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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林作者簡介:宋立林,男,字逸民,西曆一九七八年生,山東(dong) 夏津人,曲阜師範大學曆史學博士。現任職曲阜師範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教育中心副主任,孔子文化研究院副院長(兼),中華禮樂(le) 文明研究所所長,兼任喀什大學國學院院長,貴陽孔學堂學術委員會(hui) 委員,中華孔子學會(hui) 理事,山東(dong) 曾子研究會(hui) 副會(hui) 長,《孔子研究》副主編,《走進孔子》執行主編等。著有《孔門後學與(yu) 儒學的早期詮釋研究》《出土簡帛與(yu) 孔門後學新探》《儒家八派的再批判》《孔子家語通解》《孔子家語探微》《孔子文化十五講》《孔子之道與(yu) 中國信仰》等。 |
優(you) 入聖域:顏子對孔學的生命詮釋
作者:宋立林(山東(dong) 省泰山學者青年專(zhuan) 家,曲阜師範大學中華禮樂(le) 文明研究所所長)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國文化》2018年秋季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一月十五日丁亥
耶穌2018年12月21日
山東(dong) 曲阜複聖顏子廟右側(ce) 有一道石坊,上書(shu) “優(you) 入聖域”四個(ge) 隸書(shu) 大字。這顯然是後人對孔門弟子顏子之極高讚譽。然而位居“四科之首”,深得孔子厚望的顏子,卻“不幸短命死矣”,其身後並未留下可資後人研讀的著述,以至於(yu) 今天有人在提及孔廟配享時有“退顏進荀”之議。這就警示我們(men) ,對於(yu) 古人津津樂(le) 道的“孔顏”道統及“優(you) 入聖域”之論,需要有一個(ge) 真切的理解。要理解顏子在孔門地位之取得,不能局限於(yu) 哲學義(yi) 理之詮釋,必須緊扣孔子儒學之基本特征,把握顏子對孔子思想之詮釋,非賴於(yu) 文字,乃呈現於(yu) 生命。
儒學是生命的學問,也是學問的生命。這一傳(chuan) 統奠基於(yu) 孔子和孔門弟子。我們(men) 應該意識到,孔子學問本質上是關(guan) 於(yu) 生命意義(yi) 的學說,是一種意義(yi) 的信仰,而孔子的一生恰恰是其生命意義(yi) 學說、意義(yi) 信仰的踐履過程。在他七十三年漫長的一生中,生命已經化作了學問,而學問也已化作生命。孔子的生命之學,成德之教,除了需要進行理論的闡發和詮釋之外,更重要的在於(yu) 親(qin) 身的體(ti) 知和體(ti) 證。這可以視為(wei) 儒家的一種思維方式。
古典詮釋學重要代表人物施賴爾馬赫對於(yu) “理解”予以了新的理解。他認為(wei) ,理解並不是對文本預先存在一個(ge) 設定,更不是簡單地附和或者印證文本,而是一種通過心靈的介入,來重新表達或重構作者的意向,以達到對於(yu) 作者原初意見的理解。狄爾泰更是把生命哲學引入到詮釋學之中。這與(yu) 他所建構的精神科學密切相關(guan) 。而在狄爾泰的精神科學視域中,“理解”是以生命來理解生命,以生命來解決(jue) 生命問題。而生命從(cong) 本質上講是一種體(ti) 驗,而體(ti) 驗又與(yu) 表達和理解緊密相關(guan) 。因此,精神科學的基本內(nei) 容是對於(yu) 體(ti) 驗、表達以及理解的考察和認識。
所以,狄爾泰得出結論:人是詮釋學的動物。從(cong) 狄爾泰的角度來看,詮釋已經不僅(jin) 僅(jin) 局限於(yu) 文本,而成了認識生命的方法和心靈交互化的基本途徑。[1]利科則認為(wei) :“詮釋學的任務就是重建全部各種活動,通過這些活動使作品從(cong) 生活體(ti) 驗、實際行動與(yu) 痛苦經曆的暗淡背景中脫穎而出,由作者贈給讀者,後者接受了作品,因此改變其實際行動。”[2]我們(men) 如果借用這句話,將之轉換到先秦儒家中去,很顯然,孔子所開創的儒學,正是他在對六經的詮釋中,將六經所蘊含的意義(yi) “由作者贈給讀者”,孔門弟子作為(wei) “讀者”,“接受了作品,因此改變其實際行動”,那體(ti) 現出來的,就不僅(jin) 是孔門弟子後學對六經及孔子思想的不斷詮釋與(yu) 創新,更多的是直接影響到孔門弟子後學的生命理解和生命踐履。
孔子用生命展現了一個(ge) 理想的人格形態,為(wei) 儒家樹立了人格典範。而在兩(liang) 千年來,真正能夠親(qin) 身體(ti) 驗和感受孔子人格魅力的,隻有他的及門弟子。孔門弟子,尤其是像顏子、曾子這樣“優(you) 入聖域”的人物,無不是因為(wei) 親(qin) 見親(qin) 證夫子的聖人氣象而為(wei) 其所折服的。如孟子所謂“七十子之服孔子”是“中心悅而誠服”,如顏子所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cong) 之,末由也已。”(《論語·子罕》)此後,孔門後學乃至整個(ge) 儒家傳(chuan) 統,無不強調生命的踐履。因此,從(cong) 詮釋學的視野來看中國古代詮釋傳(chuan) 統的時候,就不僅(jin) 要緊緊盯住經學的文本詮釋、思想詮釋,更要重視曆代儒者對於(yu) 經典所載之道的生命踐履這一生命詮釋維度。因此,如果說“中國思想史的發展是以不斷地對原典進行重新詮釋的形式開展的”[3],那麽(me) 我們(men) 可以說,儒學的發展就不僅(jin) 僅(jin) 是對原典的重新詮釋而展開的,還包括曆代儒者的生命詮釋。沒有曆代儒者對於(yu) “人能弘道”的堅守,沒有曆代儒者通過對道和生命的自我理解,進而進行貫穿終身的生命踐履、生命詮釋,儒學就會(hui) 單薄許多。對於(yu) 儒家傳(chuan) 統而言,甚至可以說言語的詮釋遠不如生命的踐履來得重要。用句俗語來講,說的遠不如做的重要。正如殷鼎先生所指出的,“人在生活中解釋人生,人又生活在解釋與(yu) 理解活動之中。解釋與(yu) 理解參與(yu) 到生活的每一方麵”,“所有的理解與(yu) 解釋行為(wei) ,都是公開或隱蔽地在理解曆史、文化、傳(chuan) 統或現實中去謀求理解和解釋人自身,理解因而同時是人的自我理解”[4]。
我們(men) 強調生命的詮釋,重視孔門弟子通過自身生命的踐履工夫,正是基於(yu) 孔子之道的本質特征。孔子所開創的儒學思想,不同於(yu) 西方那種以知識理論形態呈現的哲學體(ti) 係,從(cong) 本質上講它是一種歸本於(yu) 人的身心性命、人格完善的實踐智慧。這就決(jue) 定了儒學的踐履工夫和哲理詮釋必然是統一的。因此,如果不重視道德踐履的工夫,而是將之摒除於(yu) 哲學的詮釋方法之外,那種做法可以說遮蔽了經典詮釋的源頭活水。明儒有“即工夫即本體(ti) ”的話頭,其所強調的就是道德踐履工夫與(yu) 超越的道德價(jia) 值的不二而一。道德踐履工夫是體(ti) 證、呈現道德本體(ti) 的唯一路徑。在現代漢語中,我們(men) 還是經常使用“生命詮釋”這樣的說法,比如說某人用生命詮釋了什麽(me) 精神。這便是漢語受到中國文化特質影響的反映。確如安樂(le) 哲先生所說的那樣,“孔門弟子也不是在簡單地、‘客觀地’觀察夫子的見解與(yu) 客觀世界的一致性的基礎上理解、接受、修正或揚棄孔子的觀點。與(yu) 之相反,孔子的觀點是實實在在地在日常生活中被感覺、被體(ti) 驗、被實踐、被踐履的” [5]。
一、生命的學問:儒學的體(ti) 知和體(ti) 證
中國哲學以“生命”為(wei) 中心。這是現代新儒家的共識。馬一浮先生《釋學問》一文指出:“學問卻要自心體(ti) 驗而後得,不專(zhuan) 恃聞見;要變化氣質而後成,不偏重才能。”[6]梁漱溟先生主張孔門之學乃是“人生實踐之學”[7],他說:“儒家孔門之學為(wei) 體(ti) 認人的生命生活之學,要在反躬修己的實踐,不宜以哲學思想目之。”[8]而現代新儒家第二代重鎮牟宗三、徐複觀、唐君毅、張君勱在《為(wei) 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裏宣稱:“心性之學,正為(wei) 中國學術思想之核心。”[9]基於(yu) 此,幾位先生提出:“中國由孔孟至宋明儒之心性之學,則是人之道德實踐的基礎,同時是隨人之道德實踐生活之深度,而加深此學之深度的。”[10]因此,“吾人之了解中國哲學思想,亦自始不當離哲學家之全人格,全生活,及其與(yu) 所接之師友之談論,所在之整個(ge) 社會(hui) 中之行事,及其文化思想之淵源,與(yu) 其所尚論之古今人物等而了解,亦彰彰明甚。”[11]這正是因為(wei) 中國哲學乃是一種有關(guan) 生命的哲學的緣故。牟宗三先生在《中國哲學十九講》第一講就開宗明義(yi) 地提出“中國哲學的主要課題是生命”,他說:
中國哲學,從(cong) 它那個(ge) 通孔所發展出來的主要課題是生命,就是我們(men) 所說的生命的學問。它是以生命為(wei) 它的對象,主要的用心在於(yu) 如何來調節我們(men) 的生命,來運轉我們(men) 的生命、安頓我們(men) 的生命。這就不同於(yu) 希臘那些自然哲學家,他們(men) 的對象是自然,是以自然界作為(wei) 主要課題。[12]
牟宗三認為(wei) ,這不僅(jin) 儒家為(wei) 然,道家也是如此,外來的佛教,亦還是如此。二千多年來的發展,中國文化生命的最高層心靈,都是集中在這裏表現。對於(yu) 這方麵沒有興(xing) 趣,便不必講中國哲學。對於(yu) 以“生命”為(wei) 中心的學問沒有相應的心靈,當然亦不會(hui) 了解中國哲學。以西方哲學為(wei) 標準,來在中國哲學裏選擇合乎西方哲學的題材與(yu) 問題,那將是很失望的,亦是莫大的愚蠢與(yu) 最大的不敬。[13]在中國哲學中,成聖成佛的實踐與(yu) 成聖成佛的學問是合一的。這就是中國式或東(dong) 方式的哲學。“它是以‘生命’為(wei) 中心,由此展開他們(men) 的教訓、智慧、學問與(yu) 修行”[14]。在牟先生看來,中國文化在開端發軔的地方就將著眼點放在了“生命”上,也正是由於(yu) 對生命的重視、對生命的關(guan) 心,才引出“重德”的傳(chuan) 統。這就與(yu) 古希臘的“尚智”傳(chuan) 統產(chan) 生了歧異。關(guan) 心我們(men) 自己的生命,就不能從(cong) 知識上去講,而隻能從(cong) 德性方麵來講。而從(cong) 德性的角度來關(guan) 心生命,不僅(jin) 不同於(yu) 知識的講法,而且是更高一層的講法。這就是“實踐”的問題。所以,儒家思想乃是致力於(yu) “開辟價(jia) 值之源,挺立道德主體(ti) ”,在這一方麵沒有哪一家能夠超過儒家。
杜維明先生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體(ti) 知”的概念。他根據張載“聞見之知”與(yu) “德性之知”的區分,提出了“德性之知”是一種體(ti) 知的看法。在杜維明看來,德性之知是一種內(nei) 在體(ti) 證之知,是從(cong) 事道德實踐必備的自我意識。如果說聞見之知是經驗知識,那麽(me) ,德性之知則是一種體(ti) 驗、體(ti) 知,雖然不能離開經驗,但是不同於(yu) 經驗知識。[15]他說,儒家的人學也可以稱之為(wei) 體(ti) 驗之學。所謂“體(ti) 驗”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所感受的具體(ti) 經驗。這種經驗不僅(jin) 給我們(men) 帶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內(nei) 在知識,而且能夠發揮長期徹底的轉化功能。體(ti) 驗所以不同於(yu) 一般的經驗,正是因為(wei) 他是體(ti) 之於(yu) 身的經驗,而不是一般浮光掠影的印象。以此類推,體(ti) 認、體(ti) 察、體(ti) 證、體(ti) 會(hui) 、體(ti) 味、體(ti) 玩、體(ti) 究及體(ti) 知和一般的認識、考察、證實、品嚐及理解也大不相同。凡能“體(ti) 之”的都是“知行合一”的表現,既能“知得真切篤實”,又能“行得明覺精察”,因為(wei) 所體(ti) 之於(yu) 身的正是自家受用的分內(nei) 事。[16]這一觀念的提出,對於(yu) 深刻理解儒家道德實踐具有極大啟發意義(yi) ,它使儒家身心一貫、知行合一的精神豁然呈現。
