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鋒】中國政學傳統中的治體論:基於曆史脈絡的考察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17-10-29 15:28:01
標簽:
任鋒

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政治學係教授。研究方向為(wei) 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與(yu) 治體(ti) :憲製會(hui) 話的文明啟示》《治體(ti) 代興(xing) :立國思想家與(yu) 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yu) 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中國政學傳(chuan) 統中的治體(ti) 論:基於(yu) 曆史脈絡的考察

作者:任鋒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學海》2017年第5期。

時間: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九月初七日戊子

          耶穌2017年10月27日 

 

摘要:作為(wei) 經世思想傳(chuan) 統的中心範疇,治體(ti) 論顯示出對於(yu) 秩序形態和政治構造的一種整體(ti) 意識與(yu) 體(ti) 係自覺,蘊含了對政治秩序之關(guan) 鍵要素及其組合演進的認知和評判。以三代經典體(ti) 係及諸子學為(wei) 淵源,治體(ti) 論經漢唐儒學之培植,在近世政學傳(chuan) 統中得到充足發展,形成了理學和事功學代表的分別以心性與(yu) 事理為(wei) 主幹的理路類型。近世治體(ti) 論尤其體(ti) 現出中國傳(chuan) 統對於(yu) 治道、治法和治人等要素及其關(guan) 聯的豐(feng) 富思考,構成重整與(yu) 推進政治自我理解的重要基礎。

 

關(guan) 鍵詞:治體(ti) ;治道;治法;理學;事功學

 

當前的政治理論發展,越來越意識到了在政治經驗與(yu) 政治傳(chuan) 統智慧之間去探尋富有活力的有機關(guan) 聯。這一努力,首先需要我們(men) 提出經得起曆史和現實檢驗的關(guan) 於(yu) 政治傳(chuan) 統的自我理解與(yu) 闡釋。

 

張灝先生精研儒家經世思想傳(chuan) 統,曾揭示出經世觀念的三層麵,即天職理想、政治秩序關(guan) 切與(yu) 治術,內(nei) 含治道和治法兩(liang) 個(ge) 關(guan) 鍵維度[1]。在此基礎上,本文以治體(ti) 論作為(wei) 更具涵攝性的視角,對於(yu) 它在中國政治和學術傳(chuan) 統中的演進與(yu) 精髓,展開基於(yu) 曆史脈絡的考察。筆者認為(wei) ,對於(yu) 進一步的政治理論反思,這一探討是必不可少的前提。

 

一、治體(ti) 論的思想遠源與(yu) 近世脈絡

 

本文關(guan) 注的治體(ti) 論,概指圍繞秩序建構中治體(ti) 主題而生發出來的概念、議題、觀念與(yu) 思維心智,屬於(yu) 經世思想傳(chuan) 統的中心範疇。它顯示出對於(yu) 秩序形態與(yu) 政治構造的一種整體(ti) 意識、體(ti) 係自覺,蘊含了對政治秩序之關(guan) 鍵要素及其組合演進的認知和評判。就概念而言,治道、治法、治人、治綱、治術、治具是其重要構成,而國體(ti) 、政體(ti) 、政道、規模、憲章、典製是其約等義(yi) 的同類概念[2]。不同的議題側(ce) 重下,概念叢(cong) 又各異。比如治體(ti) 論的傳(chuan) 統維度,就有成憲、經製、故事、國本、祖宗之法等,製度規則維度則有紀綱、法度、條貫、典憲、體(ti) 統、統紀等,其動態演進有更化、革命、維新、損益、遵守等等。

 

治體(ti) 論的思想淵源起於(yu) 型鑄中國文明精神的經典係統,尤其是《尚書(shu) 》之典謨洪範、《禮》、《春秋》、《易》經傳(chuan) 等。而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立基其上,從(cong) 不同視野為(wei) 治體(ti) 論提供了後世得以闡發的豐(feng) 富思想因子。如《論語》對於(yu) 禮、仁、堯舜文武之道和君子的基調性闡釋,孟子對於(yu) 徒善徒法、道揆法守、先王之道的辯證論述,荀子對於(yu) 治端之法和法原之君子(治法和治人)的辨析。儒家之外,老莊道家又直探文明根底,從(cong) 天道性命角度提出深刻反思,如提出“治具”與(yu) “治道”之不同,後者紮根於(yu) 天道九變的政治邏輯[3]。

 

秦漢之際的帝製構造時刻,治體(ti) 論的自覺意識透過賈誼而透顯,“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qin) 有紀,此非天之所為(wei) ,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wei) 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yi) 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ti) ,則是豈可不為(wei) 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luan) ,六親(qin) 殃戮,奸人並起,萬(wan) 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wei) 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zhong) 心疑惑。豈如今定經製,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qin) 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zhong) 信,上不疑惑!此業(ye) 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若夫經製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wei) 長歎息者此也”。賈誼在對秦製-法家批判的基礎上申明治體(ti) 、經製的秩序綱要意義(yi) ,構建者需要確立禮紀四維的尊尊親(qin) 親(qin) 結構,並強調移風易俗,教養(yang) 君儲(chu) ,禮遇大臣,才能享國長遠[4]。稍後有晁錯答文帝詔策“明於(yu) 國家大體(ti) ”,引五帝事陳述“治國大體(ti) 之功”[5]。

 

漢唐治體(ti) 意識體(ti) 現出對於(yu) 先秦諸子資源進行思想整合的趨勢,以儒為(wei) 主,吸納道家、法家之精粹。董仲舒倡議複古更化,尊儒舉(ju) 士,後儒稱其“論列治體(ti) ,指陳天人之際,極於(yu) 天命、情性、風俗、教化,三代先秦所未有也”[6]。治體(ti) 論綜合多源,蔚然一係,顯示出整合型思想氣質。《淮南鴻烈》以黃老、儒學為(wei) 本,批評楊墨申商不明治道,主張仁義(yi) 為(wei) 治道,禮法為(wei) 治具,而“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揭明治道具有深刻的天命心性根底[7]。王通《中說》推崇二帝三王之道,以周公為(wei) 經製之代表,重申皇極大義(yi) ,以孔子為(wei) 述作典範,彰顯斯文價(jia) 值,並稱讚漢代七製之主能續接王道,確立了仁義(yi) 公恕的治道。其後《貞觀政要》尊崇王道教化而抑霸道法家,申明以經術取士,君臣共治協力而反獨斷,公平正直乃理國要道,是治體(ti) 所係[8]。

 

治體(ti) 論的思想傳(chuan) 統在近世經曆了更具係統性、多樣性的範式演進,特別值得現代學人重視。出於(yu) 一種範式轉移的自覺,宋明儒者對於(yu) 先秦以來治體(ti) 分析的流行概念和範疇,如仁禮關(guan) 係、寬猛之論、忠敬文之統,進行了係統反思,圍繞任人任法、治道治法、仁義(yi) 紀綱等議題拓寬並深化了論域。治體(ti) 與(yu) 曆史傳(chuan) 統、政治現實、經世理想、天理性命、社會(hui) 秩序、儒法之辨、德行精神諸議題的複雜關(guan) 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分思考。


需要注意的是,這個(ge) 思想傳(chuan) 統的展開與(yu) 宋代開辟的近世政治脈絡緊密相關(guan) 。了解治體(ti) 論的近世生成,需要兼顧有宋一代政、學兩(liang) 麵的語境。用宋人“祖宗之法”的語言,從(cong) 宋太祖、太宗時期的“造家法”,到真宗為(wei) 代表的維係遵守家法,再到仁宗、特別是神宗時期的變革家法,可以見證近世治體(ti) 論的漸次展露、歸納強化與(yu) 競爭(zheng) 深化[9]。自仁宗後期到神宗變法這一階段,是宋代儒學最具思想創發力的時期。迨至南宋的孝宗乾道至寧宗嘉定時期,儒家治體(ti) 論形成理學和事功學兩(liang) 大流向。若以兩(liang) 宋變遷為(wei) 際,前後這兩(liang) 個(ge) 時期可謂近世治體(ti) 論演進的雙軸時代。而至理宗時期呂中的《皇宋大事記講義(yi) 》,二者始有綜合性的概括提煉。這一發展,對於(yu) 明清之際傳(chuan) 統政治思想的躍進發揮了重要引導作用。

 

宋代政學傳(chuan) 統為(wei) 此充足發展提供了重要條件。以君主、大臣和士人為(wei) 主的政治、文化精英顯現出對於(yu) 政治理性的高度自覺,其政治治理模式雖有階段性嬗變,但公共性突出、參與(yu) 程度高可謂基本趨向。開明君主、宰執與(yu) 台諫相維、經筵製度、優(you) 待士眾(zhong) 言論都是確保政治文化精英汲汲推明治體(ti) 的保障。

 

在太祖、太宗立國時期,核心政治群體(ti) 尤其是開國君主,在政治實踐中表現出較高程度的治體(ti) 意識。如承認“道理最大”的憲道自覺,由五代武人當權向文治政治的轉變,忠厚寬簡的政治風氣,對於(yu) 權力約束機製的理性接納,這些都為(wei) 宋代祖宗之法的形成奠定了優(you) 良基礎。自太宗時期開始,尤其至真宗,除了立國法度的精密化,也開始形成對於(yu) 祖宗之法的持循保守取向,有力推動了政學領域治體(ti) 論的自覺思考[10]。

 

真宗即位詔求直言,謂近臣曰:“朕樂(le) 聞朝政闕失,以警朕心,然臣寮奏章,多是自陳勞績,過行鞭撲,以取幹辦之名。國家政事,自有大體(ti) ,使其不嚴(yan) 而理,不肅而成,斯為(wei) 善矣。豈可虐慘克下,邀為(wei) 己功?使之臨(lin) 民,徒傷(shang) 和氣。此輩真酷吏也。”[11]此處治體(ti) 意識仍然不出子產(chan) 以來寬猛之辨的範圍。另一麵,則呈現出與(yu) 成憲、故事緊密結合的傳(chuan) 統性格。《續資治通鑒長編》(下簡稱《長編》)卷四十三記載真宗對張齊賢曰:“推其公共,思而後行,惟宜謹審,無至差失,況先朝皆有成憲,但與(yu) 卿等遵守,期致和平爾”[12]。又如真宗論決(jue) 策須審議:“令命屢改,甚失治體(ti) ,卿等製之。且事有可否,執政者所宜盡心,無有隱也”,“惟貴君臣道合,若上下同心,何憂不治?今四方無虞,賴卿等慎守經製,若一事遽行,則攀援者眾(zhong) ,詞說競起,處置頗難,是知令命所施,不可不慎”[13]。成憲故事與(yu) 共治精神是確保政令合乎治體(ti) 的條件。

