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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劍濤作者簡介:任劍濤,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四川蒼溪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政治學係教授。著有《倫(lun) 理政治研究——從(cong) 早期儒學視角的理論透視》《道德理想主義(yi) 與(yu) 倫(lun) 理中心主義(yi) ——儒家倫(lun) 理及其現代處境》《複調儒學——從(cong) 古典解釋到現代性探究》《建國之惑:留學精英與(yu) 現代政治的誤解》《國家如何避免衰敗:比較政治學劄記》《從(cong) 自在到自覺——中國國民性探討》等。 |
猖狂的“女德班”,尷尬的“新儒家”
作者: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係教授)
來源:新京報“書(shu) 評周刊”
時間:2017年12月5日
“男為(wei) 天,女為(wei) 地,女子就該在最底層。”
“女子點外賣不刷碗就是不守婦道。”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堅決(jue) 不離。”
遼寧撫順“女德班”事件日前引發爭(zheng) 議。據網絡視頻顯示,除了驚人語錄,還出現學員擦洗便坑並稱自己的心比它還髒。此時距今年上半年的“丁璿事件”不過半年。
同其它“女德班”一樣,在他們(men) 的培訓現場,孔子畫像,“仁義(yi) 禮智信”、“溫良恭儉(jian) 讓”或“忠孝勇恭廉”等標語通常都是常用布置工具。借此製造傳(chuan) 統文化的舞台。
我們(men) 和你一樣困惑,這些年,“女德班”為(wei) 什麽(me) 絡繹不絕?
“道德風尚”、“觀念退步”或“商業(ye) 牟利”等說法固然提供了一種解釋,然而,我們(men) 或許需要追尋一個(ge) 更基礎、也更普遍的問題,像百年前一樣,重返“傳(chuan) 統與(yu) 現代”命題而直麵我們(men) 時代的精神狀況。
儒家是“傳(chuan) 統”中影響最廣最深的一支,它與(yu) “現代”的關(guan) 係,是決(jue) 裂也好,延續也罷,在作者任劍濤先生看來,都需要審慎的態度。當今儒家在兩(liang) 個(ge) 層麵得到呈現:一是“法乎下”即大眾(zhong) 的、粗糙的儒家活動,包括打其旗幟的“女德班”,目的是重建日常倫(lun) 理秩序,表麵上在滿足中國社會(hui) 克治浮躁的社會(hui) 心理需要,二是追求人心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新儒家”,目的是從(cong) 儒家古典資源中“開出”現代方案。
然而,現實卻頗為(wei) 尷尬,前者變為(wei) “女德班”的商業(ye) 狂想曲,後者則變為(wei) “書(shu) 生”的浪漫主義(yi) 狂想曲。而更尷尬的是,“書(shu) 生”無法杜絕“女德班”對儒家的解構和汙名。兩(liang) 者都變成儒家的麵孔。
儒家一直是中國的顯學。顯雖然是顯,卻有兩(liang) 種顯法:一是被統治者尊崇時的顯,一是被統治者廢黜時的顯。前一種顯,讓儒家之人和儒家之學同顯,人登高堂之上,學封官學之尊。後一種顯,讓儒家之人和儒家之學同黜,人退江湖之遠,學為(wei) 批判對象。
當今之時,儒家之顯,屬於(yu) 前一種情況。但儒家是不是就此深入現代中國堂奧,既塑造了中國的現代製度體(ti) 係,又造就了國人的現代心靈呢?非矣。何故如此?各種因緣際會(hui) 所注定者也。
