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強】“四玄”:章太炎的“新經學”構想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18-03-09 1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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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燕強

作者簡介:黃燕強,男,西元一九八三年生,廣東(dong) 惠州人,哲學博士。現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諸子學、中國近現代哲學,近年致力探討經子關(guan) 係命題與(yu) 章太炎哲學思想。著有《原儒與(yu) 回歸原典——經子關(guan) 係的視域》。

“四玄”:章太炎的“新經學”構想

作者:黃燕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曆史係講師)

來源:《文史哲》2018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正月廿二日庚子

          耶穌2018年3月9日

 

摘要:經典是民族語言、文化與(yu) 思想的象征性符號。中國古代的經典係統每隔數百年就會(hui) 發生一次重建運動,如從(cong) 五經到七經、九經、十三經的演變,又如清代段玉裁的“二十一經”、沈濤的“十經”、劉恭冕的“二十一經”和龔自珍的“六藝之配”等。晚清章太炎也通過回歸原典的方式,以《周易》、《論語》、《老子》和《莊子》等建構了“四玄”經典係統,並為(wei) “四玄”建立了“域中四聖”的傳(chuan) 道譜係、“無我”的一貫道體(ti) 和忠恕、克己、絕四等修養(yang) 工夫論,從(cong) 而將儒釋道思想融通為(wei) 一,形成了一種傳(chuan) 統與(yu) 現代相結合的新經學,即四玄學。

 

關(guan) 鍵詞:四玄;無我;忠恕;克己;絕四

 

中國古代尊崇儒家經書(shu) ,但從(cong) 經學史來看:一者,儒家經書(shu) 不是單數,而是複數,如五經、十三經;二者,經書(shu) 係統是一個(ge) 開放的體(ti) 係,在不同時期會(hui) 有若幹典籍被升格為(wei) 經,如“四書(shu) ”的升格;三者,這種升格的方式,或是改解經類傳(chuan) 記為(wei) 經,如《左傳(chuan) 》、《禮記》,或是改儒家類子書(shu) 為(wei) 經,如《孟子》;四者,群經之間地位的關(guan) 係是變動的,如漢人重五經,宋儒重四書(shu) 。[①]經書(shu) 係統的重建表明,經學家雖然相信儒經具有超越的常道性質,但在解經、注經的過程中,經學詮釋與(yu) 特定曆史時期鮮活的時代精神及當下意識相交融,呈現為(wei) 新的思想形態,或是偏離了經書(shu) 原旨,而致使人們(men) 疑經疑傳(chuan) ,令經書(shu) 遭遇信仰危機。如漢代今文經學與(yu) 古文經學的論爭(zheng) ,唐宋學者對漢魏注疏的質疑,皆屬此類。這是經學詮釋史上常有的現象。為(wei) 了維護經書(shu) 的絕對權威,維持經書(shu) 義(yi) 理與(yu) 經學詮釋的一致性,當危機出現時,思想靈敏而勇於(yu) 創新的經學家,就會(hui) 回到先秦儒家的原始經典,從(cong) 中選擇某些具有典範意義(yi) 的經解類傳(chuan) 記或儒家類子書(shu) ,將其升格為(wei) 經而與(yu) 原來的經書(shu) 組成新的經書(shu) 係統,據此建構新的經學體(ti) 係,使經書(shu) 信仰重獲活潑潑的生命力。這就是林慶彰所指出的,中國經學史每隔數百年就會(hui) 發生一次回歸原典運動[②],從(cong) 五經到七經、九經、十三經的演變印證了這一點。

 

乾嘉時期,漢學與(yu) 宋學之爭(zheng) 在使漢學家和宋學家質疑對方的經學詮釋已然偏離經書(shu) 原旨的同時,也向人們(men) 展示了經書(shu) 與(yu) 經學之間的疏離,並引發人們(men) 的疑問:究竟是漢學還是宋學,更契合孔孟原義(yi) 和經書(shu) 本旨呢?這樣的疑問必然會(hui) 動搖人們(men) 的經書(shu) 信仰,促使人師法經學史上的回歸原典運動,選擇一些典籍而升格為(wei) 經,重建新的經書(shu) 係統,如段玉裁的“二十一經”、沈濤的“十經”、劉恭冕的“二十一經”和龔自珍的“六藝之配”等[③]。到了晚清,今文經學與(yu) 古文經學之辯更為(wei) 激烈,彼此指責對方所解釋的文本是偽(wei) 書(shu) ,其經學因而自然是偽(wei) 學。這不僅(jin) 使人懷疑經學詮釋的準確性——今文經學家更將疑經辨偽(wei) 思潮推向極致而直接導致經書(shu) 信仰瓦解,古文經學家則把儒經當作曆史典籍而令經書(shu) 名義(yi) 無存。當此之時,是否仍有學者通過回歸先秦原典的方式,選擇若幹足以代表中華文化思想的典範之作,而建立新的經書(shu) 係統、打造出新的經學範式,以之作為(wei) 民族文化精神與(yu) 思維模式的基礎呢?

 

晚清的章太炎曾致力於(yu) 斯。作為(wei) 古文經學家,章太炎在與(yu) 今文經學家的論辯中清楚地認識到,經學詮釋嚴(yan) 重地偏離了經書(shu) 原旨,十三經已不足以維係那正處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的世道人心,不再能為(wei) 社會(hui) —政治與(yu) 文化—道德秩序之建構提供合適的精神要義(yi) ,其瓦解是不可避免的。但作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的守成者,章太炎相信曆史與(yu) 文化是一個(ge) 民族存在的根本,而經典一方麵記載著民族曆史的演變,一方麵則萃聚了民族文化之精華。所以他在打破十三經的同時,又建構了一個(ge) “四玄”經典係統(《周易》、《論語》、《老子》、《莊子》),力求使其成為(wei) 民族語言、文化和思想的象征符號。

 

如果說,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觀最終把傳(chuan) 統經學轉化成為(wei) 考證典章製度、風俗事跡的曆史學,那麽(me) ,“四玄”就是他建構的用以取代十三經的新經典係統,而他根據“四玄”文本所詮釋的思想就是他的新經學。學者隻見章太炎的古文經學,便將經學瓦解的責任歸咎於(yu) 他,卻未曾注意到他在終結一個(ge) 範式的同時,又嚐試以新典範來取而代之,從(cong) 而開啟一種新的思想境界。有見於(yu) 此,本文將深入考察章太炎究竟是如何打破十三經,進而建構“四玄”經典係統及其一貫之道與(yu) 修養(yang) 工夫論的。

 

一、經、傳(chuan) 正名

 

傳(chuan) 統經學著作的體(ti) 式有經、傳(chuan) 、記、箋、注、疏、章句等,僅(jin) 就經與(yu) 傳(chuan) 記的關(guan) 係言[④],隋唐以前,經與(yu) 傳(chuan) 記在性質、名分上的界限是很鮮明的。劉勰說:“常道曰經,述經曰傳(chuan) 。”[⑤]所謂“述經”,亦如王鳳曰:“《五經》傳(chuan) 記,師所誦說。”[⑥]經為(wei) 常道,是聖人的創作而具有文化與(yu) 思想的典範性和權威性;傳(chuan) 記是儒家諸子或經師紹述經書(shu) 、詮釋道體(ti) 的作品,不具有常道價(jia) 值和典範意義(yi) 。這種觀念體(ti) 現於(yu) 目錄學,就是《漢書(shu) ·藝文誌》的“序六藝為(wei) 九種”說,將六經與(yu) 經解類傳(chuan) 記分別開來。魏晉以後,傳(chuan) 記的地位上升,到了唐人編《隋書(shu) ·經籍誌》,就把經書(shu) 與(yu) 傳(chuan) 記等同起來,其經部類目不再單獨列出經書(shu) 文本,而直接用傳(chuan) 記取代了經書(shu) 。孔穎達等編《五經正義(yi) 》,選用《左傳(chuan) 》和《禮記》,也體(ti) 現了等同經書(shu) 與(yu) 傳(chuan) 記的觀念。宋儒更是從(cong) 《禮記》中選取《大學》、《中庸》,而與(yu) 《論語》及儒家類子書(shu) 《孟子》組成“四書(shu) ”。這不僅(jin) 是等同經與(yu) 傳(chuan) 記,還有“改子為(wei) 經”[⑦]。

 

直到乾嘉時期,章學誠才回歸分別經與(yu) 傳(chuan) 記的傳(chuan) 統。他說:“依經而有傳(chuan) ,……因傳(chuan) 而有經之名。”[⑧]經與(yu) 傳(chuan) 相對而不可等同。他重申《漢誌》的“序六藝為(wei) 九種”說,宣稱:“經之有六,著於(yu) 《禮記》,標於(yu) 《莊子》,損為(wei) 五而不可,增為(wei) 七而不能,以為(wei) 常道也。”[⑨]唯有六經是常道之書(shu) ,其餘(yu) 則是人們(men) “尊經而並及經之支裔”而已[⑩]。所以他要將十三經中的傳(chuan) 記等,還原為(wei) 解經類著作或儒家類子書(shu) 。這種分別經傳(chuan) 所帶來的結果是為(wei) 六經正名。龔自珍就發揮章學誠的觀點,進而提出“六經正名”說。他認為(wei) ,傳(chuan) 記如《春秋》“三傳(chuan) ”和大小戴記等,“群書(shu) ”如《論語》、《孟子》等,皆應取消其經書(shu) 名義(yi) ,蓋經書(shu) 隻有六部,不可增益或減損[11]。

 

章太炎繼承清代的文史傳(chuan) 統,他不僅(jin) 發揚章學誠、龔自珍的“六經皆史”說,以建構其古文經學,他還接受章、龔的分別經傳(chuan) 和六經正名說,主張把“經”之名與(yu) 實還歸六經。他在《訄書(shu) 》重訂本的《清儒》篇說:

 

然流俗言“十三經”。《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經》、《論語》,《七略》入之六藝,使專(zhuan) 為(wei) 一種,亦以尊聖泰甚,徇其時俗。六藝者,官書(shu) ,異於(yu) 口說。禮堂六經之策,皆長二尺四寸,《孝經》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謙焉。以是知二書(shu) 故不為(wei) 經,宜隸《論語》儒家,出《孝經》使傅《禮記》通論。即十三經者當財減也。[12]

 

章太炎明確表示,經書(shu) 的數目要裁減,《論語》、《孟子》應降格為(wei) 儒家類子書(shu) ,《孝經》也要降格而傅之《禮記》,則《禮記》被還原為(wei) 傳(chuan) 記,其中的《大學》、《中庸》自然就被取消了經的名義(yi) 。如此一來,十三經被還原為(wei) 六經,而六經又是王官史書(shu) ,然則儒家經書(shu) 的名義(yi) 就蕩然無存,經書(shu) 信仰隨之失落。在日本講學時,章太炎重論舊說:

 

《論語》、《孝經》是孔子私家的書(shu) ,本來隻稱傳(chuan) 記,不稱為(wei) 經。從(cong) 唐朝定《五經正義(yi) 》,經的名目,漸漸混亂(luan) 。五經中間的禮經,不用《周禮》、《儀(yi) 禮》,隻用《小戴禮記》,這真是名稱不正。到了宋初,本經和傳(chuan) 記統統有疏,卻隻《大戴禮記》沒有疏,《孟子》倒反有疏,所以後來退去《大戴》,收進《孟子》,稱為(wei) “十三經”。十三經的名目原是蒙混相稱的,隻看著十三部有注有疏,就喚作十三經。其實,《孟子》分明是子書(shu) ,非但不是經典,也並不是傳(chuan) 記。所以,這種名目不可執定。[13]

章太炎結合經學史的事實指出,傳(chuan) 記之升格為(wei) 經,是唐宋人混同經傳(chuan) 、改子為(wei) 經的結果,故十三經名目是蒙混相稱、名不副實的。他再次以“正名”之義(yi) ,取消了經解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的經書(shu) 名分,把儒經從(cong) 十三之數還原為(wei) 六,即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

 

