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解蔽》篇“周而成”章新釋

作者：廖名春

來源：《東(dong) 嶽論叢(cong) 》2018年第7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臘月二十日壬戌

          耶穌2019年1月25日

作者簡介：廖名春(1956-)，男，清華大學曆史係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導，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曆史文獻學，北京100084

內(nei) 容提要：《荀子·解蔽》篇最後一段的“周而成，泄而敗”當訓為(wei) “周之成，泄之敗”，指的是讚成堵塞言路，反對開通言路；“宣而成，隱而敗”當釋為(wei) “宣之成，堰之敗”，指的是讚成開通言路，反對堵塞言路。逸《詩》“狐狸而蒼”之“蒼”當讀為(wei) “蹌”，意為(wei) 起舞的樣子。視《荀子·解蔽》篇最後一段為(wei) 《君道》篇或《正論》篇的錯簡都不可信。

關(guan) 鍵詞：《荀子·解蔽》/“周而成，泄而敗”/“宣而成，隱而敗”/“墨以為(wei) 明，狐狸而蒼”

《荀子·解蔽》篇是研究荀子認識論思想最為(wei) 重要的一篇論文。但此篇文辭深奧，許多詞句傳(chuan) 統的訓詁似是而非，導致一些重要的命題理解有誤，嚴(yan) 重影響到我們(men) 對荀子學術思想的認識。筆者以前曾撰文探討過《解蔽》篇“虛壹而靜”段文字的釋讀和文義(yi) 理解的問題①，今再就《解蔽》篇最後一段的釋讀和詮釋作一討論。

《解蔽》篇最後一段的文字是：

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詩》雲(yun) ：“墨以為(wei) 明，狐狸而蒼。”此言上幽而下險也。君人者宣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詩》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②

先看“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一句。楊倞注：“以周密為(wei) 成，以漏泄為(wei) 敗，明君無此事也。明君，日月之照臨(lin) ，安用周密也？”③是訓“周”為(wei) “周密”，“泄”為(wei) “漏泄”，認為(wei) “明君無之有也”，就是“明君無此事”，明君“安用”，不用“周密”。後來的注家基本上都承襲了楊倞注的精神，比如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的《荀子新注》就說：“周：周密，指隱蔽真情。泄：泄漏，指公開真情。這句意思是：隱瞞真情就會(hui) 成功，公開真情就會(hui) 失敗，明智的君主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④蔣南華等也將此句翻譯為(wei) ：“隱瞞真情而獲得成功，泄露真情而遭到失敗，聖明的君主是不會(hui) 有這種事的。”⑤

再來看與(yu) 此相對的“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一句。楊倞注：“以宣露為(wei) 成，以隱蔽為(wei) 敗，暗君亦無此事也。暗君務在隱蔽而不知昭明之功也。”⑥是將“宣”訓為(wei) “宣露”，將“隱”訓為(wei) “隱蔽”，認為(wei) 暗君追求的是隱蔽行事而不懂得光明正大的好處，所以暗君不會(hui) 有“以宣露為(wei) 成，以隱蔽為(wei) 敗”之事。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的《荀子新注》本之，也說：“宣：指公開真情。這句意思是：公開真情就會(hui) 成功，隱蔽真情就會(hui) 失敗，昏君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⑦蔣南華等的《荀子全譯》近同⑧。其他的譯注，也莫不如此，恕不煩舉(ju) 。

將“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理解鹹“隱瞞真情就會(hui) 成功，公開真情就會(hui) 失敗，明智的君主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公開真情就會(hui) 成功，隱蔽真情就會(hui) 失敗，昏君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表麵上兩(liang) 兩(liang) 對舉(ju) ，對文現義(yi) ，應該是文從(cong) 字順了，但邏輯上卻存在嚴(yan) 重的問題。