 

仁宗時士大夫政治興(xing) 起,君臣共治性增強,不斷有人從(cong) 治體(ti) 角度對此評論。如抵製君主任意行權。嘉佑元年(1056年),趙抃具奏:“…所可惜者,國體(ti) 之重,不詢於(yu) 公卿大臣;政事之權,乃付之宦官女子”,批評仁宗以內(nei) 降文字和內(nei) 臣處置河獄[14]。

 

慶曆時期範仲淹參照治體(ti) 的三代典範主張宰執擴權。《長編》“八月辛卯,命參知政事賈昌朝領天下農(nong) 田,範仲淹領刑法,事有利害,其悉條上”。這源於(yu) 之前的範仲淹建議:“周製,三公分兼六官之職,漢以三公分部六卿,唐以宰相分判六曹。今中書(shu) ,古天官塚(zhong) 宰也;樞密院,古夏官司馬也。四官散於(yu) 羣有司,無三公兼領之重,而二府惟進擢差除循資級,議賞罰檢用條例而已。上不專(zhuan) 三公論道之任,下不專(zhuan) 六卿佐王之職,非法治也。”[15]他依據周禮、漢唐故事,提出強化宰相職權的動議(“法治”)。司馬光嘉祐七年(1062年)上《論財利疏》,認為(wei) 宰相論道經邦,還可領錢穀事,這本合乎治體(ti) ,同樣援引舜八愷、唐製和國初先例[16]。

 

在仁宗時期形成的共治模式中,台諫係統對於(yu) 維係政治的製約性、公共性至關(guan) 重要。統治精英每每強調此一係統職官的治體(ti) 自覺。《長編》卷一百七十一,皇祐三年(1051),仁宗指出,台諫官需要通世務、明治體(ti) ,“自是中書(shu) 奉詔舉(ju) 台官,必以上語載敕中”[17]。司馬光熙寧元年(1068)《舉(ju) 諫官劄子》提出舉(ju) 任言事官有三個(ge) 標準,不愛富貴、愛惜名節、曉知治體(ti) [18]。陸佃《舉(ju) 台諫官劄子》同樣認為(wei) 台諫官應明於(yu) 治體(ti) [19]。

 

台諫與(yu) 宰執之間的政治平衡、中樞決(jue) 策機構的內(nei) 部製衡,成為(wei) 宋代治體(ti) 論的一大焦點。如嘉祐元年(1056),知諫院範鎮批評台諫彈劾被展示給彈劾對象,“臣竊惟陛下置禦史、諫官者,使言朝廷是非也。置執政大臣者,使為(wei) 陛下辨是非,以處決(jue) 朝廷天下之事也。今禦史、諫官為(wei) 陛下言之,而大臣不為(wei) 陛下辨之,反以彈文示洙、淑,使相紛辯,是何異州縣長官不為(wei) 百姓辨曲直,而令百姓自相鬥辯也”,此做法被認為(wei) “虧(kui) 損國體(ti) ”[20]。再如,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批評有關(guan) 舍人院不得申請除改文字的詔令,“臣等竊觀陛下自近歲以來,舉(ju) 天下之事屬之七八大臣,天下初以翕然幸其有為(wei) ,能救一切之弊。然而方今大臣之弱者,則不敢為(wei) 陛下守法以忤諫官、禦史,而專(zhuan) 為(wei) 持祿保位之謀;大臣之強者,則挾聖旨造法令,恣行所欲,不擇義(yi) 之是非,而諫官、禦史亦無敢忤其意者。陛下方且深拱淵默,兩(liang) 聽其所為(wei) 而無所問。安有朝廷如此而能曠日持久而無亂(luan) 者乎?”[21]。仁宗倚重七八執政大臣,在舍人不能盡職的情況下,如果台諫嘿默,君道勢必有虧(kui) ,政不自人主出。

 

神宗熙、豐(feng) 變法時期,治體(ti) 論在日益激烈的政治競爭(zheng) 中充分展示了內(nei) 在緊張與(yu) 活力。司馬光在熙寧二年(1069)寫(xie) 就《上體(ti) 要疏》,集中表達了基於(yu) 政治傳(chuan) 統秩序對於(yu) 王安石變法的異議。他指出“為(wei) 政有體(ti) ,治事有要”,特重“體(ti) 要”。以“垂拱無為(wei) 而天下大治”為(wei) 政治理想,政體(ti) 或治要在於(yu) 上下相維,內(nei) 外相製,處理好君臣上下、中央政府和地方四邊之間的構製型關(guan) 係。“治眾(zhong) 者事不得不約,治寡者事不得不詳,約則舉(ju) 其大,詳則盡其細”,這是基於(yu) “自然之勢”(第955頁)。王職在於(yu) 任人賞罰,宰相論道經邦,漢陳平論宰相職業(ye) 即所謂治體(ti) [22]。綱紀是指內(nei) 外設官,以相統禦,上下有敘,大臣不奪小臣事,小臣不侵大臣職,體(ti) 製有其客觀分位等級。

 

司馬光指出,統治者對於(yu) 社會(hui) 經濟秩序應高度尊重其自發活力,“安民勿擾,使之自富”,“久在其位,識其人情,知其物宜”,而不能隨意變亂(luan) 合乎綱紀原理的祖宗成法。他據此反對王安石變法設置製置三司條例司、“常好別遣使者”,維護已經形成的內(nei) 外官製。這個(ge) 語境下的治體(ti) 論,顯示出對於(yu) 政治之經驗積累和客觀構造(“勢”)的重視[23]。同時期對於(yu) 變法尤其是變法決(jue) 策機構的反對,也是基於(yu) 這一保守治體(ti) 論。如蘇軾概言“立法不免由中書(shu) ,熟議不免使宰相”,而條例司這一設置造成中書(shu) 失政,“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shu) 而已”。禦史中丞呂公著批評條例司“本出權宜,名分不正,終不能厭塞輿論。蓋以措置更張,當責成於(yu) 二府;修舉(ju) 職業(ye) ,宜倚辦於(yu) 有司。若政出多門,固非國體(ti) ”。韓琦批評“中書(shu) 之外,又有一中書(shu) ”,建議將條例司“事歸政府,庶於(yu) 國體(ti) 為(wei) 便”[24]。王安石的非常相權違背了傳(chuan) 統的治體(ti) 成法,這在體(ti) 製上得不到執政精英群體(ti) 的支持。

 

元豐(feng) 元年(1078),呂公著建議神宗以知人、安民為(wei) 治體(ti) 之要,並重視納諫,“是日,侍讀呂公著讀後漢書(shu) 畢,上留公著極論治體(ti) ,至三皇無為(wei) 之道,釋、老虛寂之理,公著問上曰:“此道高遠,堯、舜能知之乎?”上曰:“堯、舜豈不知?”公著曰:“堯、舜雖知之,然常以知人、安民為(wei) 難,此所以為(wei) 堯、舜也。”…上又論唐太宗,公著曰:“太宗所以能成王業(ye) 者,以其能屈己從(cong) 諫耳。”上臨(lin) 禦日久,群臣畏上威嚴(yan) ,莫敢進規。至是,聞公著言,竦然敬納之。”[25]有為(wei) 、無為(wei) 之辨,常為(wei) 宋代君臣論治道之大關(guan) 節,公著強調堯舜之道的知人安民、唐太宗屈己納諫,諷喻時政之意自在其中。

 

這一時期的政治精英以三代周禮、祖宗成法為(wei) 依據,形成了一套對於(yu) 宋代政治製度的自覺維護。元祐元年(1086年)群臣論不當除安燾知樞密使,左司諫王岩叟曰:“願陛下正命令所出,以存綱紀,而不以斜封用大臣,成聖政之日新耳”,“命令斜出,尤損紀綱。此事最重,實係國體(ti) ”[26]。右司諫蘇轍論曰“封駁故事,本唐朝舊法,祖宗奉行,未嚐敢廢。事有不由門下,不名製敕。蓋此法之設,本以關(guan) 防欺蔽,君臣所當共守”。紀綱法度的國體(ti) 性質非常清晰,君主被要求“克己為(wei) 法”[27]。

 

這種保守成憲的治體(ti) 論中生成了清晰的公法意識。如“殿中侍禦史呂陶言:‘伏見安燾之命,不送給事中書(shu) 讀,大於(yu) 法非便。臣與(yu) 劉摯等已嚐論奏,拳拳之誠,諒煩聖覽。臣今為(wei) 陛下反複思慮此事,實係國體(ti) ,有不可者四,須至再具奏陳,冒浼天聽。…夫三省大臣,皆與(yu) 國家維持綱紀而同其休戚者”[28],又“右諫議大夫孫覺等言:“夫安燾之才不才,差除之當與(yu) 否,自有天下之公論,臣皆置而未議,所惜者朝廷之法度耳。且三省之設,事相表裏,勢相始終。凡命令之出。先自中書(shu) 省一人宣之,一人奉之,一人行之。次由門下省一人讀之,一人省之,一人審之。苟有未當,則許駁正,然後由尚書(shu) 省受付施行。紀綱程序,其密如此,蓋以出命令而尊國體(ti) 也。…夫國家所以維持四海而傳(chuan) 之萬(wan) 事者,惟守法度而已。”[29]三省製度與(yu) 台諫係統組成的成法體(ti) 製是國體(ti) 所係。

 

