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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重陽作者簡介:段重陽,男,西元一九九三年生,華東(dong) 師範大學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山東(dong) 大學博士後,現為(wei) 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宋明理學與(yu) 現代新儒學,著有《體(ti) 用論的形而上學闡明》《致良知與(yu) 道德人格的生成》等。 |
荀子心性論辨原
作者:段重陽(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碩士研究生)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楊朝明主編《孔子學刊》第八輯,青島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月十三日辛酉
耶穌2017年11月30日
摘要:荀子言性雖以生之自然為(wei) 旨,然而生之自然卻在荀子這裏表現為(wei) 三種形式:其一,目之明、耳之聽的基本生理能力;其二,寒而欲暖、飢而欲食的「生而有欲」之生理欲望;其三,此種欲望不可控製之趨向於(yu) 爭(zheng) 鬥亂(luan) 法。《性惡》篇將後兩(liang) 者打並歸一,並將第一種納入其論證的核心論據,故而內(nei) 部有不協調且與(yu) 其餘(yu) 諸篇有抵牾之處。在以生之自然言性的基礎上,荀子認為(wei) 禮之可能在於(yu) 人之偽(wei) ,而偽(wei) 之可能在於(yu) 心能夠「兼知」且「壹」,故而禮義(yi) 起於(yu) 人心。心與(yu) 性在荀子這裏基本作為(wei) 對立之力量出現,表現出與(yu) 孟子一係的心性論極大的不同之處。
關(guan) 鍵詞:荀子 性惡論 化性起偽(wei) 虛壹而靜
經過百餘(yu) 年的沈寂與(yu) 零落之後,當代大陸儒學進入逐漸複蘇的新時期,並麵臨(lin) 著如何重建的重要關(guan) 口。在一些學者看來,荀子能夠提供一種不同於(yu) 孟子的思想資源,對大陸儒學的新發展有著重要意義(yi) 。比如梁濤教授就表示:「舊的四書(shu) (《論語》《大學》《中庸》《孟子》)過分偏重心性之學,對儒家傳(chuan) 統未能全麵把握,特別是現在,儒家政治哲學或外王之學與(yu) 心性之學如何統一,是當代哲學麵臨(lin) 的重大問題。在這個(ge) 背景下,提出重新審視荀子,讓荀子在當代儒學理論重構中發揮積極作用,具有重大理論意義(yi) 。」[1]在他看來,荀子不同於(yu) 以四書(shu) 為(wei) 代表的宋明儒學就在於(yu) 其偏重禮樂(le) 刑政之外王秩序,而強調「外王」則是以「政治儒學」為(wei) 特色的大陸新儒家所標榜的。這種提法的前設就在於(yu) ,相比禮樂(le) 刑政,心性學說在荀子思想中是等而下之的,或者說,荀子的心性學說與(yu) 孟子相比是不足的。特別是在宋明儒學的時代(以及接續其講下去的港台新儒學那裏),荀子心性說由於(yu) 其講「性惡」便被黜落:「荀子極偏駁,隻一句性惡,大本已失。」[2]今年來雖有學者指出荀子不言性惡,但與(yu) 孟子言性善卻相去甚遠。我們(men) 必須注意到,荀子與(yu) 孟子是在不同意義(yi) 上使用「性」這一概念,因而性善與(yu) 性惡不是簡單的對立關(guan) 係。此外,與(yu) 對性的貶低相比,荀子對「心」有著格外的關(guan) 注,將之視為(wei) 與(yu) 「性」相對立的人的整全生命中的另外一股向上之力量,並提出「禮」從(cong) 「心」而來。[3]於(yu) 是,荀子不同於(yu) 孟子一係的心性學說需要我們(men) 深入探索,以期在孟子和宋明儒學之外看到另一種心性論之可能,這種可能並非一種「不足」。因而,當我們(men) 看到荀子的外王學說對當代儒學發展的重大意義(yi) 時,重新思考荀子的心性學說是題中應有之義(yi) 。
一
對於(yu) 《荀子·性惡》一篇,已經有學者指出,它與(yu) 荀子其他篇章有不合之處,故應屬於(yu) 荀子後學所作;[4]也有學者提出,「性惡」隻與(yu) 「已發」有關(guan) ,人性本身有「性質美」。[5]故而,需要對《性惡》篇進行嚴(yan) 格分析。在此過程中,我們(men) 盡量懸置一切理論前設,麵向文本本身:一方麵,分析《性惡》篇本身的論證邏輯與(yu) 整篇結構;另一方麵,觀察其餘(yu) 篇章與(yu) 《性惡》篇是否有抵牾之處。