重回中心的儒家
儒家標簽成為(wei) 今日中國的文化時尚
如果說近代以來的革命讓儒家長期遠離中國社會(hui) 政治生活現場的話,那麽(me) 改革開放以來的後革命處境,讓儒家成功重回中國社會(hui) 政治生活現場,甚至是重回中國變遷社會(hui) 的中心場域。
標誌有三。首先,曾經將儒家視為(wei) 現代中國革命的精神障礙,欲除之而後快的革命領袖那種排斥儒家的鮮明立場已經式微。儒家的命運出現了大轉變:受國家權力排斥的舊運變成了受國家權力倚重的新命。這將從(cong) 根本上改變國人輕視儒家的現代認知模式,讓人們(men) 對儒家心生敬仰。
其二,儒家契合了中國社會(hui) 克治浮躁的社會(hui) 心理需要。近40年,中國經濟飛速發展,治窮的效果令世人吃驚。但隨著相當部分中國人的致富,心靈的空虛卻變得日益嚴(yan) 重。人們(men) 在求神拜佛之餘(yu) ,發現儒家提供的心靈秩序與(yu) 社會(hui) 秩序,才是最適合診治中國社會(hui) 病的藥方。因此,儒家以老少鹹宜、婦孺皆知或不明覺厲、頗線高深的不種方式,同時切入中國社會(hui) 的各個(ge) 階層、各種需要之中,大有同時成為(wei) 心靈雞湯和精神解藥的趨勢。
其三,儒家已經成為(wei) 人們(men) 樂(le) 意認領的文化標簽。在改革開放起始階段的1980年代,人們(men) 對儒家不說是避之猶恐不及,起碼還將之理所當然地視為(wei) 隻能批判繼承的“傳(chuan) 統”。但隨著港台新儒家及其弟子在大陸努力傳(chuan) 揚現代儒學,以及眾(zhong) 多名流耆宿在1980年代比較文化熱中為(wei) 傳(chuan) 統喚魂,終於(yu) 在1990年代催生“大陸新儒家”。這個(ge) 群體(ti) 經過20餘(yu) 年的苦心經營,終於(yu) 獲得了在大陸重張儒學的寶貴機會(hui) 。當下大陸儒家群體(ti) 不大,但集老中青三代之力。三代奮力而為(wei) ,掀起一波複興(xing) 儒學潮流,對儒家重回中國社會(hui) 中心舞台發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儒家門庭冷落之際,人們(men) 自然不會(hui) 以儒家的名義(yi) 發言。儒家炙手可熱的當下,卻又麵臨(lin) 另一種尷尬:人們(men) 太樂(le) 意借儒家的名義(yi) 發言,以至於(yu) 陽春白雪與(yu) 下裏巴人都樂(le) 於(yu) 以儒家自認,誌士仁人、販夫走卒都以儒家中人自命,一時讓人搞不清楚究竟在何種意義(yi) 上可以認定一個(ge) 人為(wei) 儒家。今天的儒家,已經成為(wei) 一個(ge) 人們(men) 隨處粘貼的標簽了。
有誌重塑現代典範,依照儒家古訓為(wei) 中國未來而重起爐灶的人們(men) ,自然而然地將儒家作為(wei) 自己的師法對象。對他們(men) 來說,儒家古訓已經為(wei) 中國人謀劃好了遙遠的未來,隻需要從(cong) 儒家古訓中擷取一二,就完全能將現實中國的一切問題徹底化解。於(yu) 是,最典型的相互標簽化現象浮出水麵:中國古典的一切好東(dong) 西都被他們(men) 貼上儒家的標簽,而他們(men) 也就成為(wei) 一切好東(dong) 西的儒家代表。在這裏,古典中國的複雜性隱匿了,諸子百家被簡化為(wei) 一家,帝王權力成為(wei) 儒家規訓的存在,社會(hui) 的敦風化俗是儒家的成就。儒家之外無中國,中國之內(nei) 均儒家。
流風所及,人們(men) 將中國一切好的東(dong) 西都歸在儒家名下。反過來,人們(men) 認為(wei) 一切好的東(dong) 西,也就在儒家的名下紛紛登場。率先登場的自然是足以超越具有顯著缺失的西方現代化,而顯得圓滿自足的儒家現代化方案。