積極的公法意識在此時期治體(ti) 論中值得注重。元祐元年詔禦使中丞劉摯等重行刊修元豐(feng) 敕令格式,劉摯原有奏議曰:“法者,天下之大命也。先王製法,其意使人易避而難犯,故至簡至直,而足以盡天下之理;後世製法,惟恐有罪者之或失也,故多張綱目,而民於(yu) 是無所措其手足矣。世輕世重,惟聖人為(wei) 能變通之。祖宗之初,法令至約,而行之可久,其後大較不過十年一變法。豈天下之大,民物之眾(zhong) ,事日益滋,則法不可以不密歟?臣竊以謂非事多而後法密也,殆法繁而後奸生也。神宗皇帝達因革之妙,尤重憲禁。元豐(feng) 中,命有司編修敕令,凡舊載於(yu) 敕者多移之於(yu) 令。蓋違敕之法重,違令之罪輕,此足以見神宗仁厚之德,哀矜萬(wan) 方,欲寬斯人所犯,恩施甚大也。而所司不能究宣主德,推廣其間,乃增多條目,離析舊製,用一言之偏而立一法,因一事之變而生一條,其意煩苛,其文隱晦,不足以該萬(wan) 物之理,達天下之情,行之幾時,蓋以屢變。…臣愚以謂宜有所加損潤澤之,去其繁密,合其離散,要在簡易明白,使民有所避,而知所謂遷善遠罪之意。伏望聖慈酌時之宜,明法之用,選擇一二儒臣有經術,明於(yu) 治體(ti) ,練達民政者,將慶曆、嘉祐以來舊敕,與(yu) 新敕參照去取,略行刪正,以成一代之典,施之無窮。”[30]這一段文字的理論意義(yi) 十分重要。法是體(ti) 現天下至公精神的大命,先王製法原理簡直明白,盡理通誌,祖宗立國初期法令至約,後來法繁奸生。神宗元豐(feng) 立法試圖寬厚施恩,而政府有司卻加重法密苛嚴(yan) 的弊端。劉摯建議按照簡易明白的仁厚精神來整頓仁宗尤其是神宗元豐(feng) 以來的敕令。其公法意識至南宋陳亮、葉適得到進一步發揚[31]。

 

紀綱、公法構成治體(ti) 主幹,君主與(yu) 國家尊嚴(yan) 也取決(jue) 於(yu) 此。熙寧八年(1069),張方平批評役法不便,“臣聞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君君臣臣,而後國體(ti) 正,天下安。故‘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臣無有作福作威。臣而有作福作威,其害於(yu) 而家,凶於(yu) 而國’。蓋為(wei) 國之體(ti) 猶權衡,不可使有偏重之勢,必成傾(qing) 覆。曆代成敗,何不由此”,建議神宗尊重公論,防止權臣誤導,以保障國體(ti) 不偏[32]。國體(ti) 也即治體(ti) 有利於(yu) 朝廷尊嚴(yan) ,當時政治精英群對此相當自覺。元祐二年(1087),文彥博議遣劉奉世使夏國,禦史張舜民論其不當遣,被降通判虢州。右諫議大夫梁燾抗議,“朝廷命令之出,閑有失當,初則有舍人繳納,中則有給事封駁,至成命已行,公論不以為(wei) 然,諫官、禦史乃論之。今給事不舉(ju) 封駁之職,乃曰‘自有台諫’,如此,焉用給事乎?”,並會(hui) 同禦史與(yu) 宰執辨論。同知樞密院事範純仁曰:“台諫出入,乃是朝廷常事。”梁燾反駁道:“樞密之言失矣!先文正與(yu) 樞密皆曆言路,必熟國體(ti) 。文正以正直聞天下,不謂樞密以朝廷罷直臣為(wei) 常事,此言非公所宜出,固非燾所願聞也。”門下侍郎韓維曰:“且重惜國體(ti) 。”燾曰:“台諫論不當因大臣罷天子耳目之官,正謂重惜國體(ti) 。使紀綱正而朝廷尊者,禦史之任也。今斥去台諫正論之臣,以紊紀綱,曰‘重惜國體(ti) ’,非所喻也。方兩(liang) 宮臨(lin) 禦,大臣尤宜避權勢、尊主威。”[33]朝廷尊嚴(yan) 係於(yu) 台諫維護的紀綱,不亂(luan) 公法方能重惜國體(ti) ,此處又有遏製文彥博權勢過張的意圖。當時敕諭雲(yun) "事當權其輕重,故不惜一新進禦史,以慰老臣",梁燾對此駁論:“"若論年齡爵祿,則老臣為(wei) 重;若論法度綱紀,則老臣為(wei) 輕。禦史者,天子之法官也,不可以大臣鞅鞅而斥去。願還舜民,以正國體(ti) 。”[34]台諫是天子法官,是公法意誌的體(ti) 現者維護者,紀綱法度重於(yu) 元老忠臣,這是治體(ti) 大義(yi) 。

 

同樣是元祐二年,蘇軾在館職策題中引入對於(yu) 祖宗治體(ti) 的討論,竟險些導致災獄之禍。蘇軾為(wei) 防止時政矯枉過正,擬定學士院館職策題,“欲法仁祖之忠厚,則患百官有司不舉(ju) 其職,而或至於(yu) 偷;欲法神考之勵精,則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於(yu) 刻。”[35]“是日乙亥,三省進呈傅堯俞、王岩叟論蘇軾劄子,執政有欲降旨明言軾非者,太皇太後不聽,因曰:‘軾與(yu) 堯俞、岩叟、光庭皆逐。’執政爭(zheng) 以為(wei) 不可。丙子,詔:‘蘇軾所撰策題,本無譏諷祖宗之意,又緣自來官司試人,亦無將祖宗治體(ti) 評議者,蓋學士院失於(yu) 檢會(hui) 。劄子與(yu) 學士院共知,令蘇軾、傅堯俞、王岩叟、朱光庭各疾速依舊供職。’蓋從(cong) 右仆射呂公著之議也。”[36]統治精英“極論治體(ti) ”本是常事,這裏說政府考試傳(chuan) 統並無評議祖宗治體(ti) 者,在當時日益激烈的黨(dang) 爭(zheng) 中自然會(hui) 裹挾入難測的政治風險,但也說明政治精英群在国际1946伟德中對治體(ti) 的思考已是十分活躍。

 

北宋政治傳(chuan) 統對於(yu) 我們(men) 理解近世治體(ti) 論的成型至為(wei) 重要,此後南宋的政學發展並未超越此一規模[37]。而後繼之元明清雖在政治上各有特點,治體(ti) 論的發展仍是在宋學奠立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轉換。近世後期在共治參與(yu) 的政治性格上有倒退趨勢,相當程度上抑製了治體(ti) 論的現代提升與(yu) 突破[38]。

 

二、近世治體(ti) 論的雙軸時代:宋學的內(nei) 部競爭(zheng)

 

當我們(men) 聚焦於(yu) 国际1946伟德層麵的治體(ti) 論,應該明了其政治意義(yi) 上的實踐前提,這也是理解宋學興(xing) 起應具備的自覺。自仁宗晚期到神宗期,也即公元十一世紀中晚期,宋學在国际1946伟德上出現了一個(ge) 高潮(即前文所謂“雙軸時代”的第一期),與(yu) 日益高漲的變法運動互為(wei) 表裏。但是,不能忽視政治變革運動與(yu) 此前立國、保守政治的有機聯係,也不能無視宋學高潮與(yu) 立國保守政治的內(nei) 在邏輯。北宋儒家各流派中的司馬光、王安石、二程兄弟、蘇軾兄弟,其治體(ti) 論表現出兩(liang) 個(ge) 特點:一個(ge) 是保守基礎上的損益與(yu) 大變法形成了兩(liang) 個(ge) 重要的治體(ti) 論政治取向,司馬光與(yu) 王安石分別代表之;一個(ge) 是性理之學的興(xing) 起顯示出治體(ti) 論在治道層麵有縱深突破,治體(ti) 與(yu) 道體(ti) 、心性體(ti) 用之間的關(guan) 聯得以充分討論,為(wei) 秩序建構提供了更為(wei) 精致和深刻的理論基礎。

 

對此,一方麵應識其內(nei) 在理路的同異,另一麵應看到思想得以展開的政治和文化前提,即上麵提到從(cong) 立國、保守政治到變革運動,儒家士大夫在這些前提下形成了何種共識與(yu) 歧見。比如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zheng) ,對於(yu) 非常相權下的變法決(jue) 策機構,反對者紛紛依據北宋立國以來形成的祖宗之法,在這個(ge) 保守意義(yi) 上捍衛治體(ti) ,或者依據台諫製約宰執這個(ge) 紀綱,或者依據公論這樣的治體(ti) 共識。而變法者則依據自己的治體(ti) 見解,提出辯護。在援引的經典資源上,雙方雖重點不同,不外乎五經、儒家諸子,而很重要的一個(ge) 時代因素就是宋代自身形成的一套治體(ti) 傳(chuan) 統,儒者據此提出了互有異同的闡釋,從(cong) 而形成了宋學的思想高潮。

 

學者注意到了這一宋學高潮的思想特質是所謂性理之學的興(xing) 起。如果以治體(ti) 論為(wei) 視角,可以說性理之學並非出於(yu) 純粹的對於(yu) 哲學理論的求知動力,毋寧是對於(yu) 治體(ti) 論中治道基礎的深入挖掘和開拓,試圖從(cong) 天人性命的道理高度對於(yu) 秩序和憲製建構提出係統闡釋,其間也包涵了對於(yu) 宋代立國和保守維新的理論反思。

 

學者已指出,王安石提出一套“由是而之焉”的政治哲學,“體(ti) 不欲迷一方,用不欲滯一體(ti) ”,強調推天道以明人道,重鑄政治憲綱[39]。荊公理解的天道之“是”,受道莊“自然”觀影響而帶有超越人事經驗的超驗內(nei) 涵,其政治表達很容易轉換為(wei) 由政治家認定一個(ge) 更高的價(jia) 值原則,超然傳(chuan) 統和現實之上做出政治決(jue) 斷,推動人間政治憲製的重構。政治家的高明心智精神成為(wei) 建構或變革現實法度的終極動力。而變法異議者們(men) 就治體(ti) 論的一般取向來說,其性命之理的闡發更側(ce) 重導向對於(yu) 傳(chuan) 統、尤其是宋代傳(chuan) 統經驗的內(nei) 在維係、辯護,所蘊涵的變革動能也是在傳(chuan) 統內(nei) 部邊際之上的調整革新。這與(yu) 創立新經義(yi) 、創製新教育、培育新士群、建立新機構並推行廣泛變革、進而相對社會(hui) 秩序強化國家能力的大變法模式的確形成了鮮明差異。

 