《性惡》篇開頭便道「人之性惡,其善者偽(wei) 也」。楊倞以「偽(wei) 」為(wei) 「矯」之意,郝懿行與(yu) 王先謙都否認此種說法,認為(wei) 「偽(wei) 」即「作為(wei) 」。[6]若通觀《荀子》全書(shu) ,郝、王之說為(wei) 是,但以《性惡》一篇觀之,則楊說可能更為(wei) 恰當。「作為(wei) 」一語更顯中性,而「矯」則略含貶義(yi) ,與(yu) 「性惡」之旨相符。後文有明證:「古者聖王以人之性惡,以為(wei) 偏險而不正,悖亂(luan) 而不治,是以為(wei) 之起禮義(yi) ,製法度,以矯飾人之性情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性情而導之。始皆出於(yu) 治,合於(yu) 道也。」[7]為(wei) 什麽(me) 需要矯正人之性情呢?「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zheng) 奪生而辭讓亡矣」;「然則從(cong) 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yu) 爭(zheng) 奪,合於(yu) 犯分亂(luan) 理而歸於(yu) 暴。」如果人順從(cong) 其性情而自然發展,就會(hui) 產(chan) 生爭(zheng) 奪和暴力。因而,需要聖王之法度對其進行截斷之矯正。在這裏,性情作為(wei) 向下之力量與(yu) 禮義(yi) 法度相對,「偽(wei) 」作為(wei) 貶義(yi) 之「矯」順理成章。但「偽(wei) 」在其餘(yu) 篇章中恐怕不能作「矯」解,性情與(yu) 禮儀(yi) 法度也並非對立之關(guan) 係。《禮論》篇有載:
禮起於(yu) 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zheng) ,爭(zheng) 則亂(luan) ,亂(luan) 則窮。先王惡其亂(luan) 也,故製禮義(yi) 以分之,以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yu) 物,物必不屈於(yu) 欲,兩(liang) 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以起也。故禮者養(yang) 也。[8]
孰知夫禮義(yi) 文理之所以養(yang) 情也![9]
故人一之於(yu) 禮義(yi) ,則兩(liang) 得之矣;一之於(yu) 情性,則兩(liang) 喪(sang) 之矣。[10]
此處關(guan) 鍵在於(yu) 「禮者養(yang) 也」,這與(yu) 《性惡》篇之敘述有所差異。「人生而有欲」與(yu) 「生而有好利」一致,所導致的結果「爭(zheng) 則亂(luan) 」與(yu) 「辭讓亡」亦大略相同,但是,其中存在細微而重大的差別。在《性惡》篇,「辭讓亡」在於(yu) 「順是」,即「從(cong) 人之性,順人之情」,此處完全對人之性情作了悲觀化的理解。有學者指出,「性惡」的關(guan) 鍵在於(yu) 「順是」,若不「順是」,則不得言性惡。但是,如《性惡》篇所說,「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聽」,人之實際生存大部分就是性之「順是」,若不「順是」,則人無法生存。因而,「順是」乃不得不之生存必然,不可以理論假設而否認之。與(yu) 《性惡》篇相對,《禮論》篇則說「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zheng) 」。「順是」在這裏變成了「無度量分界」,即是說,《禮論》篇承認「順是」(「欲」、「求」)之正當性,「爭(zheng) 則亂(luan) 、亂(luan) 則窮」不在於(yu) 「性」本身。此外,更為(wei) 重要的是,「無度量分界」的後果是「窮」,楊倞注「窮」為(wei) 「計無所出也」,其義(yi) 雖模糊但據後文推斷,即人之欲不能夠得到滿足之意。[11]禮義(yi) 的目的在於(yu) 「養(yang) 人之欲」,使得「物」「欲」相稱,「禮義(yi) 」「性情」兩(liang) 得。故而,「禮者養(yang) 也」承認人性之正當並以此為(wei) 立論根基,「禮」與(yu) 「性」並非相對立之關(guan) 係,與(yu) 《性惡》篇所言不同,此處禮義(yi) 之「為(wei) 」並非「矯飾」之義(yi) 。《禮論》篇有「禮者,稱情而立文」、「凡禮,始乎梲,成乎文,終乎悅校。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複情以歸大一也」 [12]之言,皆可證此「禮」與(yu) 「性情」非對立之關(guan) 係。
