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裏變小，他們(men) 再也不會(hui) 注意我了；

但在被深愛的書(shu) 籍和兒(er) 童遊戲裏，

我將升起來說太陽在照耀。

一一曼德爾施塔姆《人頭》

20年前，我和許石林一樣，青春年少，一見如故。價(jia) 值觀的趨同讓我們(men) 倆(lia) 都發誓要讀點好書(shu) ，寫(xie) 點好文章。但我跟隨“積聚如山的人頭走向遠方，我在那裏變小，他們(men) 再也不會(hui) 注意我了”，而石林，在“被深愛的書(shu) 籍和兒(er) 童遊戲裏，將升起來說太陽在照耀。”

我深愛的前蘇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寫(xie) 的是他一個(ge) 人的心路曆程和人生預言，被我唐突地裁成兩(liang) 段，但我並不後悔。因為(wei) ，我讀著石林這部書(shu) 稿，就想起這首詩。

在我看來，許石林近十年的寫(xie) 作都在提一個(ge) 同樣的問題——當中國人不再相信自己的文明的時候，中國如何培養(yang) 文明的人?《損品新三國》是對新版95集電視連續劇《三國》胡改編、胡穿戴、胡打殺、胡咧咧的憤怒鞭撻。《三國》隻是當代人侮慢藐視傳(chuan) 統文明的一個(ge) 標本，而石林的《損品新三國》是對這一侮慢與(yu) 藐視的嗬斥與(yu) 嘲諷，通過這種嗬斥與(yu) 嘲諷，呼喚一種“本該萬(wan) 世不易的價(jia) 值”；《尚食誌》、《飲食的隱情》以食為(wei) 藥引，講由衣食住行所構築的中華傳(chuan) 統文明星空的暗淡；《桃花扇底看前朝》和這部《回首故鄉(xiang) 淚不幹》，大抵都是用前朝舊事和當代新聞相互比對參照，讓我們(men) 神往過去的美好，體(ti) 味今天的荒誕。

石林的寫(xie) 作無疑有巨大的風險——在網上講他封建的有之，講他迂腐不堪的有之；甚至講他是流氓的有之，講他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亦有之。我還聽說被他批評過的什麽(me) 項目，威脅用黑社會(hui) 手段來深圳“廢他”。我隻想說，石林代表的是中國傳(chuan) 統知識分子的一種根本精神，這種精神體(ti) 現在孔子身上是“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體(ti) 現在老子身上是“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儒道互補、殊途同歸的中國文化所塑造的傳(chuan) 統知識分子，從(cong) 來麵對的都是一個(ge) 禮崩樂(le) 壞的世界，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緬懷聖王，渴望美政，從(cong) 此種憂患意識開始，屈原“既莫足以為(wei) 美政兮，吾與(yu) 彭鹹之所居”，陶潛不為(wei) 五鬥米折腰而構築小國寡民的“桃花源”，貧病交加的杜甫“此身飲罷歸何處，獨立蒼茫自詠詩”……真正的中國傳(chuan) 統知識分子即使躬逢盛世身居高位，心中也總有潛在的憂鬱、不安與(yu) 期待。他們(men) 總是在圓滿中感到不圓滿，力圖突破這圓滿而追求更高的價(jia) 值。“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wan) 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意茫然。”李白這個(ge) 形象，從(cong) 一個(ge) 側(ce) 麵反映中國傳(chuan) 統知識分子的群體(ti) 心理。