新儒家的這一認識,得到了當代諸多學者的回應。李澤厚先生雖然多次批評現代新儒家的致思理路,但是在對孔子乃至中國思想文化特質的認識上是一致的。他指出,世俗中有高遠,平凡中見偉(wei) 大,這就是以孔子為(wei) 代表的中國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以“即世間又超世間”的情感為(wei) 根源、為(wei) 基礎、為(wei) 實在、為(wei) “本體(ti) ”。因為(wei) 人的生存意義(yi) 就在此“生”的世間關(guan) 係中,是道德責任之所在,也是人生的皈依所在。[17]黃克劍先生也不無感慨地讚歎:“孔子的學說是生命化了的,他的生命情調是他的學說的最直觀也最渾全的展露。”[18]確實如此,孔子是一位生命在場的聖哲。而陳來先生則做了這樣的概括:
中國哲學的傳(chuan) 統非常重視實踐智慧,可以說,實踐智慧一直是中國哲學的主體(ti) 和核心。儒家自孔子以來,更是強調哲學作為(wei) 實踐智慧的意義(yi) 。儒家哲學思想的特點是:突出人的實踐智慧,而不突出思辨的理論智慧;儒家的實踐智慧始終是強調以道德為(wei) 基礎,從(cong) 不脫離德性;同時,又突出體(ti) 現在重視修身成己的向度,亦即個(ge) 人內(nei) 心的全麵自我轉化;最後,儒家哲學思想總是強調實踐智慧必須化為(wei) 實踐的行動,達到知行合一的境界。[19]
陳來認為(wei) ,這一傳(chuan) 統是從(cong) 孔子創立儒學就開始了。以孔門為(wei) 代表的早期儒家之所以會(hui) 形成這一性格,那是因為(wei) “儒家始終關(guan) 注個(ge) 人的善、社群的善、有益於(yu) 人類事務的善”[20]。陳先生下麵這一判斷,毫無疑問是準確的:儒家所展開的實踐智慧主要的指向是修身、“做人”。如果借用《中庸》的話來說,希臘的實踐智慧重在“成物”,而儒家的實踐智慧重在“成人”(to be a ture person)。
這種儒家的實踐智慧又可以用孔子“為(wei) 己之學”的話予以概括。所謂“為(wei) 己”,就是“己”的發展與(yu) 轉化。美德的培養(yang) 和精神修煉,都是以“成己”為(wei) 宗旨的。因此,這毫無疑問地可以昭示儒家之學的特點,那就是偏重於(yu) 實踐,以實踐為(wei) 落腳點,而這個(ge) 實踐的中心則是個(ge) 人也就是“己”這個(ge) 主體(ti) 的心性修養(yang) 、道德養(yang) 成和人格提升。
子貢曾經有一個(ge) 非常值得玩味的比喻。根據《荀子·法行》記載,南郭惠子問子貢:“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回答:“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之門多病人,櫽栝之側(ce) 多枉木,是以雜也。”孔門何以龐雜?子貢的解釋裏用了兩(liang) 個(ge) 比方:“良醫之門多病人,櫽栝之側(ce) 多枉木。”孔子好比是良醫,孔門弟子則是病人;孔子好比檃栝,而孔門弟子則是枉木。與(yu) 子貢的比喻相似的另一則故事也可以幫助我們(men) 理解孔子與(yu) 孔門弟子之間的這種關(guan) 係。《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篇記載了子路與(yu) 孔子第一見麵時的對話,其間尚不免有一種緊張。原文如下:
子路見孔子。子曰:“汝何好樂(le) ?”對曰:“好長劍。”孔子曰:“吾非此之問也,徒謂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學問,豈可及乎?”
子路曰:“學豈益也哉?”孔子曰:“夫人君而無諫臣則失正,士而無教友則失聽。禦狂馬不釋策,操弓不反檠。木受繩則直,人受諫則聖。受學重問,孰不順哉?毀仁惡士,必近於(yu) 刑。君子不可不學。”
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斬而用之,達於(yu) 犀革。以此言之,何學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鏃而礪之,其入之不亦深乎?”
子路再拜曰:“敬而受教。”
這一故事反映的是孔子要勸子路從(cong) 己受學的曲折過程。由此可知,“學問”在孔子這裏,絕非一般的知識,而是有關(guan) “修身”成為(wei) “君子”的“實踐智慧”。或者用宋明儒的話來講,這是一種“德性之知”而非“聞見之知”。正如李澤厚先生所指出的,孔學儒家的學,主要指現實的實踐行為(wei) ,而非書(shu) 麵的誦讀研究。他強調,孔門的學,是一種行為(wei) 優(you) 於(yu) 知識,行為(wei) 先於(yu) 語言的廣義(yi) 之學。[21]何以見得?因為(wei) 孔子所談論的恰恰也是子貢“檃栝”與(yu) “枉木”的問題。孔子說“木受繩則直”,引出“人受諫則聖”,顯然是認為(wei) 每個(ge) 人都會(hui) 如自然之枉木必須經過後天的加工才能變直,成為(wei) 木材一樣,也必須經過“學問”和“受諫”的過程才能成為(wei) “君子”或“聖”。但是子路卻頗為(wei) 自信地認為(wei) 自己並非枉木,而是“不揉自直”的“南山之竹”。孔子並未反駁,反而順勢誘導,人不應該像竹木一樣停留在“直”的境地,而應該進一步“加工深造”,可以使自己“入之深”,即境界更高一層。當這樣一番論辯之後,子路“幡然醒悟”,再拜而受教。這樣,子路從(cong) 一個(ge) “性鄙,好勇力,誌伉直”(《史記·仲尼弟子列傳(chuan) 》)的“卞之野人”(《屍子》),投身孔門,開始了“聖賢”的成長之旅。而我們(men) 看子貢的“良醫”與(yu) “病人”之喻,確乎發自其本人的體(ti) 會(hui) 與(yu) 體(ti) 驗,因此具有較強的可靠性,使我們(men) 可以借由這一比喻去認識孔子與(yu) 弟子之間的關(guan) 係。
孔門弟子投入孔子門下,當然並不會(hui) 沒有“利祿”方麵的考慮,但是其中的賢者,恐怕都是出於(yu) 自我成長的需要。作為(wei) “病人”,七十子應該都有自己的人生病痛——對生命的困惑和疑問,對理想與(yu) 現實的糾結,對人生意義(yi) 的迷茫,對生命價(jia) 值的憂慮,乃至對於(yu) 義(yi) 利之辨的困擾等等。而孔子作為(wei) “良醫”,顯然並不能通過一個(ge) 思辨的藥方就解除這些“病人”的病痛。我們(men) 通過對《論語》的考察,就會(hui) 發現七十子的困惑與(yu) 疑問,包括“問仁”“問孝”“問行”“問政”等等,都並非純粹的知識問題,而是實踐問題。而孔子的每一次回答,都不是“定義(yi) ”式的。即以孔子對仁的回答為(wei) 例,“他對’仁’的指點是多角度的,每一次都切近提問者的生命狀態,以取譬、舉(ju) 例的方式從(cong) 某一方麵入手予以點撥”[22]。而這種通過言語的方式來點撥,也是不得已而為(wei) 之的方式。因為(wei) ,在孔子那裏,“仁”的渾全意味,隻能靠心領神會(hui) ,通過生命體(ti) 驗來理解,來呈現,而決(jue) 不能通過純粹的思辨和知識化手段來理解。其實,後來的讀者通過《論語》的經典閱讀,所能體(ti) 會(hui) 到的,也不純粹是知識,而是“每個(ge) 生命個(ge) 體(ti) 都可以思接千古,與(yu) 聖人展開直接的’交談’與(yu) ‘對話’,融化經典的神聖性於(yu) 凡俗的日常生活之中,來體(ti) 證生命的獨特意義(yi) ,從(cong) 而與(yu) 經典所凝聚的共識和普遍性同在”[23]。
我們(men) 可以說,孔子之教乃是一種“教化”。景海峰先生指出,教化是儒學之本,是儒家人物的天職,也是儒家思想中最為(wei) 核心的內(nei) 容。[24]據《說文》,“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南宋毛晃《增韻》:“凡以道業(ye) 誨人謂之教,躬行於(yu) 上風動於(yu) 下謂之化。”所謂教化,即教而化之,是希冀以“春風化雨”的方式使人為(wei) “成人”,這是一種精神的造就與(yu) 陶冶,是一種人格的型塑與(yu) 提升,即思想脫離蒙昧與(yu) 偏曲,心靈得以安頓,生命呈現意義(yi) ,政治運行有序,社會(hui) 達致和諧,這便是孔子“人文化成”之王道政治理想。教化不是外在的,不是強加於(yu) 人的,而是人之自我成長的內(nei) 在需求。教化與(yu) 自我成長密不可分,它構成了一種精神的回環運動。可以說,教化這一“精神回環”,既是生命主體(ti) 特有的感知與(yu) 踐履的內(nei) 在活動,又是人類精神的普遍性通過特殊傳(chuan) 遞方式呈現其永久價(jia) 值的外在標尺,它是一個(ge) 永不停歇、永無止境的過程。[25]這正與(yu) 西哲伽達默爾關(guan) 於(yu) 教化的理解有異曲同工之妙:人需要教化,人是以教化方式存在的。在教化中不斷脫離動物性而向著普遍人性提升。人類教化的一般本質就是使自身成為(wei) 一個(ge) 普遍的精神存在。[26]孔子“述而不作”,以承繼和發揚先王之道為(wei) 理想,刪定六經,並以之為(wei) 載體(ti) ,闡發詮釋出儒家的教化深義(yi) ,形成六經之教。經典的傳(chuan) 習(xi) ,所重在教養(yang) 教化[27];儒家經典就是儒家企慕聖境的心靈記錄[28]。
由此應知,孔門之學作為(wei) 一種為(wei) 己之學,重在本己心靈的安頓,其管鑰在於(yu) 體(ti) 知與(yu) 體(ti) 證。劉宗周嚐雲(yun) :“聖賢隻就眼前道理,即身證學問,而萬(wan) 物一體(ti) 之意,隨大小廣狹,即以自見。如人一身,或得一體(ti) ,或具體(ti) 而微,而斟酌於(yu) 元氣之周施,上天下地,往古來今,盡在此間。此是洙泗家風。”[29]所謂體(ti) 知,就是指以身家性命來體(ti) 驗、感知於(yu) 道;所謂體(ti) 證,就是以身心靈神合一的方式驗證於(yu) 道。正如景海峰所說,對於(yu) 儒學的涵育,實在離不開個(ge) 體(ti) 生命融入社會(hui) 生活的工夫,在動靜語默之間、灑掃應對之際,特別是人倫(lun) 日用之中,對個(ge) 人親(qin) 曆事件細心加以體(ti) 味。在本質上,它是生活性、倫(lun) 常性和社會(hui) 性的。[30]宋儒陳淳雲(yun) :“凡日用間千條萬(wan) 緒,各一一精察其理之所以然,而實踐其事之所當然,然後合萬(wan) 理為(wei) 一理。”[31]儒家的體(ti) 知與(yu) 體(ti) 證之學,既關(guan) 乎理論,更重在實踐,辨別是與(yu) 非,更驗證善與(yu) 惡,是追求“明理”與(yu) “處事”的高度統一。[32]隻有把握了這一康莊大道,對於(yu) 儒家之學、儒學之道,才會(hui) 有真正的理解。而這種體(ti) 知與(yu) 體(ti) 證,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對儒學之道的一種詮釋方式。今天,我們(men) 透過四書(shu) 等經典,可以發現“孔子成德之教中其獨特的生命智慧方向之一根而發,此中實見出其師弟相承之生命智慧之存在地相呼應”[33]。下麵,我們(men) 就以四書(shu) 等為(wei) 主,來考察孔顏師弟“相承之生命智慧之存在地相呼應”這一儒學詮釋之路徑。
二、 顏子之好學