《禮論》篇中人性並非必然地趨向於(yu) 惡之產(chan) 生,「矯飾」自然不恰當。但《性惡》篇卻以此為(wei) 必然。「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sang) 之。」[13]於(yu) 是,禮義(yi) 乃「反於(yu) 性而悖於(yu) 情」。在此,充滿了對「性」的不信任感,認為(wei) 一切爭(zheng) 鬥亂(luan) 法之事皆出於(yu) 「性」之必然,「性惡」在此基礎上得以成立。盡管如此,「生而離其樸」仍然有先在之「樸」。人生之性必然離其「樸」,意味著人性本身有其質樸在。《正名》篇言性為(wei) 「生之所以然者」、「性[生]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14],前引《性惡》篇也以「不學而自然」言性。除《性惡》篇外,其餘(yu) 諸篇並未直接言性惡,故而「不事而自然」與(yu) 「惡」之間仍舊存在差距,《性惡》篇則抹除這種差距,以惡言性。但這種抹除在荀子思想中有著難以彌合的矛盾,這不僅(jin) 在於(yu) 《性惡》一篇與(yu) 其餘(yu) 諸篇有矛盾之處,也在於(yu) 《性惡》一篇前後敘述的矛盾之處。與(yu) 其餘(yu) 諸篇的矛盾前文已述,《性惡》篇內(nei) 有兩(liang) 處疑問。其一,荀子以目之明、耳之聰言性,倘若荀子不是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信奉者的話,那麽(me) ,此處目明耳聰之性則不可言惡。目明耳聰與(yu) 目好色、耳好音之欲並不能等同,何況荀子並未以好色好音之欲來言性。此處可以看出,不可以惡言之的作為(wei) 生理能力之性仍舊在《性惡》篇中存在,並且以核心論證的角色出現。其二,《性惡》篇言「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於(yu) 美,心意之於(yu) 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15]此處仍舊以目明耳聰為(wei) 喻,性善隻有如同目明耳聰般「必然」才可成立,所以,依前文,性之「樸」、「資」不可言「美」、「利」。但是,《性惡》篇尾卻說「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 「質」「樸」「資」所言相同,前文不可言美,後文直言其美,此其文字之相悖。前文大言性惡,此處突言性質美,此其邏輯之相悖。故而,此處矛盾顯然。究其原因,乃是《性惡》篇專(zhuan) 為(wei) 攻擊孟子而來,一時間理論難以周圓。
荀子言性雖以「生之自然」為(wei) 旨,然而「生之自然」卻在荀子這裏表現為(wei) 三種形式:其一,目之明、耳之聽的基本生理能力;其二,寒而欲暖、飢而欲食的「生而有欲」之生理欲望;其三,此種欲望不可控製之趨向於(yu) 爭(zheng) 鬥亂(luan) 法。《性惡》篇將後兩(liang) 者打並歸一,並將第一種納入其論證的核心論據,故而內(nei) 部有不協調且與(yu) 其餘(yu) 諸篇有抵牾之處。因而,荀子言性惡隻得在第三種形式中成立,而這卻麵臨(lin) 《荀子》文本內(nei) 部的矛盾。無論性惡說是荀子晚年定論抑或荀子後學所作,其理論本身的自洽性是值得懷疑的。當然,需要澄清的是,這種矛盾僅(jin) 僅(jin) 是因為(wei) 對「性」之說明與(yu) 其他篇章有所偏差,但其整體(ti) 思想不出荀子大旨。更為(wei) 重要的是,這種對「性」之偏向於(yu) 不信任的說明以反向的方式突出了荀子思想中關(guan) 於(yu) 「禮」和「聖人(君子)」的部分。
二
在強調人生之自然欲望不可控製地趨向於(yu) 惡從(cong) 而需要禮法治之的時候,《性惡》篇轉向討論禮法的起源問題。
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yi) 惡生?」應之曰:「凡禮義(yi) 者,是生於(yu) 聖人之偽(wei) ,非故生於(yu) 人之性也。」
聖人積思慮,習(xi) 偽(wei) 故,以生禮義(yi) 而起法度,然則禮義(yi) 法度者,是生於(yu) 聖人之偽(wei) ,非故生於(yu) 人之性也。[16]