當代的中國，用無數人引用過的狄更斯的名言來表達，這是一個(ge) 最好的年代，也是一個(ge) 最壞的年代。最好的東(dong) 西，我們(men) 都在享用；最壞的東(dong) 西，隻有如許石林為(wei) 代表的極小數知識分子在體(ti) 味和咀嚼。石林自述:“我對家鄉(xiang) 的認識，除了所經曆的事情外，幾乎全部是大學畢業(ye) 以後，見識了一些所謂外麵精彩的世界，越見識卻越感到文化先天缺失的窘迫，內(nei) 心遂有了一種對家鄉(xiang) 重新認識與(yu) 親(qin) 近的渴求，這才慢慢地回頭，小心翼翼地撿拾……”他從(cong) 衣食住行等日常文化生活現象所發現的種種惡言劣行，都使他的寫(xie) 作指向一個(ge) 絕大的命題——“當中國人都不相信自己的文明的時候，中國如何培養(yang) 文明的人”。石林筆下的所謂家鄉(xiang) ，其實不僅(jin) 僅(jin) 是指他自己實體(ti) 的家鄉(xiang) ，更是文化的故鄉(xiang) 、心靈的故鄉(xiang) 、精神的故鄉(xiang) ，他痛心地講出一個(ge) 事實：“大約近百年來，中國人的教育，由於(yu) 對本國傳(chuan) 統文化的信仰與(yu) 懷疑，因而放鬆和放棄了對本土曆史的教育與(yu) 承傳(chuan) ，教育變成了一個(ge) 不教本土曆史、不親(qin) 近本土風俗，專(zhuan) 注於(yu) 眼光向外的事，仿佛所有的努力都是為(wei) 了讓每個(ge) 人逃離各自的家鄉(xiang) ”。中國是鄉(xiang) 土的，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中國這一五千年與(yu) 泥土打交道的民族，因泥土而輝煌，亦因泥土而沒落。對於(yu) 中國這個(ge) 擁有豐(feng) 富農(nong) 耕文化的民族來講，泥土是國人的生命，中國人在泥土中形成了許許多多的優(you) 秀品質，中華文明也具備了許許多多為(wei) 別的文明所難以企及的禮儀(yi) 治理製度和良風美俗。

因為(wei) 外族的侵入，我們(men) 倒掉髒水的同時也倒掉了孩子。殊不知，戰勝外侮的法寶還是“寓兵於(yu) 農(nong) ”，依靠的還是鄉(xiang) 土的縱深。我的故鄉(xiang) 湘鄉(xiang) 和石林的故鄉(xiang) 蒲城一樣，都是文脈悠久、底蘊深厚的模範鄉(xiang) 村。吾鄉(xiang) 先賢曾文正公舉(ju) 著維護封建禮教的純粹性的大旗，事實上已經意識到非科學主義(yi) 思想對社會(hui) 進步的製約，因而他成為(wei) 洋務運動的第一人。他是如此注重子孫後代的禮教，如此重視良風美俗的養(yang) 成。但嗣後“落後就要挨打”、“救亡重於(yu) 啟蒙”的民族心理傾(qing) 斜，形成了秦磚漢瓦與(yu) 歐風美雨激烈碰撞的亂(luan) 局。我想說，存在是有原因的。但麵對當代鄉(xiang) 村的老齡化和空心化，麵對中國鄉(xiang) 土基層政權的崩坍，麵對鄉(xiang) 村學校和醫院的大規模減少，麵對黃賭毒在鄉(xiang) 村的盛行和土地的汙染荒蕪……我更肯定，存在的是一定會(hui) 消亡的！鄉(xiang) 土是草，城市是樹。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而樹呢，我的樓下上個(ge) 月就被台風吹倒了幾百棵！

我深知，石林既有對傳(chuan) 統文明的溫情脈脈，也有開放的文化共享情懷。但我和他都堅定認為(wei) ，這個(ge) 世界的發展永遠需要方向，而中國的方向永遠不能輕視鄉(xiang) 土，永遠不能放棄傳(chuan) 統文明。在這個(ge) 時代，簡單籠統地言說價(jia) 值變得格外困難，即使像石林以故事來講述以史實來佐證，充滿懷疑精神的“現代人”也習(xi) 慣了對任何既定規則的挑戰，並隨時準備著“反洗腦”的機智，他們(men) 總有歪理。你熬吧！相信我，在“深愛的書(shu) 籍”和“兒(er) 童遊戲”裏，你會(hui) “升起來說太陽在照耀。”