由孔子開啟的儒家生命之學,本質上是一種與(yu) 希臘“認知性哲學”不同的“引導性哲學”。認知性的哲學追求的是“什麽(me) ”,而引導性哲學探究的則是“如何”。前者導向以認識論和方法論為(wei) 基礎的理論建構,而後者則導向以存在(自我或世界)的轉化為(wei) 目標的引導性立場。[34]金觀濤、劉青峰在《中國思想史十講》中強調:“從(cong) 孔子開始,儒學的本質意義(yi) 便呈現出來,這就是道德乃是關(guan) 於(yu) 個(ge) 人追求生命終極意義(yi) 的事情,不是獲取社會(hui) 名譽、地位、聲望的手段,具有高於(yu) 現實社會(hui) 的超越性。一旦孔子完成了中國文化的超越突破,也就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化史上開創者的重要地位。”[35]在孔子的影響下,中國文化走出了一條不同於(yu) 歐洲和印度的中國文化之路。孔子弟子在親(qin) 受孔子教誨之下,以其個(ge) 人的生命成長,踐履了孔子思想,詮釋了孔子學說的意義(yi) 。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以詩書(shu) 禮樂(le) 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在《仲尼弟子列傳(chuan) 》開篇又說:“受業(ye) 身通者七十有七人。”這裏的“身通”一詞很值得玩味。“通”在中國哲學裏是一個(ge) 極為(wei) 重要的範疇。通,含有感通、融通等不同意涵。這裏顯然是融會(hui) 貫通之義(yi) ,但是也不能忽視其中所包含的“感通”之義(yi) 。這裏的“六藝”並非指“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等“技藝”性的“小六藝”,而是指《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六經之“大六藝”。對於(yu) 經典之“通”,顯然少不了“感通”之意涵。七十子之徒,能夠登堂入室,對於(yu) 經典有所“通”,則對於(yu) 孔子之道更有所“通”。隻不過,七十子之徒畢竟天資稟賦、氣質個(ge) 性各有差異,其所“通”的層次與(yu) 境界也便會(hui) 參差不齊。《論語》中有所謂“四科十哲”之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遊,子夏。”這一說法人皆稱字,可推斷並非出於(yu) “子曰”,應該是孔門弟子中的一個(ge) 較為(wei) 普遍的共識。當然,“十哲無曾”也為(wei) 後儒留下了一大公案。由此所謂“四科”可知,孔門高弟,也是各有優(you) 長。這一點,我們(men) 還可以通過《家語·弟子行》參互理解。此不贅述。
《孟子·公孫醜(chou) 上》曾經記載孟子師徒關(guan) 於(yu) 聖人的對話。弟子問: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ti) ,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ti) 而微。敢問所安。
孟子對此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姑舍是。”並未置可否。對此,我們(men) 無法揣測孟子的態度和看法。不過,從(cong) 後麵“乃所願,則學孔子”的話來看,恐怕上述這些孔門高弟並未入得了孟子法眼。但是由“昔者竊聞之”一句觀之,這是一早有流傳(chuan) 的說法。由這一分判而論,“子夏、子遊、子張”是各得聖人之一體(ti) ,是比較偏的,而冉伯牛、閔子騫和顏子,則是“具體(ti) 而微”,顯然已經得孔子之“全”,隻不過體(ti) 量不足而已。由此觀之,此三子的“生命實踐”層次和境界顯然要高於(yu) 子夏諸人。這一點也呼應了《論語》“四科”的說法。“德行”科弟子顯然高於(yu) 其他諸科。其實我們(men) 可以從(cong) 此推測一下,得出以下結論,那就是政事科的冉有和子路,言語科的宰我與(yu) 子貢,顯然都是得“聖人之一體(ti) ”的,是有所偏失的。正如朱子所謂:“德行,得之於(yu) 心而見於(yu) 行事者也”;“德行是個(ge) 兼內(nei) 外、貫本末、全體(ti) 底物事。那三件,各是一物見於(yu) 用者也。”[36]不過,《孟子》下文還有一句:“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能夠“知聖人”,顯然不僅(jin) 是“智力”的問題,而是指“聞道”而言的。我們(men) 即以子貢為(wei) 例。子貢在孔門中是僅(jin) 次於(yu) 顏子的高弟之一。孔子曾經將之與(yu) 顏子並提,結果子貢有自知之明地說:“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論語·公冶長》)其實正如錢穆先生所評判:“觀孔子與(yu) 回孰愈之問,見二人在孔門之相伯仲。”[37] 正如前章所論,子貢在孔門中的地位並不低。他得到孔子垂青也非無由。孟子所謂“智足以知聖人”是也。《孟子·公孫醜(chou) 上》記載子貢與(yu) 孔子的一段對話:
昔者子貢問於(yu) 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
子貢的說法絕非“諛媚”之詞。從(cong) “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的說法看,子貢確乎算是“智足以知聖人”的。但即便如此,子貢與(yu) 顏子的差距也是顯而易見的。
世所公認,顏子在孔門弟子中居於(yu) “首席”,也因為(wei) 如此,雖然他“不幸短命死矣”,也沒有留下任何著述,但仍然穩居儒家道統之中。從(cong) 漢至唐,顏子都是以孔子弟子代表的身份出現的,所以顏子得以與(yu) 孔子並稱“孔顏”。到了宋明,隨著理學興(xing) 起,顏子的道統地位更加不可搖動。二程曾經這樣評論儒家的三位聖人:
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並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示“不違如愚”之學於(yu) 後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材,蓋亦時然而已。
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yun) 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見之矣。仲尼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著。孔子盡是明快人,顏子盡豈弟,孟子盡雄辯。[38]
顏、孟之於(yu) 聖人,其知之深淺同,隻是顏子尤溫淳淵懿,於(yu) 道得之更淵粹,近聖人氣象。[39]
由此可見,在程子心目中,孟子的境界尚不如顏子。我們(men) 知道,孔子之教乃成德之教,而成德以“優(you) 入聖域”為(wei) 鵠的,“域”在這裏並不單單表示與(yu) 道德性相關(guan) 聯的一個(ge) 場所,一個(ge) 由“論”所形成的公共空間,更是一種由實踐而來的境界、一種聖賢氣象。[40]顏子之所以能夠“優(you) 入聖域”,端賴其“工夫”。學界一般把“工夫論”視為(wei) 宋明儒學所特有,認為(wei) 先秦時期儒家尚未發展出工夫論。不過,根據王正的考察,先秦儒家的“工夫論”不同於(yu) 宋明儒學“工夫論”之處是,前者包涵的更廣,後者內(nei) 涵則比較狹窄。王正認為(wei) ,先秦儒學的廣義(yi) 工夫論至少包括三個(ge) 方麵內(nei) 容,其一是道德的體(ti) 認、踐行與(yu) 內(nei) 在超越,其二是知識的獲得與(yu) 實際致用,其三是技能的習(xi) 得與(yu) 現實運用。而狹義(yi) 的工夫論則是指內(nei) 聖方麵的。這也是我們(men) 一般意義(yi) 上的工夫論。[41]一般而言,所謂工夫,它是指人自覺地在生命中實踐心性本質的努力。[42]這種生命踐履的工夫,顯然不同於(yu) 一般的知識的學習(xi) 和哲理的思辨,它的重點在於(yu) 體(ti) 認、證知,傾(qing) 向於(yu) 內(nei) 在的領悟與(yu) 體(ti) 驗。孔子所謂“下學而上達”,其所謂學即此學,其所謂達,乃是達於(yu) “知天”,即進入聖域,顯見這是生命的體(ti) 知之學。孟子所謂“盡心-知性-知天”,其所謂“知”也是體(ti) 知。而孟子用一“盡”字更是凸顯了內(nei) 在心靈的工夫,不是靠思辨所能獲得的。這正是儒家哲學以生命為(wei) 中心,高度肯定人的生命價(jia) 值與(yu) 意義(yi) ,高揚人的道德主體(ti) 性的表征。
顏子何以能夠實現孔子所謂“下學而上達”?這一命題,其實早已有人注意並試圖予以解決(jue) 。北宋大儒胡安定在太學執教,曾向諸生提出了一道命題:“顏子所好何學論?”程頤就此題寫(xie) 下一篇宏論,載於(yu) 《河南程氏文集》卷八《伊川先生文四》。程伊川開篇破題道:“聖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wei) 好學。夫《詩》《書(shu) 》六藝,三千子非不習(xi) 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於(yu) 聖人之道也。”[43]我們(men) 知道,胡安定此題,源自《論語》。《論語·雍也》載:“哀公問:‘弟子孰為(wei) 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有好學者。'《先進》又載:“季康子問:‘弟子孰為(wei) 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伊川對此的答案是“學以至於(yu) 聖人之道”。接著他解釋道:
凡學之道,正其心,養(yang) 其性而已。中正而誠,則聖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yang) ,然後力行以求至,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聖人也。[44]
在這裏,伊川指出了儒門工夫論是所謂“自明而誠”,是由明心、正心、養(yang) 性,然後力行,最後達到誠的境界,也就是成聖的境界。在伊川看來,孔子是“生而知之”“自誠明”的聖人,顏子和孟子是“學而知之”。隻可惜天不假年,顏子“不幸短命死矣”,因此,“顏子之與(yu) 聖人,相去一息”[45]。顏子隻差一點就達至孔子所達到的聖人境界了。也就是說,顏子的工夫路徑是正確的,隻因為(wei) 去世過早而不能臻於(yu) 化境。最後伊川說:“不求諸己而求諸外,以博聞強記巧文麗(li) 辭為(wei) 工,榮華其言,鮮有至於(yu) 道者。則今之學,與(yu) 顏子所好異矣。”[46]由此可見,在伊川眼中,顏子之所好之所學,乃是達至聖人的正學。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一種內(nei) 在的生命體(ti) 知體(ti) 證,而非外在的博聞強記、擺弄詞藻。
其實顏子的境界,顯然已經極高,與(yu) 孔子“未達一間”而已!這是其他孔門弟子所不及的,因此顏子才能得到孔子“獨稱好學”的殊榮。伊川之所以對顏子如此看重,這與(yu) 宋明儒對內(nei) 聖工夫的重視分不開。牟宗三先生認為(wei) ,“內(nei) 聖外王”一詞雖然出自於(yu) 道家的《莊子》一書(shu) ,但是“以之表象儒家之心願實最為(wei) 恰當”[47]。所謂“內(nei) 聖”,就是內(nei) 而在於(yu) 個(ge) 人自己,自覺地作聖賢工夫,也就是道德實踐,以發展完成和挺立其德性人格。而所謂“外王”,就是外而達於(yu) 天下,行王者之道,屬於(yu) 政治理想。在牟先生看來,“內(nei) 聖”工夫是人人可為(wei) 的,即孟子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之在我者”,隻要想做就可以做到的;而“外王”則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並非人人皆有條件去實現。既然如此,“求之在我者”才能看作是儒家之最內(nei) 在的本質。當然,儒家內(nei) 聖的道德踐履又與(yu) 一般宗教不同,並不完全退縮在個(ge) 人之成德領域為(wei) 滿足,而是“不能與(yu) 政治劃開”,所以,政治方麵的追求也可以看作儒家本質之一麵。但是,很顯然,宋明儒雖然並未割裂內(nei) 聖外王,但是其特重“內(nei) 聖”一麵則無可異議。[48]而宋明儒家的最大貢獻就在於(yu) 通過凸顯“內(nei) 聖”,強調“成德之教”,而彰顯了孔子在中國文化中的開創者地位。在宋明儒者那裏,“儒之為(wei) 儒必須從(cong) 王者盡製之外部的禮樂(le) 人倫(lun) 處規定者進而至於(yu) 由聖者盡倫(lun) 之‘成德之教’來規定,方能得其本質,盡其生命智慧方向之實”[49]。這顯示了宋明儒學之為(wei) “新儒學”之“新”的所在。
“內(nei) 聖”之學,在孔門顯然以顏子為(wei) 最高。《論語·先進》篇所錄四科十哲,德行科以顏淵為(wei) 首。我們(men) 可以通過文獻來一窺顏子踐履工夫之層次、德性修為(wei) 之境界。