章太炎分別經與(yu) 傳(chuan) 記和為(wei) 六經正名,隱含著消解儒經權威性與(yu) 神聖性的意思,即取消附著於(yu) 儒經的意識形態,將學術與(yu) 政治相隔離,還思想以獨立、自由的環境。這也是他用文字訓詁法釋“經”的深意。他說,“經”是“編絲(si) 綴屬之稱”[14],是古代圖書(shu) 的型製,經書(shu) 就是線裝書(shu) ,沒有常道的性質,並非確定性的知識。在章太炎之前,錢大昕曾以絲(si) 帛之屬解“經”,他說:“予唯經之義(yi) 取乎治絲(si) ,製布帛者,聚眾(zhong) 絲(si) 而積之,使其有條不紊,是之謂經。”[15]但錢大昕沒有取消儒經名義(yi) 、消解儒經權威的意思,而這是章太炎以“編絲(si) 綴屬”解“經”的目的。章太炎反對經書(shu) 的意識形態化,他說:“老聃、仲尼而上,學皆在官;老聃、仲尼而下,學皆在人家。”[16]顯然,他更讚賞“學在人家”,而非“學在王官”,他講“諸子出於(yu) 王官論”的義(yi) 旨,即在表彰周代王官學下落為(wei) 諸子百家之學所帶來的“古學之獨立”與(yu) 思想之自由[17]。

 

章太炎以“編絲(si) 綴屬”解“經”的另一目的在於(yu) ,把儒家所私有的經書(shu) 名義(yi) ,轉化為(wei) 諸子百家所共享的類名。他讚同章學誠的“經皆官書(shu) ”說,認為(wei) 秦漢以前“教令符號謂之經”。章氏舉(ju) 例言之,《國語·吳語》稱“挾經秉枹”,是兵書(shu) 為(wei) 經。《論衡·謝短》稱“禮與(yu) 律獨經也”,是法律之書(shu) 為(wei) 經。《管子》有經言、區言,則教令為(wei) 經。這些都是官書(shu) 而稱經者。但經書(shu) 不限於(yu) 官書(shu) ,章太炎指出:“經之名廣矣”[18],秦漢以前的諸子書(shu) 也可稱經。如《墨子》有《經上、下》,賈誼書(shu) 有《容經》,韓非的《內(nei) 儲(chu) 》、《外儲(chu) 》先次凡目,亦楬署“經”名。而《老子》在漢代複次為(wei) “經傳(chuan) ”,荀子所引《道經》亦不在六藝之目[19]。還有《山海經》、《周髀算經》、《九章算經》等,都不是儒家類著作。由古書(shu) 體(ti) 式看,章太炎說“經”之名與(yu) 實隨世俗人事的遷流而變化,不僅(jin) 方書(shu) 、官書(shu) 和儒家書(shu) 等稱經,諸子書(shu) 也可稱經。這種說法來自章學誠《文史通義(yi) 》的《經解上》篇。章太炎在申述章學誠的觀點時,表達了兩(liang) 層意思:其一,儒經是記事的史書(shu) 而非常道,不代表確定的、普遍的知識;其二,諸子書(shu) 有稱經的傳(chuan) 統,學術史上有“改子為(wei) 經”的現象。如此說來,經非常道而是指稱綱要性的知識,諸子書(shu) 中凡論述綱要性知識的篇章,均可稱之為(wei) 經,解經之作即為(wei) 傳(chuan) 記,故經與(yu) 傳(chuan) 記之名為(wei) 諸子百家所共享。

 

由此可見,作為(wei) 古文經學家的章太炎,自覺地繼承了浙東(dong) 學派的學術傳(chuan) 統。他不僅(jin) 接受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他的分別經傳(chuan) 、六經正名及考訂“經”之名實等觀點,都直接源自章學誠的《文史通義(yi) 》和《校讎通義(yi) 》。當然,晚清今文經學家的疑經辨偽(wei) 和改製立教等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始終反對今文經學與(yu) 建立孔教的章太炎,而他主張經子平等,提倡先秦諸子學,這促使他要消解儒經的權威,打破十三經係統。但這不等於(yu) 說章太炎要把民族文化的經典都轉化為(wei) 史書(shu) ,更不意味著他會(hui) 像胡適等民國學者那樣,把民族曆史與(yu) 文化歸結為(wei) 失去現代生命力的國故學。因為(wei) ,章太炎還繼承了清代的另一個(ge) 學術傳(chuan) 統,那就是段玉裁、沈濤、龔自珍和劉恭冕等的重建經書(shu) 係統。章氏師法段、龔等回歸原典,重建了一個(ge) “四玄”經典係統。

 

二、重建“四玄”經典係統

 

隻要超越儒家範圍來定義(yi) “原典”所指稱的知識對象,我們(men) 便會(hui) 發現,回歸原典的運動不僅(jin) 發生在經學史上,它也是中國傳(chuan) 統學術思想自我更新的有效方式。如魏晉的“三玄”,乾嘉以降段玉裁的“二十一經”、龔自珍的“六藝之配”等,都突破經解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的局限,把要升格的經書(shu) 擴展至子、史、集部,表現出改子書(shu) 為(wei) 經,甚至是改史書(shu) 、集書(shu) 為(wei) 經。回歸原典的目的不隻在修正經書(shu) 與(yu) 經學之間的疏離現象,建構新的經學體(ti) 係,且寄望於(yu) 新體(ti) 係能夠賡續傳(chuan) 統,實現傳(chuan) 統的創造性轉化,維持中華民族的精神信仰與(yu) 文化認同感。這在20世紀初,在中華民族文化意識陷入危機的年代,在儒家經書(shu) 與(yu) 經學倍受衝(chong) 擊的時代,是尤其迫切地需要解決(jue) 的文化議題。然狂熱的保守主義(yi) 者必要複古而尊儒經、立孔教,激進的西化論者則要把古書(shu) 扔進茅廁而全盤地儀(yi) 型西學,章太炎則在古今中西之間謹守中道,他通過回歸原典的方式,重建了“四玄”經典係統,以回應複古派的孔教說和激進派的西化論。

 

1916年春,被袁世凱幽禁於(yu) 北京龍泉寺的章太炎,輯錄他與(yu) 其弟子吳承仕論學的語錄,共167則,匯編為(wei) 《菿漢微言》(以下簡稱《微言》)。此書(shu) 內(nei) 容函括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諸多領域和問題,如佛學、孔學、老莊學、宋學及典籍、史學、文學、音樂(le) 、音韻、曆算、數學、曆算、醫學等,內(nei) 容似乎過於(yu) 龐雜而無中心,實則自有其一貫之道。書(shu) 中最後一則自述學術思想變化之跡,曰:

 

癸甲之際,厄於(yu) 龍泉,始玩爻象,重籀《論語》,明作《易》之憂患,在於(yu) 生生,生道濟生,而生終不可濟,飲食興(xing) 訟,旋複無窮。故唯文王為(wei) 知憂患,唯孔子為(wei) 知文王,《論語》所說,理關(guan) 盛衰,趙普稱半部治天下,非盡唐大無譣(一作驗)之談。又以莊證孔,而耳順、絕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階位卓絕,誠非功濟生民而已。[20]

 

這段話表露了章太炎作《微言》的目的及其宗旨,乃至規範了章氏晚年思想的發展理路。他早年分別經傳(chuan) 時說,《論語》是孔子私家之書(shu) ,屬於(yu) 解經類傳(chuan) 記,不可稱經。如今重讀《論語》,始知文王作《易》所表現的憂生民如何“生生之道”,唯有孔子的《論語》最能體(ti) 會(hui) 而發明之,故“唯孔子為(wei) 知文王”,亦唯《論語》是與(yu) 《周易》一脈相承。孔子《論語》的耳順、絕四等義(yi) 旨,流衍而為(wei) 莊子哲學,要“以莊證孔”,然後孔學乃“居然可明”,故《論語》與(yu) 《莊子》也是一脈相承的。

 

因《檢論》修訂於(yu) 章太炎幽禁龍泉之時,其述作時間與(yu) 《微言》相近,故《檢論·訂孔下》有意思相近的話語。其文曰:

 

往時定儒家,莫若孟荀,私以《論語》晻昧。……逼於(yu) 輿台,去食七日,不起於(yu) 床,然歎曰:餘(yu) 其未知羑裏、匡人之事!……始翫爻象,重籀《論語》諸書(shu) ,臩然若有寤者。聖人之道,籠罩群有,不亟以辯智為(wei) 賢。上觀《周易》,物類相召,勢數相生,足以彰往察來。審度聖人之所憂患,與(yu) 其卦序所次時物變遷,上考皇世而不繆,百世以俟後生群盜而不惑。洋洋美德乎!誠非孟、荀之所逮聞也。諸所陳說,列於(yu) 《論語》者,時地異製,人物異訓,不以一型錮鑄,所謂大道固似不肖也。……道在一貫,持其樞者,忠恕也。……體(ti) 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恢恑譎怪,道通為(wei) 一。……茲(zi) 蓋老聃之

所流傳(chuan) ,儒道所以不相舛誤,夫何晻昩矣哉?[21]

 

章太炎自我反思說,早年以為(wei) 《論語》的義(yi) 理幽晦不明,不如《孟子》、《荀子》。晚年重讀《周易》、《論語》,始知文王與(yu) 《周易》之道,誠非孟荀所能體(ti) 察,唯有孔子及其《論語》才是真正地承襲聖人之道者。聖道是一以貫之的,其中心思想即為(wei) 孔子的“忠恕”說;在先秦諸子百家中,唯有莊子的《齊物論》篇最能體(ti) 會(hui) 和發明“忠恕”之道,而莊子哲學又是“老聃之所流傳(chuan) ”,故老莊之學與(yu) 文王的《周易》、孔子的《論語》是“道通為(wei) 一”的。

 

章太炎在上述兩(liang) 則材料中,表達了一種新的構想,即文王、孔子、老子、莊子及其所代表的著作《周易》、《論語》、《老子》、《莊子》,這些人和書(shu) 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而其一貫之道是“無我”。章太炎在《微言》及其續篇《菿漢昌言》(以下簡稱《昌言》)裏,反複地申述道:

 

無意則我不立。文王、孔子所明一也。[22]

老以詔孔,其所就為(wei) 無我;孔以詔顏,其所就為(wei) 克己。授受不爽如此,而儒者多忽之。[23]

諸勝義(yi) 諦,非老子不能言,非仲尼不能受,非顏回無與(yu) 告也,所謂傳(chuan) 正法眼臧者歟?[24]

仲尼所以告顏回者,亦曰“克己複禮”而已,正本老子義(yi) 耳。[25]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此與(yu) 克己相應者也。……人我與(yu) 法我同盡,斯謂“克己”。[26]

文、孔、老、莊,是為(wei) 域中四聖。[27]

 

凡“文王孔子所明一也”、“老以詔孔;孔以詔顏”、“老子授仲尼”、“仲尼告顏回”、“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傳(chuan) 正法眼臧”等語,呈現了一個(ge) 文、孔、老、莊等“四聖”的傳(chuan) 道脈絡,這與(yu) 韓愈《原道》篇建構“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孟”的聖人傳(chuan) 道譜係近似。孔子與(yu) 莊子之間有顏回,因顏子無著述傳(chuan) 世,故其所處為(wei) “閏位”,不列席“四聖”之右。在章太炎看來,文王作《易經》卦爻辭,解說世間法,孔子作《易傳(chuan) 》、《論語》詮釋《易經》,發明忠恕、克己、絕四等義(yi) 旨。孔子曾師事周太史老子,他理解的周代文化之“諸勝義(yi) 諦”,多淵源於(yu) 老子,然後傳(chuan) 授給顏回,再轉而由莊子所發揮,故曰:“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28]所謂“無意則我不立”、“人我與(yu) 法我同盡”,皆為(wei) “無我”之意,而“無我”是“四聖”與(yu) “四玄”的一貫道體(ti) 。

 