《性惡》篇明顯區分了性與(yu) 偽(wei) ,並不斷強調禮義(yi) 生於(yu) 偽(wei) 而非性。盡管如此,很多學者在探討荀子性惡論時,都會(hui) 質疑性惡何以產(chan) 生禮法,比如蔡元培說到:「然聖人亦人耳,其性亦惡耳,何以能萌孽至善之意識,而據之以為(wei) 禮?」[17]這是對「性」之概念作了過度引申和理解。也就是說,質疑的前提在於(yu) 人性意味著人之整全生命,也即,按照某種先在的哲學觀點,「性」是人之區別於(yu) 動物的本質,「禮」同樣是人之區別於(yu) 動物之處,故而「禮」是作為(wei) 本質的「性」之「現象」。先秦儒家不論是孔子抑或孟、荀都有言及人禽之別,但將此「別」理解為(wei) 某種存在者本質之差異,仍舊落入了希臘式的後物理學之形而上學(meta-physics)之中。荀子言人禽之別,並非落腳於(yu) 「性」: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shou) 有知而無義(yi) ;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yi) ,故最為(wei) 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wei) 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yi) 。故義(yi) 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wan) 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yi) 也。[18]
人有氣、生(「生之自然謂性」)、知、義(yi) ,但唯有此義(yi) 使得人區別於(yu) 其餘(yu) 物類。人之能群也不在於(yu) 「性」(即「生」)而在於(yu) 「義(yi) 」,由「義(yi) 」才有「分」。故而,「性」在這裏不承擔人區別於(yu) 人與(yu) 其餘(yu) 物類的功能。並且,在孟子那裏,「性」也並非完全意味著人區別於(yu) 動物之處:
口之於(yu) 味也,目之於(yu) 色也,耳之於(yu) 聲也,鼻之於(yu) 臭也,四肢之於(yu) 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yu) 父子也,義(yi) 之於(yu) 君臣也,禮之於(yu) 賓主也,知之於(yu) 賢者也,聖人之於(yu) 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孟子·盡心下》)
人之所以異於(yu) 禽獸(shou) 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yu) 庶物,察於(yu) 人倫(lun) ,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也。(《孟子·離婁下》)
孟子區分了口目而鼻四肢與(yu) 仁義(yi) 禮知(智),已經表現出將「性」脫離「生之自然」的傾(qing) 向。「口目而鼻四肢」與(yu) 「仁義(yi) 禮知」在某種意義(yi) 上都是「性」「命」合一,「天命之謂性」亦可在此意義(yi) 上得以理解。孟子區分二者,以前者為(wei) 命後者為(wei) 性,並以仁義(yi) 之性為(wei) 人之異於(yu) 禽獸(shou) 者,但此種區分並不徹底,「口目而鼻四肢」仍然有「性」,「仁義(yi) 禮知」仍然有「命」。因而,「性」並非完全承擔了人區別於(yu) 禽獸(shou) 之功能,而是有待工夫以成之。從(cong) 這裏反觀荀子,我們(men) 會(hui) 看到二者的相似處。荀子論性當屬「口目而鼻四肢」,在此,孟子與(yu) 荀子都不認為(wei) 這屬於(yu) 人之異於(yu) 禽獸(shou) 者,也即不屬於(yu) 禮義(yi) 。隻不過,荀子以此為(wei) 「性」而禮義(yi) 不得謂「性」,孟子卻以此為(wei) 「命」而不得謂「性」。其概念不同但所指為(wei) 一,也即孟子「性善」之「性」與(yu) 荀子「性惡」之「性」概念所指不同。以此觀之,《性惡》篇針對孟子所發之言的確是誤讀了孟子性善論,二者所言並非一事,更進一步,二者對「口目耳鼻四肢」不得言「善」完全一致,這也體(ti) 現儒家基本立場之相同。當我們(men) 依據孟子及受其影響的宋明理學所言之「仁義(yi) 禮智」之「性」來理解「性」之概念,並依據在孟子那裏「性」所代表的人禽之別從(cong) 而將「性」理解為(wei) 人之「本質」,「性惡說」也就變得「匪夷所思」,「性惡何以產(chan) 生禮法」之類問題也就產(chan) 生了。