將“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理解成“隱瞞真情就會(hui) 成功，公開真情就會(hui) 失敗，明智的君主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就是說明君無“周而成，泄而敗”之事，明智的君主不會(hui) 有隱瞞真情而成功、公開真情而失敗這樣的事。這實質是否定保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理論上都是不能成立的。隻要有一點基本常識的人，就知道其荒謬。

“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即暗君無“宣而成，隱而敗”之事，將其理解成“昏君不會(hui) 有公開真情而成功，隱瞞真情而失敗”這樣的事更是不靠譜。曆史上的昏君因“隱瞞真情而失敗”這樣的事，比比皆是，數不勝數；現實中因“隱瞞真情而失敗”的昏官也不鮮見。怎麽(me) 能說是“無之有也”？這樣的釋讀用《荀子·解蔽》篇的話來說，隻能說是“蔽於(yu) 一曲而暗於(yu) 大理”。因此，當另求別解。

其實，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傅山(1607-1684)早就發現了此間的問題，他認為(wei) 楊倞注“暗君務在隱蔽而不知昭明之功也”說：“此誠大昧。既雲(yun) 務在隱閉，如何又說無之有？周與(yu) 隱一義(yi) ，本義(yi) 謂用宣泄，不用周隱。”⑨這是說楊倞注大有問題、矛盾明顯，暗君追求的是“隱閉”，事實上暗君大多是“隱而敗”的，又怎能說是因“隱瞞真情而失敗”的“暗君無之有”呢？傅山認為(wei) 《荀子·解蔽》篇此段論“周”、“隱”，荀子的本意是要“用宣泄，不用周隱”，即主張“宣泄”，反對“周隱”。

傅山的《荀子評注》麵世很晚，學人們(men) 看到了引起注意的也不多，即使注意到了也隻是誤解。比如近年來重要的荀學著作王天海的《荀子校釋》就認為(wei) ：“宣，公開也。隱，隱瞞也。此言明君開明則成功，隱密則失敗，暗君反此，故曰‘無之有也’。”批評“傅氏未諳此，其說非也”⑩。其實，傅山看到了問題的關(guan) 鍵，其思路完全正確，隻是訓詁上還沒有落實，文義(yi) 上還需深究。

《荀子·解蔽》篇此段文字訓詁上有幾個(ge) 關(guan) 鍵。一是“隱”字，從(cong) 楊倞以來，人們(men) 都是將“隱”訓為(wei) 隱瞞、隱閉、隱密，以為(wei) 是“隱瞞真情”。這雖然是通訓，但用在此處卻很不確切。

這裏的“隱”其實當讀為(wei) “堰”，是塞，也就是堵塞的意思。《管子·輕重甲》：“越人果至，隱曲薔以水齊。”王念孫(1744-1832)《讀書(shu) 雜誌》雲(yun) ：“薔，亦當為(wei) 菑。曲菑，菑水之曲處也。……隱，塞也，謂塞曲菑以灌齊都也。”其自注曰：“上文雲(yun) ‘請以令隱三川’，謂塞三川也。《小雅·魚麗(li) 》傳(chuan) ：‘士不隱塞。’正義(yi) 曰：‘為(wei) 梁止可為(wei) 防於(yu) 兩(liang) 邊，不得當中皆隱塞。’是隱與(yu) 塞同義(yi) 。”(11)是訓“隱”為(wei) “塞”。《管子·輕重甲》：“請以令隱三川，立員都，立大舟之都。”馬非百(1896-1984)《新詮》：“孫詒讓雲(yun) ：‘隱讀為(wei) 匽。《毛詩·小雅·魚麗(li) 傳(chuan) 》“士不隱塞”，《釋文》雲(yun) ：“隱本作偃。”匽、偃字同。《荀子·非相》篇楊注雲(yun) ：“梁匽所以製水。”《周禮·人》鄭眾(zhong) 注雲(yun) ：“梁，水偃也。”’元材案：……隱即《漢書(shu) ·賈山傳(chuan) 》‘隱以金椎’之隱。服虔雲(yun) ：‘隱，築也’。此當讀‘請以令隱三川’為(wei) 句，謂下令築堤壅三川之水而立為(wei) 員都也。”(12)《詩·小雅·魚麗(li) 》“魚麗(li) 於(yu) 罶，鱨鯊。”毛亨傳(chuan) ：“士不隱塞。”陸德明(約550-630)釋文：“隱，如字。本又作偃，亦如字。”孔穎達(574-648)疏：“‘士不隱塞’者，為(wei) 梁止可為(wei) 防於(yu) 兩(liang) 邊，不得當中皆隱塞。”阮元(1764-1849)校勘記：“其‘本又作偃’者，即今之堰字。”(13)由此可見，“隱”可讀為(wei) “匽”，“匽”又作“偃”，也就是今天常見的“堰”字，其義(yi) 為(wei) 塞，可訓為(wei) 堰塞、堵塞。此當指堵塞言路、閉塞言路。