章太炎“域中四聖”的構想,使人聯想到魏晉的“三玄”。玄學家尊文王、老子和莊子為(wei) 聖人,以其代表的著作《周易》、《老子》和《莊子》為(wei) 理論基礎,深入地探討了諸如本末有無的關(guan) 係、自然與(yu) 名教的關(guan) 係、言與(yu) 意的關(guan) 係、才與(yu) 性的關(guan) 係、聲有無哀樂(le) 和聖人有情無情等哲學命題,關(guan) 涉宇宙論、本體(ti) 論、認識論、倫(lun) 理學、美學、語言哲學等領域。較之“三玄”,“域中四聖”的聖人譜係多了孔子,經典書(shu) 目多了《論語》。然魏晉玄學家尊孔子為(wei) 聖人,老莊則是“上賢亞(ya) 聖”,何晏、王弼都說“老不及聖”[29],亞(ya) 聖之老莊不如至聖之孔子。且玄學家大都研究《論語》,何晏有《論語集解》,王弼有《論語釋疑》,郭象有《論語隱》、《論語體(ti) 略》,他們(men) 在詮釋《論語》和老莊之學時,往往以溝通二者為(wei) 職誌。然則,“三玄”實際上已經隱括了孔子和《論語》,章太炎的“域中四聖”把這一隱含的內(nei) 容呈顯出來,又在孔子與(yu) 莊子之間增列顏回,說莊子傳(chuan) 顏氏之儒,體(ti) 忠恕之道,旨在強調“域中四聖”的學脈是一以貫之的。基於(yu) 二者在形式上的相似性,我們(men) 暫且將章太炎以《周易》、《論語》、《老子》、《莊子》而建構的經典係統稱之為(wei) “四玄”,著明其乃魏晉“三玄”的擴展版。

 

“四玄”是章太炎建立的新經典係統。隻要我們(men) 突破儒家範圍來定義(yi) “原典”,就能承認《老子》和《莊子》同樣是中華文化的原典,且在漢唐時代曾被賦予經書(shu) 名義(yi) ,而“三玄”就是魏晉玄學家超越儒家五經、七經而建構的新經典係統,玄學是玄學家的“新經學”。三國吳人闞澤說,在漢武帝建立五經博士之前,景帝就“以《黃子》、《老子》義(yi) 體(ti) 尤深,改子為(wei) 經,始立道學”[30],然則黃老之書(shu) 曾先於(yu) 五經而被確立為(wei) 王官經書(shu) 。《莊子》之稱“經”雖在隋唐,然東(dong) 漢末年道教興(xing) 起,道教徒就賦予《莊子》以常道之經的性格。既然《周易》、《老子》和《莊子》都是經書(shu) ,也是魏晉玄學的理論根據和詮釋文本,玄學家又尊老莊為(wei) 聖人,那在一定意義(yi) 上,“三玄”就是與(yu) 六經相類的經典係統[31]。作為(wei) “三玄”擴展版的“四玄”,則是章太炎的經典係統。章氏說:“《老》《易》並稱,非始魏晉,太史談受《易》於(yu) 楊何,習(xi) 道論於(yu) 黃子,即《老》《易》並稱之端。”[32]他有意地考察了《老子》與(yu) 《周易》並稱的曆史,是要為(wei) 其“四玄”尋找思想史的根據。因《周易》與(yu) 《論語》是一體(ti) 的,《周易》又與(yu) 《老子》、《莊子》是一脈的,故易論老莊就是“道通為(wei) 一”的。

 

我們(men) 還可參照唐宋儒者升格“四書(shu) ”、建立道統的過程[33],來反觀章太炎的“四玄”。章太炎的“域中四聖”猶韓愈、朱熹的聖人譜係。如“諸勝諦義(yi) ,非老子不能言,非仲尼不能受,非顏回無與(yu) 告也”[34],“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傳(chuan) 正法眼臧”等語,猶聖人道統之授受。章氏根據“四玄”闡發的“無我”、“忠恕”、“克己”、“絕四”等範疇,猶韓愈、周敦頤、張載、二程等揭示的“誠”、“仁義(yi) ”、“天地之性”、“氣質之性”、“格物致知”等。所謂“猶”,不是說二者的內(nei) 涵相對等,而是指章太炎在論證“四玄”經典係統時,仿效唐宋儒者創建四書(shu) 學的做法,一是建立經典係統的傳(chuan) 道脈絡,二是闡述經典係統的一貫之道及其道德修養(yang) 工夫論。比較而言,由韓愈、李翱提出“四書(shu) ”構想,經周、張、二程等建立宇宙論、本體(ti) 論和工夫論,至朱熹完成《四書(shu) 集注》、確立道統譜係,其間亙(gen) 三百餘(yu) 年,而四書(shu) 學始成立。章太炎則憑一己之思,為(wei) “四玄”建構了“域中四聖”的聖人譜係、“圓成實自性”的道德形而上學、“無我”的一貫道體(ti) 及忠恕、克己、絕四等道德修養(yang) 工夫論。因此,參照魏晉“三玄”與(yu) 唐宋“四書(shu) ”可知,“四玄”就是章太炎的新經典係統,而“四玄”學是他的新經學。

 

章太炎的“四玄”表現出兩(liang) 大特點。其一,改子為(wei) 經。《論語》是儒家類子書(shu) ,《老子》和《莊子》是道家類子書(shu) ,《周易》則是六經之一;按照闞澤的說法,章太炎通過“改子為(wei) 經”的方式,將論、老、莊等由子書(shu) 而升格為(wei) 經,與(yu) 《周易》組成一個(ge) “經子一體(ti) ”的經典係統。所謂“經子一體(ti) ”,如江瑔說的“子中有經,經中有子”[35],即經書(shu) 與(yu) 子書(shu) 、經學與(yu) 子學相統一。

 

其二,“四玄”的建構是維新式的,而非革命式的。所謂“維新式”,指經典係統的重建並未全盤地否定舊經典係統的價(jia) 值,新是對舊的改良,且有所繼承;“革命式”則是以全盤地否定舊經典係統為(wei) 前提,新與(yu) 舊相互斷裂,沒有傳(chuan) 承關(guan) 係。儒經從(cong) 五經到十三經,乃至段玉裁的“二十一經”,其數目一直在增加,並不因係統的重建而減少,就是因為(wei) 新係統保留了舊經典。盡管在新係統中,舊經典的重要性有所弱化,如宋明儒重視四書(shu) 勝過五經,但仍奉五經為(wei) 確定性的常道。

 

“四玄”也不以徹底地否定五經為(wei) 前提。一方麵,“四玄”保留了五經中的《周易》,還保留了儒家類傳(chuan) 記《論語》。另一方麵,章太炎在詮釋四玄學的同時,也認同儒家經學(古文經學),晚年還倡導讀經。章太炎的《訄書(shu) 》(初刻本、重訂本)和《國故論衡》,這兩(liang) 部自成體(ti) 係、內(nei) 容豐(feng) 贍的著作,都沒有收錄經學論文。《國故論衡》甚至把研究經學的文章收入中卷“文學七篇”之內(nei) ,體(ti) 現了以經學為(wei) 文史之學的觀念,取消了經學的獨立性。但這種情況在1914年增訂的《檢論》中改變了。此書(shu) 獨辟一卷,收錄經學論文十篇,且遵循《七略》體(ti) 例來排列儒經次序,即易、書(shu) 、詩、禮、樂(le) 、春秋,史書(shu) 附錄之。這是古文經學家的觀點。但不可據此就說章太炎晚年回歸經學,他隻是在建構新經典係統與(yu) 新經學思想時,特意地保留了傳(chuan) 統的經學知識,就像宋明儒者以詮釋“四書(shu) ”為(wei) 中心,而仍尊五經為(wei) 確定性常道那般。《昌言》的一段話很能反映這種文化心理,章太炎說:“《易》、《論語》有無我之法,《中庸》多天趣之見,若《孝經》與(yu) 《大學》、《儒行》、《緇衣》、《表記》、《坊記》,唯取剴切世務,不及玄旨也。”[36]《易》、《論語》隱括了“四玄”。在章氏看來,“四玄”是談玄的哲學著作,闡述“無我”的一貫道體(ti) ,《孝經》、《大學》等經解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雖有益於(yu) 世道人心,但卻“不及玄旨”,與(yu) 哲學或道體(ti) 無關(guan) 。就像宋儒論形而上的天道性命之理,是以“四書(shu) ”為(wei) 文本根據(還有《周易》),五經則附屬焉,章太炎的四玄學同樣以“四玄”為(wei) 主,而五經從(cong) 屬之。所以,章太炎晚年主張讀經,宣講《孝經》、《大學》、《儒行》、《喪(sang) 服》等書(shu) 的要義(yi) ,這可解讀為(wei) 認同經學,甚至是主張經學致用,但不能說是“回歸經學”。因“回歸”頗有“以……為(wei) 歸趨”的意味,然章氏晚年哲學思想的要旨寄寓在“四玄”,而非“不及玄旨”的經學。

 

需要說明的是,“改子為(wei) 經”是中國尊經傳(chuan) 統裏特有的名詞,章太炎崇尚自由、獨立的學術精神,他用“編絲(si) 綴屬”釋“經”而取消經書(shu) 的權威性與(yu) 神聖性,自然不希望“四玄”像儒經那樣,獲得意識形態上的絕對威權,而禁錮了思想的自由。所以,我們(men) 用“改子為(wei) 經”來描述“四玄”的重建方式,“經”是指“經典”,而非“聖經”,作為(wei) 經典的“四玄”旨在追求確定性常道,但不以道統或正統自居。事實上,“四玄”雖是經子一體(ti) 的,但隻有《周易》是經書(shu) ,孔老莊等是諸子,《論語》、《老子》、《莊子》是子書(shu) ,故“四玄”思想是以諸子學為(wei) 中心,具有先秦諸子自由的、多元的和開放的性格。

 

三、“無我”的一貫道體(ti)

 

一個(ge) 經典係統的成立,必定是基於(yu) 其內(nei) 在道體(ti) 的一貫性。經典係統與(yu) 道體(ti) 是一體(ti) 相生的,沒有經典係統則道體(ti) 必如遊魂,無所著落,若無道體(ti) 則經典係統亦如散落的珠子,不能彼此相通。乾嘉時期,戴震、章學誠等批判宋學道統而未建立經典係統,沒有文獻基礎的新道體(ti) ,如何傳(chuan) 承而發揚之,這是一大問題。段玉裁、龔自珍等建立了經典係統,但呈現的僅(jin) 僅(jin) 是一種構想,因他們(men) 既未說明新係統的思想根據,又未回答新係統與(yu) 曆史問題、時代精神的關(guan) 係,也未提出相關(guan) 的學脈或知識譜係,遑論要論證所謂的一貫之道。缺乏一以貫之的核心精神,段玉裁等人的經典係統完全是“形不散而神散”罷了。章太炎則不然,他用儒釋道來融通“四玄”,以回應現代中國的孔教、西學和新儒學等思潮,為(wei) 傳(chuan) 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獨辟蹊徑。那麽(me) ,“四玄”的一貫之道是什麽(me) ?其與(yu) 人們(men) 的身心生活如何關(guan) 聯?“四玄”反映的經子關(guan) 係命題,對當代的回歸原典運動有何啟示?這些問題是下文討論的重點。

 

前文提示,章太炎為(wei) “四玄”建構了“無我”的一貫道體(ti) ,然行文簡略,現在按照《周易》、《老子》、《論語》和《莊子》的次序,分別論述之。首先,關(guan) 於(yu) 《周易》的“無我”道體(ti) 。章太炎說:

 

乾以資始而行健,坤以得主而有常。乾即阿賴耶識,為(wei) 萬(wan) 法緣起,故曰資始;恒轉,故曰行健。坤即意根,執阿賴耶識為(wei) 人,故曰得主;恒審思量,故曰有常。按《維摩詰經》:“無住則無本。”乾元雖曰資始,其實曷嚐有始?坤之有常,承天而時行耳,亦非真常也。是故能用九六,則證得轉依,乾坤於(yu) 是息矣。……用九稱“見群龍無首”,所謂“覺心初起,心無初相”。用六稱“利永貞”,所謂“心即常住”。覺心無初相而乾元盡,心常住而後為(wei) 真常。用九,象曰:“天德不可為(wei) 首也”;用六,象曰:“以大終也”。所謂無明無始而有終,二用實一事,特於(yu) 乾言因,於(yu) 坤言果耳。斯乃佛道究竟之地,則如來乘義(yi) 也。《艮·卦辭》稱:“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此即斷人我見者,則聲聞乘義(yi) 也。《觀·爻辭》數稱:“觀我生”、“觀其生”,此即辟支佛由觀緣生而悟者,其人不說法,但以神變示化,故《觀·彖》言:“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則辟支佛乘義(yi) 也。如是,《易》中微言,具備三乘,故足以冒天下之道。……艮觀之人,世或有之,能用九六者唯文王。……吾今乃知文王之聖也![37]

