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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百淞作者簡介:劉偉(wei) ,字百淞,西元一九八二年生,河南靈寶人,蘇州大學中國哲學博士。從(cong) 事儒家思想研究,習(xi) 行儒學優(you) 秀傳(chuan) 統,著有《儒學傳(chuan) 統與(yu) 文化綜合創新》《天下歸仁:方以智易學思想研究》等。 |
原標題:董仲舒社會(hui) 治理思想的時代價(jia) 值
作者:劉百淞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首發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十九日乙未
耶穌2018年7月2日
【作者按】
這篇文章的撰寫(xie) 動機在於(yu) 回應朱永嘉先生對董仲舒思想的批判。眾(zhong) 所周知,朱永嘉先生是前三十年不斷革命論的信仰者、堅守者和踐行者,在學界享有很高的聲譽。與(yu) 庸俗的反儒者有所不同,朱永嘉先生敢於(yu) 堅持“評法批儒”的革命路線,徜徉於(yu) 曆史海洋,評古論今,為(wei) 有識之士提供了另一套可供參照的理論。以往有人提過,誰能把秦始皇和陳勝吳廣同時抓在自己手裏,誰就能真正做到古為(wei) 今用,活學活用。本文粗略梳理曆史材料,以董仲舒社會(hui) 治理思想的時代價(jia) 值作為(wei) 切入點,在秦始皇和陳勝吳廣之間橫亙(gen) 一個(ge) 董仲舒,藉以說明“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的曆史邏輯。本文的刪節版作為(wei) 會(hui) 議論文提交給“2018中國•衡水董仲舒國際會(hui) 議”,祈請方家斧正。
【正文】
朱永嘉著《論李贄》,中國長安出版社2018年
漢興(xing) 六十餘(yu) 年,“強國家”的暴力機器日趨完備,財富積累,貧富兩(liang) 極分化愈演愈烈,外敵侵擾有增無減。改革呼之欲出。武帝勵精圖治,廣泛征求治國理政的建議。董仲舒以儒生的身份呈上《天人三策》,武帝擇其精要而從(cong) 之。一個(ge) 全新而強大的時代到來了。董仲舒在第三策中提到“道之大原出於(yu) 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句話對後世產(chan) 生了深遠影響。學者從(cong) 宗教學、哲學、政治學、社會(hui) 學等角度對其闡發或批判。在現代學者的質疑聲中,朱永嘉先生顯得尤為(wei) 突出。他十分欣賞李贄對董仲舒的批評。李贄在《史綱評要》中指出:“‘道之大原出於(yu) 天’,誤盡宋儒。命猶令也。豈不冤哉?讀古書(shu) 者氣善諸。”[1]平心而論,李贄為(wei) 了清除“存天理,滅人欲”的社會(hui) 影響力,否定道學家的修養(yang) 工夫,不得不追根溯源,將病因歸結到董仲舒那裏。董仲舒“誤盡宋儒”,似乎成了定案。果真如此?我們(men) 必須與(yu) 董仲舒的社會(hui) 治理思想同頻共振,以期得到正確答案。
一
董仲舒之所以光彩奪目,就在於(yu) 他看清了國家治理的混亂(luan) 、社會(hui) 治理的缺失、儒生的缺位。從(cong) 國家製度層麵來講,漢承秦製,將其推向了極致;從(cong) 觀念形態領域來講,奉行黃老之術,與(yu) 民休息。民生有所改善。水漲船高,一些權貴驕奢淫逸,與(yu) 民爭(zheng) 利,胡作非為(wei) 。地方勢力厲兵秣馬,糾集亡命之徒,大搞獨立王國,覬覦天子之位。天子恩澤被這些中間環節榨幹。民眾(zhong) 隻能忍受橫征暴斂。貧富兩(liang) 極分化不可避免。
對於(yu) 最高統治者而言,諸多不利因素羼雜在一起,製造了一起又一起混亂(luan) 。原先,以黃老之術作為(wei) 官方意識形態,以刑名法術作為(wei) 治理技藝,尚能發揮積極作用。然而階段性的成就並不能挽回頹勢。當一個(ge) 王朝,自上而下,都沉寂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幻覺之中,都不願自覺擔負起禮義(yi) 廉恥的社會(hui) 責任,那麽(me) 它的上層建築就會(hui) 變成泥足巨人,隻要根基鬆動,就會(hui) 渾然倒塌。
武帝非常具有憂患意識。怎麽(me) 辦?唯有革故鼎新。就當時的大環境而言,各家都有改革方案。應該選擇哪一家?這就要看哪一家能從(cong) 整體(ti) 上化解當時的社會(hui) 危機。民眾(zhong) 有欲求,民眾(zhong) 要生存。這是事實,不容回避。統治者應當正視民眾(zhong) 欲求,為(wei) 民眾(zhong) 的生存和發展創造有利條件。
或許有人會(hui) 問:儒家不是提倡“養(yang) 心莫善於(yu) 寡欲”嗎?寡欲甚至無欲,理應成為(wei) 人生境界,沒有必要討論“同民所欲”。其實,這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錯誤觀點。麵對權貴鋪張浪費,驕奢淫逸,儒家勸誡他們(men) 節製欲望,過合乎理性的生活;麵對民眾(zhong) 饑寒交迫,顛沛流離,儒家呼籲統治者廣施仁政,體(ti) 察民艱,同時借助家族、鄰裏和社會(hui) 的力量,確保大家共渡難關(guan) 。同樣是一個(ge) “欲”字,不同身份的人對它有著不同的展現。權貴可以做到“食前方丈”,聲色犬馬,無所不用其極。對此,有必要講清楚“養(yang) 心莫善於(yu) 寡欲”的積極作用。放眼望去,麵有菜色,路有餓殍,民眾(zhong) 連“藜藿之羹”都吃不飽,何談仁義(yi) 禮智信?對此,儒家必須推進“先富而後教”和“厚生”的社會(hui) 治理。
後人曲解宋儒講的“天理人欲之辨”,用一種非彼即此的對立思維對其加以重新解釋,並將這種偏見錯誤地運用在社會(hui) 生活之中,由此引發了許多尖銳衝(chong) 突。須知,“存天理,滅人欲”是有具體(ti) 涵義(yi) 的。對君子而言,“去一分人欲,則入一分天理”,這是道德自覺;對普通人而言,“百姓日用而不知”更有實效。如果強行將君子的道德自覺用來鉗製普通人的言行舉(ju) 止,甚至將最高的道德境界作為(wei) 標準,藉以壓迫民眾(zhong) ,那無異於(yu) “以理殺人”。這是道學的流弊,也是宋儒不願意看到的。