與(yu) “隱”同義(yi) 的是“周”。“周”楊倞訓為(wei) “周密”，後來的注家皆本之，並不很確切。“周”應訓為(wei) 閉、固。《荀子·王製》：“凡聽：威嚴(yan) 猛厲，而不好假道人，則下畏恐而不親(qin) ，周閉而不竭。”(14)“周閉”連言，說明“周”義(yi) 與(yu) “閉”同。《左傳(chuan) ·哀公十二年》：“盟，所以周信也。”杜預注：“周，固。”(15)此也當指閉塞言路。

與(yu) “隱”義(yi) 為(wei) 反對的是“泄”與(yu) “宣”。楊倞訓“泄”為(wei) “漏泄”，後來的注家皆理解為(wei) “泄露真情”、“公開真情”，皆未中的。“泄”當訓為(wei) 通、達。《淮南子·本經》：“精泄於(yu) 目，則其視明；在於(yu) 耳，則其聽聰；留於(yu) 口，則其言當；集於(yu) 心，則其慮通。”高誘注：“泄猶通也。”(16)此當指開通言路。

“宣”楊倞訓為(wei) “宣露”，後來的注家本之，皆理解為(wei) “公開真情”。其實當訓為(wei) 通，即疏通。《廣韻·仙韻》：“宣，通也。”(17)《左傳(chuan) ·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澤。”杜預注：“宣，猶通也。”(18)《國語·周語上》：“川壅而潰，傷(shang) 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wei) 川者決(jue) 之使導，為(wei) 民者宣之使言。”(19)此也當指疏通言路，開放言路。

“成”，注家皆理解為(wei) “成功”；“敗”，皆理解為(wei) “失敗”。其實沒這麽(me) 簡單。這裏的兩(liang) 個(ge) “成”，都當訓為(wei) 成全。《論語·顏淵》：“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20)這裏是讚成、主張的意思。“敗”，可訓為(wei) 廢棄。《韓非子·定法》：“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末敗也。”(21)這裏是反對的意思。

“周而成，泄而敗”、“宣而成，隱而敗”四句的“而”字如何解釋？這又是《荀子·解蔽》篇此段文字訓詁上的一大問題。從(cong) 楊倞到今天眾(zhong) 多的注家，沒有不將這四句的“而”訓為(wei) 順承連詞的。其實，這是一大錯誤。這四個(ge) “而”字都是助詞，作為(wei) 賓語前置的標誌，作用與(yu) “之”、“是”同。

“而”與(yu) “之”上古音同屬之部，可以通用。《詩·小雅·角弓》：“民之無良。”《說苑·建本》就引作“人而無良”(22)。這是“之”、“而”互用。《禮記·祭義(yi) 》：“不虧(kui) 其體(ti) ，不辱其身，可謂全矣。故君子頃步而弗敢忘孝也。”(23)最後一句《大戴禮記·曾子大孝》篇作：“故君子頃步之不敢忘也。”(24)“而”就寫(xie) 作“之”。《韓詩外傳(chuan) 》卷第五：“用萬(wan) 乘之國則舉(ju) 錯而定，一朝而白。”許維遹《集釋》：“鍾本、黃本、楊本、程本作‘則舉(ju) 錯而定一朝之白’。……趙本作‘則舉(ju) 錯而定一朝之伯’。校雲(yun) ：‘舊本作“則舉(ju) 錯定一朝之白”。今據《荀子·儒效》篇改正。’周本作‘則舉(ju) 錯而定，一朝而白’。校雲(yun) ：‘“而伯”舊作“之白”，今從(cong) 《荀子》校作“而伯”。’”(25)“一朝而白”之“而”，許多本子都作“之”。