 

《微言》的第37、38、39條可與(yu) 此相參考。首句概述乾卦、坤卦的彖辭、象辭之義(yi) ,章太炎的解讀是,乾為(wei) 天地萬(wan) 物之本因,猶阿賴耶識為(wei) 萬(wan) 法緣起之種子,故謂“資始”。阿賴耶識生生不已,是為(wei) “恒轉”,乾之稱“行健”,猶阿賴耶識的“恒轉”,具有生生之義(yi) 。坤即意根,所謂“得主”者,指意根妄執阿賴耶識以為(wei) 實有之“我”。坤之“有常”,猶意根的“恒審思量”,無時無刻地起作用,對事物不間斷地做出反應區分和判斷決(jue) 定。如此說來,乾和坤似乎都有“生動”的意思。實則不然,根據《維摩詰經》的說法,“無住則無本”,蓋無住即是根本,立一切法。同樣道理,乾元雖資生天地萬(wan) 物,但乾元和“無住”一般,隨緣而起,緣盡而滅,其自身實未曾有“生”或“動”。坤也如此,因坤的“有常”既是恒轉思量的,那就不過是順承天道、應時而行罷了,並非真的常行不已。所以,人們(men) 如能應用好乾卦的“用九”和坤卦的“用六”之義(yi) ,便可斷除煩惱障和所知障,證悟“圓成實自性”的涅槃境界,令乾坤之動(姿始、行健、時行、恒審思量等)由是止息,不生不滅。何以見得是如此呢?因“用九”的爻辭說:“見群龍無首”,其意猶《大乘起信論》(梁譯本)的“覺心初起,心無初相”;“用六”的爻辭說:“利永貞”,其意則猶《大乘起信論》的“心即常住”。覺心最初發動時,自心本體(ti) 原未感覺到事物的最初相狀,乾元本來是不動的,其所謂因資始而動者,猶覺心之初起,並無“初相”,斷盡一切因萬(wan) 千相狀而生之煩惱障和所知障。坤的“用六”有心常住之義(yi) ,自心本體(ti) 無生滅變遷,這才是真的常住。再者,“用九”的象辭說:“天德不可為(wei) 首也”,“用六”的象辭說:“以大終也”,皆謂一念無明,沒有初起之始,而有斷盡之終,二者意思一致,《易》不過以乾坤分言因果而已。故能踐行“用九”、“用六”的道理,則進入涅槃矣。

 

以上是佛家圓滿覺悟的境界,屬如來乘,即乘真如之道而成佛之義(yi) 。艮的卦辭說:“艮:目施止於(yu) 麵前,如所止之物在背後,則不得見其身,如行於(yu) 庭中,兩(liang) 兩(liang) 相背,雖近而不見有人。”由是無我相、人相而斷人我見,證得聲聞乘,悟苦集滅道之真理而成佛。觀的爻辭屢稱“觀我生”、“觀其生”,這是辟支佛見因緣和合而悟道,它雖不說法,但通過神變顯示教化,故觀卦的彖辭說:“聖人法則神道而教化眾(zhong) 生,使天下服從(cong) ”,與(yu) 辟支佛乘之義(yi) 相同。如此看來,《易》精深微妙的言辭裏,具備大中小三乘義(yi) 諦,故足以彌綸宇宙萬(wan) 物之道。然世上或有了悟艮卦、觀卦義(yi) 理之人,而能應用“用九”和“用六”於(yu) 世道,引導世人修持無我之道德善境者,唯有文王而已,這是文王所以為(wei) 賢聖的原因。

 

其次,關(guan) 於(yu) 《老子》的“無我道體(ti) ”。章太炎說:

 

至於(yu) 老子之道最高之處,第一看出“常”字,第二看出“無”字,第三發明“無我”之義(yi) ,第四倡立“無所得”三字,為(wei) 道德之極則。[38]

老子的常、無、無我、無所得等,皆歸結為(wei) “無我”之義(yi) 。又:

 

《唯識三十頌》曰:“現前立少物,謂是唯識性;以有所得故,非實住唯識。若時於(yu) 所緣,智都無所得;爾時住唯識,離二取相故。”《老子》雲(yun)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德者,內(nei) 得於(yu) 己也。有所得反無德,無所得反有德,是即唯識義(yi) 也。[39]

 

《老子》:“……夫何故?以其無死地。”按:“無死地”者,達生空也。[40]

第一則材料引《唯識三十頌》的第二十七、二十八頌,前者講加行位,指現前安立一點名相,以為(wei) 已達唯識真勝義(yi) 性,實則未離能取、所取相,空有二相之未除,心與(yu) 境尚未了空,非實安住真唯識性。後者講見道位,破盡最後一點名相(少物)的執著,於(yu) 所緣之心與(yu) 境皆空,無分別智,即無分別心,如此乃實住唯識真勝義(yi) 性,體(ti) 證真如本體(ti) ,由離能取、所取相,悟空、有二宗的緣故。章氏認為(wei) ,老子講“上德不德”者,“德”者得也,指得之於(yu) 心,但不執著於(yu) 心(不德),而達生空之理。“有所得”是未離能取、所取相,未悟空、有二宗,心執著於(yu) 名相而不能內(nei) 證,是以“無德”;“無所得”則離能取、所取相,悟空、有二宗,破名相之執著而內(nei) 證於(yu) 心,是以“有德”,是謂“通達位”、“地上聖者”,體(ti) 會(hui) 真如,得見中道。第二則材料的“生空”,亦屬唯識義(yi) ,指了悟眾(zhong) 生為(wei) 五蘊之假和合,無有實體(ti) ,無有自性,一切皆空。《大乘義(yi) 章》曰:“無我與(yu) 空,義(yi) 同前釋。”生空即無我,老子的“無死地”猶“達生空”之義(yi) ,指達致“圓成實自性”的無我境界。

 

在“四玄”經典係統裏,老子、孔子和莊子的思想一脈相承,《莊子》書(shu) 中記錄的老孔言論,真實不虛。章太炎引《莊子·田子方》篇曰:

 

 

孔子見老聃,老聃曰:“吾遊於(yu) 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遊於(yu) 物之初者,謂一念相應,覺心初起,心起無有初相可知。而言知初相者,即謂無念離念境界,唯證相應,非一切妄心分別所能擬似,故曰“心不能知,口不能言。”及孔子請問遊是之方,老聃曰:“草食之獸(shou) ,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天下者,萬(wan) 物之所一。”天下指器界,依報也;萬(wan) 物指眾(zhong) 生諸趣,正報也。所依之土,為(wei) 此能依者之同業(ye) 所感,故曰“萬(wan) 物之所一也。”次言:“貴在於(yu) 我,而不失於(yu) 變,且萬(wan) 化而未始有極。”此則老子自說菩薩地,窮法身平等,隨處示見,不受正報依報之果。及孔子問以修心,而老子言:“如水之於(yu) 汋,何修之有?”此既自道階位,又自一念相應以還,覺心初起,心無初相,正所謂如夢渡河者。乃至菩提之法,眾(zhong) 生具有,非可修相,其言玄眇,直到佛界。[41]

 

此則文獻記錄老子與(yu) 孔子的對話,乃章太炎所謂“傳(chuan) 正法眼臧者”。據章氏的解讀,“遊於(yu) 物之初”指始覺與(yu) 本覺靈知之自性相應和,雖有覺心初起,然心之起在“物之初”,故未引起任何最初的相狀。當有初相興(xing) 起時,心亦知之,這是無念離念的境界,指見一切法而不著一切法,脫離能念與(yu) 所念之對立而歸一,見得自心本性清淨,亦即證得始覺與(yu) 本覺之自性相應,如此乃非一切妄生分別之心所能比擬,所以說“心不能知,口不能言”,蓋無名言之執而了達“無我”之道。孔子問遊於(yu) 此等境界的方法,老子說:天下指器界,屬心身以外諸物之依報;萬(wan) 物指眾(zhong) 生所依之國土,屬有情自性之正報。所依之國土是與(yu) 依之者共業(ye) 相感,所以說“萬(wan) 物之所一也”。老子接著自言一切菩薩學道及學道之圓滿結果,即自性身平等,隨處皆可顯見,不受正報、依報(器界、萬(wan) 物)的約束。孔子又問:如何修心?老子的回答則是自道菩薩階位,因自始覺與(yu) 本覺之自性相應後,覺心初起之時,未在自心本體(ti) 中引起最初的相狀,就像“如夢渡河”般的滅定無我之境。孔子由是知眾(zhong) 生皆具足能覺法性的智慧,它內(nei) 在於(yu) 心而非可經外在修持而來之名相,故其言玄遠奧妙,(使人)直達諸佛境界,即“無我”善境。

 

其三,關(guan) 於(yu) 《論語》及孔顏的“無我”道體(ti) 。章氏說:

 

《論語》、《易傳(chuan) 》所說無我、無生……[42]

《係辭》:“一陰一陽之謂道。”依真如起無明,覺與(yu) 不覺,宛爾對峙,是之謂道,非常道也。“繼之者,善也。”繼,謂相續不斷;善者,《釋名》雲(yun) :“善,演也。演盡物理也。”此所謂一切種子如瀑流者也。“成之者,性也。”

《荀子》雲(yun)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由意根執前者為(wei) 我,於(yu) 是有生也。[43]

章太炎相信“《論語》真孔子書(shu) ”[44],《易傳(chuan) 》是孔子紹述文王之道的書(shu) ,他以“無我”、“無生”來定義(yi) 二書(shu) 的思想性質,“四玄”的核心理念於(yu) 此可見。因而,章氏對《係辭》的解讀,可視作發明孔子的思想。他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指真如不守自性而生一切煩惱之根本的無明,覺之與(yu) 不覺若真如之與(yu) 無明,二者明顯相對,如此之道,即非永恒的常道[45]。“繼之者善也”,繼指相續不斷,善指演變、演化,猶一切種子引起煩惱流轉不已之意。“成之者性也”與(yu) 《荀子》“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義(yi) 同,皆由意根執著眼耳鼻舌身等以為(wei) 實有之我,於(yu) 是有緣生之說,且又即生言性,其實原非真如常住之自性。章太炎講“無生”、“無我”的人性論,自然不讚成“生之謂性”說。實際上,他是以“無善無惡”性體(ti) 為(wei) 其“圓成實自性”的道德形而上學之人性論基礎,而非“生之謂性”的自然屬性,或“有善有惡”的社會(hui) 屬性[46]。

   

要說明的是,章太炎並不把前引《係辭》的話語,當作孔子的真正思想,而是認為(wei) 《係辭》的其餘(yu) 篇幅都在排遣這種有生、有我的妄見,故孔子及其《係辭》的義(yi) 旨,仍歸結於(yu) “無生”、“無我”。他說:

 

“易者象也”,易無體(ti) 則相無自性性矣;“生生之謂易”,易無體(ti) 則生無自

 

性性矣;“易無思無為(wei) 也,寂然不動”,易無體(ti) 則勝義(yi) 無自性性矣。[47]

此處解釋《係辭》的三句話。“易無體(ti) ”指易隨變而適,無固定形體(ti) ;“無自性性”即空性,指緣起法性為(wei) 空。概括言之,第一句講“相(萬(wan) 物)空”,第二句講“生(人我)空”,第三句講“法(勝義(yi) )空”,即一切萬(wan) 物、人我、法我皆為(wei) 空。反觀之易,易也是空,《係辭》即在闡明“一切皆空”的道理,以排遣名相,而趣入“無我”之境。

 

再者,《微言》第42條解釋《說卦》的“窮理盡性以至於(yu) 命”,以為(wei) 證得生空、法空之義(yi) ,其旨趣亦歸宗於(yu) “一切皆空”,即“無我”道體(ti) 。至於(yu) 《論語》,例證亦多,舉(ju) 一言之,如:

 

孔子川上之歎雲(yun)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即佛家阿賴耶識恒轉如瀑流之說也。……觀其無意、無必、無固、無我,則已斷末那,八識將全舍矣。[48]

章太炎用阿賴耶識恒轉如瀑流來解釋孔子“川上之歎”的時間意識。孔子通過“絕四”的修養(yang) 工夫,不僅(jin) 將末那識斷盡,不再恒審思量或恒轉如瀑流,忘卻時間與(yu) 空間,且將八識全部舍去,達致“無我”境界。

    章太炎又引《莊子》的《田子方》、《人間世》、《大宗師》等篇,論述孔子和顏回的心齋、坐忘。其文曰:

 

夫告以為(wei) 仁之道而能忘仁,告以複禮而能忘禮,離形去知,人我與(yu) 法我同盡,斯謂“克己”。同於(yu) 大通,斯謂“天下歸仁”,此其造詣之極也。……蓋非與(yu) 仁冥,不能忘仁;非與(yu) 禮冥,不能忘禮。所見一豪不盡,不能坐忘。忘有次第,故曰“屢空”。[49]

 

所謂“忘仁”、“忘禮”是“離形去知”,指了悟五蘊皆空而識得“我”無自性、非實有,破除分別智而舍離主觀、客觀之名相,令人我執與(yu) 法我執一同斷盡,這就是“克己”。因悟諸法皆空,而與(yu) 大道同一,是謂“天下歸仁”,其造詣達如斯極致。因為(wei) ,如非與(yu) 仁冥合則不能忘仁,如非與(yu) 禮冥合則不能忘禮,心中所見若未斷盡,則不可能坐忘[50]。而忘亦有次序,所以說“屢空”,屢者,數也,頻數而空,直至人我、法我皆空。另外,孔子的“忠恕”、“克己”、“絕四”等範疇都指向“無我”道體(ti) ,此處不表,詳見下節。

   

其四,關(guan) 於(yu) 《莊子》的“無我”道體(ti) 。章太炎說:

 

《消搖》一篇,純是發揮“常樂(le) 我淨”一語,……以無待,故無有大年、小年、大知、小知,是常德也;以無待,故無不消搖之地,是樂(le) 德也;以無待,故絕對不二,自見平等法身,是我德也;以無待,故不見幻翳,證無垢識,是淨德也。[51]

 

在章氏看來,《逍遙遊》的主旨可一言蔽之曰:常樂(le) 我淨。因無所待,故無時空、無分別智,是為(wei) 恒常之德;因無所待,故無時無處不逍遙,是為(wei) 安樂(le) 之德;因無所待,故無可比對,得大自在而自性不變,是為(wei) 無我之德;因無所待,故解脫一切虛幻、翳障,證得無垢染的自性,是為(wei) 清淨之德。章氏在《說真如》一文道:“常樂(le) 我淨者,即指真如心;而此真如心,本唯絕對,既無對待,故不覺有我,……”[52]“真如心”即“圓成實自性”,“不覺有我”即是“無我”。他說《逍遙遊》純是發揮“常樂(le) 我淨”一語,就是發揮“圓成實自性”的“無我”道體(ti) 。章氏又雲(yun) :

 

莊生臨(lin) 終之語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為(wei) 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yu) 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夫言與(yu) 齊不齊,齊與(yu) 言不齊,以言齊之,其齊猶非齊也。以無證驗者為(wei) 證驗,其證非證也。明則有分別智,神則無分別智。有分別智所證,唯是名相,名相妄法所證,非誠證矣。無分別智所證,始是真如,是為(wei) 真證耳。[53]

文中所引莊子臨(lin) 終之言,參考成玄英疏,其意謂:如用主觀情感以均平萬(wan) 物,有情心才起,已見不平;如有心應物,此非無心有感之真應,必也不能應。自炫明智而運情以應物者,必為(wei) 物所驅使,惟神者無心,乃能無不應。明者有心應物,神者無心應感,則有心不及無心,存應不及忘應;然愚者專(zhuan) 用己智,矜伐功績,迷妄如此,深可悲哀!章太炎的解讀是,名言之與(yu) 齊平猶齊平之與(yu) 名言,兩(liang) 兩(liang) 相對而不可等同,如以名言來齊平萬(wan) 物,其所齊者終非真齊。就像以無根據者為(wei) 根據,此根據必非真的根據。因“明”必有分別智,“神”則沒有分別智。有分別智所證驗的,隻是名相而已,而名相由一切妄法所證驗,並非真的內(nei) 證於(yu) 心。無分別智所證得的才是真如實體(ti) ,是真的內(nei) 證於(yu) 心。內(nei) 證於(yu) 心,達我空、法空之義(yi) ,破人我、法我之執,然後舍離遍計、依他而入無我之境。

 

凡此種種,章太炎用“無我”道體(ti) 來融通“四玄”係統,使“四聖”的思想一貫相承。其中,《周易》、《老子》為(wei) 四玄學的始端,孔子的《論語》和《易傳(chuan) 》是中心,《莊子》為(wei) 集大成者[54],猶四書(shu) 學以孔子為(wei) 創始而思孟為(wei) 集成者。章氏認為(wei) ,《莊子》與(yu) 大乘教義(yi) 最貼切,他詮釋四玄學時的“以莊證孔”,實則是以佛學化的莊學來轉化孔學,故四玄學以莊學為(wei) 主,應屬自然之事。因此,章氏對“無我”道體(ti) 的論證,其意義(yi) 不僅(jin) 使“四聖”的傳(chuan) 道譜係和“四玄”的經典係統得以成立,更因“四玄”本以諸子學為(wei) 主體(ti) ,從(cong) 而為(wei) 其諸子學的研究,建構了一套融通儒釋道的思想體(ti) 係。侯外廬在評論章太炎的諸子學思想時,曾說章氏“隻有偶得的天才洞見或斷片的理性閃光”,卻未能根據自己的判斷力,重建一個(ge) 近代人眼光之下所看見的古代思維世界,即沒有建立係統[55]。這實在是誤解,因侯氏沒有體(ti) 認到章太炎的四玄學。

 

當然,即便體(ti) 認到了章太炎的四玄學,是否同意“四玄”係統及其“無我”道體(ti) ,這又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盡管我們(men) 承認章太炎的思考足以成一家之言,且對傳(chuan) 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型作了富有啟發性和建設性的探索,值得我們(men) 研究和闡揚。但是,我們(men) 又不得不追問:第一,文、孔、老、莊之間果然存在一個(ge) 傳(chuan) 道脈絡嗎?這一說法的問題是,文王與(yu) 老子的關(guan) 係如何?文獻所載孔子問道於(yu) 老子之事是否可信?莊子果然是“傳(chuan) 顏氏之儒”的嗎?關(guan) 於(yu) 這些,章太炎沒有很好地說明,尤其是後者,學界還有莊子出於(yu) 子夏或子遊的說法,其中是非尚難判斷[56]。第二,易、論、老、莊之間果然存在一貫之道嗎?我們(men) 知道,《論語》與(yu) 《老子》及《周易》與(yu) 《老子》、《莊子》之間有很多歧異的觀點,而《莊子》記錄的孔子和顏回的言論,究竟是真實的,抑或是寓言?這實在難以論定。第三,即便“四聖”和“四玄”真的是一以貫之的,然這個(ge) 一貫之道會(hui) 是章太炎從(cong) 佛家唯識學借來的“無我”道體(ti) 嗎?宋明理學自其創始就因涵化了佛學而倍受正統派和原教旨派的非議,章氏的“無我”怕也難服衛道者之心。不過,這又何妨呢!中國思想史上從(cong) 來不缺乏“異端學者”(相對正統而言),而且他們(men) 的異端思想往往“在當時的學術前沿和整個(ge) 思想文化戰線上能夠開拓創新,作出貢獻”[57]。章太炎的“四玄”係統和“無我”道體(ti) 的確是千古未有的新思想體(ti) 係,就算日後被判作“異端”,那又有什麽(me) 所謂呢[58]?

 

四、忠恕、克己與(yu) 絕四的工夫論

 

章太炎在建構四玄學時,發明了“無我”道體(ti) ,又在論證“無我”道體(ti) 的合理性與(yu) 一貫性時,批判了宋明道統。但這當然不意味著四玄學與(yu) 宋明道學全無關(guan) 聯,其實章太炎的《微言》已對宋學有所認同,並接受宋明儒的“本體(ti) 即工夫”理念,將其“無我”道體(ti) 與(yu) 修養(yang) 工夫論相統一。“無我”屬佛學概念,佛學給人的印象是玄遠、出世,章太炎主張建立“以自識立宗”的圓成實自性道德形而上學時,未嚐不是傾(qing) 心於(yu) 佛學的玄奧,甚至成了他的信仰皈依(章氏當時曾有遠赴印度剃度修行的念想)。誠然,他的《建立宗教論》、《人無我論》等文章,的確有“貴玄”的傾(qing) 向,很少說明圓成實自性的道德形而上學或無善無惡的“無我”道體(ti) ,如何內(nei) 化為(wei) 道德心,又如何轉化為(wei) 身體(ti) 行動。但章氏在撰寫(xie) 《齊物論釋》時,重新認識到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始用莊子的齊物哲學來闡釋“無我”與(yu) 心、身及生活的關(guan) 係。到章氏演論《微言》和《昌言》,建構“四玄”經典係統時,他已自覺地為(wei) “無我”道體(ti) 配上了一套道德修養(yang) 工夫論,使形而上道體(ti) 與(yu) 自我身心及經驗世界相即一體(ti) 。可見,章太炎的哲學思想是在變化中發展,前後有一貫相承者,而不必定地表現出否定的意向[59]。

 

這套修養(yang) 工夫論主要由《論語》的忠恕、克己、絕四和《莊子》的心齋、坐忘等範疇構成。據章太炎的論述,有三點值得注意:一者,諸範疇雖取自《論語》、《莊子》,但均為(wei) “四聖”與(yu) “四玄”共享的理念。二者,由“工夫所至即其本體(ti) ”的理論看,諸範疇既是身體(ti) 工夫,亦可謂之形而上的道體(ti) 。三者,諸範疇並非獨立不相關(guan) 的,實則彼此因果相依、互為(wei) 前提。以下將隨文分析之。

 

首先,“忠恕”的工夫論。這是儒家處理人際關(guan) 係的倫(lun) 理範疇。朱熹說:“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60]“盡己”和“推己”的目的在盡心知性,在擴充惻隱之心,忠恕則是如何盡與(yu) 推的方法,屬成德工夫。然“盡己”和“推己”都預設了“己”的存在,以意根念念執著的“我”為(wei) 實體(ti) ,儒家這種意義(yi) 的忠恕,與(yu) 章太炎所講的“無我”道體(ti) ,旨趣全然不同。由此,章氏借用“忠恕”這一範疇時,作了新的解釋:

 

道在一貫,持其樞者,忠恕也。……心能退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聞一以知十,舉(ju) 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守恕者,善比類。……周以察物,舉(ju) 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遠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體(ti) 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恢詭譎怪,道通為(wei) 一。[61]

 

《微言》有類似語錄:

 

仲尼以一貫為(wei) 道為(wei) 學,貫之者何?祗忠恕耳。……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所雲(yun) “齊物”即忠恕兩(liang) 舉(ju) 者也。……舉(ju) 一隅以三隅反,此之謂恕。……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故凡事不可盡以理推,專(zhuan) 用恕術,不知親(qin) 證,於(yu) 事理多失矣。救此失者,其唯忠。忠者,周至之謂,檢驗觀察必微以密,觀其殊相,以得環中,斯為(wei) 忠矣。[62]

 

今不避文繁,備引兩(liang) 則材料,一方麵是要提示《檢論》的修訂和《微言》的編撰都在幽禁龍泉寺時,《檢論》雖沿用早年著作《訄書(shu) 》稿本,然就其與(yu) 《微言》的一致處看,《檢論》的確反映了章太炎當時當地最新的思想動態,這種變化既與(yu) 《微言》相近,而《微言》是由《建立宗教論》、《人無我論》及《齊物論釋》等發展而來的。如此看來,盡管從(cong) 《訄書(shu) 》至《檢論》至《微言》,章氏的思想前後頗有變化,但其中隱然有其一貫的學脈在。正因《檢論》與(yu) 《微言》有相通的地方,這可印證前文說的,《檢論》獨辟經學卷體(ti) 現了章太炎重建經典係統屬維新式,而非革命式,且《檢論》收錄經學文章及章氏晚年提倡讀經,表明他對儒家經學的回歸從(cong) 屬於(yu) 他的四玄學。