可以說正是在這一方案的引導下,批判西方現代性的各種論說要麽(me) 借助移植、要麽(me) 依靠傳(chuan) 統呈現在世人麵前。一種絕無依傍的中國現代製度從(cong) 自身傳(chuan) 統中順利開出不說,種種旨在矯正現代生活缺陷的心靈雞湯、生活法式也提供給人們(men) :儒家的古典,在戲說的形式中滿足了老少鹹宜的審美需要,被人們(men) 視為(wei) 拯救虛幻心靈的仙丹妙藥。男尊女卑成為(wei) 解決(jue) 社會(hui) 性別秩序的不二法寶,蔑視女性尊嚴(yan) 的說教成為(wei) 暢行無阻的女德宣教,強迫人屈尊下跪的儀(yi) 式似乎成為(wei) 尊重長上的模式化動作,三字經、弟子規、女兒(er) 經成為(wei) 四處口誦厲行的行為(wei) 規範。
總之,貼上儒家標簽的傳(chuan) 統觀念與(yu) 行為(wei) 範式,成為(wei) 今日中國的文化時尚。儒家,真是被標簽化了。
蕭功秦從(cong) 近代中國正統士大夫的文化心理、認識心理與(yu) 社會(hui) 心理三個(ge) 層麵上展開分析,考察他們(men) 對於(yu) 異質文化的排斥態度、極端保守和少數先覺者內(nei) 心的苦悶與(yu) 壓抑。 作者認為(wei) ,近代儒家文化缺乏一種在西方挑戰麵前,進行自我更新的內(nei) 部機製,難以實現從(cong) 傳(chuan) 統觀念向近代觀念的曆史轉變,從(cong) 而隻能繼續以傳(chuan) 統為(wei) 自我中心的文化心理和陳舊的認識思維框架,來被動地處理種種事態與(yu) 危局。
儒學、“女德”與(yu) 社會(hui) 秩序
“取法乎下,無所得矣!”
標簽化的儒家,可以區分為(wei) 就高與(yu) 就低兩(liang) 個(ge) 路向。就高的路向,試圖解決(jue) 的問題是國家建構,這是一種取法乎上的路子,是精神化儒家的進路,也是一種旨在建構新政治秩序的思路,其盡力說服的對象是國家的高層政治精英;就低的路向,試圖解決(jue) 的問題是社會(hui) 秩序建構,這是一種自覺疏離高端儒學的社會(hui) 套路,魚龍混雜,在所難免,這是一種嚐試影響社會(hui) 大眾(zhong) 的路子。
就社會(hui) 秩序重建而言,就低的儒學也很難說有什麽(me) 遠大誌向。以文化作為(wei) 旗號,以市場作為(wei) 活動空間,以國粹作為(wei) 標榜,以盈利作為(wei) 目的,成為(wei) 這些標榜傳(chuan) 播儒家或國學精粹的行為(wei) 的基本標誌。其中,尤以近期引人矚目的女德教育為(wei) 典型。
對現代主流的三種政治價(jia) 值形態——自由主義(yi) 、共和主義(yi) 與(yu) 保守主義(yi) ,進行了觀念史梳理,並且對他們(men) 共同關(guan) 注的學術問題進行了分析,力圖在“諸神之爭(zheng) ”的現代政治理論處境中,尋求各種價(jia) 值觀念的兼容。
被人稱為(wei) “女德教母”的丁璿,僅(jin) 有初中文化,供職供電公司,與(yu) 國學也好、儒學也好,絕無瓜葛。退休以後,她不知怎地成為(wei) 了河北省傳(chuan) 統文化研究會(hui) 的常務副會(hui) 長,而且以女德教育專(zhuan) 家的身份在全國範圍內(nei) 宣講傳(chuan) 統女德。女德,自然是需要宣講的。不過需要明白,女德包含極為(wei) 豐(feng) 富的學理問題,不管從(cong) 儒家傳(chuan) 統、國粹內(nei) 涵方麵看,還是從(cong) 現代女性品德方麵講,都極有可講之處。惜乎丁璿對中國儒家傳(chuan) 統、乃至於(yu) 整個(ge) 國學懵然無知,對現代極為(wei) 發達的性別研究成果全然不懂,於(yu) 是隻好作為(wei) 女德市場宣講的前台人物登場,胡言亂(luan) 語一通。