那麽(me) ,將禮法與(yu) 性之關(guan) 係排除後,聖人之「偽(wei) 」與(yu) 「積思慮」何以可能?此問題之回答分為(wei) 兩(liang) 步:首先,聖人之為(wei) 聖人憑借什麽(me) ?此種憑借是否有著廣泛性從(cong) 而凡人皆可為(wei) 聖人故而凡人皆可起禮義(yi) ?其次,「偽(wei) 」憑借什麽(me) 得以可能,此種憑借是否具有廣泛性以及此種憑借是內(nei) 在抑或外在?這兩(liang) 個(ge) 問題的回答都指向了「心」。《荀子·性惡》篇載:
故聖人之所以同於(yu) 眾(zhong) ,其不異於(yu) 眾(zhong) 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zhong) 者,偽(wei) 也。[19]
凡禹之所以為(wei) 禹者,以其為(wei) 仁義(yi) 法正也。然則仁義(yi) 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yi) 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yi) 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wei) 禹明矣。
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yi) 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wei) 禹明矣。
故塗之人可以為(wei) 禹,則然;塗之人能為(wei) 禹,則未必然也。雖不能為(wei) 禹,無害可以為(wei) 禹。[20]
聖人之為(wei) 聖人在於(yu) 「偽(wei) 」,此「偽(wei) 」具體(ti) 為(wei) 「仁義(yi) 法正」。「仁義(yi) 法正」乃屬可知,此可知不僅(jin) 僅(jin) 是相對於(yu) 聖人之可知,而是對所有人皆為(wei) 可知。「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21]能知屬於(yu) 人之性,故人皆可知「仁義(yi) 法正」而為(wei) 聖人,不為(wei) 聖人者實自己不為(wei) 而非不能為(wei) ,故此種憑借具有廣泛性。但是,這樣一來,豈不是說「仁義(yi) 法正」出於(yu) 「性」?實則不然。上條引文之後有言「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徧也。」[22]「疑」,俞樾訓為(wei) 「定」,與(yu) 「止」同義(yi) ,此處言「知」當止於(yu) 聖人之「是」,《大學》所言「止於(yu) 至善」、「知止而後有定」亦可反證此言。「性」雖可知,但卻無所止,故「性知」若不分是非則為(wei) 「妄人」,而若分是非,則為(wei) 「心知」而非「性知」。聖人之知仁義(yi) 法正乃心知而非性知,也即「偽(wei) 」。何以如此?「性之好、惡、喜、怒、哀、樂(le) 謂之情,情然而心為(wei) 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wei) 之動謂之偽(wei) 」,[23]「聖人積思慮,習(xi) 偽(wei) 故,以生禮義(yi) 而起法度」。性之好惡為(wei) 情,而若定於(yu) 是非則需要有所選擇,此種選擇出於(yu) 心而非性,是非之選擇便是「偽(wei) 」,故「偽(wei) 」從(cong) 「心」而來。聖人積「偽(wei) 」而成禮義(yi) ,而「偽(wei) 」之可能在於(yu) 心,當然,此種憑借在於(yu) 人之內(nei) 而非外。因此,聖人之「偽(wei) 」與(yu) 「積思慮」在於(yu) 其「心」而非「性」,聖人之為(wei) 聖人也在於(yu) 其「心」而非「性」。凡人因其性之知而有成聖人之可能,而其成聖則依賴於(yu) 心對性之情之擇(偽(wei) )。心與(yu) 性雖密切勾連,但其職責卻有對立之處。聖人依據心而起禮義(yi) ,凡人依據禮義(yi) 而通過心擇其性情之是非,於(yu) 是,心與(yu) 禮義(yi) 何者在先?與(yu) 此相關(guan) ,心何以成偽(wei) ?
