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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鑫恣作者簡介:衷鑫恣,字叔晦,世居福建武夷山(舊崇安縣),生於(yu) 西元1985年即共和國卅七年,香港浸會(hui) 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職浙大城市學院傳(chuan) 媒與(yu) 人文學院副教授。出版有《敵道學史——從(cong) 北宋到二十世紀》,主編有《武夷學院朱子學研究十年錄》及副主編多部。 |
“迂腐”與(yu) “虛偽(wei) ”:被醜(chou) 化的道學
作者:衷鑫恣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敵道學史——從(cong) 北宋到二十世紀》第二章,衷鑫恣著,〔台北〕萬(wan) 卷樓2019年1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廿九日己亥
耶穌2019年7月1日
明武宗正德初年,陝西提學副使王雲(yun) 鳳(1465-1517)告訴我們(men) ,他那時候的道學如何被人嘲笑:
是道也,君子所以治身,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而今學者諱言之,一有談及,則互相告語以為(wei) 笑。……一遇規行矩步、端言正色者,則嘲論紛起,誹謗橫生,遂使學以講道為(wei) 諱。
講道竟成了忌諱。不過這不奇怪,現代中國很多時候很多場合談道德也是忌諱,要有勇氣。這是古今不變的敵道學。觀王雲(yun) 鳳所記,時人的嘲笑聲有兩(liang) 種,一是以道學理想之高遠為(wei) 迂腐,一是以道學儀(yi) 容之端莊為(wei) 虛偽(wei) 。
一、道學之“迂腐”
孔子時代已經有人說他“迂”了,而且是得意弟子說的。《論語•子路》載,孔子提出為(wei) 政當以“正名”為(wei) 先,子路便質疑:“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路是怪孔子不切實際,不能直接就政治論政治。以子路之賢況且認為(wei) 孔子迂闊,普通人對聖學的不理解可以想見。
孔子的“正名”迂闊,程子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豈能不迂闊?朱子對此有清醒的預見:“(伊川)以為(wei)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自世俗觀之,誠為(wei) 迂闊。然自知經識理之君子觀之,當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他點出“自世俗觀之”,這很重要。世俗,就是現代漢語中的社會(hui) 。無論道學多麽(me) 高明,“社會(hui) 眼光”會(hui) 作出自己的判斷。社會(hui) 中大部分是普通人,社會(hui) 學告訴我們(men)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行為(wei) 模式。這個(ge) “普通人”,也包括手握大權的君主,如孟子見梁惠王,隻談仁義(yi) 不談利國,就備受蔑視;也包括有見地的文人,如葉聖陶覺得,馬一浮“言道學而無道學氣”,“至足欽敬”,卻仍不免責備,“他的本行話未免迂闊”,“於(yu) 其他皆通達,惟於(yu) ‘此學’則拘執”。都是關(guan) 於(yu) “迂闊”。
儒者高談仁義(yi) 道德、動輒堯舜周公,遂有“迂腐”之名——用今天的流行語說,“迂”者謂其高談,“不接地氣”;“腐”者謂其從(cong) 古,“脫離時代”。此惡諡古已有之,但登峰造極、人人得而稱之是在有道學之後,近世以來幾乎成為(wei) “道學先生”的記號。道學家對自身易被社會(hui) 視為(wei) 迂闊分子的自覺,首推朱子。除了上段引語,他還講過一個(ge) 有趣的故事,說福州人黃登為(wei) 某處宰,好對對子,問人:“利對甚?”雲(yun) “對害。”乃大聲雲(yun) :“這便不是了。……須知道,利乃對義(yi) ,才明得義(yi) 利,便自無乖爭(zheng) 之事。”朱子評論:“此事須近於(yu) 迂闊,然卻甚好。今不可多見矣。”以害對利是普通人,以義(yi) 對利是道學家。“此事須近於(yu) 迂闊”,一個(ge) “須”字,顯示朱子對社會(hui) 敵道學的必然性洞若觀火。隻是道學家對這種社會(hui) 眼光並不在意,朱子的態度毫不含糊,明說以義(yi) 對利“甚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可易”。經驗告訴我們(men) ,少數人自認其理,不能夠從(cong) 眾(zhong) ,這種態度會(hui) 進一步加強他們(men) 在世俗眼中的負麵形象。