根據媒體(ti) 報道,丁璿事件有兩(liang) 點值得留意:
一是丁璿本身對女德的反現代定位。她強調“女人要做到‘四個(ge) 不’,不剛強忤逆,不傲慢淩人,不輕浮暴躁,不損夫敗家”。如果“女性穿著暴露,是上克父母、中克丈夫、下克子孫的破敗相”,“三精成一毒,專(zhuan) 傷(shang) 不潔女”,“女孩最好的嫁妝是貞操”、“女人不能換男人,這是保持種族的純潔”。這些說法,一些是丁璿的個(ge) 人生活體(ti) 驗,那純屬於(yu) 私人感悟,並無公共意義(yi) 。大多屬於(yu) 反現代性別意識的範疇,不僅(jin) 對女性的社會(hui) 身份缺乏尊重,也對女性解放的現代曆史缺乏了解,更對男女平等的現代政治規定性缺乏敬意。從(cong) 整體(ti) 上講,丁璿的女德觀屬於(yu) 陳腐的儒家男尊女卑說教。這些說辭在今日中國的流行,尤其是借助丁璿這類完全不知傳(chuan) 統為(wei) 何物、又不懂現代變遷大意義(yi) 的人之口廣布全國,就很具有象征意義(yi) :中國的現代轉變已經出現明顯的逆轉,複興(xing) 儒家或國學竟然匯入反現代大合唱。這不是對社會(hui) 秩序的重建,而是對社會(hui) 秩序與(yu) 心靈秩序的更深傷(shang) 害。它將人撕裂為(wei) 不平等的兩(liang) 部分,試圖建構一個(ge) 僵化且對立的社會(hui) 機製。
二是她背後的協會(hui) 與(yu) 網絡的生意經。丁璿所在河北省傳(chuan) 統文化研究會(hui) ,是一個(ge) 缺少傳(chuan) 統問題研究專(zhuan) 家的大雜燴。由中國國情決(jue) 定,研究會(hui) 是一個(ge) 退休幹部發起並擔任會(hui) 長,這就注定了這個(ge) 研究會(hui) 掛羊頭賣狗肉的性質。這是坊間很多名曰研究會(hui) 的機構的通病。隻不過由於(yu) 眾(zhong) 多機構假國學、儒學、儒家之名以行商的方式推銷所謂傳(chuan) 統,事情就來得相當蹊蹺:何以對傳(chuan) 統全無了解的人士一定要假借國學、儒家之名,以登記注冊(ce) 的方式做所謂女德講師呢?這不是羞辱傳(chuan) 統的舉(ju) 動嗎?何以國學、儒學、儒家會(hui) 成為(wei) 這些毫無學術含量的研究會(hui) 與(yu) 辦學機構合謀取利的名義(yi) 呢?難道這些機構與(yu) 國學、儒家有一種商業(ye) 的內(nei) 在契合關(guan) 係?抑或是這些所謂研究會(hui) 本身就是利欲熏心之徒的機巧製作?未必隻要以權力為(wei) 國學與(yu) 儒家開道,這些怪現象就勢所難免?
至於(yu) 將儒家與(yu) 跪拜緊密聯係起來,一定要論證出個(ge) 傲慢的現代社會(hui) 必須被謙恭的古典傳(chuan) 統馴服的結論來的說辭,就更是讓人忍俊不禁。雖然說這些舉(ju) 動的商業(ye) 含義(yi) 較弱,甚至僅(jin) 僅(jin) 隻是被拜者與(yu) 跪拜者之間的個(ge) 人行為(wei) ,但聲稱是儒家的人士對之所具有的“宏大意義(yi) ”的闡釋,則令人深思——一些人認為(wei) ,正是由於(yu) 西學的闖入,讓國人丟(diu) 掉了以跪拜的方式禮敬傳(chuan) 統、上蒼、長上的優(you) 良作風,因此今天必須以下跪的方式喚回傳(chuan) 統,以中國古典秩序重整混亂(luan) 時勢。這種僵化說辭的形式膜拜就不用說了,至於(yu) 以此種行宜作為(wei) 尊重具神聖性對象的斷言,簡直就是羞辱尊重一詞。連起碼的現代平等精神與(yu) 行動模式都拒絕踐行的人,還談什麽(me) 尊重不尊重的現代倫(lun) 理問題?