首先,顏子是極為(wei) 聰慧之人。孔門之中以子貢為(wei) “智德”之代表,然而夫子問子貢:“汝與(yu) 回也孰愈?”子貢當即回應:“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這裏雖然不免有子貢自謙之成分,但是足見子貢對於(yu) 顏子佩服到五體(ti) 投地,毫無相互軒輊之意。顏子之心存慧根,乃是他對於(yu) 道的體(ti) 證與(yu) 體(ti) 知。尤其是,顏子與(yu) 孔子的“相遇”,可謂是儒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段佳話。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顏子之慧根被孔子所點醒所啟悟。孔顏師徒一同走在踐仁祈聖的生命踐履之路上,可謂真正的同道。
其次,顏子對孔子之道、之言、之教“無所不說(悅)”。以此聰慧之人,對於(yu) 孔子之教,卻是一番“無所不悅”的表現。這“無所不悅”,說明顏子對於(yu) 孔子之生命、之思想領悟的透徹且心領神會(hui) 、無不信服,故而“悅”。由此可知,顏子於(yu) 夫子之道,庶幾乎契應神髓、全麵認可、毫無質疑。故程子認為(wei) 此是“與(yu) 聖人同爾”[50]之故。這與(yu) 宰我、子路等之不斷質疑夫子,顯然有天壤之別。當然,顏子這種對孔子之教的“不違”,在世俗智者看來,恐怕有些“愚”的意味。所以,孔子說:“吾與(yu) 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然而,這隻不過是表麵現象。故而孔子接著評論道:“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論語·為(wei) 政》)朱子對此的解釋是:“私,謂燕居獨處,非進見請問之時。發,謂發明所言之理。”[51]李澤厚對此表示不同意見。他說:“顏回在《論語》中的形象總是這樣的‘愚’、默、神秘。”[52]所以,他將這一句翻譯為(wei) :“回頭來看他的行為(wei) 等等,卻使我也受到啟發,回是一點也不笨呀!”我們(men) 雖然認為(wei) ,這樣的翻譯不一定錯,但朱子的詮釋更符合此處語境。朱子引用了其師李侗的話更透辟地詮釋了顏子的精神:“顏子深潛純粹,其於(yu) 聖人體(ti) 段已具。其聞夫子之言,默識心融,觸處洞然,自有條理。故終日言,但見其不違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則見其日用動靜語默之間,皆足以發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無疑,然後知其不愚也。”[53]顏子的工夫在於(yu) “默而識之”,故程子雲(yun) :“顏子默識,曾子篤信,得聖人之道者,二人也。”[54]
其三,顏子對夫子之道踐履“不惰”。《中庸》雲(yun) :“力行近乎仁。”對於(yu) 為(wei) 己之學而言,僅(jin) 僅(jin) 有高度的認可還不夠,必須對所認可的真理、道理進行力行。而在此方麵,顏子無疑又是踏踏實實的一個(ge) 人。顏子不僅(jin) 對孔子之道“心有所通,性有所係,道有所契”,而且能夠做到“欲罷不能”。孔子說:“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yu) !”(《論語·子罕》)這與(yu) 上引“吾與(yu) 回言終日”是一個(ge) 意思。師生之間能夠“言終日”,做到“語之而不惰者”,正是十分相契的表現。言默之間,心靈相通,故能終日。朱子引範氏曰:“顏子聞夫子之言,而心解力行,造次顛沛未嚐違之。如萬(wan) 物得時雨之潤,發榮滋長,何有於(yu) 惰,此群弟子所不及也。”[55]由此可見“體(ti) 道之勇,莫如顏子”[56]。又載孔子評價(jia) 顏子:“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這與(yu) 孔子批評冉有的“今女畫”(《論語·雍也》),形成鮮明的對比。朱子注雲(yun) :“顏子既死而孔子惜之,言其方進而未已也。”[57]這正與(yu) 顏子“欲罷不能”的自述相符合,體(ti) 現其學之不厭、奮進不怠,力行不息的精神,正是其優(you) 入聖域的保障。
其四,顏子踐履的工夫是“克己複禮為(wei) 仁”。《論語·顏淵》篇首章記載: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wei) 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這一章非常重要。朱子將之視為(wei) “傳(chuan) 授心法切要之言”,顯然是認為(wei) 這一章包含了儒門踐仁的工夫要旨。仁,是孔子思想之最核心主旨。孔子並未給仁以明確的定義(yi) ,而是隨機指點。宋明理學家從(cong) “天理人欲”之辯出發詮釋本章。如朱子曰: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複,反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為(wei) 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於(yu) 人欲。故為(wei) 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複於(yu) 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複全於(yu) 我矣。歸,猶與(yu) 也。又言一日克己複禮,則天下之人皆與(yu) 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wei) 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wei) 難,則私欲淨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
朱子又引用程子的話來佐證自己的意見:
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於(yu) 禮,方始是仁。[58]
此處所引大概是小程子的話。明道亦以“私”訓己,他說:“克己則私心去,自然能複禮,雖不學文,而禮意已得。”[59]明儒劉宗周亦雲(yun) :“就其井然不淆處識是禮,就其雜然拘蔽處識是己。蓋天理、人欲之別名也。”[60]在劉宗周看來,“‘克己複禮’者,撤盡氣拘物蔽之障,而複還先天繼善之良。”[61]劉宗周在解釋“四勿”時說,“非禮勿視、聽、言、動者,心存於(yu) 視、聽、言、動之時而不動於(yu) 己私之謂也”[62]。很顯然,劉宗周是以“私”來詮釋“己”的。他還說:“分己禮而對立,其要歸於(yu) 克己複禮而為(wei) 仁,是虞廷之訓也。”[63]故他稱這一章是“孔門授受第一義(yi) ”“萬(wan) 世儒學之極規”[64]。
對此,李澤厚先生極為(wei) 反對。他說,宋明理學則以“滅人欲”(克己)和“存天理”(複禮)對此作心性哲學解。將“禮”等同於(yu) “理”,將“己”讀作“人欲”。在李澤厚看來,這種直接把“克己複禮”歸結為(wei) 道德克勝私欲的心性問題,雖深入一層,卻未免狹隘。李澤厚的這種觀點,在現代學者中頗多同道。不過,我們(men) 認為(wei) ,現代人對於(yu) 宋明儒的“存天理,滅人欲”之說,頗多誤解。這裏的關(guan) 鍵是“人欲”在宋明儒那裏是有特指的,也就是它不是泛指人的欲望,而是指那些違背了“天理”的過分的欲望。正常合理的欲望正是“天理”,超出了這個(ge) 合理的範圍的才是“人欲”。所以,宋明儒所謂“存天理,滅人欲”,並非宗教的那種禁欲主義(yi) [65],而是一種合理的“節欲主義(yi) ”。盡管什麽(me) 樣的欲望屬於(yu) “天理”,恐怕隨著時代的變遷會(hui) 有爭(zheng) 議,但這一立場本身並無不妥。李澤厚指責程頤、朱子把“禮”等同於(yu) “理”也是一種誤解。
朱子注:“禮者,天理之節文。”也就是說,禮是理的表現。其實這種將禮與(yu) 理聯係起來的觀點,早在孔子那裏就出現了。《禮記·仲尼燕居》曰:“子曰:’禮也者,理也;樂(le) 也者,節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不作。”在孔子那裏,禮正是理的體(ti) 現。那些不合乎理的禮,自然在損益範圍之內(nei) 了。李澤厚認為(wei) ,禮及理是通過種種禮儀(yi) 實踐活動而非思辨、語言、心性追求而建立的。禮及理,當然不是靠著語言、思辨建立的,但並非與(yu) 心性無關(guan) 。在這裏,李澤厚顯然並沒有汲取宋明儒學的妙處。
李澤厚對“克”和“己”的詮釋,采信了馬融訓“約”之說,克己即約束自我。錢穆先生也持“約束”說,認為(wei) 本章前後兩(liang) 個(ge) “己”不能訓為(wei) 二解,皆當作“身”來解釋,因此所謂克己就是約身。[66]這一解釋乃是古訓,屬於(yu) 漢學的見解,清人便反對宋明儒的看法,而複歸於(yu) 漢。以此而論,克己是指約束自己的身即外在行為(wei) ,即後麵所謂“視聽言動”四個(ge) 方麵。
然而關(guan) 鍵在於(yu) ,“己”是否必須是一個(ge) 意涵?程樹德就認為(wei) ,“同一’己’字而解釋不同,終覺於(yu) 義(yi) 未安”[67]。因此,他讚同清儒的看法。我們(men) 認為(wei) ,“克己”與(yu) “由己”的“己”並不是一回事,或者說,分別指向了“己”的兩(liang) 個(ge) 維度。在儒家看來,“自己”一方麵具有“道德理性”,屬於(yu) “道德主體(ti) ”,另一方麵又屬於(yu) “修身”“反思”的對象。正如儒家將人心分為(wei) “道心”與(yu) “人心”一樣。必須將二者合觀,才能把握其全義(yi) 。明儒唐伯元指出:“知由己,然後能克己,能克己,然後能複禮。”[68]清儒簡朝亮《論語集注補正述疏》曾引述這樣一種觀點:“複禮曰克己,勝己之人欲也。為(wei) 仁曰由己,從(cong) 己之天理也。”就指出了“己”並非一個(ge) 意涵。由己與(yu) 克己,隻有在明白了“己”的兩(liang) 個(ge) 維度之後,才能融通。檢閱古籍,我們(men) 發現其實元代的袁俊翁早已有了上述看法,他在《克己由己複禮非禮二己字二禮字同異》一文中做了詳盡辨析:
此章章旨,若專(zhuan) 以二“己”字、二“禮”字論之,則二“己”字有不同,二“禮”字無以異。若以克己由己之工夫而論,則二“己”字不免為(wei) 異中之同;以複禮非禮之氣象而論,二“禮”字不免有同中之異。何以言之?上“己”字與(yu) “禮”字對言,則此“己”字屬乎私;下“己”字與(yu) “人”字對言,則此“己”字出於(yu) 正。上下二“禮”字則皆指天理言之而無異旨。此夫人之所共知也。然究其立言之旨,二“己”字皆是就學力上說來,試即學力究之,克己者自治之謂,由己者自任之謂。蓋皆求其在我而已也。二“禮”字皆是向天理中提出,試即天理推之,複禮者統言天理本然之體(ti) ,非禮者特言天理當然之則。蓋不免有顯微精粗之間也。要之,由己之己,善也;克己之己,本非善,以克己言之則亦善矣。複禮之禮,正也;非禮之禮,本亦正,以非禮言之,則不正矣。學者惟能以非禮為(wei) 戒,則自足致複禮之效;惟能以由己為(wei) 心,則自足成克己之功。互而觀之,克己乃所以製其非禮,由己乃所以求其複禮。反複玩味,會(hui) 異為(wei) 同,究其功用,一而已矣。他日顏淵仰鑽瞻忽之歎,嚐謂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合而言之,此二“我”字,蓋能以由己為(wei) 心,而成克己之功矣。此一“禮”字,蓋能以非禮為(wei) 戒,而致複禮之效矣。宜乎!夫子讚易之複,獨稱其庶幾;論心之仁,獨稱其不違。良有以夫!嗟乎!顏淵問仁一章,曰己曰禮,固可觀顏子入道之門。顏淵喟歎一章,曰我曰禮,又可見顏子造道之域。顏何人哉,希之則是。[69]