 

另一方麵,《檢論》將孔子的“忠恕”與(yu) 莊子的“齊物”相格義(yi) ,又將二者的淵源歸宗於(yu) 老子,這隱括了《微言》的“四聖”和“四玄”,故兩(liang) 則材料在詳略不一的地方可互證。如《檢論》釋“忠”為(wei) “身觀”,《微言》則以“親(qin) 證”解之。僅(jin) 看前者,或以為(wei) “觀”隻限於(yu) 身體(ti) 向度,然“親(qin) 證”是章太炎多次說過的“內(nei) 證於(yu) 心”。比較這兩(liang) 個(ge) 詞,乃知“忠”兼有身體(ti) 與(yu) 心性的內(nei) 涵,“恕”既為(wei) “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人與(yu) 情即身與(yu) 心,故“忠恕”隱示了一種身心轉換結構。章太炎批評西洋哲學重物質而證驗少,表揚中國哲學重人事而可從(cong) 心實驗,證知心之本體(ti) [63],“忠恕”即其證驗的方法之一。同時,章氏在“較諸康德輩絕無實驗者”後,說孔子內(nei) 證於(yu) 心的方法有“絕四,故能證生空法空”[64]。同樣地作為(wei) 身觀、親(qin) 證的方法,“忠恕”與(yu) “絕四”的義(yi) 旨相近,目的在證得人我空、法我空,破人我執、法我執,親(qin) 證“無我”道體(ti) 。如《微言》雲(yun) :

 

皇侃言:“己若欲自立自達,必先立達他人。”此佛家所謂自未得度,先度他人,為(wei) 大乘初發願心也。[65]

 

孔子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釋“忠”,如康德所謂“行為(wei) 的主觀原則、準則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同時能夠當作客觀原則,當作普遍原則”[66]。忠的“欲立立人,欲達達人”和恕的“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正是把自我行為(wei) 的主觀原則、準則當作客觀的原則和普遍的道德律令。在此,章太炎用大乘菩薩發菩提心而度人至“圓成實自性”的涅槃境界作解。由立人達人而己亦得立與(yu) 達看,則“自未得度先度他人”者,自己終究也會(hui) 得度而入涅槃,蓋度人者必有大慈悲之心和大覺悟的智慧。忠的“身觀”和“親(qin) 證”猶“自度”,恕的“以人度人,以情度情”猶“度人”,據章太炎的解釋,忠恕把度己與(yu) 度人相統一,即是把主觀原則轉變為(wei) 普遍的道德律令。忠恕作為(wei) 行為(wei) 原則和道德律令,相當於(yu) 宋學的成德工夫,其“證生空、法空”的目標,通過即工夫以即本體(ti) 而實現,達致“無我”的善境。

   

其次,“克己”的工夫論。就像“忠恕”原是孔子的一貫之道,章太炎卻說是老子之流傳(chuan) ,體(ti) 忠恕者唯有莊子,從(cong) 而建立老孔莊“道通為(wei) 一”的學脈。對於(yu) “克己”也是如此,他特別說明孔顏相傳(chuan) 的“克己”是源自老子,而莊子傳(chuan) 顏氏之儒,則“克己”與(yu) “忠恕”一般,同為(wei) “四聖”的成德工夫論。

   

為(wei) 證明老子確有“克己複禮”說,章太炎對老子思想和“克己複禮”的內(nei) 涵,重作新解。他說:

 

老聃所以授仲尼者,《世家》稱:“為(wei) 人臣者,毋以有己;為(wei) 人子者,毋以有己。”《列傳(chuan) 》稱:“去子之驕氣與(yu) 多欲,態色與(yu) 淫誌。””“毋以有己”者,無我也。驕氣,我慢也;多欲,我愛也;態色,我慢所呈露也;淫誌,我愛所流衍也。是皆去之,與(yu) “毋以有己”相成。不言去欲,而言去多欲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亦欲也。老以詔孔,其所就為(wei) 無我;孔以詔顏,其所就為(wei) 克己。[67]

 

《史記·孔子世家》和《老子列傳(chuan) 》均記載孔子適周問禮於(yu) 老子,引文中的兩(liang) 則語錄,是老子送孔子的話,即“傳(chuan) 正法眼臧”者。其中,“毋以有己”即生空、法空的“無我”,“驕氣”為(wei) “我慢”而呈露的“態色”,“多欲”為(wei) “我愛”而流衍的“淫誌”,這些都根源於(yu) 末那識妄執阿賴耶識而生虛幻之我相。故去“驕氣”與(yu) “多欲”則“我慢”、“我愛”因而遣除,了悟“我”為(wei) 幻相而非實相之理,破人我執、法我執而親(qin) 證“無我”,與(yu) “毋以有己”同義(yi) 。由此,據老子所傳(chuan) 授給孔子的成德工夫來修養(yang) 身心,可進入“無我”善境;據孔子所傳(chuan) 授給顏回的成德工夫來修養(yang) 身心,可達致“克己”境界。如此說來,“克己”既是工夫,亦可謂形而上道體(ti) ,正所謂工夫所至即其本體(ti) ,故曰:“孔顏之樂(le) ,就在無我、克己。”[68]章氏還特別指出,“欲立立人,欲達達人”的忠恕也是一種“欲”,但與(yu) “我愛”之“多欲”不同,不必去之,並非所有的欲望都要去除,合乎情理的自然欲望應該得到尊重和滿足。

   

既然“態色”和“淫誌”是由我慢、我愛所生的煩惱障,那麽(me) ,去我慢、我愛的克己工夫就有斷盡煩惱障和所知障的意思。如章太炎說:“克己有二:斷人我見,則煩惱障盡;……斷法我見,則所知障盡。”[69]斷人我見、法我見而悟生空、法空,破煩惱障、所知障而入圓成、涅槃,由克己工夫可至無我善境。

   

然則,克己工夫是用何種修行方法來排遣一切妄執的呢?章氏說:

 

佛家本以六度四無量為(wei) 至行,……域中賢者,子路得其四,顏淵得其六。……顏淵又過之:願無伐善,無施勞,此行施度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此行戒度也;犯而不校,此行忍度也;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此行精進度也;心齋,此行禪度也;坐忘,此行智度也。……夫一日克己而天下歸仁,自非上聖,何以得此?[70]

 

這裏,章太炎用《論語》、《莊子》記載的顏回言行,比附佛家的施、戒、忍、精進、禪和智等六度,六度成了克己工夫的六種修行方法,或稱道德原則、道德律令。佛家由身體(ti) 之六度而修煉成四無量的同情心和慈悲心,由身心交相養(yang) 而達涅槃,故由克己工夫而臻至的自然為(wei) “圓成實自性”的無我善境,由此而實現的“天下歸仁”,則是一個(ge) 眾(zhong) 生自性具足的清淨世界。

   

引文中,章太炎提到心齋、坐忘是克己工夫的修行方法,他曾說心齋與(yu) 克己相應,坐忘而離形去知,使人我、法我同盡,斯謂“克己”,三者異名同實[71]。章氏還說:

 

依何修習(xi) 而能無意無我?顏回自說坐忘之境,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一切眾(zhong) 生本無差別,是之謂同。知同,故能無好;能無好,而我愛遣除矣。結生流注本是遞嬗,是之謂化。知化,故達無常;達無常,而我見我癡遣除矣。……初曉顏回,但以“克己複禮”見端耳。凡人皆有我慢,我慢所見,壹意勝人,而終未能勝己,以是自反則為(wei) 自勝。自勝之謂“克己”,慢與(yu) 慢消,故雲(yun) “複禮”。我與(yu) 我盡平等,性智見前,此所以“為(wei) 仁”也。[72]

那麽(me) ,“無我”道體(ti) 表現為(wei) 何種修行工夫?答案是:坐忘、克己複禮。由坐忘而了悟眾(zhong) 生平等,然後能無所偏好,我愛因而遣除,進而通達諸法無常之理,遣除我見、我癡。這與(yu) 孔子曉示顏回的“克己複禮”,意思一致。因我慢與(yu) 我愛、我見、我癡等相依,由克己複禮的成德工夫遣除勝人之心的我慢,則無人我執,見眾(zhong) 生平等,自性與(yu) 智慧呈現眼前,這種“為(wei) 仁”的境界,實乃無我善境。故謂:

 

有分別智此謂智,無分別智此謂仁。人心本仁,徒以我相人相隔之,則彼此不相喻。一日克己,則彼此之心通而為(wei) 一,自見天下皆歸於(yu) 仁,亦如釋迦成佛而知眾(zhong) 生本來是佛也。[73]

 

章氏對智與(yu) 仁作了區別,智是尚有分別心,執著於(yu) 主觀、客觀相,未曾證得生空、法空;仁則無分別心,舍離主觀、客觀相,無我相、人相之隔礙,緣一切法之真如,達平等之般若智慧。如天下人都能用克己工夫來充實天生的仁心(無善無惡的至善性體(ti) ),世間必無主客、人我相之礙隔,彼此精神相喻而心通為(wei) 一,天下歸於(yu) 仁,皆如釋迦一般地成佛,進入“圓成實自性”的無我境地。

   

“坐忘之境”一詞還暗示了,坐忘是修行工夫,亦可謂道德本體(ti) ,心齋也如此。那麽(me) ,心齋、坐忘之境又用何種工夫來修持呢?章太炎說:“莊周始言心齋、坐忘,……故知,靜坐乃禮家恒教,何容吒為(wei) 異術。”[74]心齋、坐忘離不開健康、寧靜的身心。靜坐能夠調和生命氣息,澄清精神思慮,從(cong) 而保持身心的靈敏與(yu) 祥和,使“知與(yu) 恬交相養(yang) ”[75],經由恬靜的身心,曉悟般若智慧。這樣,我們(men) 就能理解何以章氏會(hui) 說:“艮為(wei) 道心”[76],因《易》的“艮”猶佛家的“止觀”、“靜坐”和莊子的“心齋”、“坐忘”,如斯之“艮”,“生空觀成,無我無人”[77],已入“圓成實自性”,清淨無記,必然為(wei) 道心。

   

其三,“絕四”的工夫論。前文討論忠恕工夫時,引用“孔子唯絕四,故能證生空法空”一語,由“絕四”可證得一切皆空之理,破種種妄執,趣入“圓成實自性”。“絕四”原為(wei) 孔子的一家言,為(wei) 建立“四玄”的一貫學脈,章太炎將其與(yu) 文王的《周易》相關(guan) 聯。他說:“文王尚不見道,何有於(yu) 人我見?《周易》皆說阿賴耶識與(yu) 意根,而用九艮卦獨舍是,此文王所以為(wei) 聖也。孔子絕四:無意,無必,無固,無我。”[78]文王與(yu) 道相冥而忘道,無分別智而破法執,又何況人我執呢?必已斷盡。《周易》所說義(yi) 理,雖大多不離恒審思量的意根和清淨雜染的阿賴耶識,然乾元用九和艮卦爻辭已具備三乘,超脫意根和阿賴耶識,斷人我見與(yu) 法我見,契合“圓成實自性”的無我道體(ti) 。孔子的“絕四”能證生空、法空,與(yu) 用九、艮卦同義(yi) ,故“文王、孔子所明一也”。

   

章太炎指出,近世西洋哲學少證驗,偏向外在的經驗世界,不注重靈明覺知之心性的修持,他要用孔子的“絕四”來糾正這種缺失。那麽(me) ,“絕四”究竟如何而能內(nei) 證於(yu) 心呢?他說:

 

子絕四:無意,即末那不見;無必,即恒審思量不見;無固,即法執、我執不見;無我,即人我、法我不見。意根、末那,我見之本也。恒審思量,思此我也。一切固執,執此我也。是故,意為(wei) 必固所依,我為(wei) 意之所見。絕四則因果依持,皆已排遣。[79]

