於(yu) 真實，而以之加強較弱的另一方麵。兩(liang) 者都是認識與(yu) 麵對世界的絕佳方式，各有其最適與(yu) 較適的領域，然而並非不可用以處理其他，隻是必須分外謙虛謹慎而已。至於(yu) 一箇文明，雖然也不免有所偏向，且同樣難以在兩(liang) 方麵都真正到位，但總同時需要兩(liang) 方麵的人，以真正豐(feng) 富、深入且平衡文明的內(nei) 涵。　

現代世界以理性分析掛帥，動態感應之人不免大為(wei) 吃虧(kui) 。然而在音樂(le) 、舞蹈、體(ti) 育、藝術、影視、人文、情感、生活、信仰、媒體(ti) 、公眾(zhong) 、政治等領域，以動態感應為(wei) 主的人，亦大有表現的機會(hui) 。若能輔以分析理性，則可以更上層樓。反之以理性分析為(wei) 主的人，固然是現代社會(hui) 社會(hui) 各方麵的主流，若能輔之以動態感應，亦可大為(wei) 提升其生命與(yu) 文藝內(nei) 涵。　

我總希望這兩(liang) 種世界觀、認知方式、生活方式與(yu) 文化體(ti) 係能夠相輔相成，互相理解尊重，而不是互相排斥或低估。至於(yu) 我們(men) 個(ge) 人，則首先必須能在專(zhuan) 業(ye) 與(yu) 生活中，運用這兩(liang) 種態度中的其中一種，力求徹底到位地處理各種問題與(yu) 需求，並同時尊重與(yu) 學習(xi) 另一方麵，以獲得生命較佳的平衡及智慧。

備注：或謂本文所言的中西對比有太簡化與(yu) 過時之嫌。然此文所說的中華與(yu) 西方，均就其主流文化大傳(chuan) 統而言。數千年不同的文化大傳(chuan) 統之影響，極其深遠廣大，雖不能包含一切，值得不斷地深入觀察與(yu) 分析，不至於(yu) 過時，也並非簡化。昔人好用理性與(yu) 直觀對立分析，此處則以動態感應代替直觀，並以之與(yu) 動態及不動態的世界觀連結，與(yu) 前人不同。華人雖離散甚廣，然而以我此生所見各地的華人，百分之九十，甚至九十五以上，依然以動態感應為(wei) 其最根本的認知與(yu) 處世方式。至於(yu) 西方人，則指歐美的主流文化中人，確實是以理性二字，為(wei) 其主流的思維方式。此種「二元對比」（其實近於(yu) Max Weber的理想型[ideal type])的立論方式，在個(ge) 體(ti) 化與(yu) 經驗分析當道的現當代，固然很不入時，也有其限製（個(ge) 人與(yu) 文化均可部分地兼具此兩(liang) 者），卻是敝人一生觀察與(yu) 思考的深切感受，還請大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