常言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無所得矣。”以女德和跪拜是尚的國學或儒家,就是取法乎下的做派,對處在現代條件下複興(xing) 儒學或國學的努力來講,這樣的做派,不僅(jin) 無所得矣,而且必有所失矣!
儒學與(yu) 社會(hui) 政治秩序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
轉回頭看,誌在以儒家重建社會(hui) 政治秩序的“取法乎上”,又是一個(ge) 什麽(me) 現狀呢?從(cong) 中國思想史視角看,儒家誌向一直在處置國家高層事務上:勢將“天下無道”的悲壯現實,扭轉為(wei) “天下有道”的井然有序。天下無道,是一種禮崩樂(le) 壞、秩序盡失的社會(hui) 政治狀態。天下有道,是一種禮樂(le) 教化秩序井然的情形。儒家基於(yu) 對時勢的悲觀判斷,必然采取一種匡時救弊在先,解民水火在後的政治進路。這是儒家自古至今的一種基本思想態勢。在當下,凡側(ce) 身儒家之列,自然就會(hui) 表現出這樣的思想特質。在這樣的思想態勢中,女德、跪拜之類的宣誓和做派,是不太能進入儒家或以儒家命名的國學的視野中的。
取法乎上,即取法原始儒家孔子精神,誌在整頓人心、治國理政、董理要務的儒家,是千年儒家史主流人物的主流取向。在孔子之後,儒家呈現出孟子重視內(nei) 在心性修為(wei) ,荀子重視外在王者之製的兩(liang) 個(ge) 路向。相沿以下,道統說建構起了從(cong) 周公孔子到宋明儒家的心性儒學道統。在他們(men) 眼裏,荀子以及後起的董仲舒之儒,成了歧出儒家。但兩(liang) 條線索交錯延續下來,成為(wei) “取法乎上”的現代儒學主線:一條線索由港台海外新儒家傳(chuan) 承,也稱為(wei) 熊十力師門主導的現代心性儒學。另一條線索由“大陸新儒家”鋪排為(wei) 現代政治儒學。前者重在人心秩序的現代建構,後者重在現代政治秩序的建構。兩(liang) 者的通約數是從(cong) 儒家古典資源中“開出”現代方案:前者要開出“中國的”現代人心秩序,後者要開出“中國的”現代政體(ti) 。兩(liang) 者都排除從(cong) 既成的現代國家那裏汲取基本資源的選項,認定不從(cong) 儒家傳(chuan) 統中開出“中國的”現代人心與(yu) 政治秩序,中國就完全無法形成相關(guan) 的秩序。
由三個(ge) 部分組成。一是政治哲學的基本概念、學科結構以及學科邊界。二是中西政治哲學的曆史演變以及現代政治哲學的結構特質。三是現代政治哲學基本命題的分析,諸如自由、平等,法治等政治哲學的基本命題都包含在內(nei) 。
在儒家或國學的旨趣上,這是一種全然不同於(yu) “取法乎下”的、推崇女德與(yu) 跪拜的高位取向。但這種“取法乎上”的努力,是否收獲了相應的果實呢?