自古以來,有一種不對等的論辯方式經常被某些人利用,那就是先歪曲對方的觀點,而後以泰山壓頂之勢將所歪曲的觀點打碎,接著宣稱已經駁倒對方的觀點。董仲舒和他的學術思想也經曆了這樣的厄運。有些人師心自用,斷章取義(yi) ,誤以為(wei) 董仲舒忽視民眾(zhong) 的欲求,一味地強調仁義(yi) 道德。這種說法正確嗎?不對!這是後人對先賢的誣蔑。
蘇輿撰《春秋繁露義(yi) 證》,中華書(shu) 局新編諸子集成本
事實上,董仲舒非常重視民眾(zhong) 的欲求,並從(cong) 經典詮釋的高度對此加以辯護。在他看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承載了天下道義(yi) ,其中一項就是“親(qin) 近來遠,同民所欲”(《春秋繁露•十指》),君子撥亂(luan) 反正開太平,離不開民眾(zhong) 的支持,離不開“吉凶與(yu) 民患”的擔當精神,離不開家國天下的有序推進。在撰述《春秋董氏學》的過程中,康有為(wei) 及其弟子發現董仲舒與(yu) 孔孟有著內(nei) 在一致性,那就是“同民所欲”。康有為(wei) 指出:“孟子樂(le) 以天下,憂以天下,樂(le) 貨勇色園囿池沼,皆與(yu) 民同。同民所欲,孔子之至義(yi) 也。”[2]相比之下,那些漠視民眾(zhong) 欲求、片麵追求功利的人,就是名教之罪人。苛政、貪官汙吏和秩序混亂(luan) 對民眾(zhong) 造成了極大的傷(shang) 害。誰能扭轉局麵,誰就會(hui) 得到民眾(zhong) 的擁護。
後人對董仲舒的指責,在很大程度上源於(yu) 對“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誤讀。結合具體(ti) 語境,這兩(liang) 句話是講給江都易王劉非聽的。江都易王劉非勇猛過人,自比齊桓公、越王勾踐,勸說董仲舒輔佐自己成就霸業(ye) 。作為(wei) 天子任命的江都相,董仲舒恪守綱常,義(yi) 正辭嚴(yan) ,向江都易王講述了道義(yi) ,指出:“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霸,為(wei) 其先詐力而後仁義(yi) 也。苟為(wei) 詐而已,故不足稱於(yu) 大君子之門也。”(《漢書(shu) •董仲舒傳(chuan) 》)這裏講的“誼”,可以解釋為(wei) “義(yi) ”。它不僅(jin) 是道德條目,而且還是等級製度、分配機製、行為(wei) 準則。隻要不折不扣地按照“誼”推進實踐,就能確保相應的利益。作為(wei) 諸侯王,江都易王驕奢狂妄,企圖憑借詐力成就大業(ye) 。這種想法本身就是大逆不道。董仲舒在關(guan) 鍵時刻堅守政治規矩,極力勸阻,充分體(ti) 現了儒生的高風亮節。
當然,朱永嘉先生很難讚成這種說法。在他看來,“故在人們(men) 的日常生活中,隻講道義(yi) ,不講功利,實際上與(yu) 人的行為(wei) 不可能一致。即使是公益,亦還是有利益在內(nei) ,公益也有範圍,當然它與(yu) 小團體(ti) 的私利不同,私利與(yu) 公益是有區別的。李贄謂董仲舒誤了宋儒,認為(wei) 他把天道與(yu) 社會(hui) 倫(lun) 理混為(wei) 一談,使宋儒因而誤入歧途。人的生存與(yu) 情欲同在,天理何以能泯滅人之欲念呢?結果造成道學虛偽(wei) 的一麵。”[3]這種說法,其實是對董仲舒原話的曲解。持有類似看法的不乏其人,顏元在解讀《大學》所謂“以義(yi) 為(wei) 利”時,就指出:“孟子極駁‘利’字,惡其掊克聚斂者耳。其實義(yi) 中之利,君子所貴也。後儒乃雲(yun) :‘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予嚐矯其偏,改雲(yun) :‘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四書(shu) 正誤》)顏元力主習(xi) 行,推崇功利,故而抨擊董仲舒的義(yi) 利觀。這是情有可原的。
與(yu) 顏元的學術旨趣不同,朱永嘉先生承續不斷革命的學術傳(chuan) 統,致力於(yu) 否定天道、解放社會(hui) 倫(lun) 理。他對李贄深表欽佩,讚成將天道與(yu) 社會(hui) 倫(lun) 理打成兩(liang) 截,為(wei) 平等、覺悟、覺悟等觀念深入人心開辟道路。從(cong) 這種價(jia) 值訴求出發,閱讀董仲舒的著述,就會(hui) 覺得裏麵充滿了問題。姑且不論“人之為(wei) 人本於(yu) 天”有什麽(me) 宗教學意蘊,我們(men) 先討論民眾(zhong) 欲求是如何影響國家治理的。董仲舒要求最高統治者準確把握民眾(zhong) 好惡,精準施策,確保社會(hui) 生活有條不紊,指出:
李贄作品
民無所好,君無以權也;民無所惡,君無以畏也;無以權,無以畏,則君無以禁製也;無以禁製,則比肩齊勢,而無以為(wei) 貴矣。故聖人之治國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製,以等貴賤之差,設官府爵祿,利五味,盛五色,調五聲,以誘其耳目;自令清瘺昭然殊體(ti) ,榮辱踔然相駁,以感動其心;務致民令有所好,有所好,然後可得而勸也,故設賞以勸之;有所好,必有所惡,有所惡,然後可得而畏也,故設罰以畏之;既有所勸,又有所畏,然後可得而製;製之者,製其所好,是以勸賞而不得多也;製其所惡,是以畏罰而不可過也;所好多,則作福;所惡多,則作威;作威則君亡權,天下相怨;作福則君亡德,天下相賊。故聖人之製民,使之有欲,不得過節;使之敦樸,不得無欲;無欲有欲,各得以足,而君道得矣。國之所以為(wei) 國者,德也;君之所以為(wei) 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德共則失恩,威分則失權,失權則君賤,失恩則民散,民散則國亂(luan) ,君賤則臣叛。是故為(wei) 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固執其權,以正其臣。(《春秋繁露•保位權》)