袁氏對於(yu) 本章“克己”“由己”及“複禮”“非禮”之間的異同,辯證條貫,既能道出其中的差異,又能見到其間的聯係。他說:“上’己’字與(yu) ‘禮’字對言,則此‘己’字屬乎私;下‘己’字與(yu) ‘人’字對言,則此‘己’字出於(yu) 正。”又謂:“要之,由己之己,善也;克己之己,本非善,以克己言之則亦善矣。複禮之禮,正也;非禮之禮,本亦正,以非禮言之,則不正矣。”與(yu) 我們(men) 的看法正好相合。其實,即使訓為(wei) “約束”“抑製”,那麽(me) 這個(ge) “己”也不是“由己”的那個(ge) “己”。“為(wei) 仁由己”,強調的顯然是“己”作為(wei) 道德主體(ti) 的一麵,是予以高度肯定的,這是與(yu) “人”相對的,而不是那個(ge) 需要約束的對象。“克己”則與(yu) “複禮”相對,“己”是指那個(ge) 不合於(yu) “禮”的“己”,也就是“私欲”。因此,宋儒對於(yu) “克己”的詮釋,並無不妥。
黃懷信先生也認為(wei) ,對“克”的兩(liang) 種解釋都是可以成立的。[70]陳來先生的新著《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對“己”的“雙重性”有一分析。他說:
“己”也是一個(ge) 很重要的概念,有雙重性。一方麵“己”為(wei) “修”的對象,“正”的對象,這個(ge) 意義(yi) 上的“己”是個(ge) 人利益、欲求、主觀立場的綜合;另一方麵“己”又是實踐的主體(ti) 性,“為(wei) 仁由己”。[71]
陳先生這一看法與(yu) 我們(men) 一致,再次佐證了筆者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不過,杜維明先生雖然也將“克”訓為(wei) 勝,但是他不認可宋儒將“己”等同於(yu) 私欲的看法,他指出:“己就是沒有經過內(nei) 省反思的身心狀態(並不必然是壞的私欲,隻是沒有打磨完善);所以克己就是要有內(nei) 在的精神磨煉,讓內(nei) 在心靈變得和諧有序的狀態。這時候依然是自己,但已經是與(yu) 克之前的’己’不同。這種磨煉是一種成長,而不是禁欲,也就是有序地成就各種欲望和訴求,並不是要把欲望取消,這是根本的差別。”[72]杜先生這一剖析,我們(men) 是基本讚同的。他指出了“克己”是指向正麵成長,而不僅(jin) 是消極克製。這是富有卓識的洞見。不過,似乎杜先生對宋明儒“天理人欲”說,也和李澤厚、何炳棣等先生一樣,視為(wei) “禁欲主義(yi) ”,這是我們(men) 所不敢苟同的。
其五,顏子能夠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依照顏子的性格,當孔子指出踐履工夫路向是“克己複禮為(wei) 仁”時,並在具體(ti) 指示了“四勿”條目後,顏子所謂“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的答覆,一定是能夠認真落實的。正如朱子所謂“顏淵聞夫子之言,則於(yu) 天理人欲之際已判然矣,故不複有所疑問,而直請其條目也”[73]。很明顯,顏子了悟孔子的教誨乃是一種生命踐履工夫,是一種體(ti) 證體(ti) 悟之學,所以必須“事”,而非僅(jin) 限於(yu) 一種“頭腦風暴”。正是這種踏實的踐履,才能真正凸顯“克己複禮為(wei) 仁”之效。據《論語·雍也》載,孔子有“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yu) 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的話,程子對此詮釋道:“三月,天道小變節,言其久也,過此則聖人矣。不違仁,隻是無纖毫私欲。少有私欲,便是不仁。”程子認為(wei) ,隻要超過了三個(ge) 月,就可以超凡入聖了。朱子引尹氏說:“此顏子於(yu) 聖人未達一間者也,若聖人則渾然無間斷矣。”[74]《中庸》曾記載孔子的話:“回之為(wei) 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正可與(yu) 此章相參證。正如程子所謂“顏淵事斯語,所以進於(yu) 聖人”[75]。這裏的“心”,其實就是人的主體(ti) 意識,或者說是指人的內(nei) 在德性狀態。當然這裏的“心”也與(yu) 上文分析的“己”一樣,具有兩(liang) 個(ge) 維度。借用《尚書(shu) ·大禹謨》關(guan) 於(yu) “道心”“人心”的概念,可以更深地理解此處的“心”。“人心”“道心”本是一心,或者準確地說,代表了“心”的兩(liang) 個(ge) 維度:一個(ge) 是欲求欲望之心,這是所謂“人心”,代表了人的動物性的一麵;一個(ge) 是追求天理天道之心,此所謂“道心”,代表了人的精神性的一麵。如果知覺從(cong) 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反過來,如果知覺從(cong) 義(yi) 理上去,便是道心。雖聖人不能無人心,故須“克己複禮”工夫;雖小人不能無道心,故可“為(wei) 仁由己”。因此,“其心三月不違仁”,一方麵指人的道德主體(ti) 的“道心”,一方麵又隱含著“惟危”需要克製的“人心”。我們(men) 知道,“心性論”雖然是儒家之血脈,但孔子論仁雖多,談心的地方卻極少。故而這一處極為(wei) 重要。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言:“《論語》稱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為(wei) 儒家後來講心的起點。仁為(wei) 儒家舊說,心為(wei) 後起之說,心仁合一,顏子實開端緒。”[76]
其六,顏子“三月不違仁”的體(ti) 現就是“不遷怒,不貳過”及“無伐善,無施勞”。《中庸》載孔子說:“仁者,人也。”仁是人之所以為(wei) 人的內(nei) 在本質。因此,按照孟子的說法,“仁”並非“外鑠”而來,乃是“我固有之”,所以,孔子才會(hui) 說:“我欲仁,斯仁至矣。”“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因此,孔子的仁學,就是希望每個(ge) 人意識到內(nei) 在於(yu) 自己生命的“仁”之端倪或根芽,通過“克己複禮”的工夫,使得“仁”能夠不斷地被覺悟、被追求,最後凸顯彰顯出來。顏子的踐履工夫,便成功詮釋了孔子這一思想。
“不遷怒,不貳過”是孔子對顏子的肯定。康有為(wei) 以為(wei) ,“不遷怒,不貳過,皆克己之學”[77]。“喜怒哀樂(le) ”是人之情緒,對於(yu) 情緒的節製,是“克己”工夫的重要內(nei) 容。何晏《集解》雲(yun) :“凡人任情,喜怒違理,顏淵任道,怒不過分。遷者,移也。怒當其理,不移易也。不貳過者,有不善未嚐複行也。”[78]此將“情”與(yu) “道”對立而言,任情則易於(yu) “違理”,“違理”就是“任道”的對立麵,合乎道理的“情”才是值得稱道的。此是顏子好學之證。何謂“不遷怒”?何謂“不貳過”?宋儒的解釋與(yu) 漢儒並無不同。對於(yu) “不遷怒”,何晏以“怒當其理,不移易也”[79]為(wei) 訓,程頤以“喜怒在事,則理之當喜怒者也,不在血氣則不遷”[80]為(wei) 解,二者的訓解皆以“當理”為(wei) 說。對於(yu) “不貳過”,皇侃以“凡情有過必文,是為(wei) 再過”,而有過未曾不知,“知則不複文飾以行之,是’不貳’”[81]為(wei) 詮,程頤則以“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82]為(wei) 釋,張載則訓為(wei) “慊於(yu) 己者,不使萌於(yu) 再”[83]。朱子則以“怒於(yu) 甲者,不移於(yu) 乙;過於(yu) 前者,不複於(yu) 後”[84]為(wei) 解,十分簡約,隻是對於(yu) “遷”的解讀與(yu) 何晏、皇侃、程頤等稍有差異,不過二者的訓解其實是可通的。對此,明儒劉宗周的詮釋則更為(wei) 周詳,其雲(yun) :
學莫約於(yu) 治心。心之體(ti) 發而為(wei) 喜怒哀樂(le) ,各中其節。心有不存,而七情先受其蔽矣。七情之蔽,惟怒易乘,故顏子之學於(yu) 懲忿得其大者。凡怒緣感生,而隨感以觀理,若有一定之域。然試就天理分數檢出入之倪,即動些子,亦是遷。此際更無強製法可施,惟顏子學以克己,直能克去此血氣之私而毫不妄溢,其發也,適還其可怒之理而已,何遷之有?隻此是心體(ti) 渾然完複時,幾於(yu) 無過矣。苟有過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也,何貳之有?以怒徴其常心,以過徴其暫時,時時保任,時時剝換,一日而超凡證聖無難。此其好學之力,誠有非他人所敢望者。尋常說懲忿,說改過,人人理會(hui) 得,隻不遷不貳,是顏子獨步精神,故夫子歎之。[85]
誠如劉宗周所說,“尋常說懲忿,說改過,人人理會(hui) 得”,這是稍有理性的人,都會(hui) 明白的淺顯道理,但是“理會(hui) 得”卻不一定能做到。儒家之學,“不離日用常行內(nei) ”,可是卻“直造先天未畫前”,看似極其平常,但“平常即偉(wei) 大”,並非人人能夠做到,尤其是時時刻刻做到的。故劉宗周稱此是“顏子獨步精神”,“非他人所敢望”。
除了“不遷怒,不貳過”之外,顏子還能以“無伐善,無施勞”為(wei) 誌願。對於(yu) “無伐善,無施勞”的解釋,古往今來也有不同。孔安國對此的解釋是:“自無稱己善也”,“無以勞事置施於(yu) 人也”。[86]朱熹的解釋有所不同:“伐,誇也。善,謂有能。施,亦張大之意。勞,謂有功。”[87]在朱子看來,“無伐善,無施勞”,是一個(ge) 意思,就是不自誇能,不自居功。不過,朱子還引用了另一種解釋,就是將“勞”訓為(wei) “勞事”,即孔安國的解釋。他認為(wei) 這種解釋“亦通”。還有人將“伐”解釋為(wei) “敗壞”,則是牽強之說。
當然,“不遷怒、不貳過”與(yu) “無伐善,無施勞”,都並未臻至化境。程子雲(yun) :“若顏子之非禮勿視、聽、言、動,不遷怒貳過者,則其好之篤而學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於(yu) 聖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88]又雲(yun) :“顏子不自私己,故無伐善;知同於(yu) 人,故無施勞。其誌可謂大矣,然未免出於(yu) 有意也。至於(yu) 夫子,則如天地之化工,付與(yu) 萬(wan) 物而己不勞焉,此聖人之所為(wei) 也。”[89]複雲(yun) :“顏子所言不及孔子,’無伐善,無施勞’,是他顏子性分上事。孔子言‘安之、信之、懷之’,是天理上事。”[90]宋儒程明道雲(yun) :“學者當學顏子入聖人為(wei) 近,有用力處。”[91]即便如此,在孔門賢弟子中,顏子則是最近乎聖人之道者,孟子所謂“具體(ti) 而微”者是也。
三、孔顏樂(le) 處
梁漱溟先生認為(wei) ,孔子最重要的觀念是仁,最昭著的態度是樂(le) 。[92]這真是對孔子之道透徹的體(ti) 知。“仁”與(yu) “樂(le) ”,一個(ge) 是道德生命的本體(ti) ,一個(ge) 是道德生命的發用,二者是一種體(ti) 用關(guan) 係。這種“樂(le) ”絕非一種普通的情感,而是道德生命的呈現。李澤厚精辟地指出:“此樂(le) 即是仁,乃人生境界,亦人格精神。”[93]他將儒家這種將最高最大的樂(le) 的宗教情懷置於(yu) 這個(ge) 世界的生存、生活、生命、生意之中的觀念,稱之為(wei) 情本體(ti) 。是否如此,姑且勿論。但是他對樂(le) 與(yu) 仁及其與(yu) 人的生命的密切關(guan) 聯性揭示出來,則無疑是一種洞見。通過生命的踐仁而呈現樂(le) 的境界,並非易事。正因為(wei) 顏子好學,終於(yu) 克己複禮為(wei) 仁,其修身之境界,庶幾乎優(you) 入聖域,後世得以孔顏並稱,備受後儒讚頌仰慕。
顏子踐仁工夫,受到後儒的交口稱讚。至宋儒,更是津津樂(le) 道,將“孔顏樂(le) 處”為(wei) 踐履工夫的境界追求。據《二程遺書(shu) ·二先生語二上》所記語錄雲(yun) :“昔受學於(yu) 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le) 處,所樂(le) 何事。”[94]然周敦頤對於(yu) 孔顏樂(le) 處之理解,卻因書(shu) 缺有間,未得其詳。我們(men) 隻能從(cong) 其《通書(shu) 》略窺一二。周敦頤《通書(shu) ·顏子第二十三章》雲(yun) :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le) 。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le) 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於(yu) 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ya) 聖。[95]