司馬光作為(wei) 變法異議派的首要人物,更注重經典憲義(yi) 與(yu) 曆史傳(chuan) 統的結合,致力於(yu) 闡發治體(ti) 論的傳(chuan) 統與(yu) 秩序維度,從(cong) 而成為(wei) 元祐道學的樞軸人物[40]。前述以《上體(ti) 要疏》為(wei) 代表的治體(ti) 論可以說體(ti) 現了北宋立國-保守傳(chuan) 統的典型心智。相應於(yu) 王荊公,司馬光在治道根源上也有精深思索。他重視《易》、揚雄《太玄經》與(yu) 《道德經》,以中和、自然為(wei) 道本,相較歐陽修等前輩提出了更為(wei) 周洽圓融的天人之論(“天人自然之理”《集注太玄經》卷六),並以其重視經史參證、篤行實踐(“樸儒”)而不同於(yu) 王安石新學、北宋道學譜係中的周、程等人[41]。

 

君臣各安其位、同體(ti) 同功這一紀綱法度,以中正中和為(wei) 精神,在司馬光的天人合一論中得到安頓。《溫公易說》解釋“明夷”卦上六之象,“其言失則何?國家之所以立者,法也。故為(wei) 工者,規矩繩墨不可去也;為(wei) 國者,禮樂(le) 法度不可失也。度差而機失,綱絕而網紊,紀散而絲(si) 亂(luan) ,法壞則國家從(cong) 之。嗚呼!為(wei) 人君者可不慎哉。魯有慶父之難,齊桓公使仲孫湫視之,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然則法之於(yu) 國,豈不重哉!”[42]《溫公易說》解釋“需”卦九五,“九五以中正而受尊位。天之所佑,人之所助也。然則福祿既充矣,而又何需焉?曰:中正者,所以待天下之治也。書(shu) 曰‘允執其中’,又曰‘以萬(wan) 民惟正之供’。夫中正者,足以盡天下之治也!舍乎中正,而能亨天之福祿者寡矣”。又如“中正,道之根柢也。聖人作禮樂(le) ,修刑政,立教化,垂典謨,凡所施為(wei) ,不啻萬(wan) 端,要在納民心於(yu) 中正而已”[43]。

 

有為(wei) 、無為(wei) 之解,常為(wei) 宋君臣討論治體(ti) 之目。在《道德真經論》中,司馬光解釋“無為(wei) ”顯示出儒家與(yu) 黃老雜糅的特質:如以“用智若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解釋“聖人處無為(wei) 之事”,以“善愛民者,任其自生,遂而勿傷(shang) 。善治國者,任物以能,不勞而成”解釋“愛民治國,能無為(wei) 乎?”(十章),以“禮至於(yu) 無體(ti) ,樂(le) 至於(yu) 無聲,刑至於(yu) 無刑,然後見道之用”解釋“有之以為(wei) 利,無之以為(wei) 用”(十一章),主張“我無為(wei) ,民自化。無以為(wei) 猶言無用有為(wei) 也”是“上德”,“因民所利而利之”是“上仁”,“其政悶悶,其民淳淳”是“責大體(ti) ”。從(cong) 儒家仁義(yi) 立論解釋老子的道和自然,“道者涵仁義(yi) 以為(wei) 體(ti) ,行之以誠,不形於(yu) 外。故道之行,則仁義(yi) 隱;道之廢,則仁義(yi) 彰”。“無”是自然之道、文明本體(ti) ,“大製不割”乃“因其自然”,“物靜則從(cong) 天命”,老子乃是矯枉糾偏、批評末流,“聖智、仁義(yi) 、巧利,皆古之善道也,由後世徒用之以為(wei) 文飾,而內(nei) 誠不足,故令三者皆著於(yu) 名而喪(sang) 其實”,“因道以立禮樂(le) 刑政”是治體(ti) 正途(五十二章)[44]。作於(yu) 元豐(feng) 八年(1085)正月的《無為(wei) 讚》,以儒家闡釋“無為(wei) ”,“治心以正,保躬以靜,進退有義(yi) ,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在天,夫複何為(wei) ?莫非自然”[45]。荊公好孟、莊,司馬光針對王安石盡變祖宗法、改變傳(chuan) 統,依據老子的“自然因循”論批評之[46]。可以說,司馬光對於(yu) 宋代治法成憲的辯護,在秩序原理層麵提供了糅合儒道精義(yi) 的治道論證。這對於(yu) 後起之治體(ti) 論影響深遠,還有待充分發掘。

 

變法異議派中的蜀學和洛學經由對於(yu) 北宋政治的深刻反思,在治體(ti) 論之治道理論各自開掘出了豐(feng) 富的思想資源。二程兄弟發明天理奧義(yi) ,提出“體(ti) 用一源,顯微無間”、“理一分殊”,高揚王道的天理經世精神,貶黜霸道法術,將政治秩序的關(guan) 鍵置於(yu) 人心道德秩序的整頓革新。而蘇軾等人更注重由事物器用之時變理勢把握大道流行,強調人情性之自然自由的根本重要性,對於(yu) 政治力量之異己強製性格抱持警惕態度,對經由思想意識之抽象化來凝聚政治革新共識顯示出懷疑。二者在治體(ti) 的深層理論歸趨上呈現出一種相反相成的張力態勢[47]。對於(yu) 天理,二程強調道德教化的秩序建構力,而蘇氏兄弟重視人情人性自然不容已,更注重秩序心智的低調、寬容。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二者在治體(ti) 實踐層麵,就尊重和維護北宋治體(ti) 傳(chuan) 統來說,共識甚為(wei) 可觀。如對於(yu) 公論政治、台諫紀綱、經筵和宰相製度、祖宗成憲故事、社會(hui) 風俗民情,二家都持有變法異議派共通的積極態度,分享在尊重傳(chuan) 統前提下進行有限變革的政治取向。這一點,與(yu) 司馬光也相通。


北宋晚期的唐庚頗受蘇軾影響,其《名治論》為(wei) 時人稱道。唐氏認為(wei) 一代有一代之治,治理良善的奧妙雖難言盡,卻不妨對政事特質加以治體(ti) 論維度的概括(“名治”),如三代忠質文、親(qin) 親(qin) 尊尊等。宋代為(wei) 政日久,唐庚強調需要對其政治傳(chuan) 統加以確認,即探討“國朝規模處置,所以成就天下之勢者”。他認為(wei) 相對於(yu) 周代任人,宋代可謂任法,而任人與(yu) 任法孰優(you) 孰劣,判準在於(yu) “治不必同,要之適時”[48]。人有情而法無心,情之所在,恩怨以之,法無心則人以法為(wei) 公平。任法模式以法為(wei) 本,行之以人。法無全是全非,任法效果相對可控,無甚利也無甚害。而任人之世,既能大治也易大亂(luan) 。根據治理績效,唐氏認為(wei) 宋代任法能適應當世,值得肯定。在宋人常引以對照的三代之法、漢唐之法與(yu) 本朝祖宗之法中,唐氏可謂代表了一種相對主義(yi) 的政治心智,認可三代典範價(jia) 值,但反對一味複古移植,對本朝治體(ti) 高度肯定。

 

這種對於(yu) 政治發展予以命名的意識,指向治體(ti) 論層麵的總結。再如南宋初年張南軒、陸九淵等人的講友員興(xing) 宗,認為(wei) 堯舜三代之道在政治上其實得忠質文之體(ti) ,舜綜合三者,因此樹立了至治之體(ti) 。三代之後,大道分解,為(wei) 政者孜孜立體(ti) ,政曉然出,天下顯然名,但不能為(wei) 天下萬(wan) 世之公深思遠慮。其治體(ti) 每每為(wei) 一時慮,長短易見。政體(ti) 可名,風尚可導,然而員氏認為(wei) 可名並非最高境界,舜之治垂拱無為(wei) ,包含忠質文卻不必以之命名。宋接千載統紀,默具忠質文之意,這方麵應該效仿舜的無為(wei) 之治。員興(xing) 宗當兩(liang) 宋之際,主張整合荊公新學、洛學與(yu) 蜀學的精華,將各自擅長的名數、性理與(yu) 經濟熔為(wei) 一爐。他批評賈誼不能把握治體(ti) ,特別強調體(ti) 勢,綜合考慮朝廷體(ti) 與(yu) 天下勢[49]。體(ti) 有寬猛,勢有興(xing) 弱。賈誼知道天下勢,卻不明朝廷體(ti) ,輕視了軍(jun) 國老成人,因此難以致用。

 

經過北宋大變法的洗禮,治體(ti) 論思考在治道和治法層麵得到了極大拓展和深化,尤其是治道層麵的天人性命之理有空前發展。這一點除了以往論者指出的應對佛教義(yi) 理挑戰的因素,經世理念下秩序構建的中心關(guan) 懷不應忽視[50]。

 

三、從(cong) 雙軸時代到明清以降:近世治體(ti) 論的模式衍變

 

在雙軸時代第二期,理學與(yu) 事功學形成了近世治體(ti) 論的兩(liang) 個(ge) 模式。透過朱子、呂東(dong) 萊合編的《近思錄》可以看到理學治體(ti) 論的代表形態,“治國平天下之道(治體(ti) )”、“製度(治法)”、“君子處事之方(政事)”這先後三卷的編次顯示出治道、治法、政事的區隔意識[51]。相比“政事”的實踐應用性,前二者更強調秩序的客觀架構性質。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治體(ti) 被鉚釘於(yu) 治道層麵,以與(yu) 作為(wei) 製度的治法相區分,凸顯出理學治體(ti) 意識的抽象化趨向[52]。這在全書(shu) 編排次第上有清晰表現,即以道體(ti) 為(wei) 首卷,為(wei) 學、致知、存養(yang) 、克己緊隨其後,治道和治法等外王內(nei) 容又其次。內(nei) 聖為(wei) 外王之本,道體(ti) 又是大本源,無極太極、未發已發、理一分殊等宇宙論、本體(ti) 論意義(yi) 上的天理是社會(hui) 政治秩序的基礎,道體(ti) 與(yu) 治體(ti) 本末不能紊亂(luan) 。

 