一切都要從(cong) 實際出發。民眾(zhong) 有好惡,這是事實。最高統治者無法徹底消滅民眾(zhong) 的好惡,隻能循序善誘,加以利用,使其成為(wei) 維護統治秩序的有利保障。因為(wei) 隻有善於(yu) 利用民眾(zhong) 的喜好,才能進行權力運作;隻有善於(yu) 掌控民眾(zhong) 的憎惡,才能進行懲戒引導。在國家機構設置上,突出分工合作,明確上下級的權責,給那些德才兼備的儒生提供上升的途徑。儒生是國家治理的鮮活力量。一家一姓,隻憑借權貴的強大力量,是無法搞好國家治理的。隻有建立健全人才選拔機製,不斷用新鮮血液衝(chong) 散那些導致國家機構淤塞的腐朽力量,才能迎來政治建設的全麵發展。董仲舒對《尚書(shu) •洪範》中的“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有著深刻理解。毋庸置疑,作為(wei) 最高統治者的大權,“威”和“福”是一體(ti) 兩(liang) 麵的。民眾(zhong) 的言行舉(ju) 止合乎道義(yi) ,就要予以獎勵,這是“作福”;民眾(zhong) 的言行舉(ju) 止違背道義(yi) ,就要予以懲罰,這是“作威”。假如美德不受獎勵,惡德不受懲罰,那麽(me) 民眾(zhong) 就會(hui) 不明是非,肆無忌憚,衝(chong) 決(jue) 一切社會(hui) 公德。原先的統治秩序就會(hui) 蕩然無存。一家一姓就會(hui) 丟(diu) 掉江山社稷。
從(cong) 社會(hui) 治理的角度來看,民眾(zhong) 需要禮義(yi) 。因為(wei) 禮義(yi) 能夠大家創造良好的社會(hui) 秩序。先賢告誡大家,人之所以能夠在複雜多變的自然環境中脫穎而出,就在於(yu) “人能群”。這裏講的“群”,不是人們(men) 聚集在一起,形成龐大的規模效應,而是指民眾(zhong) 能夠按照一定的倫(lun) 常安排彼此之間的關(guan) 係,形成人類社會(hui) 。儒家和法家對“群”有不同的看法。儒家理解的“群”是“個(ge) 人→家庭→國家→天下”的逐次擴充的格局;法家理解的“群”是君主統治下的臣民不斷開拓生存空間的動態過程。前者勢必強調推己及人,將德性貫穿於(yu) 家國天下,使之生機盎然;後者勢必富國強兵,將功利視為(wei) 一切工作的生命線。在儒家的“群”裏,社會(hui) 擁有廣闊的天地;在法家的“群”裏,社會(hui) 無立錐之地。
漢承秦製,法家為(wei) “強國家”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恢宏局麵。既然談到“強國家”,就要明白“強國家”是相對於(yu) “弱民”而言的。從(cong) 商鞅開始,法家就將“國”與(yu) “民”視為(wei) 一對矛盾,認為(wei) “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樸則強,淫則弱。弱則軌,淫則越誌。弱則有用,越誌則強。故曰: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商君書(shu) •弱民》)法家看到了“弱民”的實際好處,那就是民眾(zhong) 質樸無華,遵從(cong) 法紀,勇於(yu) 公戰,為(wei) 最高統治者盡心竭力開創功業(ye) 。在法家的心目中,禮樂(le) 製度的功用甚微,不如法紀來得實在。因而最高統治者必須頒布法度,讓民眾(zhong) 老老實實地呆在他們(men) 所處的等級地位,克服貪生怕死、安於(yu) 現狀的毛病,激發勤於(yu) 農(nong) 事、參軍(jun) 作戰的勇氣,在建功立業(ye) 的前提下改變自己的命運。最高統治者要想把民眾(zhong) 綁上功利的戰車,就必須消滅社會(hui) ;要想消滅社會(hui) ,就要從(cong) 拆散家族開始。隻有廢除規模龐大的家族,才能將民眾(zhong) 從(cong) 禮樂(le) 製度中抽離出來,使其成為(wei) 實現功利的有效工具。沒有了社會(hui) ,遠離了家族,民眾(zhong) 極易陷入貧困、弱小和屈辱的境地。商鞅的精辟論述至今發人深思,即所謂“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以刑治民,則樂(le) 用;以賞戰民,則輕死。故戰事兵用曰強。”(《商君書(shu) •弱民》)此時,最高統治者就要及時發揮賞罰的積極作用,從(cong) “弱民”走向“強國”。這是法家的魅力所在,也是秦製之所以被後世沿襲的根本原因。
不過,法家始終無法走出曆史的怪圈。法家通過“弱民”實現“強國”,獎勵耕戰,開疆擴土,為(wei) 建立統一強大的王朝做了準備工作,其中包括通過法令明確每一個(ge) 人的地位、職責和所有權。但是,它無法向最高統治者兌(dui) 現“天下大治”的諾言,隻能用強權和暴力維持統治秩序。誠如姚中秋先生所言:“強大的國家力量固可以讓民眾(zhong) 恐懼,民眾(zhong) 被迫服從(cong) 。然而一旦這種強製威懾力略有弱化,利己為(wei) 惡之心就會(hui) 爆發。而且,這些為(wei) 利所驅動之人一定覬覦權力本身,因為(wei) ,在權力控製一切的社會(hui) 中,權力就是最大的利益,因其可以產(chan) 生全部其他利益。”[4]有些學者主張“立善法”以實現長治久安。當然,還需要“奉法者”努力踐行。不過,法家的嚴(yan) 刑峻法並不是真正的法治。因為(wei) 法紀森嚴(yan) ,民眾(zhong) 深陷其中,無力自拔,隻求幸免於(yu) 難,而不敢有所作為(wei) 。一旦“人亡政息”,再多的法紀都是形同虛設,整個(ge) 國家難免陷入混亂(luan) 。
連環畫《陳勝鬥孔鮒》(甘肅版),1976年
陳勝吳廣起義(yi) ,伐無道,誅暴秦,擔負起天下道義(yi) 。孔鮒前去輔佐,充分彰顯了儒生的風骨。兩(liang) 千多年後,有些人出於(yu) 特殊目的,編排《陳勝鬥孔鮒》的戲劇,企圖篡改曆史,遮蔽孔鮒對陳勝的規勸。然而他們(men) 並沒有達到預期目的。
漢武帝集思廣益,推崇儒術,極力開啟一個(ge) 全新的時代。董仲舒建言獻策,再次彰顯了儒生的風骨。時至今日,有些人依舊冥頑不靈,在“去中國化”的錯路上越走越遠,抹煞漢武帝的文治武功,回避那段曆史對中華民族的浸潤,否認董仲舒社會(hui) 治理思想的時代價(jia) 值。殊不知,爾曹身與(yu) 名俱滅,不廢長江萬(wan) 古流。
