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耀】“俎豆之事”的象征

欄目:文化雜談
發布時間:2019-07-06 18:17:23
標簽:衛國、孔子
周景耀

作者簡介:周景耀,男,西元1981年生,安徽潁上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職於(yu) 寧波大學人文與(yu) 傳(chuan) 媒學院中文係副教授。主要致力於(yu) 詩學、儒學與(yu) 跨文化研究。

原載於(yu)  孔子為(wei) 何離開衛國  

作者:周景耀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中國藝術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六月初三日癸卯

          耶穌2019年7月5日

 

 

 

電影《孔子》中衛靈公與(yu) 孔子對談

 

孔子周遊列國,多次到衛國,在衛居住的時間也最長,衛國曾有意用他,孔子卻無意接受,以至決(jue) 然離去,這是為(wei) 什麽(me) 呢?個(ge) 中原委,或可從(cong) 衛靈公與(yu) 孔子的一次對話中一探究竟。

 

公元前493年前後,孔子至衛,當時衛國國君是衛靈公。此人可謂一代梟雄,執政期間內(nei) 平叛亂(luan) ,外會(hui) 盟於(yu) 諸侯,格外重視能護佑其國穩固強大的軍(jun) 事,也希望孔子能在這方麵施展其才能,就此,他們(men) 有過一段對話:

 

“衛靈公問陳於(yu) 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jun) 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論語·衛靈公》)

 

孔子說他學過禮樂(le) 俎豆之事,軍(jun) 旅之事卻沒有學過。這裏“陳”同“陣”,指作戰隊伍的陣法。春秋之際,諸侯熱衷於(yu) 製作陣法,如鄭國有魚麗(li) 之陣,魯國有支離之陣,楚有荊戶之陣,由此可以想見,彼時諸侯對軍(jun) 旅之事和稱霸之事的熱衷,衛靈公也不例外。“俎豆”是古代祭祀、宴饗時盛食物用的兩(liang) 種禮器,它們(men) 一般用於(yu) 諸侯覲見天子的朝聘之禮,孔子借之以示禮儀(yi) 之事。問答結束後的第二天,孔子就離開了衛國。為(wei) 什麽(me) 一次簡單的問答竟導致孔子離衛呢?對於(yu) 軍(jun) 事,孔子肯定精通,但為(wei) 什麽(me) 孔子說他隻知俎豆之事?

 

事實上,孔子對衛靈公與(yu) 衛國的態度頗為(wei) 複雜,他對衛靈公是有一些期待的,《論語》專(zhuan) 設《衛靈公》一章,可見孔子對其人之態度。在《孔子家語》中哀公問孔子“當今之君,孰為(wei) 最賢”?孔子答道,未曾見過最賢良的君主,如果有的話,衛靈公算是一個(ge) 吧。哀公不解,都說他家庭內(nei) 有淫亂(luan) 的行為(wei) ,怎麽(me) 算得上是賢君呢?孔子說衛靈公賢良與(yu) 否是由他在朝堂做的事情來判定的,不是以家庭中的行為(wei) 作為(wei) 判斷依據的。可見,孔子對衛靈公的評價(jia) 具有多麵性,未全盤否定他。孔子認為(wei) ,衛靈公之所以具有賢良之君的一麵,是他在朝堂上能任用賢能。據說,一次史狗為(wei) 了實踐自己的理想意欲離開衛國,衛靈公為(wei) 了挽留他,就宿於(yu) 城郊三天,不近琴瑟,一定要史狗回心轉意他才重回朝堂。因衛靈公對人才的重視,故衛國無遊放之士,孔子據此將衛靈公列為(wei) 賢君。這一點也可以從(cong) 《左傳(chuan) 》襄公二十九年吳王子季劄訪衛的感受得到驗證,公子季劄與(yu) 蘧伯玉、史狗、史鰍、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等人接觸後,發出一句感慨:“衛多君子,未有患也。”這說明衛在當時諸侯國中比較突出,一個(ge) 很重要的原因是大批賢能之士得到任用。

 

孔子初到衛國的時候,也有類似於(yu) 季劄的印象。他向冉有感歎衛國人口眾(zhong) 多,這說明衛國社會(hui) 安定,國民能保證溫飽。孔子告訴冉有,人口多了,就要設法讓他們(men) 富有,富有之後應加以教化。由這一點,可以想象到孔子希望在衛國做什麽(me) 工作了,那就是從(cong) 事禮樂(le) 教化的工作。因為(wei) 衛國不像其他國家,它具有發展禮樂(le) 教化的基礎與(yu) 可能性,各方麵的條件基本具備,而教化問題也是使衛國更上一個(ge) 台階的關(guan) 鍵。但是,衛靈公好像對此不太上心,這或許也是孔子評價(jia) 他是無道之君的根本原因。