“之”與(yu) “是”作為(wei) 助詞，都可表示賓語前置。如《左傳(chuan) ·定公十三年》：“富而不驕者鮮，吾唯子之見。”(26)《韓詩外傳(chuan) 》卷十：“使吾君固壽，金玉之賤，人民是寶。”(27)而此處的“周而成”猶“周之成”、“周是成”，也就是“唯周之成”、“唯周是成”，指的是讚成閉塞言路。“泄而敗”猶“泄之敗”，“泄是敗”，也就是“唯泄之敗”、“唯泄是敗”。指的是反對開通言路。“宣而成”猶“宣之成”、“宣是成”，也就是“唯宣之成”、“唯宣是成”，指的是讚成開通言路。“隱而敗”猶“堰之敗”，“堰是敗”，也就是“唯堰之敗”、“唯堰是敗”。指的是反對堵塞言路。

所以，“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不是說“隱瞞真情就會(hui) 成功，公開真情就會(hui) 失敗，明智的君主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而是“唯周之成，唯泄之敗，明君無之有也”，是說“讚成閉塞言路，反對開通言路，明君沒有這種事”。“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不是說“公開真情就會(hui) 成功，隱蔽真情就會(hui) 失敗，昏君不會(hui) 有這樣的事”；而是“唯宣之成，唯堰之敗，暗君無之有也”，是說“讚成開通言路，反對堵塞言路，昏君沒有這種事”。正如傅山所言，這一段文字“本義(yi) 謂用宣泄，不用周隱”，主旨是講要廣開言路，不要閉塞言路。

“君人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這是“暗君”“唯周之成，唯泄之敗”，堵塞言路造成惡劣後果。“君人者宣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這是“明君”“唯宣之成，唯堰之敗”，開通言路導致的大好局麵。“明君”之所以“明”，“明君”之所以能做到“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就在於(yu) “明君”“宣而成，隱而敗”，能做到“唯宣之成，唯堰之敗”，敢於(yu) 堅持廣開言路，敢於(yu) 反對閉塞言路。“暗君”之所以“暗”，“暗君”之所以能造成“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的惡果，就在於(yu) “暗君”“周而成，泄而敗”，“唯周之成，唯泄之敗”，堅持閉塞言路，反對廣開言路。這種一正一反的對比論證，鮮明地表達了其主題是要“泄”、要“宣”，不要“周”、不要“隱(堰)”。

《荀子·解蔽》篇此段訓詁上的第三大問題就是其引逸《詩》“墨以為(wei) 明，狐狸而蒼”的釋讀。“墨”，楊倞訓為(wei) “蔽塞”，“墨以為(wei) 明”，即“以蔽塞為(wei) 明”(28)。日人久保愛(1759-1832)《荀子增注》以為(wei) “墨”與(yu) “嘿、默同”(29)，是讀“墨”為(wei) “沉默”、“默然”之“默”。郝懿行(1757-1825)則認為(wei) “墨者，幽暗之意。《詩》言以暗為(wei) 明”(30)。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將“墨以為(wei) 明”譯為(wei) “把黑的說成白的”(31)，王天海《荀子校釋》雲(yun) ：“墨者，暗也，正與(yu) ‘明’對，言其以暗為(wei) 明。”(32)皆本於(yu) 郝氏之說，影響最大。