朱子認為(wei) ,這所謂“至貴至富、可愛可求”的,就是“孔顏樂(le) 處”。這種境界,是不能用“言語解會(hui) ”的,而隻能靠著“深思而實體(ti) 之”。這是一種生命的體(ti) 知體(ti) 證,不是哲理的思辨。根據二程的說法,是周茂叔“每令尋孔顏樂(le) 處,所樂(le) 何事”,可見這是周敦頤的踐履體(ti) 證之所得,而化為(wei) 指引後學入德之門徑。再根據黃庭堅之評價(jia) ,我們(men) 可確知周敦頤確乎於(yu) 此有所得。黃氏謂濂溪先生:“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廉於(yu) 取名,而銳於(yu) 求誌;薄於(yu) 徼福,而厚於(yu) 得民;菲於(yu) 奉身,而燕及煢嫠;陋於(yu) 希世,而尚友千古。”[96]這種境界不是庶幾與(yu) 顏子一致嗎?然而,周敦頤關(guan) 於(yu) “孔顏樂(le) 處”之詮釋,我們(men) 僅(jin) 見於(yu) 此,故朱子嚐感慨道:“然所以指夫仲尼、顏子之樂(le) ,而發其吟風弄月之趣者,亦不可得而悉聞矣。”[97]
人或以為(wei) ,周敦頤的“吟風弄月”“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是“仙風道氣”,或以為(wei) “其哲學含有道家氣味也”(陳榮捷語),雖是皮相之見,但並非無由。其實孔顏樂(le) 處本身,確乎有似於(yu) 莊子的逍遙之樂(le) 。但是,我們(men) 認為(wei) ,莊子之學,可能恰恰出於(yu) 顏氏之儒,而並非孔顏受到道家之影響。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首先提出了莊子與(yu) 顏氏之儒的關(guan) 係。他說:
儒家之學,在《韓非子·顯學篇》說是“儒分為(wei) 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讚美,當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並且很淺薄。《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可見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chuan) ,反傳(chuan) 於(yu) 道家了。《莊子》有極讚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於(yu) 顏回,隻有讚無議,可見莊子對於(yu) 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也駁斥,也因戰國時學者托於(yu) 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men) 借孔子作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chuan) 於(yu) 孔子為(wei) 儒家;孔子傳(chuan) 顏回,再傳(chuan) 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wei) 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嚐訂入實錄”。他因為(wei) 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麽(me) ,《讓王篇》也曾舉(ju) 曾原、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莊子的先生嗎?[98]
章先生發現了莊子對於(yu) 顏子有讚無彈,指出“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chuan) ,反傳(chuan) 於(yu) 道家了”,這無疑是一種卓識。但是他認為(wei) “道家傳(chuan) 於(yu) 孔子為(wei) 儒家;孔子傳(chuan) 顏回,再傳(chuan) 至莊子,又入道家了”,卻說得不夠確切。自然,孔子曾經受到老子影響,故孔子思想中亦有“無為(wei) ”思想,但卻不宜說“道家傳(chuan) 於(yu) 孔子為(wei) 儒家”,因為(wei) 孔子之儒學,其主要淵源在周公和六經,而不在老子。說莊子是儒家,固然不當,但說莊子與(yu) 顏子有一定的思想關(guan) 聯,則並非無稽之談。而郭沫若先生的評論似乎更為(wei) 公允。
我懷疑他(指莊子)本是“顏氏之儒”。……莊子是從(cong) 顏氏之儒出來的,但他就和墨子“學儒者之業(ye) ,受孔子之術”而卒於(yu) “背周道而用夏政”一樣,自己也成立了一個(ge) 宗派。[99]
莊周並不曾自命為(wei) “道家”,《說劍篇》雖然是假托,但他的後學說他“儒服而見(趙)王”,可見他們(men) 的一派依然是自命為(wei) 儒者。《田子方篇》裏麵又有一段寓言,說莊公見魯哀公,哀公說“魯多儒士,少為(wei) 先生方者”,這是說莊周也是儒士,然而方法不同。儒之中本來也有多少派別,在孔子當時已有“君子儒”與(yu) “小人儒”;在荀子口中則有所非難的“賤儒”或“俗儒”。莊門雖自命為(wei) 儒士而要毀儒,那是絲(si) 毫也不足怪的。[100]
除此之外,錢賓四先生也認為(wei) ,“莊子思想,實仍沿續孔門儒家,縱多改變,然有不掩其為(wei) 大體(ti) 承續之痕跡者。……若謂莊子思想,誠有所襲於(yu) 孔門,則殆與(yu) 顏氏一宗為(wei) 尤近”[101],“要之莊子關(guan) 於(yu) 人生哲學之理想,必有與(yu) 孔子顏淵一脈相通之處”[102] 。唐君毅先生也認為(wei) :“莊子之學與(yu) 顏回之學,明有相契應之處。”[103]李澤厚先生更是深刻地指出:“莊子雖以笑儒家、嘲禮樂(le) 、反仁義(yi) 、超功利始,卻又仍然重感性,求和諧,主養(yang) 生,肯定生命,所以它與(yu) 孔門儒學倒恰好是由相反而相成的,即儒、道或孔、莊對感性生命的肯定態度是基本一致或相同相通的。所以,’比較起來,在根本氣質上,莊子哲學與(yu) 儒家的‘人與(yu) 天地參’的精神仍然接近,而離佛家、宗教以及現代存在主義(yi) 反而更為(wei) 遙遠。’”[104]綜上可知,莊子的“道家氣味”,與(yu) 儒家尤其是與(yu) 顏子實在有著極為(wei) 相通之處。深得顏子之學影響的周敦頤,其思想有所謂“道家氣味”,不亦宜乎?當然,說顏子有“道家氣味”顯然是以後衡前,其實我們(men) 反過來應該說,莊子深得“孔顏樂(le) 處”之氣象。那麽(me) ,周敦頤顯然也是深得“孔顏樂(le) 處”之氣象的,據文獻記載,朱熹的老師李延平“每誦此言,以為(wei) 善形容有道者氣象”[105]。這“有道者氣象”,是指周敦頤“得道”“有道”,這正是儒家所極力追求的生命境界。
這孔、顏樂(le) 處,均出自《論語》所記。孔子之樂(le) ,見於(yu) 《述而》: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le) 亦在其中矣。不義(yi) 而富且貴,於(yu) 我如浮雲(yun) 。”
顏子之樂(le) 見於(yu) 《雍也》: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賢哉,回也!”
對於(yu) 孔子之樂(le) ,程子曰:“非樂(le) 疏食飲水也,雖疏食飲水,不能改其樂(le) 也。不義(yi) 之富貴,視之輕如浮雲(yun) 然。”程子的說法顯然是有見地的。孔子之樂(le) ,並非樂(le) 於(yu) 困頓、貧乏,而是困頓與(yu) 貧乏也無法撼動其初心,不能改變其所樂(le) 。程子又曰:“須知所樂(le) 者何事。”[106]這裏程子已經點出了“孔顏樂(le) 處,所樂(le) 何事”的命題。朱子則說:“聖人之心,渾然天理,雖處困極,而樂(le) 亦無不在焉。”[107]明儒劉宗周說:
聖人日用動靜,莫非天理。以天為(wei) 體(ti) 而不係於(yu) 物,則常樂(le) 矣。聖心之天不可見,就樂(le) 地而見,故曰樂(le) 天。此樂(le) 不必在疏水、曲肱中,隻就疏水、曲肱中拈起亦在。看聖人此等氣象,分明浩浩無邊。浮雲(yun) 富貴,正是樂(le) 中滋味覷破時作此眼界,曰不義(yi) 雲(yun) 。[108]
可見,劉宗周對孔子之樂(le) 的看法,與(yu) 程朱相一致。李澤厚則對宋明理學的看法,有認同,有批評。他說:“‘樂(le) ’什麽(me) ?某種準宗教的心理情感狀態也。……它高於(yu) 任何物質生活和境界本身,超乎富貴貧賤之上。而此語的詩情畫意,更使人流連不已,千古傳(chuan) 誦。說它為(wei) 審美境界,固宜。”他接著指出:“問題在於(yu) ’七情之正’與(yu) 這種‘天人之樂(le) ’的關(guan) 係。理學將二者截然劃開甚至對立,將前者視同仇敵。近代自然人性論相反,斥後者為(wei) 神秘迂腐,片麵發展前者。兩(liang) 皆失之。‘孔顏樂(le) 處’固然指‘天人之樂(le) ’,即孟子所謂‘上下與(yu) 天地同流’之樂(le) ,但並不貶低或排斥‘七情之正’的世俗之樂(le) ,如孟子所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樂(le) ’,‘獨樂(le) 樂(le) 與(yu) 眾(zhong) 樂(le) 樂(le) ’之‘樂(le) ’,等等。”[109]
對於(yu) 顏子之樂(le) ,程子曰:“顏子之樂(le) ,非樂(le) 簞瓢陋巷也,不以貧寠累其心而改其所樂(le) 也,故夫子稱其賢。”這與(yu) 對孔子之樂(le) 的解釋如出一轍,是真切的。又說:“簞瓢陋巷非可樂(le) ,蓋自有其樂(le) 爾。其字當玩味,自有深意。”[110]這裏也是提醒讀者要“玩味”其中的深意。在別處,程子又曰:“若顏子簞瓢,在他人則憂,而顏子獨樂(le) 者,仁而已矣。”[111]
對於(yu) 程子所謂周茂叔之教,朱子則謂:“程子之言,引而不發,蓋欲學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為(wei) 之說。”[112]劉宗周對此感慨道:
茂叔教人,每令尋孔顏樂(le) 處,所樂(le) 何事?此個(ge) 疑案,後人鮮開消得,一似指空花、踏幻影,無有是處。程子說不是貧,又不是道;朱子又說未嚐不是道,若有極口道不出者,畢竟是何事?此事不從(cong) 言說得,不從(cong) 妙悟得,學者須實學孔顏之學始得。孔顏樂(le) 處,即是孔顏學處。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何不樂(le) 之有?善乎,王心齋氏之言曰:“學然後樂(le) ,樂(le) 然後學。學即樂(le) ,樂(le) 即學。天下之樂(le) 無如此學,天下之學無如此樂(le) 。”然則孔顏之樂(le) 也,乃其所以合於(yu) 憤也與(yu) ?[113]
對顏子之樂(le) ,李澤厚同樣不滿意於(yu) 宋明理學家的詮釋。他在詮釋“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時,指出,仁在這裏可能指的是某種具有神秘性的人生最高心理狀態,懷疑“仁”即是宋明理學宣講的“孔顏樂(le) 處”。這種境界是一種瞬間把握、稍縱即逝,難以長久保持的,可以用禪宗的“瞬間永恒感”來理解。孔顏之樂(le) ,不是樂(le) 貧困。這是儒家與(yu) 某些宗教之大不同。基督教認為(wei) 貧困、受難、痛苦體(ti) 現了上帝意旨,因以受之為(wei) 樂(le) ,甚至刻意尋求苦難,虐待自己,以此來獲得拯救與(yu) 超升。儒學不是這樣,其最高境界是這種“天人合一”的神秘快樂(le) 。不過,他依然批評宋明理學將“世俗情感”與(yu) “天人之樂(le) ”對立起來。[114]在詮釋“簞食瓢飲”一章時,他引用了馬王堆帛書(shu) 《五行》的話予以參證。《五行》:“君子無中心之憂則無中心之智,無中心之智則無中心之悅。無中心之悅則不安,不安則不樂(le) ,不樂(le) 則不德。”李澤厚先生認為(wei) ,這裏的“樂(le) ”並不脫離感性和心理,“但是這種快樂(le) 一種經由道德而達到的超道德的境界”[115]。