 

孔子居衛後,衛靈公展現了一位求賢若渴的君主形象,他給孔子的俸祿與(yu) 孔子在魯國時的俸祿相同,但孔子卻未得重用,受小人離間,以致最終離開。當然,無論各國處境如何,但凡任用他,孔子都會(hui) 實施他庶之、富之、教之的理想,所以他會(hui) 很自信地說:“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但是孔子的理想和衛靈公的追求不在一個(ge) 軌道上,二人的價(jia) 值觀存在著差異,但他們(men) 都希望對方按照自己的政治哲學行動。這是一種視差之見,彼此的“道”不同,一個(ge) 關(guan) 心俎豆之事,希望做教化方麵的工作;一個(ge) 關(guan) 心軍(jun) 旅戰伐之事,希望發展軍(jun) 事。“道不同,不相為(wei) 謀”,從(cong) 長遠來看,即便他們(men) 二人可以合作,但難以長久。我們(men) 知道孔子不是不懂、不重視軍(jun) 事,但在他看來立國之本是王道,軍(jun) 事當為(wei) 其統領,不能本末倒置,置於(yu) 王道之上,否則征伐之事將不斷上演,所以鄭玄說:“軍(jun) 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也就是說,教化未施而先軍(jun) 事,其結果讓人擔憂,因未教化者掌控軍(jun) 事,其危害將更大。因此,即便衛靈公給了孔子很高的俸祿,但並沒有正確理解孔子的良苦用心,因而不能如其所願任用他,也就不能將孔子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去,才不得其用。我們(men) 知道,孔子所處的時代,以周天子為(wei) 代表的政治秩序日漸孱弱,各諸侯國蠢蠢欲動,一個(ge) 禮崩樂(le) 壞、群龍無首的時代開啟了。與(yu) 此相配的思想大勢已發生轉移,強調實用、強力、競爭(zheng) 的功利主義(yi) 思想成為(wei) 主潮,此乃時勢使然。正如南宋大儒張栻所言:“自春秋之時言之,諸國以強弱為(wei) 勝負,軍(jun) 旅之事宜在所先,而俎豆之事疑若不急者矣。曾不知國之所以為(wei) 國者,以夫天敘天秩者實維持之也。”是故,孔子的王道理想、禮樂(le) 教化的大計,雖是立國之天命所係與(yu) 國家存亡之根本所在,但這已不是當時各諸侯國關(guan) 心的問題,這或許是各諸侯國在時勢麵前的不得已。因此,衛靈公不能如其所願的任用孔子,其他諸侯國同樣如此,其所思所行與(yu) 時代“背馳”而行,周遊列國注定無功而返,隻能借作《春秋》以書(shu) 憤,卻無力挽回世界的頹敗局麵。

 

由孔子之言行可知,在不以禮樂(le) 教化為(wei) 重點,或者說不以王道作為(wei) 立國之本的意義(yi) 上,他將衛靈公定義(yi) 為(wei) “無道”之君。雖然他能任用賢才,保證衛國一時不亡,但他未能“勝殘去殺”,且好德不如好色,無論對內(nei) 還是對外,這都是一種沒有仁道的體(ti) 現,非治國之本。如此則興(xing) 百姓苦,亡百姓亦苦。衛靈公把孔子看低了,孔子不是貪圖權位之人,權位是實現理想的途徑,而非根本目的,以謀食逐利的世俗價(jia) 值觀待之,顯然不能理解孔子借“俎豆之事”所表征的“謀道”的深遠意義(yi) 。孔子也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衛靈公出於(yu) 霸道目的的任用,其結果無異於(yu) 助紂為(wei) 虐。誠如明代大儒劉宗周所論:“道不行矣,不去何為(wei) ?聖人處此,直脫然無絲(si) 毫計較。才計較,便不成行。”

 

如果上述解說算是一種理解的話,那麽(me) 我們(men) 再看司馬遷對衛靈公與(yu) 孔子告別場景的描述,就顯得意味深長,《史記·孔子世家》曰:“他日,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軍(jun) 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與(yu) 孔子語,見蜚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複如陳。”類似的場景,在曆史中一直存在,孔子遠行的背影,落寞、孤獨、悲壯,甚至淒涼,那是一個(ge) 以“有道”訣別“無道”的背影,它倒映在史書(shu) 中的意義(yi) ,就在於(yu) 絕不苟且,曆史因此才有了光亮與(yu) 重量,值得一再打量與(yu) 思慕。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