不過，筆者認為(wei) ，比較起來，楊倞訓“墨”為(wei) “蔽塞”說最契合所要證明的文義(yi) 。但“墨”為(wei) 什麽(me) 能訓為(wei) “蔽塞”呢？我想久保愛的意見是正確的。“墨”當讀為(wei) “嘿”或“默”。《說文·黑部》：“默，犬暫[潛]逐人也。從(cong) 犬，黑聲。讀若墨。”(33)“默”從(cong) “黑聲。讀若墨”，自然“墨”也可讀為(wei) “默”。《左傳(chuan) ·昭公十四年》：“貪以敗官為(wei) 墨。”(34)《孔子家語·正論解》作：“貪以敗官為(wei) 默。”(35)“墨”就寫(xie) 作“默”。“默”之本義(yi) 為(wei) “犬暫[潛]逐人也”，即“犬默無聲逐人。”(36)所以“默”有寂靜、不語義(yi) 。《正字通·黑部》：“默，不語也。”(37)《廣韻·德韻》：“默，靜也。或作嘿。”(38)《玉篇·口部》：“嘿，與(yu) 默同。”(39)《集韻·德韻》：“嘿，靜也。通作默。”(40)《墨子·貴義(yi) 》：“嘿則思，言則誨，動則事。”畢沅(1730-1797)校注：“默字俗寫(xie) 從(cong) 口。”(41)所以，“墨以為(wei) 明”當讀作“默以為(wei) 明”或“嘿以為(wei) 明”。為(wei) 什麽(me) “沉默不語”、萬(wan) 馬齊喑？就是因為(wei) “暗君”閉塞言路，還自以為(wei) 賢明。所以，楊倞訓“墨”為(wei) “蔽塞”，還是有道理的。

“狐狸而蒼”之“蒼”字很不好解。楊倞注以“蒼，言狐狸之色”(42)。郝懿行認為(wei) ：“以黃為(wei) 蒼，所謂‘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也。趙高欲為(wei) 亂(luan) ，以青為(wei) 黑，以黑為(wei) 黃，民言從(cong) 之，此正上幽下險之事。”(43)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以為(wei) “蒼”是“青黑色”，“狐狸而蒼”是“把黃色的狐狸說成青黑色的”(44)。王天海《校釋》以為(wei) ：“狐狸之色黃，反以為(wei) 蒼。故下文曰‘此言上幽而下險也’。”(45)他們(men) 的意思都差不多。一般而言“狐狸之色黃”，但“青黑色的”也並非沒有，比如“黑狐”之稱就並不罕見。因此，說“狐狸而蒼”是“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並不貼切。

筆者疑“蒼”當讀為(wei) “蹌”，是起舞的樣子。《書(shu) ·皋陶謨》：“笙鏞以間，鳥獸(shou) 蹌蹌。”孔傳(chuan) ：“鳥獸(shou) 化德，相率而舞蹌蹌然。”陸德明釋文：“蹌，舞貌。”(46)《法言·問明》：“鳳鳥蹌蹌，匪堯之庭。”李軌(？-619)注：“蹌蹌者，步趾之威儀(yi) 也。言其降步於(yu) 堯之庭，非堯之庭則不降步也。”(47)單用義(yi) 同。鮑照(約415-470)《舞鶴賦》：“始連軒以鳯蹌，終宛轉而龍躍。”(48)所以，“狐狸而蒼”當讀作“狐狸而蹌”，意為(wei) 狐狸舞蹁躚，是說“暗君”“墨以為(wei) 明”，閉塞言路，還自以為(wei) 賢明，“上幽而下險”，所以，“小人邇”矣。“狐狸而蹌”，正是形容小人得誌，豺狼當道的樣子。