明代以來道學被抹上強烈的迂腐色彩,有平民聲音競起的原因(例如俗文學作品的大量湧現)——這倒不是意味著以前罵迂腐的少,而是意味著這時庸眾(zhong) 的行為(wei) 得到了更多記錄和反映。同時,也有自身的原因,其中道學宗師程頤本人,就關(guan) 係甚大,儼(yan) 然成為(wei) 酸腐、古板、嚴(yan) 厲型老先生的老祖宗。
後人的認識中,伊川先生程頤有個(ge) 標準像——板著臉講道理。而這大約是實情。一個(ge) 流傳(chuan) 甚廣的故事是,程頤見哲宗小皇帝折柳枝,便予以斥責,教訓了一番大道理,如仁民愛物之類,且不免搬出祖宗法度為(wei) 辭。無論誰對誰錯,後人中除少數將此事與(yu) 程頤以道學製衡皇權的理念聯係起來,多數是同情哲宗,視程頤為(wei) 不近人情,跟小孩過不去,矯激,乃至虛偽(wei) 做作。
程頤入馮(feng) 夢龍的《古今譚概•迂腐部第一》,且有兩(liang) 則。一則就是《諫折柳》,馮(feng) 夢龍有評語:“遇了孟夫子,好貨、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條也動一些不得。苦哉,苦哉!”一則是《心中有妓》:
兩(liang) 程夫子赴一士夫宴,有妓侑觴。伊川拂衣起,明道盡歡而罷。次日,伊川過明道齋中,慍猶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汝心中卻有妓。”伊川自謂不及。
馮(feng) 夢龍也錄司馬光迂腐事一則,但不妨許以“大賢”(《迂腐部》序),對程頤則徑稱其所為(wei) “未免已甚”,可見馮(feng) 氏非特摘錄一二事,而是對程頤整個(ge) 人品有意見。盡管他也說“非敢為(wei) 邪為(wei) 謗”,但不妨不讀書(shu) 之人僅(jin) 憑這一二事抹黑程頤,又僅(jin) 憑程頤抹殺道學。
在程頤的榜樣作用下,從(cong) 其門人開始,道學後生模仿程頤的儀(yi) 態辭氣演變成群體(ti) 行為(wei) ,從(cong) 而達到這種程度:人們(men) 一看到“規行矩步、端言正色”,馬上想到道學;或者反過來,一說到道學,馬上想到行為(wei) 保守、不苟言笑、得理不饒人等等。流風所至,衛道宣教的文學作品也依著這個(ge) 路數塑造主人公。夏敬渠於(yu) 清乾隆年間撰成長篇小說《野叟曝言》,主人公文素臣“奉名教若神明”,一生汲汲於(yu) 捍衛、發揚孔孟程朱。這部作品中,道學先生文素臣簡直是程頤的翻版。第十回,文素臣乘舟,見艙中有僧尼,便覺氣悶難忍,同行餘(yu) 雙人說道:“素兄心中有妓,小弟心中無妓。”道學是辟佛的,所以文素臣要辟佛,視僧尼如娼妓,羞與(yu) 之同處。在作者夏敬渠看來,這種嚴(yan) 正是道學的基本素質,是好的,而且重點是,要顯豁地表現出來,見於(yu) 舉(ju) 手投足之間。
曆史上,小程子確實嚴(yan) 肅,常是一副凜然如霜模樣,似乎比較無趣。連朱子、王子對他也頗有微詞。《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朱子評二程兄弟:“明道終是和粹,不甚(如伊川般)嚴(yan) 厲。”《伊川先生年譜》載朱子評“程門立雪”故事中的程頤:“其嚴(yan) 厲如此,晚年接學者,乃更平易。”換句話說,他更喜歡平易一點。朱子本人是沒那麽(me) 嚴(yan) 厲的。有件事值得一提,小程子是古代罕見的主動不寫(xie) 詩的高級知識分子,而詩歌往往代表了一個(ge) 人的才情或情趣,朱子就寫(xie) 很多詩,天性活潑,乾隆《福建通誌•朱熹傳(chuan) 》說他“天機活潑,常寄情於(yu) 山水文字”。當然,朱子說小程子晚年更平易了,這一變化很多人可能沒注意到。
王陽明對程頤的脾氣更加不滿,在論《論語》“吾與(yu) 點也”章時,不忘拎出小程子做反麵教材:
聖人何等寬宏包含氣象!且為(wei) 師者問誌於(yu) 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yu) 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其瑟來,何等狂態?及其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
行事拘謹、愛罵人,容不得任何異端狂態,真是栩栩如生。相比朱子的相對保留,陽明先生是明確要狂狷,不要拘謹的。鑒於(yu) 王學一度極受歡迎,他對程頤的負麵評價(jia) 無疑參與(yu) 了(甚至是開啟了)明中晚期程頤不良形象的構建,衍生出馮(feng) 夢龍一類俗文化作品,落實為(wei) 大眾(zhong) 的固化的集體(ti) 觀感。身為(wei) 道學,王陽明自然不會(hui) 把程子等同於(yu) 全部道學,但不妨礙別人這麽(me) 做,特別是那些不愛讀書(shu) 又反感權威的人。
綜觀青史留名的道學家,像小程子這般生性嚴(yan) 厲的其實鳳毛麟角。胞兄大程子之和,朱子之趣,王子之狂,千姿百態。翻開《明史•儒林傳(chuan) 》,各派人物眾(zhong) 多,隻能找到胡居仁一人特別嚴(yan) 肅拘謹:“端莊凝重,對妻子如嚴(yan) 賓。手置一冊(ce) ,詳書(shu) 得失,用自程考。”另外明末董其昌提到,東(dong) 林講學領袖馮(feng) 從(cong) 吾“矜莊”:
吾黨(dang) 愛周望之簡易,而憚仲好(指馮(feng) 從(cong) 吾——鑫恣注)之矜莊,不敢以狎進,私戲之曰“此食生?1?1(豚)肉者”,謂其有意於(yu) 兩(liang) 廡之間也。
董其昌友人周望之戲謔馮(feng) 從(cong) 吾想吃冷豬肉,是譏諷他憧憬死後從(cong) 祀孔廟。周望之從(cong) 忌憚馮(feng) 從(cong) 吾的矜莊到揣度馮(feng) 從(cong) 吾有意身後之名,等於(yu) 是說道學的虛偽(wei) 。這代表了大眾(zhong) 的思維習(xi) 慣。胡居仁、馮(feng) 從(cong) 吾都是程朱一派,自從(cong) 小程子示範於(yu) 前,道學對氣質本莊肅者會(hui) 格外有吸引,其他人則更多是做樣子。真誠者尚不免毀謗,模擬者更可想見。
若能平心看待,小程子身上呈現的那種緊張感本是儒家所認可,王陽明非之不是。孔子的“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說的就是這種緊張。如上引陽明話語所示,聖人對話四名弟子時,前三名都是“整頓以對”。第四名曾點的灑脫反映了更高的境界,然而此三人也有可取之處。同理,小程與(yu) 大程,一個(ge) 心中有妓,一個(ge) 心中無妓,一個(ge) “整頓”,一個(ge) 灑脫,氣質有殊,境界有別,然俱能容於(yu) 道學。世人惡莊嚴(yan) ,喜瀟灑,乃因瀟灑近於(yu) 放縱,便於(yu) 逸樂(le) 。這是世情之常。
茲(zi) 略為(wei) 程頤的“不通人情”一辯。嚴(yan) 於(yu) 禮法、講究原則其實是健康社會(hui) 的必要素質。焦竑,“中國封建社會(hui) 後期的第一個(ge) 啟蒙學派”(侯外廬語)泰州學派的代表之一、狂禪李贄的摯友,按說應該是最要自由、不拘格套的,實則不然。據黃宗羲《明儒學案•泰州學案四》,焦竑萬(wan) 曆時為(wei) 東(dong) 宮侍講,“嚐於(yu) 講時有飛鳥鳴而過,皇太子目之,先生即輟講,皇太子改容複聽,然後開講。取故事可為(wei) 勸戒者,繪圖上之,名《養(yang) 正圖解》。”此與(yu) 程頤故事大同小異,焦竑之嚴(yan) 肅認真可見一斑。試想,若此情境下焦竑不能站穩師儒的尊嚴(yan) ,聽皇太子為(wei) 樂(le) ,甚至一同嬉戲,則皇儲(chu) 之教育無從(cong) 談起。其他情境亦如是。
二、道學之“虛偽(wei) ”
“偽(wei) ”或“虛偽(wei) ”,是敵道學者酷愛的形容詞,“偽(wei) 道學”是其口頭禪。道學與(yu) 偽(wei) 字頻繁掛鉤,濫觴於(yu) 南宋慶元黨(dang) 案前後敵道學者對朱子的攻擊。分析起來,短語“偽(wei) 道學”的定語“偽(wei) ”字,可以是限定性的,此時“偽(wei) 道學”的所指是真偽(wei) 兩(liang) 種道學中偽(wei) 的那種;也可以是非限定性的,此時“偽(wei) 道學”的所指就是道學本身。為(wei) 了區分二者,我們(men) 用“偽(wei) 的‘道學’”和“偽(wei) 的道學”分別表示。