遠在宋代,一生為(wei) 儒學奮鬥的宗主朱熹,就已經感歎“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chuan) 之道,未嚐一日得於(yu) 天地之間。”及今而言,這一定勢未有鬆動。盡管國家權力從(cong) 貶斥儒學轉變為(wei) 張揚儒學,但前述旨在設計中國人心秩序與(yu) 政治秩序的現代儒家之兩(liang) 脈,恐怕也無力改變朱熹指陳的儒家處境。原因很簡單,國家權力的政治邏輯與(yu) 儒家中人的理想主義(yi) ,從(cong) 來就是兩(liang) 股道上跑的車。在中國古代,社會(hui) 諸要素分流運作的情形還不顯著,情況尚且像朱熹感歎的那樣。何況在現代處境中,社會(hui) 諸要素的分化程度之高,達到令人驚異的地步:不說紛亂(luan) 的人心不可能按照儒家的方案加以重整,即便是政治秩序也不可能按照儒家中人的書(shu) 齋幻想進行建構。更為(wei) 關(guan) 鍵的是,來自不同完備學說的宗教、道德與(yu) 哲學,都提供了各自一整套的人心與(yu) 政治秩序論說,各家豈能放棄自己的價(jia) 值偏好,欣然認同儒家的秩序設計呢?而政治家們(men) 對權力的強力操控,又怎麽(me) 可能被書(shu) 齋儒家馴服呢?這些問題,似乎都在現代儒家的視野之外。
漢語學界首次對“公共”進行深入、係統研究的政治哲學著作,從(cong) 梳理公共的不同研究進路著手,指出相關(guan) 研究尚未能探入公共的堂奧,著重強調從(cong) 政治生活本質上揭示公共的核心價(jia) 值與(yu) 政治導向。
“取法乎上”的儒家,有誌於(yu) 移風易俗或敦風化俗、亦有誌於(yu) 馴服權力或規範製度,這是值得讚賞的。因為(wei) 這種“道德理想主義(yi) ”,即基於(yu) 道義(yi) 基礎上伸張的理想主義(yi) 立場,總是具有與(yu) 一種撼天動地的強大精神力量。對人類社會(hui) 來講,這種力量必不可少。但僅(jin) 有這種力量,絕對無法實現張揚這種力量的人群的價(jia) 值意願。原因同樣是簡單的。因為(wei) 複雜的現代社會(hui) 需要諸構成要素之間的製衡,社會(hui) 要素之間的關(guan) 係才會(hui) 趨向於(yu) 相互平衡,一個(ge) 理性的社會(hui) 機製才有望形成。僅(jin) 僅(jin) 由道德願望驅使,是不足以重新塑造社會(hui) 的。一群眼睜睜望著權力展開拳腳、而放任自己沉溺書(shu) 齋的儒生,越是理想化的設計,就越是會(hui) 墮入書(shu) 生狂想。
當其無法透入社會(hui) ,促成諸社會(hui) 要素的積極互動時,這種書(shu) 生狂想,大致也就成為(wei) 儒家小眾(zhong) 的孤芳自賞,並且常常隻能以自怨自艾收場。“取法乎上”不僅(jin) 很難“得乎其中”,很大可能悲壯地“無所得矣”:綿延百年的心性儒學,對收拾人心發揮了什麽(me) 現實作用?麵對這一時期的“道德淪喪(sang) ”,人們(men) 一定會(hui) 頓時語塞。呈現世人的政治儒學,對中國的現代政體(ti) 選擇有何促進?麵對政治體(ti) 製改革難以進取的困局,人們(men) 亦會(hui) 王顧左右。
儒家能否與(yu) 現代調諧?