 

意者,意根也,即末那識;無意則意根消泯,末那識因而滅盡。必者,定也,常也,無必即無定、無常,了悟一切諸法生滅不定、變異無常,乃知世上並無恒常的確定性,那些以此為(wei) 理想而對一切事理進行審察、思慮和量度的工作,終究難得親(qin) 近道體(ti) 。“固”指固執,“無固”則不固執,一切人我執、法我執皆斷除。“我”是俄頃之謂,“言其念念生滅如燈中焰炷”[80],俄頃即逝,凡意識計度對境而生的人我相,或依托因緣而起的法我相,不過迷情所現的妄執罷了,明白這一道理而趣入無我,則人我見、法我見歸於(yu) 寂滅。所以,章太炎解釋道,意根和末那識是人我見、法我見的本源,恒審思量是把虛幻之我相當作擁有自性的實體(ti) 來念念思度,一切固執不過是執著於(yu) 意根緣生的我相而已。故意為(wei) 必、固的依止者,我由意之妄執而生,四者互為(wei) 因果、彼此依持,“絕四”則將意必固我及其因果關(guan) 係,悉皆排遣。末那意根既已斷除,“八識將全舍”[81],證得生空、法空,一切緣此而生的我見、我執、無明煩惱等,都將解脫,趣入“圓成實自性”的無我善境。

   

所謂“工夫所至即其本體(ti) ”,“絕四”既為(wei) 成德工夫,又是道德本體(ti) 。前文論“克己”時引證的“依何修習(xi) 而能無意無我”一段,章太炎就把“絕四”中的“無意”、“無我”當本體(ti) 看待,要用坐忘、克己的工夫來修持。論“忠恕”時,我們(men) 曾說,忠恕和絕四同為(wei) 身觀、親(qin) 證的方法,同是“無我”的無善無惡道體(ti) ,二者義(yi) 旨相近。如此看,正如前文提示的,忠恕、克己、心齋、坐忘、絕四等即本體(ti) 即工夫的道德範疇,並非獨立不相關(guan) ,實則因果依持、相輔相成。諸範疇的相通性綰合了“四聖”、“四玄”的一貫性。

   

道德與(yu) 宗教存在因果依持的關(guan) 係,這當然不是章太炎的一家言。那些虔誠的宗教家,或者那些信仰天道的思想家,他們(men) 願意把存在論的基礎和道德的形而上學建築在神或天的意誌上,基督教倫(lun) 理屬神意誌論的,先秦的思孟講“天命之謂性”,同樣賦予了道德心性以超自然的先驗性格。那種追求神人相契或天人合一的道德情懷,及其道德修養(yang) 工夫,以神秘經驗為(wei) 身心修養(yang) 的法門,又以神秘境界或神秘的精神體(ti) 驗,如萬(wan) 物一體(ti) 、天人冥契等,為(wei) 道德盡善盡美的最高境界,因而透顯出濃厚的神秘主義(yi) 色彩。出世的宗教自然如此,入世的宋明理學在成德成聖的工夫論上,也有一個(ge) 長遠的神秘主義(yi) 傳(chuan) 統。宋明儒以靜坐的工夫,摒除心中的念慮,觀未發的氣象,這樣地尋求心體(ti) 的呈露,即純粹意識的呈現,的確近於(yu) “內(nei) 在的神秘經驗”[82]。當章太炎說,康德、肖賓開爾(叔本華)的哲學雖精微而證驗少時,他主張哲學智慧應能通過身觀、親(qin) 證的方式,冥絕心行而內(nei) 證於(yu) 心、付諸於(yu) 行,從(cong) 而體(ti) 驗“心之本體(ti) 何如?我與(yu) 物質之有無何如?”[83]用虛寂的工夫去朗現純粹的心體(ti) ,去體(ti) 知人與(yu) 道、人與(yu) 宇宙的純粹的同一。在他看來,程朱的證驗方法不足道,陽明的良知雖進一層,亦僅(jin) 知自證分,尚有泥滯,知不住涅槃而未知不住生死。若羅洪先稱:“當極靜時,恍然覺吾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窘,有如長空,雲(yun) 氣流行,無有止極;有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nei) 外可指,無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來今,渾成一片。”如此可謂神秘,章氏以為(wei) 僅(jin) 見心相,隻驗得阿賴耶識而已[84],終究未能親(qin) 證無善無惡的“無我”道體(ti) ,可見他是以神秘經驗為(wei) 其成德工夫的目標和境界。如心齋、坐忘,誠然顯露了某種神秘主義(yi) 的意向。

 

不過,忠恕、克己、絕四作為(wei) 儒家的道德工夫論範疇[85],其中內(nei) 涵的盡己、推己、複禮等身心活動,本來就在人與(yu) 人、人與(yu) 物的具體(ti) 的關(guan) 係域中展開。換言之,這些成德工夫的踐行就是一種生活方式或生活本身,一點也不抽象,更沒有分毫的神秘主義(yi) 。章太炎雖然為(wei) 忠恕、克己和絕四等建立了“圓成實自性”的“無我”道體(ti) ——這一源自法相唯識學的道德形而上學,論述了諸範疇如何破人我、法我的修養(yang) 過程,又如何證驗生空、法空的目標。但他也強調道德工夫與(yu) 真實物事、現象生活的密切關(guan) 係,如他說:“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86]忠恕是在人際交往中,在一個(ge) 情感真實的世界裏,互相地施設、彼此地給予中完成的。又如,章太炎用佛家的六度解釋克己,所謂施、戒、忍、精進、禪、智等,相當於(yu) 六種道德總則,至於(yu) 如何地施、戒、忍、精進、禪、智,則可建築在生活基礎上,將其細化為(wei) 各種具體(ti) 的普遍的道德律令。所以,忠恕等成德工夫決(jue) 非直指宇宙天道而漠視現實生活,而是始終保持著溫情脈脈的生活關(guan) 懷,具體(ti) 性和真實性才是其本質。

 

結 論

 

王夫之說,理在勢中,勢之必然處見理。思想史的發展和社會(hui) 史一般,是由理勢相乘來驅動的。“理”指經係統的邏輯論證而形成的理論體(ti) 係,“勢”指社會(hui) 環境、時代精神及由此形成的社會(hui) 運動或文化思潮。就章太炎的“四玄”經典係統而言,其“無我”的一貫道體(ti) 和忠恕、克己、絕四等道德修養(yang) 工夫論就是“理”,而“四玄”之所以未能引起當時及後來學者的注意,乃因其缺乏一個(ge) 思想或思潮之“勢”。因“五四”運動之後,文化的激進主義(yi) 演變為(wei) 西化思潮,文化的保守主義(yi) 又持守儒家傳(chuan) 統。前者假“整理國故”之名,宣稱國故為(wei) 無用之學,自然不可能接受章氏的“四玄”係統;後者受二千年來經學與(yu) 儒學信仰之文化心理的熏染,也不會(hui) 讚成章氏“改子為(wei) 經”而將經書(shu) 與(yu) 子書(shu) 融通為(wei) 一體(ti) 的經典係統。再者,民國是學術自由爭(zheng) 鳴、思想多元紛呈的時代,學者信守精神獨立、思想自由的理念,逍遙於(yu) 自我耕耘的“一畝(mu) 三分地”,不願“為(wei) 他人做嫁衣裳”,因而也就不理會(hui) 章太炎的四玄學。總之,民國學術思想之“勢”正與(yu) “四玄”之“理”相背離,這與(yu) 魏晉“三玄”之“理”恰好與(yu) 當時社會(hui) 之“勢”相契不同。

   

當代國學思潮方興(xing) 未艾,回歸原典的呼聲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響應。但正如有人指出的,當代國學的發展態勢有一個(ge) 突出的傾(qing) 向:“就是嚐試把學術性的‘國學’轉換為(wei) ‘儒學’式的‘國學’。”[87]站在“儒學式的國學”的立場,其所要回歸的原典就限定在六經、經解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的範圍,而不願接納其餘(yu) 部類的子書(shu) ,甚或史書(shu) 和集書(shu) 。郭沂的“五經七典”和梁濤的“新四書(shu) ”即是如此,這兩(liang) 個(ge) 經典係統中的典籍全屬經部和子部儒家類[88]。相比而言,饒宗頤先生提出“新經書(shu) ”構想時,他說:“儒、道兩(liang) 家是中國本有文化的二大宗教思想基礎,儒、道不相抵觸,可以互補,各有它的優(you) 越性,應予兼容並包。《老子》、《莊子》等書(shu) 原已被前人確認為(wei) 經,自當列入新的經書(shu) 體(ti) 係之內(nei) ,作為(wei) 一重要成員。”[89]承認老、莊的經書(shu) 名分,這是博學鴻儒的通達之見,與(yu) 章太炎的理念相一致。故章太炎的“四玄”經典係統及其“新經學”給予我們(men) 的啟示是,新經典係統可以是經書(shu) 與(yu) 子書(shu) ,或經書(shu) 與(yu) 子書(shu) 、史書(shu) 、集書(shu) 等融通為(wei) 一體(ti) 的。而新經典係統的成立應符合三個(ge) 條件:一是闡述係統的一貫之道,二是證明新係統具有文化的典範價(jia) 值,三是說明新係統中傳(chuan) 統與(yu) 現代的關(guan) 係,即一貫性、典範性與(yu) 現代性。



注釋:


基金項目:本文係國家社會(hui) 科學基金青年課題“近代諸子學與(yu) 經學關(guan) 係研究”(17CZX034)的階段性成果。

[①] 參見陳少明:《中國哲學史研究與(yu) 中國哲學創作》,《學術月刊》2004年第3期。

[②] 關(guan) 於(yu) 經學史上的“回歸原典”運動,參見林慶彰:《明末清初經學研究的回歸原典運動》,《孔子研究》1989年第2期;林慶彰:《中國經學史上的回歸原典運動》,《中國文化》2009年第2期。要說明的是,本文在借用“回歸原典”一詞時,“原典”所指稱的對象不限於(yu) 先秦的經解類傳(chuan) 記和儒家類子書(shu) ,而泛指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之書(shu) 。

[③] 關(guan) 於(yu) 乾嘉時期的回歸原典運動及經子關(guan) 係問題,參見拙文《乾嘉時期經子關(guan) 係之轉向》,《社會(hui) 科學》2016年第10期。

[④] 箋、注、疏、章句等是詮釋經與(yu) 傳(chuan) 記的,甚少獨立成篇而流行於(yu) 世,也未被選取而升格為(wei) 經,這與(yu) 獨立成篇,且被選取而升格為(wei) 經的傳(chuan) 記,不可等同。

[⑤] 劉勰撰,範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九《總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55頁。

[⑥]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shu) 》卷九十八《元後傳(chuan) 》,北京:中華書(shu) 局,1962年,第4022頁。

[⑦] 關(guan) 於(yu) 漢魏的分別經傳(chuan) 和唐宋的等同經傳(chuan) 等說法,參見吳根友、黃燕強:《經子關(guan) 係辨正》,《中國社會(hui) 科學》2014年第7期。

[⑧]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校注》卷一《經解上》,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5年,第93頁。

[⑨] 章學誠:《校讎通義(yi) 》卷三《漢誌六藝》,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校注》(下),第1022頁。

[⑩]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校注》卷一《經解上》,第94頁。

[11] 龔自珍:《六經正名》,龔自珍著,王佩諍校:《龔自珍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37-38頁。

[12] 章太炎:《訄書(shu) ·清儒》(重訂本),《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0-161頁。

[13] 章太炎:《經的大意》,章念馳編訂:《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0-71頁。

[14] 章太炎:《國故論衡》中卷《文學總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2頁。

[15]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一《抱經樓記》,錢大昕撰,呂友仁校點:《潛研堂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9頁。

[16] 章太炎:《國故論衡》中卷《原經》,第47頁。

[17] 章太炎批評曆史上的思想專(zhuan) 製,說:“以道蒞天下者,貴乎微眇玄深,不排異己。不知其說而提倡一類之學,鼓舞泰甚,雖善道亦以滋敗。李斯之法律,平津之經術,西晉之老莊,晚年之王學,是已!”(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上海:上海書(shu) 店,2011年,第69頁)