二
儒生講求實學,反對標簽化的處理方式。近四十年來,學界盛行一種畸形的批判方式,將現實問題歸結為(wei) 秦製的遺毒,順帶歪曲儒學而後鞭撻,進而為(wei) 西方價(jia) 值的長驅直入掃清障礙。這種勞動密集型的學術搬運工作收效甚微。須知,秦製的優(you) 點很多,最為(wei) 突出的莫過於(yu) 牢固樹立中央權威,維護統一局麵,為(wei) 社會(hui) 生產(chan) 的有序開展創造了穩定的局麵。當然,它的缺點也不少。在秦製的統治模式中,“強國家”扼殺了社會(hui) ,成為(wei) 一端獨大的終極力量。沒有社會(hui) ,就不會(hui) 有社會(hui) 治理;沒有社會(hui) 治理,任何標榜“朕為(wei) 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yu) 萬(wan) 世,傳(chuan) 之無窮”的美好夙願都會(hui) 被“二世而亡”的事實無情嘲弄。
董仲舒心係天下蒼生,力求皇圖永固,向最高統治者建議:應當德威並重——用德行感召民眾(zhong) ,以威權管束官吏——民眾(zhong) 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官吏心中有戒尺,守規矩,知權責,盡心竭力報效朝廷。可以說,重回家庭,重建社會(hui) ,重新喚起所有人的道德良知,是董仲舒等人的曆史任務。不這樣做,就無法稀釋秦製的政治毒素,就無從(cong) 談及社會(hui) 治理,就無力改善民生,讓民眾(zhong) 享有更多的獲得感。
最高統治者需要儒生推進社會(hui) 治理。因為(wei) 他們(men) 明白這樣的道理——要想國祚長久,就要激發社會(hui) 活力;要想激發社會(hui) 活力,就要從(cong) 改善民生入手。
陳煥章著《孔門理財學》英文版
改善民生,讓老百姓擺脫貧困,走向富裕,是往聖前賢的真情實意。儒家的理財觀至今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周易•係辭下》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wei) 非曰義(yi) 。”民眾(zhong) 脫貧致富,這是合理欲求。如何脫貧致富,這需要道德倫(lun) 理的約束。沒有約束,一切向錢看,一切以錢作為(wei) 衡量標準,就會(hui) 把人引入禽獸(shou) 不如的歧途。因而必須樹立正確的理財觀念。以前,許多人以為(wei) “理財”是現代人的構想。其實不然。陳煥章在《孔門理財學》中指出:“孔子為(wei) 官員與(yu) 士人階層、廣大的庶民階層規定了兩(liang) 條原則,分別為(wei) :位居社會(hui) 上層的官員與(yu) 士人,倫(lun) 理活動先於(yu) 理財活動;而處於(yu) 社會(hui) 低層的庶民階層,則是理財活動先於(yu) 倫(lun) 理活動。而如果我們(men) 從(cong) 一開始就清楚地懂得孔子的原則,那麽(me) ,我們(men) 將避免對該原則在理解上的混亂(luan) 。”[5]這是對“先富後教”的準確詮釋。它有助於(yu) 今人全麵認識儒家思想。
儒家信奉“先富而後教”的基本原則。局部領域的“先富”是社會(hui) 進步的實績,它為(wei) “後教”創造了先決(jue) 條件。整肅形形色色的利益集團,杜絕團夥(huo) 幫派對社會(hui) 財富的聚斂,消除“先富”的社會(hui) 群體(ti) 與(yu) 普通民眾(zhong) 之間的心理落差,這是困擾許多朝代的實際問題。誠如唐甄所言:“財者國之寶也,民之命也。寶不可竊,命不可攘。聖人以百姓為(wei) 子孫,以四海為(wei) 府庫,無有竊其寶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婦子皆寧。反其道者,輸於(yu) 悻臣之家,藏於(yu) 巨室之窟,蠹多則樹槁,癰肥則體(ti) 敝,此窮富之源,治亂(luan) 之分也。”(《潛書(shu) •富民》)縱觀《史記》和《漢書(shu) 》的記載,漢初政治舞台上湧現出一大批佞幸,他們(men) 依仗皇帝恩寵,肆意聚斂,惹得天怒人怨。相比之下,那些沒有資格進入史官視野的貪婪之徒更是多如牛毛。權貴操控公權力,不放過任何機會(hui) ,大肆搜刮;富人攀龍附鳳,躋身於(yu) 驕縱的行列。這些人占據總人口的極少數,卻控製了絕大多數的財富。民眾(zhong) 被壓迫得喘不過氣。當一個(ge) 王朝走進它的中期的時候,財富就會(hui) 向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噴湧,“人之道損不足以補有餘(yu) ”就會(hui) 變成常態。窮人的數量越來越多,占據的財富越來越少,走投無路,就鋌而走險,淪為(wei) 強盜;富人的數量不多,占據的財富越來越多,利欲熏心,恣意妄為(wei) ,變成暴徒。貧富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強盜與(yu) 暴徒發生衝(chong) 突,王朝的統治秩序就會(hui) 徹底崩潰。董仲舒對此深感憂慮,指出:
孔子曰:“不患貧而患不均。”故有所積重,則有所空虛矣。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wei) 盜,驕則為(wei) 暴,此眾(zhong) 人之情也。聖者則於(yu) 眾(zhong) 人之情,見亂(luan) 之所從(cong) 生,故其製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於(yu) 驕,貧者足以養(yang) 生而不至於(yu) 憂,以此為(wei) 度而調均之,是以財不匱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今世棄其度製,而各從(cong) 其欲,欲無所窮,而俗得自恣,其勢無極,大人病不足於(yu) 上,而小民羸瘠於(yu) 下,則富者愈貪利而不肯為(wei) 義(yi) ,貧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難治也。(《春秋繁露•度製》)