2016年10月7日

《故鄉(xiang) 是帶刺的花》跋

故事——

甲乙爭(zheng) 論。

甲說；三八二十四。

乙說：三八二十三。

爭(zheng) 論不休，不惜揮拳動手，打架了。

拉拉扯扯鬧到縣太爺的公堂上。

縣太爺聽完雙方申訴，宣判：三八二十三，將甲拉下去，杖責二十三大板。

乙得意而歸。

甲不服，問縣太爺：小人就是死也不明白，難道老爺也認為(wei) 三八二十三？

縣太爺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服——你呀，不但迂，而且笨！你想想；他（乙）都因為(wei) 這麽(me) 簡單的事兒(er) 跟你打起來了，你還跟他去爭(zheng) ？你說你費那麽(me) 大勁幹什麽(me) ？讓他糊塗致死去不就得了？再說，他懂不懂三八是多少關(guan) 你什麽(me) 事兒(er) ？影響你吃飯睡覺嗎？影響地球轉動嗎？……你說你這板子挨得屈不屈？

甲無語。

……編完這本書(shu) 中的文字，我惶惑得很：我到底是甲還是乙？

許石林

2015年12月17日

壹

003/ “吃破戶兒(er) ”

008/   吃相

013/   從(cong) 麥子說起

016/   愛素食，不愛素食秀

020/   男人的血性和激情

024/  “我的樹呢？”

029/  “你帶書(shu) 了沒有？” 

       ——聽黃仕忠教授“《琵琶記》：顯文明開盛治，說孝男並義(yi) 女”備忘

033/   荔枝之痛

037/   還奢談什麽(me) 年味兒(er) ！

041/   過年與(yu) 親(qin) 戚相處，如何能皆大歡喜

044/   世上所有的愚蠢都有共同的宿命

048/   他們(men) 趴在“正確”的床上賴著不起

053/   沒文化了，人與(yu) 人的關(guan) 係很容易打死結

       ——從(cong) 杭州女子攜骨灰盒打的被拒載說起

058/   這個(ge) 科技無道德

063/   越沒文化，越容易依賴荷爾蒙

065/   乘地鐵的倫(lun) 理

069/   旅遊最好選擇洋快餐

073/   回首故鄉(xiang)

078/   那些萬(wan) 古不易的真理

       ——陝西俗話輯解

088/   威脅中醫的不是中藥

貳

095/   為(wei) 什麽(me) 藝術家還不如工匠？

099/   漫聞花兒(er) 斷續長

         ——羅烈傑《雲(yun) 遊的影子》讀後

104/   隻有藝術能修複人性的缺損

108/   誰說善人無好報

       ——王子武與(yu) 文徵明

112/   用爭(zheng) 論的時間去讀經吧

117/   言語之雅俗與(yu) 人有關(guan)

         ——也說用方言讀古詩詞

121/   所謂文化，就是一碗臘八麵

125/   我們(men) 拿到文化賬號，卻找不到密碼了

129/   映帶從(cong) 心  回環隨意

       ——朱建斌書(shu) 法感言

132/   大學屬於(yu) 有故事的人

       ——華鍾彥先生110周年誕辰

136/   尋找、打撈失落的文明構件

142/   不論馬雲(yun) 還是王健林，都沒資格說自己過的是“雅生活”

150/   必須像防恐反恐一樣打擊書(shu) 畫騙子

155/   博物館為(wei) 何成了文物的墳墓

叁

161/   伶人故事

165/   古代人為(wei) 啥不和演員計較

170/   “嘩啦啦鋼刀起狗頭落下，把一個(ge) 焦氏女活活嚇煞！”

         ——秦腔《殺狗勸妻》

173/   “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京劇《馬鞍山》、京韻大鼓《伯牙摔琴》

179/   柩

         ——說說兩(liang) 出戲

185/   “王孫公子我不打，繡球單打平貴頭”

       ——《彩樓配》

188/   挽天心一線係斜陽

       ——昆曲《千忠戮·打車》、碗碗腔《遊河南》

195/   “哪一日峻嶺上斷了砍樵！”

198/   話劇《榆樹下的欲望》觀後

202/   大過年的，你又被譚盾忽悠了

208/   中國電影的出路在於(yu) 實行“計時退票製”

211/   世相與(yu) 風俗畢現  悲辛同尷尬交集

       ——話劇《我要戀愛》：輕喜劇、重口味、大主題

218/   京劇進校園有什麽(me) 用？

222/   戲曲根本不需要走出去

225/   人才公園記

227/   跋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