[18] 章太炎:《國故論衡》中卷《原經》,第44-45頁。

[19] 章太炎:《國故論衡》中卷《原經》,第45頁。

[20]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71-72頁。

[21] 章太炎:《檢論》卷三《訂孔下》,《章太炎全集》(三),第425-427頁。

[22]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78頁。

[23]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0頁。

[24]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4頁。

[25]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7頁。

[26]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2頁。

[27]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8頁。

[28]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2頁。此句與(yu) 前引《檢論·訂孔下》篇的“道在一貫,持其樞者,忠恕也。……體(ti) 忠恕者,獨有莊周《齊物》之篇,恢恑譎怪,道通為(wei) 一”意思一致。二書(shu) 撰作時間相近,思想內(nei) 容也多關(guan) 聯。不過,章氏早前的《諸子學略說》否定老莊之學有關(guan) 聯,還否定莊子傳(chuan) 儒學。

[29] 道宣編:《廣弘明集》卷八《二教論》,見僧佑、道宣:《弘明集  廣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03頁。

[30] 道宣:《廣弘明集》卷一《吳主孫權論敘佛道三宗五》,見僧佑、道宣:《弘明集  廣弘明集》,第102頁。

[31] 《陳書(shu) ·張譏傳(chuan) 》載,梁簡文帝在東(dong) 宮時,每有講集必遣使召張譏講《老》、《莊》,“及侯景寇逆於(yu) 圍城之中,(張譏)猶侍哀太子於(yu) 武德後殿講《老》、《莊》”。同樣,陳後主在東(dong) 宮時也曾召張譏“於(yu) 溫文殿講《莊》、《老》,高宗(陳宣帝)幸宮臨(lin) 聽”。唐代儒釋道三教並行,《老》、《莊》被奉為(wei) 半官學的形態。如果要以政治意識形態來定義(yi) 經書(shu) 的權威性與(yu) 神聖性,這些文獻記載可證明《老》、《莊》曾與(yu) 儒家經書(shu) 一般,獲得了官方的承認和崇尚。

[32]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110頁。

[33] 關(guan) 於(yu) 四書(shu) 的升格與(yu) 四書(shu) 學的形成,參見束景南、王曉華:《四書(shu) 升格運動與(yu) 宋代四書(shu) 學的興(xing) 起——漢學向宋學轉型的經典詮釋曆程》,《曆史研究》2007年第第5期。

[34]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4頁。

[35] 江瑔:《讀子卮言》,上海: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0頁。

[36]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113頁。

[37]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77頁。

[38] 章太炎:《諸子略說》,張昭軍(jun) 編:《章太炎講國學》,北京:東(dong) 方出版社,2007年,第314頁。

[39]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1頁。

[40]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7頁。

[41]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4頁。

[42]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5頁。

[43]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78頁。

[44]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126頁。這是針對民國有學者質疑《論語》與(yu) 孔子之關(guan) 係而言的。

[45] 章太炎《四惑論》說:“若夫有機無機二界,皆意誌之表彰,而自迷其本體(ti) ,則一切煩惱自此生。”(《章太炎全集》第四冊(ce)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446頁)所謂“依真如起無明”,即“自迷其本體(ti) ,則一切煩惱自此生”的意思,由末那識恒審思量而執阿賴耶識為(wei) 實有之我,然後生人我執和法我執,起煩惱障和所知障,真如本體(ti) 因而自迷,無明隨之興(xing) 起。

[46] 關(guan) 於(yu) 章太炎的人性論思想,參見張春香《章太炎主體(ti) 性道德哲學研究》第三章第一節《人格與(yu) 人性》。張春香認為(wei) 章氏人性觀前後沒有變化,王中江有不同意見,參見王中江:《章太炎的近代祛魅與(yu) 價(jia) 值理性——從(cong) “自然”、“人性”到人的道德“自立”》,《中山大學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2013年第4期。筆者認為(wei) ,章太炎是以“無善無惡”的先天善性為(wei) 人性本體(ti) ,此觀點與(yu) 張、王略有不同。

[47]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19頁。

[48]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4頁。

[49]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2頁。

[50] 章太炎說:“今按顏子自述,先忘仁義(yi) ,次忘禮樂(le) ,次乃坐忘,若所樂(le) 在道,則猶有法我執,非坐忘也。”(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5頁)意思與(yu) 此相近。

[51]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5頁。

[52] 章太炎:《說真如》,轉引自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3年,第359頁。

[53]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8頁。

[54] 章太炎多次表述,“四玄”的集大成者是莊子。他說:“釋迦應之,故出世之法多,而詳於(yu) 內(nei) 聖。……孔老應之,則世間之法多,而詳於(yu) 外王。兼是二者,厥為(wei) 莊生。”(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27頁)又曰:“文王、老、孔,其言隱約,略見端緒,而不究盡,可以意得,不可質言。至若莊生,則曲明性相之故,馳騁空有之域,委悉詳盡,無隱乎爾。”(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8頁)莊子兼通佛家的內(nei) 聖之學和孔老的外王之學,且文王、老、孔的思想隱晦、簡約,莊子乃極盡委曲而申明其說,使四玄學得以昌明。而莊子的集成之學即在齊物哲學,參見章氏的《齊物論釋》。

[55] 侯外廬:《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8頁。胡適曾說:“到章太炎方才於(yu) 校勘訓詁的諸子學之外,別出一種有條理係統的諸子學。”(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北京:東(dong) 方出版社,1996年,第23頁)胡適認為(wei) 章太炎的諸子學思想是有條理係統的,但他沒有指出是怎樣的係統,他更不可能看到章氏的“四玄”經典係統及其思想。

[56] 關(guan) 於(yu) 章太炎論莊子與(yu) 儒家的關(guan) 係,參見楊海文:《“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章太炎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文史哲》2016年第2期。至於(yu) 章太炎為(wei) 何在晚年積極地主張“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莊子即儒家”,楊氏從(cong) 思想史的角度來比較分析,雖有新見,但不周圓。筆者以為(wei) ,章太炎講“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是要建立“四聖”的傳(chuan) 道譜係,他講“莊子即儒家”是要強調孔莊之學和四玄學的一以貫之。因此,對章太炎四玄學的體(ti) 證,是理解其晚年思想的最大關(guan) 鍵。

[57] 蕭萐父:《道家·隱者·思想異端》,氏著《吹沙集》,成都:巴蜀書(shu) 社,2007年,第169頁。

[58] 章太炎曾表示,他用佛家的“無我”來解釋《論語》,乃至“四玄”,如此而發明之義(yi) 理,“以之講說則可,以之解經則不可。何者?講說可以通論,解經務守家法耳。”(章太炎:《諸子略說》,張昭軍(jun) 編:《章太炎講國學》,第296頁)他明確表示,他的四玄學並非謹守家法或師法的解經之學,而是貫通諸家思想的議論,經學家和衛道者可以不必讚同。

[59] 和田悌一稱章太炎為(wei) “否定的思想家”,這是有偏頗的說法(和田悌一:《否定的思想家——章炳麟》,章念馳編:《章太炎生平與(yu) 學術》,北京: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1988年,第488-506頁)。他列舉(ju) 的例證,如“反滿共和”、“反對帝國主義(yi) ”、“反封建”等,這些是晚清民初中國多數學者、學生和有識之士的共同信念,是那個(ge) 時代的思想潮流,非章太炎所獨具者,不足以概述其思想的本質特征。一方麵,章太炎固然否定了許多思想,但也繼承了很多傳(chuan) 統,如學術、典章、製度等,所在皆有;另一方麵,章太炎思想前後固然有自我否定的地方,而更多地是在修訂中承前啟後地保持一貫,如從(cong) 《訄書(shu) 》初刻本至定本《檢論》,雖修訂再三、數易其稿,令前後說法稍有變化,但無妨其一脈相承者,及其對傳(chuan) 統的賡續。

[60] 朱熹:《論語集注》卷二《裏仁》,朱熹撰:《四書(shu) 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3年,第72頁。

[61] 章太炎:《檢論》卷三《訂孔下》,《章太炎全集》(三),第426-427頁。

[62]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2頁。《太炎學說》卷上有《說忠恕之道》篇,文字、意思與(yu) 此相近。

[63] 章太炎:《說新文化與(yu) 舊文化》,姚奠中、董國炎編:《章太炎學術年譜》,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09頁。

[64] 章太炎:《與(yu) 吳承仕書(shu) 》,馬勇編:《章太炎書(shu) 信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8頁。

[65]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9頁。

[66] 苗力田:《德性就是力量》,伊曼努爾·康德著,苗力田譯:《道德形而上學原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頁。

[67]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0頁。

[68] 章太炎說:“孔顏之樂(le) ,由於(yu) 無我克己,則常變不足論。”(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5頁)

[69]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1頁。

[70]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8-89頁。

[71]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2頁。

[72]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4頁。

[73]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6頁。

[74]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3頁。章太炎說:“顏李之流,以晏坐寂靜為(wei) 忌,雲(yun) 古聖不為(wei) 是。寧知無意無我,動止皆定,固與(yu) 修習(xi) 者殊。若夫心齋、坐忘之說,載在莊書(shu) ,彼則以為(wei) 異端也。”(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48頁)這裏也以“靜坐”為(wei) 心齋、坐忘的修行方法。

[75]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3頁。

[76]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3頁。

[77]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3頁。

[78]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4頁。

[79]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3頁。《諸子略說》:“修己、治人,不求超出人格;孔子自得之言,蓋有超出人格者矣。‘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者,意非意識之意,乃佛法之意根也。有生之本,佛說謂之阿賴耶識。阿賴耶無分彼我,意根執之以為(wei) 我,而其作用在恒審思量。有意根即有我,有我即墮入生死。顛狂之人,事事不記,惟不忘我。常人作止語默,絕不自問誰行誰說,此即意根之力。欲除我見,必先斷意根。毋必者,必即恒審思量之審。毋固者,固即意根之念念執著。無恒審思量,無念念執著,斯無我見矣。然則絕四即是超出三界之說。”(章太炎:《諸子略說》,張昭軍(jun) 編:《章太炎講國學》,第295頁)此段文獻可與(yu) 引文相參。

[80] 章太炎:《菿漢昌言》,《菿漢三言》,第84頁。

[81]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4頁。

[82] 陳來:《心學傳(chuan) 統中的神秘主義(yi) 問題》,氏著《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9年,第440-471頁。楊儒賓有相似看法,見《理學家與(yu) 悟——從(cong) 冥契主義(yi) 的觀點探討》一文,劉述先編:《中國思潮與(yu) 外來文化:第三屆國際漢學會(hui) 議論文集(思想組)》,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2002年。

[83] 章太炎:《與(yu) 吳承仕書(shu) 》,馬勇編:《章太炎書(shu) 信集》,第307頁。

[84] 章太炎:《與(yu) 吳承仕書(shu) 》,馬勇編:《章太炎書(shu) 信集》,第307-308頁。章氏所引羅洪先的語錄也參見此信。

[85] 章太炎曾表示,要“以孔子之道為(wei) 修身之大本”,這或許是他主要地采用《論語》的忠恕、克己、絕四等道德範疇的原因。(章太炎:《在孔子誕辰紀念會(hui) 上的演說》,馬勇編:《章太炎講演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0頁)

[86] 章太炎:《菿漢微言》,《菿漢三言》,第33頁。

[87] 張誌強:《經學何謂?經學何為(wei) ?——當前經學研究的趨向與(yu) “經學重建”的難局》,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編:《中國哲學年鑒2013》,北京:中國社會(hui) 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96頁。

[88] 參見郭沂:《當代儒學範式——一個(ge) 初步的儒學改革方案》,單純編:《國際儒學研究》(第十六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年。郭沂:《五經七典——儒家核心經典係統之重構》,《人民政協報》2006年12月18日、2007年1月15日連載。梁濤:《回到“子思”去——儒家道統論的檢討與(yu) 重構》,氏著《郭店楚簡與(yu) 思孟學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

[89] 饒宗頤:《新經學的提出——預期的文藝複興(xing) 工作》,《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四《經術·禮樂(le)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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