以前,一些學者片麵強調效率優(you) 先,不敢針砭時弊,隻敢反複上演“荊軻刺孔子”的鬧劇,將效率低下歸罪於(yu) 到儒家,認為(wei) 孔子講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就是罪魁禍首,給它戴上平均主義(yi) 的帽子,對它進行汙名化處理。這令許多人望而生畏。時移世易,正反兩(liang) 方麵的經驗和教訓曆曆在目。孔子思想得到了重新評價(jia) 。平均主義(yi) 的帽子被摘掉。由此延伸到重新研究董仲舒的“調均”的治理技藝。
董仲舒的“調均”遵循儒家的人道原則,在國家內(nei) 部實行上下差等的製度,著力消除貧富兩(liang) 極分化。我們(men) 不能將董仲舒的“調均”誤解為(wei) 殺富濟貧,或者是搞平均主義(yi) 。在董仲舒那裏,“調均”是有度的,即所謂“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於(yu) 驕,貧者足以養(yang) 生而不至於(yu) 憂”。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讓富人享有榮譽感,而非意味驕縱;讓窮人享有生存和發展的權利,不必為(wei) 衣食住用行發愁。
用“度製”消除貧富兩(liang) 極分化,是董仲舒潛心鑽研儒術的結果。沒有“度製”,就會(hui) 亡國。最高統治者不願看到這幅場景。破壞“度製”,就會(hui) 滋生腐敗。大人像碩鼠一樣貪得無厭。小民饑寒交迫。久而久之,任何仁義(yi) 道德和法律禁令都將失去效用。因而必須確立“度製”,推進社會(hui) 治理。改善民生,穩固統治基礎。在“四民”之中中,農(nong) 民的力量不容小覷。王亞(ya) 南先生指出:“農(nong) 民是在土地上生根的,一切倫(lun) 常交易,一切“安分守己”、“安土重遷”的大道理,是要他們(men) 能繼續在土地上生存下去才能發揮作用。他們(men) 一旦因著四麵八方的壓迫榨取而從(cong) 土地上“遊離”出來,而變為(wei) 所謂浮浪者、遊食遊民;以前所有的社會(hui) 思想的羈絆,便不再對他們(men) 發生效用了。”[6]緩解社會(hui) 矛盾,加強社會(hui) 風險評估與(yu) 治理研究,就要深刻認識“不與(yu) 民爭(zheng) 利”的必要性。為(wei) 了維護統治秩序,緩和統治集團與(yu) 民眾(zhong) 之間的矛盾,董仲舒旁征博引,對這一觀念展開全麵論述,指出:
孔子曰:“君子不盡利以遺民。”《詩》雲(yun) :“彼其遺秉,此有不歛穧,伊寡婦之利。”故君子仕則不稼,田則不漁,食時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ti) ,德音莫違,及爾同死。”以此防民,民猶忘義(yi) 而爭(zheng) 利,以亡其身。天不重與(yu) ,有角不得有上齒,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數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況人乎!故明聖者象天所為(wei) 為(wei) 製度,使諸有大奉祿,亦皆不得兼小利、與(yu) 民爭(zheng) 利業(ye) ,乃天理也。(《春秋繁露•度製》)
董仲舒試圖以君子之道馴化那些權貴和官吏,讓他們(men) 適可而止,讓利於(yu) 民。這樣的大道理,許多人都懂,卻不願實行。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欲望在作祟。“無利不起早”早已成為(wei) 一種強大的慣性,驅使他們(men) 大小全收,追求利益最大化。在“文法吏”暢行無阻的製度框架中,“刑名”成為(wei) 宰割民眾(zhong) 的銳利武器,民眾(zhong) 受困於(yu) 生存窘境。原先較為(wei) 含糊的“與(yu) 民爭(zheng) 利”,現在變得日漸清晰。這裏的“民”特指數量龐大的普通民眾(zhong) ,而非深受恩寵的富民。
姚中秋著《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儒生文叢(cong) 第二輯
如何破局?儒生的措施行之有效。儒生恪守政治道德,維護大一統的局麵,身體(ti) 力行,融入國家治理體(ti) 係,為(wei) 社會(hui) 治理贏得公權力的支撐。在姚中秋先生看來,從(cong) 儒生到儒家士大夫的轉變是治理主體(ti) 意識得到彰顯的大事件,董仲舒建議地方貢士,促成“社會(hui) ”進入預備官吏遴選的程序之中,“相對於(yu) 秦製,這是一個(ge) 具有廣泛影響力的革命性變化。當權力和財富決(jue) 定官吏時,社會(hui) 完全不被承認。秦製的本質就是政府不承認社會(hui) ,秦致力於(yu) 摧毀商業(ye) 、摧毀學術,以圖官吏用刑律直接統治每個(ge) 人。依據董子之建議,社會(hui) 獲得了權力,從(cong) 而凸顯了其獨立於(yu) 政府的存在,而與(yu) 政府合作。貢士製度宣告了社會(hui) 之存在,也成為(wei) 社會(hui) 與(yu) 政府之間溝通的中介性製度。”[7]至此,“社會(hui) ”得到了重建,秦製的政治毒素得到了稀釋,社會(hui) 治理得到了正名。
三
帝製時代的曆史是由勝利者書(shu) 寫(xie) 的。董仲舒的言論在很大程度上打動了武帝。武帝對“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yu) 當更化而不更化也”深有體(ti) 會(hui) ,也曾為(wei) “更化”付出慘重代價(jia) 。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的建議被采納之後,儒學成功地躍居“王官學”的高位。儒家自此徹底扭轉了自秦始皇焚書(shu) 坑儒以來的被動局麵。武帝有所作為(wei) ,董仲舒成人之美。一代君臣,千古基業(ye) 。後人至今讚頌其德。
