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第1期

主編：方朝暉

副主編：翟奎鳳

五洲傳(chuan) 播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目錄

發刊辭

本期導讀

專(zhuan) 欄：現代性研究

Christian Krijnen：超驗哲學的價(jia) 值與(yu) 實踐

白新歡：論馬爾庫塞和阿倫(lun) 特的極權主義(yi)

專(zhuan) 欄：中西比較

白彤東(dong) ：惻隱之心的現代性本質——從(cong) 尼采與(yu) 孟子談起

寇哲明：郭象、謝林與(yu) 比較哲學視域下的內(nei) 在性思想

王慶新：胡適的宗教觀和相對主義(yi) 科學真理觀及其與(yu) 杜威思想的差異

專(zhuan) 欄：大同研究（焦點話題）

刁春輝、翟奎鳳：現代新儒家的大同思想

韓星：段正元大同思想與(yu) 實踐

專(zhuan) 欄：國學新探

劉梁劍：德性民主：在德治之外超越民主

鄭濟洲：董仲舒的“德性共同體(ti) ”理念：“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政治哲學內(nei) 涵

重建中國學人的意義(yi) 世界

——《大同》雜誌發刊辭

我一直認為(wei) ，現代中國學術的根本問題決(jue) 不是人們(men) 一直所認為(wei) 的、如何解決(jue) 古今及中西問題。當然，古今中西問題確實是困擾一百多年來中國學人的主要問題，但是這一提法本身也預設著一個(ge) 前提：學術是為(wei) 解決(jue) 現實需要服務的。無論是研究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的學者，還是研究西方學術的學者，多半都是在此預設下開展工作。毫不猶豫地視此預設為(wei) 合理，並在此預設下思考一切，仍然是當代中國學術研究中最常見的、或者說占統治地位的思維方式。然而，這一預設本身就是非常“中國式的”，是數千年來中國學術的典型預設。但是，這一預設未必就是適合於(yu) 理解西方學術。至少就我所知，古希臘以來西方學術的主流是為(wei) 求知而求知， 為(wei) 人性的自由而學術，並不一定是為(wei) 了解決(jue) 實用的現實需要，包括人生需要、社會(hui) 需要或國家民族需要。帶著中國人實用的現實關(guan) 懷來理解西學，一開始就置身於(yu) 門外，關(guan) 鍵是無法從(cong) 精神旨趣上與(yu) 西人同道，又如何進入西方思想的深處！

現代中國學術的根本問題，在我看來是學人精神世界的貧困。這不能簡單歸咎於(yu) 學者們(men) 不夠努力，或道德上出了問題，而主要是由於(yu) 他們(men) 至今沒有建立自己真正的學統。而在沒有建立學統背後，主要的問題是他們(men) 未能建立一套自己的話語體(ti) 係，讓他們(men) 在精神上進入一個(ge) 無比開闊的世界，找到人生的意義(yi) ，確立精神的信仰。

為(wei) 什麽(me) 現代中國學術未能建立自己的學統？一方麵是由於(yu) 他們(men) 放棄了中國古代的學統，那個(ge) 學統綿延數千年來，毫無疑問是有自己無比崇高的意義(yi) 世界和精神信仰的；另一方麵是由於(yu) 他們(men) 未能真正接受西方的學統，這個(ge) 學統也已綿延數千年，且毫無疑問也有著自己崇高的意義(yi) 世界和精神追求。但是，由於(yu) 中國學人學習(xi) 西學的目的非常實用，就是要解決(jue) 他們(men) 實際遇到的家國問題，所以不可能嚴(yan) 格按照西方人的方式來學西學，結果他們(men) 費了無量的精力，就是進入不了西方學術的深處，不能在精神上與(yu) 西方人同步。於(yu) 是，他們(men) 學習(xi) 西方，並不能真正建立自己的意義(yi) 世界，也未能在中國建立西方式學統。