道體(ti) 觀念推進了理學治體(ti) 論的抽象化與(yu) 心性化。宋學興(xing) 起時期胡瑗的“明體(ti) 達用”論將“體(ti) ”泊定於(yu) 仁義(yi) 禮樂(le) ,而理學家將“體(ti) ”深入安頓於(yu) “誠心”無妄這一連通道體(ti) 的道德修身上。以此為(wei) 前提,“修複治道,正紀綱,明法度”(卷八第十條)、“立誌、責任、求賢”(卷八第三條),二者共同構成治道,也即理學家眼中的治體(ti) [53]。由於(yu) 理學家對於(yu) 道體(ti) 、心性本體(ti) 的不斷強調,治道層麵的治體(ti) 論遂有精神心性與(yu) 紀綱法度析分兩(liang) 段的潛趨,將紀綱法度視為(wei) 精神心性的外化形式[54]。程伊川指出,“治道亦有從(cong) 本而言,亦有從(cong) 事而言。從(cong) 本而言,惟從(cong) 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從(cong) 事而言,不救則已,若須救之,必須變。大變則大益,小變則小益”[55]。並認為(wei) 學者“談經論道則有之,少有及治體(ti) 者”[56]。朱子論治體(ti) 偏重倫(lun) 理維度,“論學便要明理,論治便須識體(ti) 。這‘體(ti) ’字,隻事理合當做處。凡事皆有個(ge) 體(ti) ,皆有個(ge) 當然處。問:‘是體(ti) 段之‘體(ti) '否?’曰:‘也是如此。’又問:‘如為(wei) 朝廷有朝廷之體(ti) ,為(wei) 一國有一國之體(ti) ,為(wei) 州縣有州縣之體(ti) 否?’曰:‘然。是個(ge) 大體(ti) 有格局當做處’”。其政論雖不輕視製度政事,然以格正君心為(wei) 根本,“正心術以立紀綱”(《上孝宗封事》),精神心術是紀綱法度的總會(hui) 歸處,思想趨向將二者作本末論。他認為(wei) 王通論治體(ti) 處極高,然本領欠缺,不理會(hui) “正心誠意”[57]。

 

道體(ti) 意識提升下的治體(ti) 論,衍生出道統與(yu) 治統區隔之觀念。張灝先生曾以心靈秩序、二元權威來透顯這一思想進展,天理觀的超越意識經由心性主體(ti) 轉化為(wei) 政治權威以外的道統權威,其間蘊涵了批判與(yu) 抗議精神。另一麵,如張載所論述,二者之間在理學家意識中又不能斷為(wei) 兩(liang) 橛,而須相互維係平衡[58]。

 

這一發展也導致理學家治體(ti) 論中的曆史-政治意識趨於(yu) 某種激化,即將道與(yu) 法相分離,對應於(yu) 政治曆史的不同階段。如程顥認為(wei) “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後世隻是以法把持天下”[59]。三代治道流行,後世無道而倚法。治體(ti) 論呈現內(nei) 在分裂,形成曆史-政治意識的某種二元論模式。這在朱子與(yu) 陳亮關(guan) 於(yu) 王霸之道的著名論辯中就有精彩展示。

 

關(guan) 於(yu) 紀綱法度這一治法主幹,應該注意到,一方麵,理學家身處宋代政治傳(chuan) 統,內(nei) 在分享了自北宋以來的保守與(yu) 維新精神,基於(yu) 祖宗之法提出了理論反思與(yu) 升華,形成積極的政治建議。這在二程政論中可見,程頤總結“天下治亂(luan) 係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精彩概括了宋代紀綱。在朱子的公共理念、公論觀念中也有集中體(ti) 現。[60] 另一麵,理學家表現出比較強烈的三代複古取向,有是古非今之精神情結,“治天下不由井地,終無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井田卒歸於(yu) 封建乃定”[61]。理學家每每比對三代之法、漢唐之法與(yu) 本朝祖宗之法,在立誌取向上不斷強調三代之法的高級法位階,在實踐論述中則善於(yu) 取法漢唐與(yu) 祖宗故事,灌注以三代法意,提出具有操作性的政見。而在國家體(ti) 製建設陷入遲頓之際,則致力於(yu) 社會(hui) 創製,透過宗族、社倉(cang) 、書(shu) 院等開辟出近世社會(hui) 秩序的更新之道。治體(ti) 論之禮樂(le) 層麵對於(yu) 官僚行政體(ti) 製的涵化也由此得以落實[62]。

 

南宋浙東(dong) 學派在理學治體(ti) 論之外,代表了另一個(ge) 理路,體(ti) 現出不同的學術旨趣和思維特征。蕭公權先生曾將其功利思想視為(wei) 宋代政治思想之重心,其實從(cong) 治體(ti) 論視角把握這一理路的精髓更為(wei) 準確,也能窺見他們(men) 對於(yu) 北宋儒學各家的某種綜合融匯,較之理學家尤能反映近世政學的經世精神[63]。

 

南宋浙東(dong) 學術包括永嘉與(yu) 永康兩(liang) 脈,前者主要由薛季宣發端,陳傅良繼之,葉適總其成,後者以呂祖謙、陳亮和唐仲友為(wei) 重鎮,其中呂祖謙、陳亮、葉適的治體(ti) 論特別值得重視。

 

浙東(dong) 諸儒對於(yu) 道法、道器關(guan) 係的思考使得他們(men) 的治體(ti) 論相比理學家更注重法度紀綱、事物經綸的實踐中心性。薛季宣與(yu) 陳亮通信特別對心與(yu) 物各為(wei) 兩(liang) 邊的體(ti) 用之分表示懷疑,認為(wei) 無助於(yu) 秩序思考。他強調道揆與(yu) 法守不能分為(wei) 兩(liang) 橛,否則會(hui) 淪為(wei) 佛老空無。其研究特別致意於(yu) 紀綱法度為(wei) 中心的經製之學,以之為(wei) 儒者事功的前提。弟子陳傅良不僅(jin) 繼承乃師的博古精神,更側(ce) 重通今學問,在道法關(guan) 係上批評程頤等理學家割裂二者進行曆史評價(jia) 的做法,指出道法在政治秩序中不分,三代與(yu) 漢唐後世的政治於(yu) 道法境界有水平差異,但並非前者道治、後者法持[64]。葉適進一步於(yu) 治勢論中揭明客觀秩序權威的中心性,在中庸-皇極-大學組成的道、政、學關(guan) 係中強調公共經世政治的核心地位,並深入論述紀綱與(yu) 法度之同異。他特別注重儒家原始精神中道與(yu) 物的緊密聯係,對於(yu) 理學家重心輕物、厚己薄彼的思維趨向深表不滿,以此為(wei) 高調浪漫主義(yi) 的淵藪,遮蔽了儒家經世建極的健全心智[65]。

 

另一脈中,呂祖謙揭示出了治體(ti) 關(guan) 切對於(yu) 儒學論政的巨大價(jia) 值,在其經史研究、時政議論中“治體(ti) ”成為(wei) 十分活躍的思想範疇[66]。“一代必有所尚,以定一代之治體(ti) ”,一代之“尚”體(ti) 現在倫(lun) 理規範、體(ti) 製法度與(yu) 社會(hui) 風俗,比如周之惇厚明功、秦之暴虐、漢之寬大[67]。如論“湯尚寬”時指出“後世不知治體(ti) 。自古人君立一代規模,未有不出於(yu) 寬。其間有若整治嚴(yan) 肅者,亦寬之用耳”,寬大以治是立國長久的基本精神。[68]論宋代治體(ti) ,則指出寬大忠厚、禮遜節義(yi) 是其長處,武績幹略為(wei) 其短[69]。“大抵為(wei) 國,當識其大體(ti) 。總統一代謂之政,隨時維持謂之事”[70]。呂氏將紀綱體(ti) 統之建立視為(wei) “先立其大者”,在秩序建構中重於(yu) 個(ge) 人修身。在道論中,重視事物、法守、情性利益對於(yu) 道的重要性,這是東(dong) 萊與(yu) 唐仲友等浙東(dong) 諸儒的共識。在陳亮思想中,法度被置於(yu) 儒家思考的中心,它是人極得以確立的關(guan) 鍵,“人道立而天下不可以無法矣”,“夫法度不正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則仁義(yi) 禮樂(le) 無所措,仁義(yi) 禮樂(le) 無所措則聖人之用息矣”[71]。陳亮係統闡析了法的曆史演進與(yu) 價(jia) 值功能,指出人心多私而以法為(wei) 公,法度承載著秩序公道的價(jia) 值,其演進特征為(wei) “至公而時行”。儒者不應輕視法的經世價(jia) 值,應將其置於(yu) 曆史和政治實踐中嚴(yan) 正對待[72]。

 

浙東(dong) 學派對於(yu) 道法關(guan) 係的均衡處理,避免了治體(ti) 論中治道維度的心性化、抽象化,將紀綱法度視為(wei) 秩序之道的本位表達,為(wei) 近世治體(ti) 論對於(yu) 憲章典製的探索開辟了後續空間。

 

在秩序憲製的中心視角下,浙東(dong) 儒者將道理解為(wei) 連續不斷的政教實踐,在不同曆史時期形成了精神各異的傳(chuan) 統,而對理學家突顯道之斷裂跌宕的道統觀持異議。這也使得二者的曆史觀與(yu) 政治傳(chuan) 統論在氣質上相映成趣。薛季宣在三代周禮與(yu) 漢唐之法中尋求紀綱法度的一貫之理,陳傅良反對將三代與(yu) 後世視作道與(yu) 法單獨流行的政治世界,在陳亮與(yu) 朱子關(guan) 於(yu) 王霸古今的著名論辯中二者差異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闡發。呂祖謙在經史研究中同樣體(ti) 現出類似觀點。因此他們(men) 對於(yu) 王道霸道的理想不讚同過於(yu) 彰顯對立分裂,而注重體(ti) 製政德在古今之間的不同表現,避免用過於(yu) 強烈的道德價(jia) 值評判論定古今之變。換言之,在三代之法、漢唐之法與(yu) 本朝祖宗之法這三階法度論中,浙東(dong) 摒棄了理學進路的二元對立論,而以憲製演進為(wei) 中心審視其演變得失。

 