依據上述的考釋，《解蔽》篇這最後一段文字可譯作：

主張閉塞言路，反對開通言路，明君沒有這種事。主張開通言路，反對堵塞言路，昏君沒有這種事。所以統治人民的君主如果閉塞言路，那麽(me) 挑撥離間的話就來了，正直的話就縮回去了，小人接近而君子就遠離了。《詩》雲(yun) ：“把閉塞言路當作聖明，狐狸舞蹁躚。”這是說君主昏庸愚昧，那麽(me) 下麵就會(hui) 險惡。統治人民的君主如果開通言路，那麽(me) 正直的話就來了，而挑撥離間的話就縮回去了，君子接近而小人就遠離了。《詩》雲(yun) ：“在下皎潔明亮，是因為(wei) 在上光輝燦爛。”這是說君主光明正大，那麽(me) 臣民就會(hui) 被感化。

最後還有一個(ge) 頗有意思的問題，就是《解蔽》篇這最後一段文章的歸屬。日本學者荻生徂來(即物雙鬆，1768-1830)《讀荀子》首先提出：“‘周而成’以下，不與(yu) 一篇之旨相蒙也。”(49)塚(zhong) 田虎《荀子斷》也說：“‘周而成’以下，似《正論》篇首章錯簡。”(50)為(wei) 什麽(me) ？久保愛《荀子增注》交代了原因：“韓子曰：‘事以密成，語以泄敗。’蓋當時法家之言適足以害，故析之。”(51)中國也有學者讚成這樣的說法，比如梁啟雄(1900-1965)《荀子簡釋》就說：“此一段與(yu) 本篇之恉不相蒙，疑是《君道》篇的錯簡。”(52)王天海《校釋》也說：“《正論》篇首章即斥‘主道利周’之說，引詩‘明明在下’亦同，塚(zhong) 之說或是也。”(53)他們(men) 的意見相同的一麵都是認為(wei) 這最後一段非《解蔽》篇所有，為(wei) 別篇文字竄入。不同的一是認為(wei) 是“《正論》篇首章錯簡”，一是認為(wei) 是“《君道》篇的錯簡”。從(cong) 上文的釋讀看，這些推測都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解蔽》篇此段的“周而成，泄而敗”與(yu) 《韓非子·說難》篇“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看起來文句相似，但實質上內(nei) 涵完全不同。《韓非子·說難》篇“事以密成，語以泄敗”譯成現代漢語，意思是“事情因為(wei) 保密而成功，講話由於(yu) 泄密而失敗”(54)，強調的是保密的重要。而《解蔽》篇此段的“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則是“明君”否定的對象，“明君”不幹“周而成，泄而敗”之類的事。所以“周而成，泄而敗”當作“周之成，泄之敗”解，也就是堅持閉塞，反對開通言路。所以，以《韓非子·說難》篇“事以密成，語以泄敗”來解《解蔽》篇“周而成，泄而敗”一段的文義(yi) ，是牛頭不對馬嘴，純屬誤讀。

第二，《荀子·君道》篇雖然也多有“明主”、“暗主”之論，如說“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勢”、“故伯樂(le) 不可欺以馬，而君子不可欺以人，此明王之道也”、“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無私人以官職事業(ye) ”、“唯明主為(wei) 能愛其所愛，暗主則必危其所愛”(55)之類，但主旨並非講閉塞言路的危害，講開放言路的重要，與(yu) 《解蔽》篇此段的內(nei) 容基本無涉，怎能說是“《君道》篇的錯簡”？可見梁啟雄的懷疑是沒有什麽(me) 道理的。

第三，《荀子·正論》篇首章批駁“主道利周”之說，主張“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其說確實與(yu) 《解蔽》篇此段內(nei) 容相近。但《荀子·正論》篇批評社會(hui) 上流行著諸多謬論也有其鮮明的特點。其中批“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共七條，如：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主道利周。”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嬰；共，艾畢；菲，對屨；殺，赭衣而不純。治古如是。”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湯、武不能禁令。”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堯、舜擅讓。”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

世俗之為(wei) 說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luan) 今厚葬，飾棺，故相也。”(56)