李澤厚借用人類學、宗教學等知識,進一步開拓了對孔顏樂(le) 處的詮釋。他曾經提出了一個(ge) 著名的命題“樂(le) 感文化”,以與(yu) 西方的“罪感文化”,日本的“恥感文化”相比較。他指出,“樂(le) ”在中國哲學中實際具有本體(ti) 的意義(yi) 。這種“樂(le) ”是以身心與(yu) 宇宙自然合一為(wei) 旨歸的,其實質是審美的而非宗教的。[116]在李澤厚先生看來,孔子、顏子這種“樂(le) ”,既是對外在世界的實踐性的自由把握,又是對人道、人性和人格完成的關(guan) 懷。它既是人的自然性的心理情感,同時又已遠離了動物官能的快感,而成為(wei) 心靈的實現和人生的自由,其中積澱、融化了人的智慧和德行,成為(wei) 在智慧和道德基礎上的超智慧、超道德的心理本體(ti) 。這是人生,也是審美。這種“樂(le) ”是一種仁的最高層次。[117]李澤厚的看法是深刻的。孔子儒學,沒有對彼岸世界的追求,強調人的世俗生活與(yu) 宇宙的相通性,因此更加肯定生命、強調世俗、重視實用、重視情感。甚至李澤厚把“情本體(ti) ”視為(wei) 樂(le) 感文化的核心。[118]並以此反對宋明理學與(yu) 現代新儒家以“心性為(wei) 本”的傳(chuan) 統認知。對此,非本文論域,且置不論。
當然,相對於(yu) 孔子之樂(le) ,顏子之樂(le) 也依然“微有跡”。正如劉宗周所言:“顏子之樂(le) ,從(cong) 憂上勘出,正是工夫得力時。以夫子之樂(le) 觀之,猶帶許多辛酸味在。”[119]不過,即便如此,由於(yu) “回無氣質之病而好學不惰,純粹精微”,故能夠“優(you) 入聖域,近於(yu) 道矣。”[120]
注釋:
1 參見景海峰:《中國詮釋學的研究現狀及前景》,載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1-22頁。
2 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I,translated by K.McLaghlin and D.Pellauer,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p.86.轉引自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6頁。
3 薑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第一卷,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0頁。
4 殷鼎:《理解的命運——解釋學初論》,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1988年,第1頁。
5 [美]安樂(le) 哲、羅思文著,餘(yu) 瑾譯:《<論語>的哲學詮釋·導言》,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5頁。
6 馬一浮:《宜山會(hui) 語》,載滕複編:《默然不說聲如雷——馬一浮新儒學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68頁。
7 梁漱溟:《東(dong) 方學術概觀》,《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東(dong) 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0頁。
8 梁漱溟:《儒家孔門之學為(wei) 體(ti) 認人的生命生活之學》,《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東(dong) 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97-498頁。
9 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唐君毅:《為(wei) 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胡曉明、傅傑主編:《釋中國》,第四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908頁。
10 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唐君毅:《為(wei) 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胡曉明、傅傑主編:《釋中國》,第四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910頁。
11 牟宗三、徐複觀、張君勱、唐君毅:《為(wei) 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胡曉明、傅傑主編:《釋中國》,第四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901-2902頁。
12 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頁。
13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頁。
14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頁。
15 關(guan) 於(yu) “體(ti) 知”,可以參考杜維明《論儒家的“體(ti) 知”——德性之知的涵義(yi) 》,載氏著《靈根再植——八十年代儒學反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0-153頁;杜維明:《儒家“體(ti) 知”傳(chuan) 統的現代詮釋》,載氏著《儒家精神取向的當代價(jia) 值——20世紀訪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1-177頁。
16 詳參杜維明:《從(cong) 身、心、靈、神四層次看儒家的人學》,載氏著《靈根再植——八十年代儒學反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03-104頁。
17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31頁。
18 黃克劍:《由命而道:先秦諸子十講》,線裝書(shu) 局,2006年,第70頁。
19 陳來:《論儒家的實踐智慧》,《文匯報》2016年9月30日。
20 陳來:《論儒家的實踐智慧》,《文匯報》2016年9月30日。
21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39頁。
22 黃克劍:《由命而道:先秦諸子十講》,線裝書(shu) 局,2006年,第71頁。
23 景海峰:《經典詮釋與(yu) 當代中國哲學》,商務印書(shu) 館,2016年,第24頁。
24 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196頁。
25 參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194頁。
26 詳參[德]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著,洪漢鼎譯:《真理與(yu) 方法》(修訂譯本),商務印書(shu) 館,2007年,第22-23頁。
27 李景林:《教化的哲學——儒學思想的一種新詮釋》,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頁。
28 黃俊傑:《試論儒學的宗教性內(nei) 涵》,載氏著《東(dong) 亞(ya) 儒學史的新視野》,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7頁。
29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二,《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35頁。
30 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04頁。
31 [宋]陳淳:《北溪字義(yi) 》,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32頁。
32 參見景海峰、趙東(dong) 明:《詮釋學與(yu) 儒家思想》,東(dong) 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214頁。
33 牟宗三:《心體(ti) 與(yu) 性體(ti) 》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7頁。
34 詳參陳暢:《理學道統的思想世界》,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2017年,第282頁。
35 金觀濤、劉青峰:《中國思想史十講》上冊(ce) ,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21頁。
36 [宋]黎靜德編:《朱子語類》(三)卷39,中華書(shu) 局,1986年,第1010頁。
37 錢穆:《先秦諸子係年·孔子弟子通考》,中華書(shu) 局,1985年,第81頁。
38 [宋]朱熹、呂祖謙:《近思錄》卷十四《總論聖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8頁。
39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9頁。
40 陳暢:《理想道統的思想世界》,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2017年,第306頁。
41 參見王正:《先秦儒家工夫論研究》,知識產(chan) 權出版社,2015年,第1-3頁。
42 段吉福:《從(cong) 儒學心性論到道德形上學的嬗變:以唐君毅為(wei) 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1頁。
43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577頁。
44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577頁。
45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578頁。
46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578頁。
47 牟宗三:《心體(ti) 與(yu) 性體(ti) 》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頁。
48 參見牟宗三:《心體(ti) 與(yu) 性體(ti) 》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7頁。
49 牟宗三:《心體(ti) 與(yu) 性體(ti) 》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頁。
50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7頁。
51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56頁。
52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67頁。