這方麵,葉適講求統紀之學,以共建皇極作為(wei) 傳(chuan) 統儒家道學的綱領,落實在政治傳(chuan) 統研究中探尋國本即立國之意,揭明周漢唐宋為(wei) 國之規模治體(ti) ,以對祖宗立國之意的處理為(wei) 政治命運的導線[73]。呂祖謙對於(yu) 《尚書(shu) 》、曆代製度本末和宋代治體(ti) 的探究,陳亮對於(yu) 法度演進、漢代七製、宋代執要、正體(ti) 之道的論述,都代表了對於(yu) 政治傳(chuan) 統的精深闡釋,尤其是對於(yu) 宋代立國和保守政治的發明,更是體(ti) 現出深刻的政治反省與(yu) 曆史反思意識[74]。他們(men) 溯源於(yu) 有宋國本,闡明根源性的立國精神,主張跳脫出慶曆之後變法運動塑形下的新儒學情懷,揭示秩序憲製之根本原理。同時,也對宋代政治傳(chuan) 統的得失提出平允見解,對於(yu) 其中君主任法專(zhuan) 製、儒者虛浮高蹈的弊病做出深切檢討[75]。

 

浙東(dong) 儒者對於(yu) 治體(ti) 論的經製關(guan) 切,也推動他們(men) 在治理類型論及其演進邏輯上超越前賢,揚棄漢唐以來習(xi) 於(yu) 寬猛、忠敬文、文質進行類型分析的政治思維,強調以人與(yu) 法的關(guan) 係作為(wei) 曆史-政治的中心解釋樞軸。任人、任法、人法並行,以法為(wei) 治等治理類型在陳亮、葉適等人的思想中得到深入辨析。這一辨析緊密圍繞著漢唐宋以來政治傳(chuan) 統的剖析,尤其對宋代任法、以法為(wei) 治的治理特征提出了鞭辟入裏的反思。

 

概言之,他們(men) 承認三代之後法度在秩序憲製建構中越來越重要,因此儒者不能空談德治,輕視紀綱成憲。但同時,他們(men) 指出,在宋代逐漸形成了易受君權操縱的任法之治。這種類型似乎趨向於(yu) 將一切政製事務法度化,交由一套自動運作的規則來處理問題,但背後是試圖攬權的君主與(yu) 缺乏責任擔當和德行動力的官僚體(ti) 係合成導致,造成治理水平的低下不振。

 

重視紀綱法度而批判任法之治,浙東(dong) 儒者的解決(jue) 之道指向在尊重現實政治規模的前提下充分激活治人要素,在人法關(guan) 係中實現動態均衡。這就引入了治體(ti) 論中的政德維度。我們(men) 觀察浙東(dong) 學派,不能隻關(guan) 注其製度論一麵。浙東(dong) 諸儒的政德觀念,首先表現為(wei) 以秩序憲製建構為(wei) 中心的積極政治取向,人們(men) 在取法天地之道的基礎上實踐政治建構的自由,被視為(wei) 人類積極德行的主要表達。陳亮的成人理想、薛季宣等人的豪傑典範、呂祖謙的實踐意識都在在印證這一點。

 

具體(ti) 地,政德落實為(wei) 政治精英的公共精神和政事能力,在秩序機理上表達為(wei) 對於(yu) 民眾(zhong) 基本生活自由的保障和尊重。葉適對於(yu) 共建皇極的強調、陳亮對於(yu) 士大夫英雄主義(yi) 的召喚,都是要推動共治政治,勇於(yu) 任事,養(yang) 成仁智精神。他們(men) 批評理學士人易於(yu) 好高騖遠、虛浮不實,重新注重立國奠基之初的士風,主張務實沉潛而穩健節製。對於(yu) 君主,他們(men) 批評其獨斷用私,應認清共治格局下禮賢下士、培養(yang) 積極敢為(wei) 的士風。可以說,浙東(dong) 儒者把北宋形成的公法國體(ti) 等政治心智提升到了理論總結的新高峰,是司馬光等人代表的保守治體(ti) 論之胤子[76]。


他們(men) 對於(yu) 政德的理解,顯示出一個(ge) 思維特質,就是緊密結合秩序機理的治體(ti) 意識加以剖解。這方麵,陳亮、葉適等人的巨大貢獻在於(yu) 從(cong) 社會(hui) 整體(ti) 秩序、民物存異共榮來解釋儒家的禮法傳(chuan) 統,緊密結合政治演變曆史來揭示憲製特征,進而把政德置於(yu) 其中加以界定。比如陳亮對於(yu) 漢代七製的精彩評論,“古之聖人,其圖回治體(ti) ,非不欲震之而使整齊也,然寧紓徐容與(yu) 以待其自化,而不敢強其必從(cong) ”[77],“炎漢初興(xing) ,猶有古人之遺意,所以創立規模,經畫治體(ti) 者,務在寬厚,斵琱破觚,與(yu) 斯民盱盱睢睢,而法令禮文之事皆不敢窮其情者,懼其有以震之也”[78]。經由一種社會(hui) 秩序的基礎說明,對於(yu) 政德中政治理性可能趨向的僭妄自用、嚴(yan) 苛急用,提出批評。葉適認為(wei) 王道理念在於(yu) “蓋調美之俗既成,民民物物並遊於(yu) 至和之中,我不害物,而物亦莫吾害者”[79]。人心特別是政治權力意誌往往求同排異,恰恰蘊含了對於(yu) 事物多樣性秩序的壓製威脅。政治權力應節製這種壓製求同的衝(chong) 動。他對於(yu) 富民作為(wei) 社會(hui) 治理中心的秩序性肯認、對於(yu) 劫富濟貧、複古井田的反駁、對於(yu) 工商群體(ti) 社會(hui) 政治參與(yu) 的鼓勵,體(ti) 現出對於(yu) 近世經濟社會(hui) 秩序變遷及其權勢影響的深刻把握[80]。水心特別從(cong) 社會(hui) 分工合作的角度,為(wei) 古典儒家的和諧智慧賦予了新的蘊涵。他把社會(hui) 經濟政治秩序之相維生發作為(wei) 禮治根本,以此確立國家法度政刑之邊界,是他超越先儒之處,也對於(yu) 政治秩序中的法家潛流進行了新的反省和批判。再如陳亮對於(yu) 正體(ti) 執要之道的梳理,君體(ti) 仁、臣體(ti) 忠,就是內(nei) 在於(yu) 宋代政治權力結構中進行解釋,而非德性倫(lun) 理主義(yi) 的說教[81]。

 

經製事功之學與(yu) 理學共同構成了近世治體(ti) 論的兩(liang) 個(ge) 基本模式。二者之間一方麵分享著不同程度的共識,如天理觀的超越認知,德行與(yu) 治法之間的緊密關(guan) 聯,對於(yu) 宋代祖宗之法的維係,一方麵也顯示出差異較著的政治心智。理學治體(ti) 論在治道層麵深究性體(ti) 本源,促進了治體(ti) 意識的高度抽象化,強調修身德行對於(yu) 紀綱法度的本根價(jia) 值。其道統論蘊涵了較強的批判抗議意識,有利於(yu) 治道原理層麵的係統反思,而心性化的治道取向不免有輕視製度政事的隱憂;浙東(dong) 開辟的治體(ti) 論以紀綱法度為(wei) 中心,強調道法之辯證均衡,“欲約一代治體(ti) 歸之於(yu) 道”,重視政治傳(chuan) 統、秩序機理和憲製的係統解釋,並在此前提下落實對政德的理解[82]。對於(yu) 理學治體(ti) 論隱含的過度抽象化、道德浪漫主義(yi) 、曆史二元論,經製事功一脈予以懷疑與(yu) 批評[83]。

 

近世以來的治體(ti) 論說,顯示出這兩(liang) 個(ge) 治體(ti) 論模式的消長、滲透和糅合。如宋理宗淳祐時期呂中的《皇宋大事記講義(yi) 》,就體(ti) 現出二者的初步糅合。呂中在書(shu) 序中係統地提出了治體(ti) 論、製度論和國勢論,強調治體(ti) 乃是仁義(yi) 精神與(yu) 紀綱法度的綜合體(ti) ,“仁意之與(yu) 紀綱二者並行而不相離,則不待立寬嚴(yan) 之的而治體(ti) 固已定矣”,宋代立國規模“厚仁意於(yu) 紀綱整飭之中,振紀綱於(yu) 仁意流行之際,本相為(wei) 而不相病也”[84]。此書(shu) 按有宋曆史隨朝分類,子目介紹大事,明其事體(ti) ,加以評議。呂中被視為(wei) 葉適學脈的傳(chuan) 人,其治體(ti) 論確是浙東(dong) 一脈的集成和發揚,高度凸顯了紀綱法度對於(yu) 治體(ti) 的重要意義(yi) ,並將其充分貫徹到宋的當代史研究中去。受時代影響,他也尊崇理學的道學統緒,在子目中立有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之學等題,特別標舉(ju) 道學的精神譜係意義(yi) [85]。另一麵,如同期理學名臣真德秀、魏了翁等,也有將理學與(yu) 事功學綰合一體(ti) 的趨勢,如魏了翁強調道寓法中,有法即有道,世俗所謂法即刑法並不能概括儒家關(guan) 於(yu) 法度的大義(yi) [86]。

 

理學與(yu) 事功學代表了近世治體(ti) 論中處理治道與(yu) 治法之間關(guan) 係的兩(liang) 個(ge) 模式,其核心在於(yu) 對道的心與(yu) 物兩(liang) 麵分別側(ce) 重闡發,可分別稱為(wei) 以心性為(wei) 本位與(yu) 以事理為(wei) 中心的治體(ti) 論思維,而非此重治道、彼重治法。隨著理學在明清時期逐漸成為(wei) 思想界的主導,陽明學在內(nei) 聖方麵雖有推進,治體(ti) 思維仍然是理學模式的進一步精致化,朱子學的複興(xing) 在思維規模上也未有大突破[87]。注重經世的理學思想則不同程度地顯示出兩(liang) 個(ge) 模式滲透融匯的趨勢,往往在理學治道論基礎上吸取事功學對於(yu) 治法的深入思考,如郝經、蘇天爵、王禕、方孝孺、丘浚、呂坤等屢有治體(ti) 論述。當然,思想上最具影響的還屬明清之際的黃宗羲、王夫之等人。

 