偽(wei) 的“道學”等於(yu) 說“道學有偽(wei) ”,它並不構成對道學的攻擊,相反,是道學中人對投機分子的辨別。較早闡述這一層真偽(wei) 的,有宋末的周密。其《齊東(dong) 野語》卷十“道學”條,論南宋中期的道學圈子,以張栻、呂祖謙、朱熹、張九成、陸九淵等為(wei) 道學正傳(chuan) ,接著便說:
世又有一種淺陋之士,自視無堪以為(wei) 進取之地,輒亦自附於(yu) 道學之名。裒衣博帶,危坐闊步。或抄節語錄以資高談,或閉眉合眼號為(wei) 默識。而扣擊其所學,則於(yu) 古今無所聞知;考驗其所行,則於(yu) 義(yi) 利無所分別。此聖門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藉口為(wei) 偽(wei) 學之目,而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禍者也。
這段文字的背景正是慶元黨(dang) 禁:黨(dang) 禁發生前,以朱、張、呂為(wei) 首的道學蓬勃發展,依附者眾(zhong) ;至黨(dang) 禁來臨(lin) ,道學被權臣冠以“偽(wei) 學”之名,一網打盡。對當時混入道學的虛假分子周密這裏描摹得夠清楚了。他未及聞見的是,他之後這種虛假之人仍是代代有之。王陽明批評明代假道學泛濫的情況:“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yi) 之名,而內(nei) 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幹譽。”雖原其本意,偽(wei) 冒道學者是以道學為(wei) 美名,欲藉以取名利,客觀上卻不能不承認,道學圈混入這等偽(wei) 劣成分,必然敗壞名聲、授人把柄。因此周密才會(hui) 說偽(wei) 的“道學”是“聖門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藉口為(wei) 偽(wei) 學之目”。
除了這種投機偽(wei) 劣的道學,還有一種相對無害的偽(wei) 的“道學”,那就是“鄉(xiang) 願道學”,俗稱好好先生、老好人。鄉(xiang) 願之為(wei) 偽(wei) ,在於(yu) 它有善人的名聲,剽襲中庸的美名,幾可錯認為(wei) 仁者。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偽(wei) 君子”,主要就是鄉(xiang) 願。孔孟皆辟鄉(xiang) 願,甚至揭狂狷之教以防之,謂倘不能真正合於(yu) 中道,寧可為(wei) 狂狷。自古鄉(xiang) 願特多,構成了社會(hui) 學層麵的中庸精神,以至於(yu) 在俗語中“中庸”二字竟為(wei) 貶義(yi) 。明代陽明學興(xing) ,大倡狂狷,東(dong) 林之士承其流風,對當時的鄉(xiang) 願很警覺。黃宗羲謂顧允成“平生所深惡者鄉(xiang) 願道學”。顧允成表示:“此一種人,占盡世間便宜,直將弑父與(yu) 君種子,暗佈人心。學問須從(cong) 狂狷起腳,然後能從(cong) 中行歇腳。”當時的鄉(xiang) 願道學,表麵上如程朱陸王一般熱愛講學,實則“在縉紳隻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隻傳(chuan) 食諸侯一句”。
偽(wei) 的道學等於(yu) 說“道學是偽(wei) ”,是對道學價(jia) 值與(yu) 道學人物的整體(ti) 否定。其義(yi) 有二,一是把道學的抱負、訓誡、軌範等一概視為(wei) 虛偽(wei) ,認定道學所講的仁義(yi) 道德、治國平天下的一套無法實現,背離現實世界的常軌,所以道學是務虛,是偽(wei) 。這種偽(wei) 也就是“迂闊”,而“迂闊”二字算好聽的。這裏所謂現實世界的常軌,其背後是庸眾(zhong) 的常規認知與(yu) 他們(men) 對非常態的排斥。王陽明在這方麵有獨到體(ti) 會(hui) 。他對門人感慨:
(我)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wei) 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yu) 非笑而詆斥之,以為(wei) 是病狂喪(sang) 心之人耳。
直接被世人當成了精神病,可見道學抱負之不被人理解。世人的心態就是,你說要拯救我,我還不願意被你救呢!何況其中一部分人,如朝廷的政客,本是現行秩序的既得利益者,更加不願有所變更,見陽明此等欲翻天覆地的雄心,焉能不肆意詆斥?