不過,應當指出,黃老之術從(cong) “王官學”的位置上跌落下來,並沒有中絕,而是和其他學派一起匯入新的學術潮流。即便有些地方諸侯依然固守原先的“王官學”,不肯向武帝的改革低頭,那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了。馮(feng) 友蘭(lan) 先生指出:“當時的地方政權和中央政權的對立,實際上是地主階級內(nei) 部當權派和不當權派的對立。董仲舒春秋公羊家體(ti) 係和黃老之學體(ti) 係的對立,是地主階級內(nei) 部對立的兩(liang) 派在思想戰線上的反映”。[8]武帝之後,許多名臣依然研習(xi) 黃老之術、申韓之學,在國家治理方麵發揮著重要作用。康有為(wei) 在《孔子改製考》中講述了各派後學的基本情況。這充分說明:儒術定為(wei) 一尊,並不妨礙其他學派持續發展。
在董仲舒看來,完善的社會(hui) 治理體(ti) 製必須具備聖君在位、賢能從(cong) 政、民眾(zhong) 參與(yu) 、禮義(yi) 維係的基本特征。武帝“更化”是順應曆史潮流的英明決(jue) 斷。董仲舒審時度勢,建言獻策,為(wei) 重建社會(hui) 、改變儒生命運創造了有利條件。與(yu) 秦製相比,董仲舒側(ce) 重於(yu) 構建君民命運共同體(ti) ,藉以緩和二者之間的尖銳矛盾。他指出:
傳(chuan) 曰:天生之,地載之,聖人教之。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體(ti) 也;心之所好,體(ti) 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從(cong) 之。故君民者,貴孝弟而好禮義(yi) ,重仁廉而輕財利,躬親(qin) 職此於(yu) 上而萬(wan) 民聽,生善於(yu) 下矣。故曰: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此之謂也。(《春秋繁露•為(wei) 人者天》)
在中華醫學理論中,心之官則思,身體(ti) 受到心的支配。心處於(yu) 平和狀態,身體(ti) 健全,人就是健康的。反之,心處於(yu) 癲狂狀態,身體(ti) 失控,人就會(hui) 難以自持。董仲舒將民眾(zhong) 比作身體(ti) ,將君主視為(wei) 心。身心和諧是最佳狀態。既然將心視為(wei) 身體(ti) 之主,那就有必要保持它的平和狀態。與(yu) 此相似,君主應該以孝弟、禮義(yi) 自持,為(wei) 民眾(zhong) 做出仁廉的表率,才能達到“其身正,不令則行”的治理效果。在這種理論框架中,君主不再是喜怒無常、殘暴不仁的命運主宰者,而是君民命運共同體(ti) 的重要組成部分。君主和民眾(zhong) 都應該是接受聖人教化的人群。聖人具備的教化資格來自於(yu) 天。從(cong) 名號的角度來看,“故號為(wei) 天子者,宣視天為(wei) 父,事天以孝道也;號為(wei) 諸侯者,宜謹視所候奉之天子也;號為(wei) 大夫者,宜厚其忠信,敦其禮義(yi) ,使善大於(yu) 匹夫之義(yi) ,足以化也;士者,事也,民者,瞑也;士不及化,可使守事從(cong) 上而已。”(《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維護君民命運共同體(ti) ,必然涉及“執其兩(liang) 端而用中”的方法問題。聖人以“君道”教化君主,使君主固守德位,成為(wei) 聖君;以禮義(yi) 教化民眾(zhong) ,使民眾(zhong) 安分守己,成為(wei) 有恥且格的良民。這是君民命運共同體(ti) 的兩(liang) 端。兩(liang) 端之間充斥著官吏和士人。士人德才兼備,躋身仕途,就變成各級官吏。君主要想維持一家一姓的長期統治,就要善於(yu) 任賢、序賢、托賢,及時疏通人才上升通道。因為(wei) 這條通道能夠消除國家治理和社會(hui) 治理之間的隔閡,足以加強預防和化解社會(hui) 矛盾機製建設。
必須說明一點,以前有人摘取“民者,瞑也”這句話,藉以抨擊董仲舒,認為(wei) 他鄙視人民群眾(zhong) ,不尊重人民群眾(zhong) 的主觀能動性。其實,這種解讀非常突兀。董仲舒之所以將“民”視為(wei) “民”,是對特定曆史階段的反思,因為(wei) 在黃老之術“愚民”、商君之學“弱民”的交替作用下,民眾(zhong) 的覺悟亟待激發,民眾(zhong) 的智慧亟待開啟,民眾(zhong) 參與(yu) 國家治理和社會(hui) 治理的願望亟待得到滿足。教化民眾(zhong) ,就是將民眾(zhong) 從(cong) “瞑”轉變為(wei) “醒”。在儒生那裏,“先生”就是“先醒”,“先醒”喚起“後醒”,克服尾巴主義(yi) 的惰性,著力推進社會(hui) 治理。
董仲舒主張“更化”,不是取消君權,而是規範君權。君權不能放任。與(yu) 西方人限製君權有所不同,儒生有時強調權力集中,建議君主乾綱獨斷,遵從(cong) 禮製,治國理政。董仲舒看重現實中的權力金字塔——民眾(zhong) 服從(cong) 於(yu) 官吏的管束,官吏臣服於(yu) 君主的統治。“大一統”的局麵形成了,就要不斷完善它。挑戰王權,無異於(yu) 自取滅亡;放縱王權,等同於(yu) 為(wei) 虎作倀(chang) 。隻有規範王權,才是忠臣孝子的作為(wei) 。董仲舒援引經義(yi) ,指出:“《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春秋繁露•玉杯》),藉以贏得最高統治者的支持。在此基礎上,董仲舒進一步闡發自己的設想:民眾(zhong) 接受“天子”的統治,“天子”必須遵從(cong) 上天的旨意,這是《春秋》大一統的奧義(yi)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yi) 也。”(《春秋繁露•玉杯》)上天的旨意,誰來解釋?當然是儒生。儒生如何解釋上天的旨意?當然是“天聽自我民聽之,天視自我民視之”,以百姓心為(wei) 心,以民眾(zhong) 的合理欲求作為(wei) 依據,與(yu) 時偕行,引導權力良性運作。這是對孟子學說的巧妙轉化。孟子主張的“民為(wei) 貴,社稷次之,君為(wei) 輕”(《孟子•盡心下》)極易刺傷(shang) 君主的虛榮心,因而很難得到落實。董仲舒因時製宜,善巧方便,為(wei) 儒學複興(xing) 贏得了強力支持,為(wei) 後學有所統一打好了基礎。