“高不成低不就”
儒學也好、國學也罷,補偏救弊之心甚強,濟時救世之功難顯。在古今儒家或國學魚龍混雜的隊伍中,不惟理念人的論說可疑,行動者的取向更是堪憂。由於(yu) 儒家或國學的標簽化,人們(men) 不得不對哪些人是儒家做一番辨認功夫,才能確認他們(men) 是不是真正屬於(yu) 儒家陣營,發出的是否合乎儒家法度的言辭,所行是否合乎儒家行為(wei) 規範。無疑,古今一切在儒家名下發出的言論、做出的舉(ju) 動,都歸在“真正的儒家”旗號之下。但事實上,這些儒家常常隻是“聲稱的儒家”。“聲稱的儒家”之被確認為(wei) “真正的儒家”,需要一個(ge) 內(nei) 外同行檢驗的功夫,更需要一個(ge) 曆史的長期甄選。經此兩(liang) 道檢驗程序,才能讓那些“自認的儒家”成為(wei) “公認的儒家”。
儒學不能被單純歸納為(wei) 心性儒學或政治儒學,儒學在千年演進中形成了它的複調特質。複調儒學具有兩(liang) 個(ge) 總體(ti) 結構:古典儒學和現代性儒學。
古代儒家的檢驗已經由曆史畫上了句號。漢代“罷黜百家”以前,儒家與(yu) 諸家界限分明,勿需繁複的辨認。漢代以後,基本上尋“學而優(you) 則仕”之途上升的人群,都可以歸入儒家隊伍。在精神旨趣上,凡是認同三綱八目的人,成為(wei) 是否儒家的辨別標準。在理想製度上,凡是依循內(nei) 聖外王進路思考人心與(yu) 社會(hui) 政治問題的人,屬於(yu) 儒家無疑。
現代儒家是個(ge) 複雜的概念。處在現代時段,卻隻是重複古典儒家說辭的人,並不具有真正的現代特質。在精神結構上,他們(men) 屬於(yu) 古代儒家範疇,缺乏現代精神特質。真正意義(yi) 上的現代儒家,一定是針對中國的現代處境、現代問題發出儒家倡議的人。現代儒家,因此成為(wei) 一個(ge) 範圍並不廣泛的人群的代名詞。但現代儒家之處理“現代”難題,成效尚未真正呈現出來:因為(wei) 建構現代中國的難題,並沒有在身處現代轉型中的儒家中人手裏得到緩解。按照一般的現代新儒家代際劃分來講,上個(ge) 世紀初期的現代新儒家第一代如康有為(wei) 、梁啟超等人,試圖在中西融合的基調上以中國儒家傳(chuan) 統接引西方現代。上個(ge) 世紀中葉的第二代早期新儒家如熊十力、梁漱溟、馮(feng) 友蘭(lan) 、賀麟、張君勱等人,對中國傳(chuan) 統與(yu) 現代西方的對應性理解就顯得路向歧出,有些紛亂(luan) 。到了上個(ge) 世紀中下半葉活躍的第二代晚期新儒家如牟宗三、徐複觀、唐君毅、方東(dong) 美等人,則對西方的民主與(yu) 科學加以明確的肯認,現代性特質最為(wei) 凸顯。直到上個(ge) 世紀後半葉從(cong) 港台海外挪移新儒家思想回大陸的第三代新儒家都杜維明、成中英等人,認同現代科學與(yu) 民主似乎是他們(men) 思考儒家的現代處境的前提條件了。
杜維明的核心關(guan) 切是儒家倫(lun) 理與(yu) 東(dong) 亞(ya) 現代性之間的關(guan) 係,以回應韋伯的新教倫(lun) 理與(yu) 資本主義(yi) 精神興(xing) 起的著名命題。作者認為(wei) ,儒家倫(lun) 理與(yu) 東(dong) 亞(ya) 現代性之間有選擇的親(qin) 和性,並沒有反證韋伯的命題。也就是說,西方的現代化雖在曆史上引發了東(dong) 亞(ya) 的現代化,但沒有在結構上規定東(dong) 亞(ya) 現代性的內(nei) 容。東(dong) 亞(ya) 現代性是西化和包括儒家在內(nei) 的東(dong) 亞(ya) 傳(chuan) 統互動的結果。