道學之偽(wei) 的第二義(yi) ,是以道學人物為(wei) 偽(wei) ,指責他們(men) 言行相違、表裏不一,所謂偽(wei) 君子、偽(wei) 名儒。這種情況下,道學理論到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道學的載體(ti) ——“道學家”說一套做一套。這是比上述第一義(yi) 流傳(chuan) 更廣的觀念,也是“偽(wei) ”的基本義(yi) ——對多數人而言,論斷一個(ge) 人比論斷一套理論要容易且有趣得多。《明儒學案•白沙學案下•給事賀醫閭先生欽》記載:“天下議白沙(陳獻章)率人於(yu) 偽(wei) ,牽連而不仕,則以先生(賀欽)為(wei) 證。”賀欽是陳獻章門生。這句話的背景是,陳獻章門下,包括賀欽,“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wei) 意”。世人認為(wei) ,儒者愛當官,卻故意推脫,這不是偽(wei) 是什麽(me) ?同樣的,朱子屢屢辭官,慶元黨(dang) 案中也被當作他的“偽(wei) ”跡之一。
後麵我們(men) 將看到,江湖流傳(chuan) 的道學“惡人榜”上,朱子正是頭號“偽(wei) 儒”,正如程子是頭號“腐儒”。朱子之為(wei) “偽(wei) ”,套用魯迅的狂人狂語,就是“滿嘴仁義(yi) 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罪惡之極。據傳(chuan) 聞,朱子狎尼姑、偷媳、虐待老母,壞事做盡。這當然都是謠言,其源頭是慶元黨(dang) 案中政敵的編排(詳後)。謠言一旦被信以為(wei) 真,道學的核心人物做著人間最齷蹉的事,道學哪能不被詛咒?有一點很值得玩味,按照大眾(zhong) 心理,這種巨大的反差恰是大眾(zhong) “喜聞樂(le) 見”的,他們(men) 得到類似訊息時,會(hui) 像吸毒一樣感到興(xing) 奮。換言之,人們(men) 寧要一個(ge) 齷蹉而可嘲笑的朱文公,也不要一個(ge) 無可挑剔的朱元晦,這是一種群眾(zhong) 性消費心理。至於(yu) 反差的形成,顯然又與(yu) 道學理想的高難度有關(guan) ——理念之高與(yu) 行事之卑,對照之下才有反差。這就回到道學之“偽(wei) ”的第一義(yi) 了。正是道學理念的崇高留下了道學人物被冠以“偽(wei) ”字的可能。如盜蹠,絕不會(hui) 有人說他虛偽(wei) 。
社會(hui) 上,偽(wei) 的“道學”與(yu) “偽(wei) 的道學”匯流,於(yu) 是有籠統的“偽(wei) 道學”之名。慶元黨(dang) 禁徑稱程朱道學為(wei) “偽(wei) 學”,道學即偽(wei) 學,語義(yi) 明晰,後人不難辨其武斷。而廣泛流傳(chuan) 的“偽(wei) 道學”(或“假道學”)三字卻是駁不倒的,它混淆偽(wei) 的“道學”與(yu) “偽(wei) 的道學”兩(liang) 種可能,無論如何都可以據前者成立,因為(wei) 偽(wei) 冒道學者一定存在,不可否認。不難發現,不少人故意在模棱兩(liang) 可的意義(yi) 上使用“偽(wei) 道學”一詞,不加區分,在模模糊糊之中造成隻有偽(wei) 道學沒有真道學的印象,即道學即偽(wei) 學。這樣一來,道學先生、道學家、道學之士、衛道士等等名詞,不論誠心之有無,不論水平之高低,一概與(yu) 虛偽(wei) 掛鉤,將使無人敢稱道學,無人敢言仁義(yi) 禮法。“道學”二字的貶義(yi) 化、汙名化,可謂敵道學的最高成果。至明代,道學多以“理學”名義(yi) 活動,“道學”二字已漸稀少。至五四時期,“道學家”雲(yun) 雲(yun) ,基本已成人們(men) 嘲弄的笑料。這是敵道學的泛化,是量的一種發展。而從(cong) 質上說,五四時期的魯迅嘲笑道學家見《紅樓夢》就想到淫,與(yu) 明人嘲笑小程子不近妓女,二者誰也不比誰更具善意。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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