毋庸諱言,董仲舒的社會(hui) 治理思想易簡易從(cong) ,它集中反映了儒生的價(jia) 值訴求。儒生維係五倫(lun) ,將家庭從(cong) 秦製的壓製中解救出來,將“父子有親(qin) ,君臣有義(yi) ,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確立為(wei) 所有人必須遵從(cong) 的神聖信條。即便“文法吏”也要在經義(yi) 的約束下行使公權力。朝廷興(xing) 辦文教,重視禮義(yi) ,對儒家士大夫群體(ti) 的成長起到積極作用。儒家士大夫必須名副其實。判別標準在於(yu) 如何處理“人與(yu) 我”之間的關(guan) 係。董仲舒指出:
《春秋》之所治,人與(yu) 我也;所以治人與(yu) 我者,仁與(yu) 義(yi) 也;以仁安人,以義(yi) 正我;故仁之為(wei) 言人也,義(yi) 之為(wei) 言我也,言名以別矣。仁之於(yu) 人,義(yi) 之於(yu) 我者,不可不察也,眾(zhong) 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義(yi) 設人,詭其處而逆其理,鮮不亂(luan) 矣。是故人莫欲亂(luan) ,而大抵常亂(luan) ,凡以闇於(yu) 人我之分,而不省仁義(yi) 之所在也。是故《春秋》為(wei) 仁義(yi) 法,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yi) 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wei) 義(yi) ;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wei) 仁。(《春秋繁露•仁義(yi) 法》)
董仲舒用“仁義(yi) 法”重新開辟“修己治人”的出場路徑,將“愛人”與(yu) “正己”融會(hui) 貫通,向世人展示儒生的光輝形象。鍾泰先生對此予以高度評價(jia) ,指出:“自孟子言仁義(yi) ,而仁義(yi) 之言遍天下。然如董子分析若是之明白者,鮮矣!此真醇粹以精之言,深有得於(yu) 儒之精神命脈者。而世之談董子者,往往遺之,反糾纏於(yu) 其陰陽五行之論,謂非棄周鼎而寶康瓠者耶!”[9]董仲舒的“仁義(yi) 法”堪稱儒家士大夫善世化俗的康莊大道。“愛人”不是空談,而是實踐。隻有實踐,與(yu) 民休戚,才能贏得人心。人心向背定成敗。誰能解決(jue) 好民眾(zhong) 最關(guan) 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誰就能站穩腳跟,發揮更大的社會(hui) 功用。民眾(zhong) 需要領路人,更需要自己人。董仲舒倡導的“仁義(yi) 法”,有助於(yu) 加強社會(hui) 心理服務體(ti) 係建設。儒家士大夫身體(ti) 力行,化解戾氣,明是非,知榮辱,守大節,在全社會(hui) 營造“正己愛人”的新風尚。此外,董仲舒更強調從(cong) 天下的廣度理解“仁”,指出“故仁者,所以愛人類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這為(wei) 我們(men)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ti) 提供了深厚土壤。
古為(wei) 今用,綜合創新。從(cong) 目前的實際狀況來看,有些儒學從(cong) 業(ye) 人員喜歡以教化者的姿態出現,對民眾(zhong) 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好像道德、真理和權威在自己這邊,好像民眾(zhong) 就應當處於(yu) 受教者的地位,洗耳恭聽,唯命是從(cong) 。其實,這是一種好為(wei) 人師的表現形式,對儒學傳(chuan) 統的繼承和發揚有害而無益。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民眾(zhong) 更看重實際行動,更相信“行勝於(yu) 言”的古訓,更關(guan) 注誰能給他們(men) 帶來實際好處。與(yu) 其空談仁義(yi) 禮智信,不如踏踏實實為(wei) 老百姓做些實事;與(yu) 其大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如以身作則,讓民眾(zhong) 看到道德楷模的實際行動。有時候,教化者在實踐方麵就像留聲機,說得多,做得少,缺乏擔當精神,形象遠遜於(yu) 民眾(zhong) 。往往有這樣一種情況——教化者標榜的仁義(yi) 道德,自己無法做到,卻在民眾(zhong) 那裏得到真信真行。教化者成了尾巴而不自知,更不願麵對這個(ge) 現實。民眾(zhong) 強烈要求教化者推進實踐,教化者充耳不聞,誤以為(wei) 自己想象的道德困境就是老百姓的真實存在,於(yu) 是陷入“自己出題,自己回答”的封閉狀態。民眾(zhong) 覺得莫名其妙,不願和教化者交心,更談不上真心實意接受教化。
時至今日,董仲舒的“仁義(yi) 法”依然具有現實意義(yi) 。它有利於(yu) 矯正浮躁功利的學術風氣,有利於(yu) 塑造“誠於(yu) 中而形於(yu) 外”的君子人格,有利於(yu) 培育家國天下的情懷。它不同於(yu) 精英群體(ti) 的傲慢與(yu) 偏見。有些人拾人牙慧,道聽途說,拔高身段,以啟蒙者的姿態出場,勢必遭致鄙夷;有些人擇取宗教經典文本的語句,任意曲解,蠱惑人心,以教化者的麵目登台,勢必換來羞辱。精英群體(ti) 很複雜,其中不乏濫竽充數之徒。精英群體(ti) 總試圖用自己的決(jue) 策影響大眾(zhong) 、塑造大眾(zhong) 、引導大眾(zhong) 。但是,他們(men) 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ge) 現實——民眾(zhong) 不是西方人在書(shu) 中剖析的烏(wu) 合之眾(zhong) ,而是富有正義(yi) 感的社會(hui) 群體(ti) 。