概言之,黃宗羲源自陽明學,修正王學末流之弊,內(nei) 聖麵強調良知本體(ti) 與(yu) 工夫的均衡,並以之為(wei) 經世根基,強調良知與(yu) 治平一貫。在治法思考上,充分吸收了浙東(dong) 學統與(yu) 理學意識,對於(yu) 傳(chuan) 統政治中的君主、宰相、學校、法度進行了係統性的根本反思。其注重紀綱法度的傳(chuan) 統演變承繼了浙東(dong) 精神,而嚴(yan) 判三代-後世的公私之辨則進一步發揚了理學的治道思維,因此將傳(chuan) 統治體(ti) 論提升到了新的高峰,可謂將兩(liang) 個(ge) 治體(ti) 論理路融匯的典範。同期,王夫之在理學係統內(nei) 對於(yu) 道體(ti) 和治道的反思與(yu) 南宋浙東(dong) 儒家頗為(wei) 同調,主張道物相交為(wei) 體(ti) 而強調氣、物、器的重要性,揭明人道之公天下的大宗旨,反思理學道統論的偏狹。在治法論上,與(yu) 葉適和陳亮反對以經為(wei) 治、申韓任法相似,主張一代有一代之製度規模,禮體(ti) 政用,禮以統治。其《宋論》強調宋代立國之本、保守紀綱,這一點也與(yu) 葉、陳等人遙相呼應。在治法理想模式上,黃宗羲注重君主、宰相與(yu) 學校的紀綱大體(ti) ,王夫之重視君主、宰相與(yu) 台諫環扣為(wei) 治,這都是積極吸取近世政治經驗和教訓的精華之論[88]。

 

治體(ti) 論在中國傳(chuan) 統中最晚進的集中呈現,當屬魏源等編纂的《皇清經世文編》[89]。這部網羅了有清晚造之前經世宏論的文獻,在體(ti) 例上以學術、治體(ti) 為(wei) 首端,下按六部分工予以政事編排,尤能反映傳(chuan) 統政學相維的特質。治體(ti) 部分共八卷,分原治、政本、治法、用人和臣職。這樣的治體(ti) 理解,綜合了近世以來的治道、治法與(yu) 治人三要素。其收錄大儒名臣眾(zhong) 多,在思想構成上,一方麵理學治體(ti) 論仍為(wei) 主導,另一麵,事功學治體(ti) 論則有一定程度的回響浮現。如陸世儀(yi) 《思辨錄論學》於(yu) 治體(ti) 持典型的大學模式觀,在禮樂(le) 法度方麵肯定儒者議禮的價(jia) 值,強調一代政治有一代製作規模,應注重曆代經製國體(ti) 的研究,批評朱子論禮泥古[90]。南宋真德秀《大學衍義(yi) 》及明代丘濬《大學衍義(yi) 補》這些理學治體(ti) 論的典範之作,受到不斷重視,強調君主心法優(you) 先,是治體(ti) 根本[91]。陸隴其的《治法論》指出“中”是治道精髓,要在政治的寬、嚴(yan) 、煩、簡之間實現最佳均衡,漢、唐、宋在這個(ge) 意義(yi) 上都體(ti) 現出三代精神。至於(yu) 治本,陸隴其仍指向君心修持[92]。

 

另一麵,馬世俊《殿試對策》強調紀綱法度是天下治本[93]。朱仕琇的《原法》提煉出意與(yu) 法作為(wei) 治體(ti) 的兩(liang) 麵,與(yu) 前述呂中論仁意和紀綱頗為(wei) 呼應。“善製法者以意,不善製法者以威”,理想政治應意立法舉(ju) [94]。朱維城《養(yang) 民論》的治勢概念,認為(wei) 道法出於(yu) 其中,這與(yu) 葉適論治勢隔代相應[95]。然而,總體(ti) 上,南宋浙東(dong) 一路代表的治體(ti) 論模式大為(wei) 萎縮。如汪縉批評王通、陳亮,純用理學視角,認為(wei) 滯留事物,不明心性精微[96]。潘耒《日知錄序》雲(yun) “自宋迄元,人尚實學,若鄭漁仲、王伯厚、魏鶴山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極古今,通達治體(ti) ,曷嚐有空疏無本之學哉!”[97]明體(ti) 適用的通儒之學,已漸指向理學之實學、崇漢之樸學,本為(wei) 治體(ti) 論大枝的浙東(dong) 事功學反倒隱沒不彰,要待晚清以降的世變挑戰方才再度激活[98]。

 

依上所述,治體(ti) 論體(ti) 現出中國政學傳(chuan) 統對於(yu) 治道、治法和治人等要素及其關(guan) 聯的豐(feng) 富思考,構成了重理與(yu) 推進政治自我理解的重要基礎。限於(yu) 篇幅,本文僅(jin) 勾勒出這一思想範疇的曆史演進脈絡,未能就其間的人物和主題做充分剖析。而據此傳(chuan) 統思維資源,與(yu) 現代中國的諸種相關(guan) 論說參照比較,促進現代政治解釋和規範的反思性成熟,尚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本文係筆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治道傳(chuan) 統中的公共理念及其現代轉換研究”(項目編號:15BZZ016)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ChangHao, The Intellectual Heritage of the Confucian Ideal of Ching-shih, in Tu Wei-ming ed. ConfucianTraditions in East Asian Modern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72-91;中文版本見張灝著,蘇鵬輝譯:《儒家經世理念的思想傳(chuan) 統》,《政治思想史》,2013年第3期。

[2] 傳(chuan) 統文獻中此類概念的意涵,如政體(ti) ,並不同於(yu) 現代中文語境中的同名詞,這一點需要指出。

[3] “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ju) ,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yu) 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語出《莊子·天道》。

[4] “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yu) 秦治亂(luan) 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ti) ,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引文皆出自班固:《漢書(shu) 》卷四十八,賈誼傳(chuan) 第十八。治體(ti) 問題,經由賈誼得一顯豁,後世也多有探討誼之治體(ti) 論。如司馬光《傳(chuan) 家集》(台灣世界書(shu) 局,1985,摛藻堂四庫全書(shu) 薈要本,集部第28冊(ce) )卷六十五、員興(xing) 宗《九華集》(台灣商務印書(shu) 館,1986,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58冊(ce) )卷十批評賈誼不識朝廷體(ti) 、有法家色彩等等。

[5] 《漢書(shu) 》卷四十九,袁盎晁錯傳(chuan) 第十九。

[6] 郝經:《郝氏續後漢書(shu) 》(台灣商務印書(shu) 館,1986,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385冊(ce) )卷六十六。

[7] 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上海:商務印書(shu) 館,1929,卷十四“詮言訓”,第3頁。

[8] 參見王通《中說》“王道”、“周公”、“禮樂(le) ”諸篇與(yu) 《貞觀政要》“君道”、“政體(ti) ”、“求諫”等各卷。

[9] 如南宋王十朋《廷試對策卷》言:“臣聞有家法、有天下法。人臣以家法為(wei) 一家之法、人君以家法為(wei) 天下之法。…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於(yu) 列聖、守我宋之家法者也。先正大臣、若範質、趙普之徒,相與(yu) 造我宋之家法者也。在真宗時有若李沆、王旦、寇準,在仁宗時有若王曾、李迪、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之徒、相與(yu) 守我宋之家法者也。”《梅溪集》(台灣世界書(shu) 局,1988,景印摛藻堂四庫全書(shu) 薈要,集部,第48冊(ce) ),第4頁。

[10] 參見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6年,第三至五章。

[11] 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卷三,第27頁。

[12]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shu) 局,2004,第2冊(ce) ,卷四十三,第918頁。

[13] 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三,第24、32頁。

[14]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8冊(ce) ,卷一八四,第4459頁。

[15]《續資治通鑒長編》,第6冊(ce) ,卷一五一,第3673頁。

[16]  司馬光:《傳(chuan) 家集》,台灣世界書(shu) 局,1985,摛藻堂四庫全書(shu) 薈要本,集部第28冊(ce) 。二十五卷,第268頁。

 

[17]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7冊(ce) ,卷一七一,第4116頁。

[18] 司馬光:《傳(chuan) 家集》四十二卷,第412頁。

[19] 陸佃:《陶山集》,台北:台灣商務印書(shu) 館,198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1117冊(ce) ,卷四,第89頁。

[20]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7冊(ce) ,卷182,第4401頁。

[21]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8冊(ce) ,卷193,第4678頁。

[22]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shu) 局,1959。卷五十六《陳丞相世家》,第2061-2062頁。

[23] 司馬光《應詔論體(ti) 要》,收於(yu) 呂祖謙:《皇朝文鑒》,《呂祖謙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十二冊(ce) ,卷四十九,第955-962頁。

[24] 蘇軾《擬進士對禦試策》,見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shu) 局,1986年)卷九;呂公著《上神宗乞罷製置三司條例司》、韓琦《上神宗論條例司畫一申明青苗事》,見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卷110、112,轉引自虞雲(yun) 國:《王安石的非常相權與(yu) 其後的異變》,《商丘師範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第41-9頁。

[25]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2冊(ce) ,卷288,第7050­—7051頁。

[26]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5冊(ce) ,卷371,第8970_8971頁。

[27]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71,第8971、8972頁。

[28]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71,第8995、8996頁。

[29]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71,第8997頁

[30]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5冊(ce) ,卷373,第9025-6頁。

[31] 任鋒:《“以法為(wei) 治”與(yu) 近世儒家的治道傳(chuan) 統》,《文史哲》,2017年第4期。

[32]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1冊(ce) ,卷269,第6612頁。

[33]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6冊(ce) ,卷401,9761—9762。

[34] 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7。第31冊(ce) ,卷三百四十二,列傳(chuan) 一百一之梁燾,第10889頁。

[35] 《續資治通鑒長編》,第16冊(ce) ,卷393,第9564 頁

[36] 同上,第9571頁。

[37] 陳峰等:《宋代治國理念及其實踐研究》,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二章第六節,第83頁。

[38] 餘(yu) 英時先生曾以“覺民行道”概括明代重要儒者的經世主趨,宋儒誌向尚在“得君行道”。餘(yu) 英時:《明代理學與(yu) 政治文化發微》,收於(yu) 《宋明理學與(yu) 政治文化》,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明代治體(ti) 論的代表,如張居正認為(wei) 本朝立國規模威德並施,綱目兼舉(ju) ,超越三代漢唐。他特別批評宋代宰相卑主立名,違道幹譽,末季腐儒,搖亂(luan) 國是,認為(wei) 明代治體(ti) 克服了寬縱之病。見張居正:《新刻張太嶽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與(yu) 李太仆漸庵論治體(ti) 》,《續修四庫全書(shu) 》別集類,第1346冊(ce) ,第153頁。