三
《荀子·禮論》篇載:
禮者,人道之極也。然而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之中焉能思索,謂之能慮;禮之中焉能勿易,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者焉,斯聖人矣。[24]
荀子在這裏區分了兩(liang) 者,一為(wei) 「法禮足禮」,一為(wei) 「能慮能固加好」,前者隻得稱為(wei) 「有方之士」而不得謂之「聖人」。「法禮足禮」隻是依據禮義(yi) 而行,在禮法完善的社會(hui) 此種行為(wei) 無可指責。雖然孟子有「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也」之抨,但孟荀理路不一,不可強求一致。但若考慮兩(liang) 種情況,則「法禮足禮」變成問題:其一,上古禮法未起之時;其二,「當今」禮崩樂(le) 壞之世。前者在思想家那裏隻能成為(wei) 一種虛構之重建。《禮論》篇開頭便是言及這種「虛構」之起源,所謂「先王惡其亂(luan) 也,故製禮義(yi) 以分之」。《性惡》篇亦言「故聖人化性而起偽(wei) ,偽(wei) 起而生禮義(yi) ,禮義(yi) 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yi) 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25]故而在先聖那裏,禮義(yi) 未起之時,心之偽(wei) 亦能運作而製法度,此即心先於(yu) 禮。當禮義(yi) 並起之後,隻有於(yu) 禮之中能「慮、固、好」者方可謂聖人。「慮、固、好」皆為(wei) 心之功能,所以聖人從(cong) 心而不從(cong) 禮。因此,凡人之不能為(wei) 聖人,除了不能依禮義(yi) 而行外,更為(wei) 重要的是其「心」有患:
凡人之患,蔽於(yu) 一曲,而闇於(yu) 大理。治則複經,兩(liang) 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liang) 心。[26]
凡萬(wan) 物異則莫不相為(wei) 蔽,此心術之公患也。[27]
萬(wan) 物皆相互為(wei) 蔽,故而心術之患在於(yu) 「蔽」。聖人就在於(yu) 無蔽,「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luan) 術,足以為(wei) 先王者也。」楊倞注「亂(luan) 」為(wei) 「雜」,即雜多之意,郝懿行以「亂(luan) 」為(wei) 「治」,言其治天下學術。孔子之所以能學天下之術且不被其所蔽,就在於(yu) 「兼陳萬(wan) 物而中縣[懸]衡焉」。[28]何以如此?在於(yu) 「知道」。
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ti) 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夫惡有蔽矣哉![29]
心之知道在於(yu) 「虛壹而靜」,「虛壹而靜」則參稽萬(wan) 物而無蔽。此處關(guan) 鍵在於(yu) 「壹」。前文所引「聖人無兩(liang) 心」,後又言「萬(wan) 物異則莫不相為(wei) 蔽」,恐有「一心」則「蔽」之病,故須澄清「兩(liang) 心」與(yu) 「壹」之區別。「兩(liang) 心」,前文為(wei) 「兩(liang) 疑」,楊倞謂其不知一於(yu) 正道,俞樾說「兩(liang) 」指「兩(liang) 政」之兩(liang) ,謂與(yu) 天下正道相匹敵者。故而,「兩(liang) 心」言其心不能一於(yu) 道,不能一於(yu) 道則有所蔽。而「壹」則無此蔽:
心未嚐不滿[兩(liang) ]也,然而有所謂壹。……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liang) 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30]
心從(cong) 根本上有「兼知」之能力,而「兼知」不同於(yu) 「兩(liang) 心」就在於(yu) 「兼知」能「壹」。「壹」則不以非道害正道,即同時兼於(yu) 非道(如好書(shu) 、好稼等)但其心仍一於(yu) 正道。此處之區別在於(yu) 精於(yu) 物還是精於(yu) 道:「精於(yu) 物者以物物,精於(yu) 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於(yu) 道,而以讚稽物。」[31]「兼物物」者,不以物物害其壹於(yu) 道,也即孔子「君子不器」之旨。荀子秉承孔子之旨,將此「不器」之能力歸結於(yu) 「心」,「心」之兼知也就表明其能夠「偽(wei) 」。如前所說,「偽(wei) 」之意思是「作為(wei) 」,即轉化之意,所謂「化性而起偽(wei) 」。性乃是人之生理欲望,此欲望之發作的同時有心「知」之,並且,此心知其性之動時也兼知「正道」。於(yu) 是,心才能夠依據「正道」來「擇」其性之發動與(yu) 否(即知其是非)。故而,禮之可能在於(yu) 偽(wei) ,偽(wei) 之可能在於(yu) 心從(cong) 根本上能夠「虛壹而靜」。張祥龍教授將作為(wei) 「偽(wei) 」之可能性的「兼知」稱之心的「邊緣視野」,由此能夠改變人的原始性情。[32]因而,荀子心論以此為(wei) 最大特色,也是不同於(yu) 孟子一係之處。