每條內(nei) 容基本獨立，都是不重複的。即使是同為(wei) 指責“堯、舜”之說，內(nei) 容也各自有別，沒有相同的。如果《解蔽》篇此段屬於(yu) 《荀子·正論》篇首章，內(nei) 容就過於(yu) 重複了。而且《荀子·正論》篇首章，結構嚴(yan) 謹，層次分明，如插入《解蔽》篇此段，不但邏輯混亂(luan) ，文句也不好銜接，放到哪裏都不合適。而在《解蔽》篇裏，此段講要廣開言路，講“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之理，完全符合“解蔽”的主旨，正是“虛壹而靜”理論的具體(ti) 化。“暗君”“周而成，泄而敗”，不正是“蔽於(yu) 一曲，而暗於(yu) 大理”？其導致“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的惡果，不正是“蔽塞之禍”嗎？“明君”“宣而成，隱而敗”，以致“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不正是“不蔽之福”嗎？所以，讀懂了《解蔽》篇此段，就明白其文字與(yu) 上文首尾相接，內(nei) 容相互呼應，邏輯渾然一體(ti) 。因此，說其是《荀子·正論》篇首章的錯簡，是不可信的。

注釋：

①廖名春：《荀子“虛壹而靜”說新釋》，《孔子研究》，2009年第1期。

②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73頁。

③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0頁。

④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9年版，第365頁。

⑤蔣南華，羅書(shu) 勤，楊寒清：《荀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3頁。

⑥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0頁。

⑦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9年版，第365頁。

⑧蔣南華，羅書(shu) 勤，楊寒清：《荀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3頁。

⑨傅山：《荀予評注下》，《傅山全集》第2冊(ce) ，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292頁。

⑩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11)王念孫：《讀書(shu) 雜誌·管子第六》，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1頁。

(12)馬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9年版，第524頁。

(13)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第417-418頁。

(14)王天海：《荀子校釋》，第338頁。

(15)阮元：《十三經注疏》，第2170頁。

(16)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shu) 局，1998年版，第588頁。

(17)陳彭年：《重修廣韻》卷二，《四部叢(cong) 刊》影宋本。

(18)阮元：《十三經注疏》，第2024頁。

(19)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shu) 局，2002年版，第11頁。

(20)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第129頁。

(21)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59頁。

(22)高亨：《古書(shu) 通假會(hui) 典》，濟南：齊魯書(shu) 社，1989年版，第397頁。

(23)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yi)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8頁。

(24)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3年版，第85頁。

(25)許維遹：《韓詩外傳(chuan) 集釋》，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第173頁。

(26)阮元：《十三經注疏》，第2150頁。

(27)許維遹：《韓詩外傳(chuan) 集釋》，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第335頁。

(28)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29)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30)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31)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第365頁。

(32)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33)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上，清《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本。

(34)阮元：《十三經注疏》，第2076頁。

(35)王肅：《孔子家語》卷九，《四部叢(cong) 刊》影明翻宋本。

(36)徐鍇：《說文解字係傳(chuan) 》通釋卷十九，《四部叢(cong) 刊》影述古堂景宋鈔本。

(37)張自烈：《正字通》卷十二，清康熙二十四年清畏堂刻本。

(38)陳彭年：《重修廣韻》卷五，《四部叢(cong) 刊》景宋本。

(39)陳彭年：《重修玉篇》卷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本。

(40)丁度：《集韻》卷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本。

(41)孫詒讓：《墨子閑詁》卷十二，清光緒三十三年刻本。

(42)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43)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44)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第365頁。

(45)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46)孔安國：《尚書(shu) 》卷二，《四部叢(cong) 刊》影宋本。

(47)揚雄：《揚子法言》揚子法言問明卷第六，《四部叢(cong) 刊》影宋本。

(48)鮑照：《鮑明遠集》鮑氏集卷第一，《四部叢(cong) 刊》影宋本。

(49)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50)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51)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52)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53)王天海：《荀子校釋》，第880頁。

(54)校注組：《韓非子校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第113頁。

(55)王天海：《荀子校釋》，第526、551、555、556頁。

(56)王天海：《荀子校釋》，第702-7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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