[39] 盧國龍:《宋儒微言:多元政治哲學的批判與(yu) 重建》,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二章《王安石“由是而之焉”的政治哲學》。

[40] “元祐道學之興(xing) 廢,係於(yu) 司馬文正之存亡。”李心傳(chuan) :《道命錄》,續修四庫全書(shu) :第517冊(ce) ,濟南:齊魯書(shu) 社,2003,第507頁。關(guan) 於(yu) 司馬光的政治思想,可參見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ti) 製與(yu) 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一章第二節《司馬光的政治主張》。

[41] 餘(yu) 敦康:《漢宋易學解讀》,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九章《司馬光的《溫公易說》》。

[42] 司馬光:《溫公易說》,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8冊(ce) ,台灣商務印書(shu) 館,卷三,第608頁。

[43] 司馬光:《溫公易說》,卷一,579頁;《投壺新格》,《傳(chuan) 家集》,卷七五,第680頁。

[44] 司馬光:《道德真經論》,《道藏》第12冊(ce) ,北京:文物出版社, 上海書(shu) 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第262—272頁。

[45] 司馬光:《無為(wei) 讚》,《傳(chuan) 家集》,卷七四,第676頁。

[46] 司馬光:《與(yu) 王介甫書(shu) 》,《傳(chuan) 家集》,卷六十,第535頁。

[47] 關(guan) 於(yu) 二程政治思想,參見任鋒:《“體(ti) 乾剛健”:二程政治思想的非常氣質》,《學術月刊》2015年第12期,第93-100頁;關(guan) 於(yu) 蘇軾政治哲學,參見盧國龍《宋儒微言》,第六章《蘇軾蘇轍“推闡理勢”的政治哲學》。

[48] 唐庚:《眉山文集》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第 1124冊(ce) ,第322—323頁。

[49] 員興(xing) 宗:《忠質文之治策》,《九華集》卷九,第66-7頁。

[50] 餘(yu) 英時:《朱熹的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研究》,生活·讀書(shu) ·新知三聯書(shu) 店,2004年。

[51] 朱熹、呂祖謙編,陳榮捷注:《近思錄詳注集評》,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

[52] 程頤提出“治身齊家以至平天下者,治之道也。建立治綱,分正百職,順天時以製事。至於(yu) 創製立度,盡天下之事者,治之法也。聖人治天下之道,唯此二端而已”,見《近思錄詳注集評》卷八第十五條,第226頁。張灝先生《儒家經世理念的思想傳(chuan) 統》據此論述宋明經世思想的治道、治法分層,抓住了理學家的代表性論述。但是,這一界定並不能概括近世治體(ti) 論的全貌精神,它隻代表了治體(ti) 論的理學模式。

[53] 《近思錄詳注集評》,第220、224頁。

[54] “明道先生曰:必有關(guan) 雎麟趾之意,然後可行周官之法度”,《近思錄詳注集評》第八卷第二十一條,第229頁。

[55] 同上,第228頁。

[56] “正心以正身,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朝廷百官,至於(yu) 天下,此其序也”,《二程集》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7年,第20頁。

[57] 筆者曾以實踐意識為(wei) 視角,比較朱子等理學家與(yu) 其他同期儒家士大夫的實踐論,參見《胡瑗與(yu) 南宋儒學的實踐意識》,收於(yu) 任鋒:《道統與(yu) 治體(ti) :憲製會(hui) 話的文明啟示》,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朱子語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6,卷九十五、一百三十七,第2449、3267頁。

[58] 參見張灝:《儒家經世理念的思想傳(chuan) 統》;“橫渠先生答範巽之書(shu) 曰:朝廷以道學、政術為(wei) 二事,此正自古之可憂者。巽之謂孔孟可作,將推其所得而施諸天下耶?將以其所不為(wei) 而強施之於(yu) 天下與(yu) ?大都君相以父母天下為(wei) 王道,不能推父母之心於(yu) 百姓,謂之王道可乎?所謂父母之心,非徒見於(yu) 言,必須視四海之民如己之子。設使四海之內(nei) 皆為(wei) 己之子,則講治之術,必不為(wei) 秦漢之少恩,必不為(wei) 五伯之假名”,朱熹、呂祖謙編:《近思錄》卷八第二十五條。

[59] 《近思錄詳注集評》卷八第十六條,第226-7頁。

[60] 參見上引注釋任鋒:《“體(ti) 乾剛健”:二程政治思想的非常氣質》;及任鋒:《公共話語的演變與(yu) 危機》,《社會(hui) 》,2014年第3期。

[61] 《近思錄詳注集評》第九卷第二十六、二十七條,第247頁。

[62] 參見張灝先生《儒家經世理念的思想傳(chuan) 統》論“治法”部分。

[63]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第14章。

[64] 見前引注釋文任鋒:《胡瑗與(yu) 南宋儒學的實踐意識》;任鋒:《陳傅良政治思想的厚與(yu) 薄》,《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3期。

[65] 任鋒:《近世儒學思想的政治維度:以葉適為(wei) 中心》,《國學學刊》,2010年第2期。

[66] 任鋒:《秩序曆史與(yu) 實踐:呂祖謙的政治哲學》,《原道》,2012年,第十八輯,第175-192頁。

[67] 呂祖謙:《增修東(dong) 萊書(shu) 說》,《呂祖謙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三冊(ce) ,第306頁

[68] 呂祖謙:《增修東(dong) 萊書(shu) 說》,第261頁。

[69] 呂祖謙:《淳熙四年輪對劄子二首》,《東(dong) 萊呂太史集》,《呂祖謙全集》第一冊(ce) ,第59頁。

[70] 關(guan) 於(yu) “政事”的細致論說,見《麗(li) 澤論說集錄》,《呂祖謙全集》第二冊(ce) ,卷六,第163頁,〈門人集錄論語說〉。

[71] 陳亮:《三先生論事錄序》,《陳亮集》(增訂本),中華書(shu) 局,1987,卷二十三,第254頁。《人法》,卷十一,第124頁。

[72] 任鋒:《時勢與(yu) 公理:陳亮政治思想中的法度觀》,《浙江學刊》,2009年第2期。

[73] 任鋒:《葉適與(yu) 浙東(dong) 學派:近世早期政治思維的開展》,《政治思想史》,2011年第2期。

[74] 任鋒:《重溫我們(men) 的憲製傳(chuan) 統》,《讀書(shu) 》,2014年第12期。

[75] 前引注釋任鋒:《“以法為(wei) 治”與(yu) 近世儒家的治道傳(chuan) 統》。

[76] 葉適、呂祖謙等人在政學傳(chuan) 統精神上更顯示出與(yu) 司馬光元祐道學的承續。呂祖謙繼承中原文獻之傳(chuan) ,在經史經世之學的結合上、在道文一體(ti) 方麵,在政治取向上,都與(yu) 司馬光一脈有切近趨同的氣質。葉適在《習(xi) 學記言序目》(中華書(shu) 局,1977)中指出宋朝議論行事的演變可分三節:慶曆、熙寧、元祐。司馬光雖然不如範仲淹開濟,但是始終守成,在保守派中最為(wei) 元勳,“獨光挽回一世之力以還祖宗之舊,其灼知國家守成之規模,極始盡末,不增宴安有過之病”(第721-2頁),勝於(yu) 韓琦、富弼等人,顯見其認同司馬光守成規模之調適。褒揚其保守尊祖之義(yi) ,肯定元祐精神(第728頁),“始終用元祐,自無可憾;用慶曆不終,乃深可惜耳”(第742頁)。

[77] 《陳亮集》,第197頁。

[78] 《陳亮集》,第198頁。

[79] 《習(xi) 學記言序目》卷六,第63頁。

[80] 任鋒:《近世儒學思想的政治維度:以葉適為(wei) 中心》,《國學學刊》,2010年第2期。

[81] 參見前引注釋《重溫我們(men) 的憲製傳(chuan) 統》。

[82] 葉適,《習(xi) 學紀言序目》,卷四十七,〈呂氏文鑒〉。

[83] 司馬光論述治體(ti) 並反思性理之學過度抽象化,這一基本精神在浙東(dong) 呂祖謙、葉適這裏有顯明延續。蘇軾《應製舉(ju) 上兩(liang) 製書(shu) 》(《蘇軾文集》第四冊(ce) ,中華書(shu) 局,1986,第1391頁)中反思宋代政學兩(liang) 大弊病,“用法太密而不求其情”、“好名太高而不適實”,主張人法並行而不相勝,批評時人“自許太高,而措意太廣”。這在陳亮關(guan) 於(yu) 任法、葉適的理學批評中也有清晰的承繼。

[84] 呂中著,張其凡、白曉霞整理:《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yi) 類編皇朝中興(xing) 大事記講義(yi)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36頁。

[85] 任鋒:《天理、治體(ti) 與(yu) 國勢》,《文化縱橫》,2014年第1期。

[86] 魏了翁:《鶴山集》卷109,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shu) 本,第1173冊(ce) ,第600頁。

[87] 參見任文利:《治道的曆史之維:明代政治世界中的儒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

[88] 關(guan) 於(yu) 黃宗羲,參見顧家寧:《法度精神與(yu) 憲製意識:<明夷待訪錄·原法>篇再探》,《浙江社會(hui) 科學》,2015年第2期;王夫之:《宋論》,中華書(shu) 局,2009年,卷一“太祖”。另,清代思想中針對理學的反彈而有所謂禮學複興(xing) ,強調情理禮教。從(cong) 近世治體(ti) 思維觀察,也屬於(yu) 以事理為(wei) 中心的治體(ti) 論模式。參見張壽安:《十八世紀禮學考證的思想活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89] 魏源:《皇朝經世文編》(卷一至十四),《魏源全集》,嶽麓書(shu) 社,2005年,第十三冊(ce) 。

[90] 《皇朝經世文編》,第117-9、556頁。

[91] 如徐必遠《請譯進大學衍義(yi) 疏》,《皇朝經世文編》,第301頁。

[92] 《皇朝經世文編》,第463頁。

[93] 《皇朝經世文編》,第306頁。

[94] 《皇朝經世文編》,第466頁。

[95] 《皇朝經世文編》,第470頁。

[96] 《皇朝經世文編》,第32-3頁。

[97] 《皇朝經世文編》,第47頁。

[98] 陳安金:《融會(hui) 中西,通經致用:論永嘉學派的近代命運》,《哲學研究》,200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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