董仲舒的學術思想,氣勢恢宏,具有非同尋常的現實意義(yi) 。管中窺豹,亦能獲得有益啟示。從(cong) 社會(hui) 治理的角度重新閱讀董仲舒的著作,有助於(yu) 我們(men) 根除偏見,更加全麵地理解儒家經世致用的優(you) 良傳(chuan) 統。聖賢不世出。劉向指出:“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漢書(shu) •董仲舒傳(chuan) 》)董仲舒在世的時候,經受了“譽滿天下,謗滿天下”的考驗,雖九死其猶未悔,為(wei) 漢朝的強勁崛起提供了精神武裝。
結語
董仲舒是儒生。儒生與(yu) 一般讀書(shu) 人有著本質區別。在一般讀書(shu) 人看來,秦始皇是秦製的人格化身,秦製是萬(wan) 惡之源,根本沒有存在的價(jia) 值,欲除之而後快。與(yu) 此相仿,有些人出於(yu) 對民眾(zhong) 利益的維護,高度讚揚以陳勝吳廣為(wei) 代表的農(nong) 民起義(yi) ,將其視為(wei) 對秦製的徹底顛覆。更為(wei) 甚者,還有一些人泥古不化,脫離統一的王朝格局,大談封建製,對托古改製情有獨鍾。這些觀念都值得商榷。就理而論,秦製有其優(you) 勢,且已深入人心,無法驟然根除;陳勝吳廣的造反精神,在一定程度上體(ti) 現了民意,不可等閑視之。如何把秦始皇和陳勝吳廣同時抓在自己的手裏?或者說,如何運用君主的威權,激發民眾(zhong) 的鬥爭(zheng) 意識,兩(liang) 頭施壓,矯正官僚集團的行為(wei) ?這需要君主具備仁智勇的德行,靈活駕馭國家機器,促使官僚集團為(wei) 民眾(zhong) 謀求福利,化解政治危機,推進社會(hui) 治理。如果說秦始皇和陳勝吳廣處於(yu) 水火不容的對立關(guan) 係,那麽(me) 董仲舒則是太和之氣,使得水火既濟,開啟新局麵,將未濟之事業(ye) 留給後人。
陳喬(qiao) 見著《公私辨》
董仲舒的社會(hui) 治理思想,其實是仁政在重建社會(hui) 、推進社會(hui) 治理方麵的有益嚐試。它在君主、官吏和民眾(zhong) 之間建立了互動機製,使儒家士大夫成為(wei) 社會(hui) 治理主體(ti) ,為(wei) “王霸雜用之”的國家治理格局的形成奠定了穩固的基礎。在“強國家”的框架中推進社會(hui) 治理,既能改善民生,又能維護君主的權威,更能為(wei) 儒生經世致用搭建廣闊平台。陳喬(qiao) 見先生指出:“儒家倡導仁政,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其本質就是儒家的恕道。在‘家天下’的君主製下,天下乃君主一人之天下,君主獨占天下資源。為(wei) 此,儒家主張對天下資源‘公’而‘共’之,即由君主(公、公家、政府)獨占的資源向公眾(zhong) 開放,由公眾(zhong) 共享;批判和反對君主以‘以我之大私為(wei) 天下之大公’的觀念。”[10]研習(xi) 董仲舒的社會(hui) 治理思想,不能人雲(yun) 亦雲(yun) ,必須將其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中,探尋其中的“總問題”,以求得到有益的曆史借鑒。
近四十年來,許多學者陷入集體(ti) 無意識,看不清曆史大勢,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暢談“條條大路通羅馬”,卻不知長安有多大、“書(shu) 同文,車同軌”為(wei) 何事,逢儒便反,把儒生的憂患意識視為(wei) “國師夢”。其實,這些學者甘願躋身於(yu) 觀潮派、秋後算賬派,也不願做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促成派;甘願坐視全盤西化論翻天覆地,也不願賡續中華民族的慧命。這是何等的麻木不仁啊!
世有漢武帝,然後董仲舒。前者雄才大略,奮發圖強;後者學貫古今,經世致用。如果說漢武帝、董仲舒厘定了“中國”與(yu) “天下”之間的關(guan) 係,向儒生彰顯聖人之道的時代價(jia) 值,那麽(me) 兩(liang) 千年後的今人應當如何確立中華民族共同體(ti) 意識,處理中國與(yu) 世界之間的關(guan) 係?
這個(ge) 時代亟需“一介儒生”。您願意成為(wei) “一介儒生”嗎?
注釋:
[1]朱永嘉:《論李贄》,中國長安出版社2018年版,第311頁。
[2]康有為(wei) :《春秋董氏學》,見於(yu) 《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康有為(wei)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84頁。
[3]朱永嘉:《論李贄》,中國長安出版社2018年版,第311頁。
[4]姚中秋:《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頁。
[5]陳煥章:《孔門理財學》,韓華譯,中華書(shu) 局2010年版,第61—62頁。
[6]王亞(ya) 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商務印書(shu) 館2010年版,第131頁。
[7]姚中秋:《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頁。
[8]馮(feng) 友蘭(lan) :《中國哲學史新編》(中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
[9]鍾泰:《中國哲學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104頁。
[10]陳喬(qiao) 見:《公私辨:曆史衍化與(yu) 現代詮釋》,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13年版,第218頁。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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