身處現代中國創製階段的這幾代儒家,可以說是直麵中國現代轉型問題的儒家中人,他們(men) 的現代特質毋庸置疑。不過有些令人遺憾的是,在他們(men) 手裏,現代中國也並沒有得到實質推進。倒是略帶反諷的是,當現代轉變在中國局部地區呈現時,他們(men) 處於(yu) 顯著的失語狀態。至於(yu) 出現在他們(men) 之間的儒學公案,因為(wei) 無關(guan) 宏旨,此處就不論列了。
最近,以“大陸新儒家”命名的群體(ti) 試圖直接將自己的使命確定為(wei) 建構中國現代政體(ti) 。他們(men) 將前述儒家要麽(me) 歸之於(yu) 過氣的民國儒學,要麽(me) 歸之於(yu) 重視內(nei) 在秩序的心性儒學。而他們(men) 自己的儒學,則被命名為(wei) 重視外在秩序的政治儒學。問題同樣具有挑戰性:政治儒學對中國現代政體(ti) 建構的推進之功,未有絲(si) 毫的呈現。他們(men) 不過是表達了一些不同於(yu) 其前輩的政治願望而已。不說這類願望被國家接受的程度高低,即使是說這類願望被同人圈子之外的人群接受,恐怕都過於(yu) 樂(le) 觀。隻是因為(wei) 表達的係統性、學理性與(yu) 理想性,這類言說沒有流於(yu) 底層邏輯,似乎顯得陽春白雪。但分析他們(men) 的玄想,有時候竟難與(yu) 女德教誨、跪拜舉(ju) 動截然劃出界限。
不得不承認,“高不成低不就”是儒家尷尬的現實處境:“取法乎上”的儒家立意,遠無法在現實中兌(dui) 現;“取法乎下”的做派,無論是心性儒家還是政治儒家,基本不願為(wei) 之。一個(ge) 儒家的現代言說定勢因此呈現出來:占領高層言說空間,成為(wei) “取法乎上”的儒家不二之選。而他們(men) 頗表不屑的法乎其下的女德、跪拜之儒,就成為(wei) “冒牌”儒家縱橫馳騁的天地。但高層言說,未能推進中國現代人心與(yu) 政治秩序的建構;底層活動,則大大傷(shang) 害了儒家的社會(hui) 信譽。“取法乎上”的儒家一個(ge) 急於(yu) 為(wei) 、亟欲謀劃國家高端政治,一個(ge) 拒絕為(wei) 、排斥從(cong) 社會(hui) 基層下長久功夫,呈現出一幅反差極大的儒學當代圖景。
今日儒學或國學,都是試圖從(cong) 既定曆史中尋找現實出路的嚐試。在時間維度上,“過去”具有決(jue) 定性意義(yi) 。在空間維度上,“曆史結構”具有最高價(jia) 值。這就將它們(men) 與(yu) 主導“在場”的“現代”隔離開來,完全無法施展與(yu) “現代”調諧的功夫。不是儒學不願意施展這樣的功夫,而是它們(men) 預設的拒斥現實,理想化過去的立場決(jue) 定了他們(men) 無從(cong) 施展這樣的功夫。這就是人們(men) 總是在不同取向的儒家那裏都能看到三論聯袂出場的原因:因為(wei) 總是試圖在儒家或國學傳(chuan) 統中發現解決(jue) 現實問題的答案,他們(men) 肯定秉持不同形色的曆史決(jue) 定論;因為(wei) 總是試圖在古代儒家進路中發現製度建構方案,他們(men) 總是倡導成色有異的路徑依賴論;因為(wei) 總是對現實和未來深懷不滿或疑懼,他們(men) 總是倡議在古代儒家理想中確定現實出路的結果先定論。於(yu) 是,儒家或國學自身的價(jia) 值論、知識論與(yu) 實踐論設準,就成為(wei) 需要自我辯護的重大難題。
本文作者:任劍濤
任劍濤,政治學者,研究領域包括政治哲學等,長期關(guan) 注中國公共政治文化,現為(wei) 清華大學政治學係教授。著有《從(cong) 自在到自覺》《倫(lun) 理政治研究》《政治哲學講演錄》《公共的政治哲學》等學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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