概而言之,荀子性論基本以性為(wei) 天生自然之欲望,其有趨向於(yu) 爭(zheng) 鬥亂(luan) 法之可能。而心論則以心為(wei) 化性起偽(wei) 而製禮義(yi) 之關(guan) 鍵,其可能就在於(yu) 心之「兼知」。倘若以整體(ti) 生命視之,人之生命最初有著各種欲望,但吾人能知此欲望之可否而為(wei) 之斷,遂有禮義(yi) 之生。然而知欲望之可否而斷之可謂心之「危」,不得謂之「微」:
處一危之,其榮滿側(ce) ;養(yang) 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33]
辟耳目之欲,遠蚊虻之聲,可謂危矣;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忍!何強!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nei) 景,聖人縱其欲,兼其情,而製焉者理矣;夫何強!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無為(wei) 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強也。仁者之思也恭,聖者之思也樂(le) 。此治心之道也。[34]
王念孫注「危之」為(wei) 「懼蔽於(yu) 欲而慮危矣」,也即《中庸》「戒懼恐懼」之旨。「微」,據楊倞注並後文意,即「無形」、「未萌」之意,「處心之危有形,故其榮滿側(ce) 可知也,養(yang) 心之微無形,故雖榮而未知」,也即《中庸》「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cong) 容中道,聖人也」之旨。「知欲望之可否而斷之」也即「辟耳目之欲,遠蚊虻之聲」,這仍舊未到至(聖)人之境。聖人雖縱其欲但不違禮,其所發之情不必心之勉強擇之便符合仁義(yi) ,其中充滿思之樂(le) 而無半分「矯飾」之強製,「化性起偽(wei) 」到此境界方可謂成功。這也就是孔子所言「從(cong) 心所欲而不逾矩」與(yu) 「吾與(yu) 點也」之意,是孔門宗旨所在,荀子未嚐失之。在此,性、情、心打並歸一而圓融為(wei) 人「鳶飛魚躍」之整體(ti) 生命。以此觀之,《性惡》篇所指「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sang) 之」,即人性必然地趨向於(yu) 惡,乃與(yu) 孔門宗旨扞格不入,也與(yu) 荀子心微之意不符。
注釋:
[1] 「學者熱議將《荀子》列入儒家第十四經」,《中華讀書(shu) 報》2016年2月3日01版 。
[2]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shu) 》卷十九《伊川先生語五》,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1年7月,第1冊(ce) ,第262頁。
[3] 梁濤教授將此概括為(wei) 「性惡心善」說。參見梁濤:《荀子人性論辨正——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哲學研究》2015年第5期。
[4] 顏世安:《荀子人性觀非「性惡」說辨》,《曆史研究》2013年第6期。
[5] 曾振宇:《「性質美」:荀子人性論辯誣》,《中國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
[6] [清]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shu) 局,2013年4月,第513頁。
[7] 《荀子集解》,第514頁。
[8] 《荀子集解》,第409頁。
[9] 《荀子集解》,第412頁。
[10] 《荀子集解》,第413頁。
[11] 《荀子集解》,第409頁。
[12] 《荀子集解》,第419頁。
[13] 《荀子集解》,第515頁。
[14] 《荀子集解》,第487頁。
[15] 《荀子集解》,第516頁。
[16] 《荀子集解》,第516頁以下。
[17] 蔡元培:《中國倫(lun) 理學史》,北京:商務印書(shu) 館,1999年12月,第19、20頁。
[18] 《荀子集解》,第194頁。
[19] 《荀子集解》,第518頁。
[20] 《荀子集解》,第523頁。
[21] 《荀子集解》,第480頁。
[22] 《荀子集解》,第480頁。
[23] 《荀子集解》,第487頁。
[24] 《荀子集解》,第421頁。
[25] 《荀子集解》,第517頁。
[26] 《荀子集解》,第456頁。
[27] 《荀子集解》,第458頁。
[28] 《荀子集解》,第465頁。
[29] 《荀子集解》,第468頁。
[30] 《荀子集解》,第467頁。
[31] 《荀子集解》,第472頁。
[32] 張祥龍:《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cong) 〈春秋〉到荀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1月,第287頁。
[33] 《荀子集解》,第472頁。
[34] 《荀子集解》,第476頁。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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