與(yu) 此同時，由於(yu) 實用因素的影響，他們(men) 基本上全盤拋棄了中國傳(chuan) 統的學問路徑，不再像古人那樣進行人格的磨礪和精神的修煉，即所謂切己修身。於(yu) 是中國古代學術對他們(men) 來說，變成了死的文獻，變成了認知研究的對象。他們(men) 可能從(cong) 中找到某種個(ge) 人興(xing) 趣甚至精神慰藉，但不可能把自己變成道統的繼承者和實踐者，於(yu) 是也就無法從(cong) 古代學術傳(chuan) 統中找到無盡的生命意義(yi) 和堅實的人生信仰。多數情況下，他們(men) 為(wei) 自己不必像古人那樣全麵、徹底投身於(yu) 過去的偉(wei) 大傳(chuan) 統而自豪，為(wei) 自己未被過去的傳(chuan) 統所淹沒而感到幸運。這是他們(men) 作為(wei) 現代學人的“自信”或“自負”。

那麽(me) ，他們(men) 既然不能堅定地傳(chuan) 承古代學統，又不能真正接受西方學統，他們(men) 的精神世界在何處落腳呢？其實他們(men) 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多數人對這個(ge) 問題可能未必思考過。他們(men) 可能主觀上認為(wei) ，自己隻要找到了解決(jue) 了現實問題的方法或途徑，就不存在所謂精神歸宿問題。畢竟，實用的關(guan) 懷以實用的方案為(wei) 歸宿。

然而，學術作為(wei) 千千萬(wan) 萬(wan) 人共同從(cong) 事的事業(ye) ，隻有建立起超越現實的歸宿，在某種永恒普遍的價(jia) 值理想中落腳，才能確立起牢不可破的學統。如果學術隻是為(wei) 了解決(jue) 某個(ge) 國家、某個(ge) 民族或某種個(ge) 人的需要服務，雖然也有價(jia) 值，但終究不會(hui) 有永恒的意義(yi) ，不可能為(wei) 學者們(men) 的精神世界找到永恒絕對的歸宿。更重要的是，在一種完全為(wei) 解決(jue) 實用需要而從(cong) 事的學術事業(ye) 中，學人的精神世界沒有牢不可破的基礎，成為(wei) 沒有崇高信仰、沒有不朽支柱的人，容易變得庸俗不堪，很容易為(wei) 金錢、利益所收買(mai) 。

表麵看來，中國古代學術似乎也是以尋找解決(jue) 現實問題的方案為(wei) 特點，也是完全實用的。然而，正如無數現代當學人早已發現並指出的，中國古代學術從(cong) 一開始就有著自己超越的、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並不以完全實用的問題為(wei) 歸宿。再者，中國古代學術雖追求實用，但以抽象人性的需求為(wei) 基礎，以一切可能意義(yi) 上的“人間社會(hui) ”的重建為(wei) 目標，它的實用性完全超越了一切具體(ti) 的種族、民族或共同體(ti) 界限，因而古人不難在從(cong) 事這一事業(ye) 的過程中獲得無比崇高的神聖感和自豪感，把他們(men) 的精神歸宿建立在永恒、絕對的價(jia) 值理想之上。

因而，現代中國學術的根本問題表現為(wei) 學人們(men) 精神世界的貧困，因為(wei) 它沒有建立起一種抽象的話語體(ti) 係，人們(men) 隻要從(cong) 事其中，即可從(cong) 中獲得無窮無盡的意義(yi) 體(ti) 驗，建立永恒普遍的價(jia) 值，確立牢不可破的信仰。一言以蔽之，現代中國學術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學統。無論是中國古代學術，還是西方學術，都是有學統的，都能為(wei) 學人提供永恒的意義(yi) 、絕對的價(jia) 值、堅定的信仰。但是現代中國學術卻在拋棄古人、學習(xi) 西方的“自以為(wei) 是”中，不知不覺地喪(sang) 失了學統，導致現代中國學人在精神上無家可歸、四處彷徨。