53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56頁。
54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6頁。
55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14頁。
56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05頁。
57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14頁。
58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32頁。
59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8頁。
60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頁。
61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頁。
62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1頁。
63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1頁。
64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1頁。
65 曆史學家何炳棣先生在詮釋“克己複禮為(wei) 仁”時,就傾(qing) 向於(yu) 將“克己”視為(wei) 一種禁欲主義(yi) ,認為(wei) 這種做法是壓迫、淨化和消解私欲。見其《“克己複禮”真詮》,《二十一世紀》1991年第8期。這種看法,顯然是有問題的。
66 不過,錢穆先生對“克己”的解釋在其著作中並不統一。例如,《中國思想史》第六講《孔子》中,提到“克己”時,夾注雲(yun) :“克,克也,勝也。把自己私的一麵克去,莫要讓它放肆。是克己。”錢穆:《中國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7頁。該書(shu) 初版於(yu) 1952年,1977年作者重校再版。而《論語新解》撰著於(yu) 1963年。
67 程樹德:《論語集釋》(三),中華書(shu) 局,1990年,第818頁。
68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四十二《甘泉學案六》,中華書(shu) 局,2008年,第1004頁。
69 [元]袁俊翁:《四書(shu) 疑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203冊(ce)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59-760頁。
70 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下冊(ce)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65頁。
71 陳來:《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7年,第41頁。
72 杜維明:《建構精神人文主義(yi) ——從(cong) 克己複禮為(wei) 仁的現代解讀出發》,載氏著《否極泰來——新軸心時代的儒家資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32頁。
73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32頁。
74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6頁。
75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132頁。
76 梁啟超:《儒家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1頁。
77 康有為(wei) :《論語注》,中華書(shu) 局,1984年,第72頁。
88 [南朝梁]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yi) 疏》,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126頁。
89 [南朝梁]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yi) 疏》,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127頁。
80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4頁。
81 [南朝梁]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yi) 疏》,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126頁。
82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4頁。
83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4頁。
84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4頁。
85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二,《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0頁。
86 [南朝梁]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yi) 疏》,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122頁。
87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2頁。
88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4-85頁。
89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2-83頁。
90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7頁。
91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9頁。
92 李淵庭、閻秉華整理:《梁漱溟先生講孔孟》,中華書(shu) 局,2014年,第27頁。
93 李澤厚:《哲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1頁。
94 [宋]程顥、程頤:《二程遺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6頁。
95 [宋]周敦頤:《周敦頤集》,嶽麓書(shu) 社,2002年,第42-43頁。
96 《宋史·道學傳(chuan) ·周敦頤傳(chuan) 》,見《周敦頤集》附錄,中華書(shu) 局,1990年,第87頁。
97 [宋]朱熹:《通書(shu) 後記》,載[宋]周敦頤:《周敦頤集》,中華書(shu) 局,1990年,第49頁。
98 章太炎:《國學概論》,中華書(shu) 局,2003年,第36頁。
99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莊子的批判》,《郭沫若全集·曆史編》第2冊(ce) ,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90頁。
100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莊子的批判》,《郭沫若全集·曆史編》第2冊(ce) ,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97-198頁。
101 錢穆:《莊老通辨》,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2年,第148頁。
102 錢穆:《莊老通辨》,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2年,第152頁。
103 唐君毅:《孔子在中國曆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載氏著《中華人文與(yu) 當今世界補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89頁。
104 李澤厚:《華夏美學 美學四講》,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96頁。
105 [宋]朱熹、呂祖謙:《近思錄》卷十四《總論聖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5頁。
106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97頁。
107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97頁。
108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二,《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5頁。
109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219-220頁。
110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7頁。
111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程氏外書(shu) 》,中華書(shu) 局,2004年,第352頁。
112 [宋]朱熹:《四書(shu) 章句集注》,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87頁。
113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二,《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6頁。
114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179-180頁。
115 李澤厚:《論語今讀》,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183頁。
116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329頁。
117 李澤厚:《華夏美學 美學四講》,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8年,第57頁。
118 李澤厚:《實用理性與(yu) 樂(le) 感文化》,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5年,第55頁。
119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二,《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5頁。
120 [明]劉宗周:《論語學案》三,《劉宗周全集》第一冊(ce)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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