衡量學統最重要的標準之一，是追問學者們(men) ：你們(men) 安身立命的終極歸宿究竟在哪裏？這個(ge) 歸宿是指一種學問給學人所能提供的意義(yi) 基礎問題，這個(ge) 意義(yi) 基礎不可能是純粹民族主義(yi) 訴求，也不應是任何滿足當下現實需要的功效，而隻能是普世、永恒的價(jia) 值理想，能讓學者從(cong) 中體(ti) 驗到人性自由、升華的樂(le) 趣。因為(wei) 如果沒有普世永恒的價(jia) 值，隻有當下功利的效果，隻能讓人獲得一時的滿足而不能長久，此其一；其二，功利的效果，不能讓人性由超越走向永恒，藉升華走向不朽。一個(ge) 多世紀以來，我們(men) 所犯的曆史性的錯誤包括：迫於(yu) 亡國滅種的威脅從(cong) 事學術,所以深陷於(yu) 實用功利的泥潭；出於(yu) 中西結合的動機改造國學，以至掏空了生命意義(yi) 的根基。

有鑒於(yu) 此，本刊本著嚴(yan) 格的學術規範態度，試圖為(wei) 當下中國的學統重建貢獻綿薄之力。重建現代中國學統，決(jue) 不僅(jin) 僅(jin) 是重建學術研究規範的問題，真正根本的問題在於(yu) ，如何理解重建中國學人的意義(yi) 世界。這裏麵我想有三個(ge) 基本層麵的東(dong) 西值得重視：

一是學術研究的基本規範。這是指學術研究在知識增長意義(yi) 上如何盡可能有所貢獻，包括對前人研究的通盤掌握，論證邏輯的自洽一致，引用文獻的規範合理，觀點思想的新穎獨創，等等。

二是從(cong) 事研究的範式（paradigm）。在單篇文章、單個(ge) 論文背後，可能存在作為(wei) 學者自覺追求的有關(guan) 於(yu) 某一問題的一整套方法論體(ti) 係。研究範式的存在與(yu) 否，是說明一個(ge) 學者在學術研究中有無自覺的精神追求、特別是意義(yi) 追求的主要標誌。

我相信在學術研究的基本規範方麵，中、西學術之間並無重要的差異。但是以認知主義(yi) （intellectualism）為(wei) 主的知識化研究，與(yu) 以修、齊、治、平為(wei) 宗旨的學問探索，盡管可以相互碰撞、彼此交融，但畢竟是兩(liang) 種不同類型的研究範式。中國古代宋學和漢學的研究範式差別巨大，特別是漢學的研究範式，按照有些人看法，代表一種認知主義(yi) 。然而，若與(yu) 西方盛行的現代學科研究範式相比，則可發現，中國古代學者，無論是漢學家還是宋學家，真正關(guan) 心的問題還是個(ge) 人立身與(yu) 文明再造的問題。漢學家們(men) 表麵上對於(yu) 知識客觀性的嚴(yan) 厲追求，實質上也是服務於(yu) 重新厘定華夏文明的真正涵義(yi) 這一根本目標，正因為(wei) 如此他們(men) 的精神世界才能找到落腳處。現代中國學術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在一種不中不西、非驢非馬的狀態中，始終未能真正建立自身良好的研究範式。

三是學者自身的意義(yi) 世界。意義(yi) 世界的有無，是衡量一種學術是否建立了良好傳(chuan) 統的根本標誌；意義(yi) 世界的建立，則是良好研究範式的自然產(chan) 物。這就好比踢足球，沒有好的遊戲規則，就不可能有好的意義(yi) 體(ti) 驗。我相信，未來中國學術研究會(hui) 在研究範式上采取中、西方範式並軌的方式，但它會(hui) 以什麽(me) 樣的方式出現，從(cong) 而讓中國學人重建自身的意義(yi) 世界，乃是未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內(nei) 中國學術始終要麵對的大問題。

幸賴劉明清先生及“大道行思”諸君鼎力支持，我們(men) 得以有此開端。

方朝暉

2017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