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an) 複的「物競天擇」說析論：嚴(yan) 複與(yu) 西方大師的演化觀點之比較研究

作者：吳展良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於(yu) 《台大文史哲學報》第五十六期（2002，台北）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八月初六日乙卯

           耶穌2017年9月25日

【摘要】

嚴(yan) 複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中心的社會(hui) 思想，對於(yu) 近現代中國有絕大的影響。此種社會(hui) 思想融合了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等西方大師的相關(guan) 見解，並加入嚴(yan) 複本人的批判與(yu) 詮釋。其背景複雜，內(nei) 容深微且包含多種對立的意見，因而非常難以厘清。本文從(cong) 一比較中西思想的角度，仔細分析嚴(yan) 複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中心的社會(hui) 演化思想，以期對於(yu) 其學說本身的內(nei) 涵與(yu) 特質、當時所涉及的論爭(zheng) 、「物競天擇」觀念的原義(yi) 與(yu) 譯介義(yi) 的差異、以及嚴(yan) 複轉化並融合西方學說的方式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關(guan) 鍵詞】

嚴(yan) 複、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拉馬克、物競、天擇、體(ti) 合、競爭(zheng) 求存、自然篩選、直接適應、功能遺傳(chuan)

嚴(yan) 複於(yu) 十九世紀後期赴英國留學（一八七七至一八七九），而後回國到天津任教。在這段時期中，他接受了維多利亞(ya) 時代最重要的世界觀與(yu) 社會(hui) 思想——演化理論（evolutionary theory），[1]並且終身受其影響。他以演化理論為(wei) 基礎，融合了中國傳(chuan) 統的世界觀，而建立了一套偉(wei) 大的哲學體(ti) 係，自稱「天演宗哲學家」。[2]要了解嚴(yan) 複，就必須探討他以演化論為(wei) 中心的思想體(ti) 係。嚴(yan) 複的社會(hui) 與(yu) 生物演化思想均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中心，並涉及當時各種環繞著此說的論爭(zheng) 。學界有關(guan) 嚴(yan) 複的物競天擇學說及社會(hui) 演化思想本身，及其時代背景的研究相當地多。[3]然而至今尚未能充分厘清其中所涉及的各種不同演化觀念，及其與(yu) 嚴(yan) 複自己的詮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guan) 係。[4]因此本文將另辟蹊徑，從(cong) 一比較中西思想的角度，仔細分析嚴(yan) 複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中心的社會(hui) 演化思想所涉及的各種演化觀念，以期對於(yu) 此學說的內(nei) 涵與(yu) 特質、當時所涉及的論爭(zheng) 、「物競天擇」觀念的原義(yi) 與(yu) 譯介義(yi) 的差異、以及嚴(yan) 複轉化西方學說的方式有更進一步的了解。這些議題所涉及的層麵極廣，本文不能盡行處理，隻能專(zhuan) 注於(yu) 比較嚴(yan) 複與(yu) 當時西方大師的演化觀點這一角度。至於(yu) 其他方麵，則尚有待於(yu) 來日。

嚴(yan) 譯「物競天擇」一語雖然源自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競爭(zheng) 求存」（struggle for existence）與(yu) 「自然篩選」（natural selection）說，其內(nei) 涵卻與(yu) 達爾文的原義(yi) 不盡相同。嚴(yan) 複所譯的《天演論》、《群學肄言》與(yu) 其它著作，所引介的不僅(jin) 是達爾文的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說，還加入了斯賓塞（Herbert Spencer）與(yu) 赫胥黎（Thomas Huxley）的觀點，而他們(men) 的演化思想及其對於(yu) 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的意涵之詮釋皆與(yu) 達爾文頗有所不同。在此基礎上，嚴(yan) 複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中心的社會(hui) 演化思想綜合了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三人的學說，以及嚴(yan) 複本人對他們(men) 學說的詮釋。其內(nei) 容複雜深微且包含多種對立的意見，因而非常難以分析。西方學界在研究曆史上的達爾文思想這一領域中，達爾文主義(yi) 、保守達爾文主義(yi) 、新達爾文主義(yi) （neo-Darwinism，類似修正派達爾文主義(yi) [reform Darwinism]）、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social Darwinism），以及斯賓塞主義(yi) 、拉馬克主義(yi) （Lamarckism）與(yu) 新拉馬克主義(yi) （neo-Lamarckism）原已混戰不休。[5]如今又加入了「中國式達爾文主義(yi) 」，使問題更為(wei) 複雜。[6]我們(men) 必須仔細比較嚴(yan) 複與(yu) 前述西方大師的論點，才能深入理解嚴(yan) 複演化思想的特色。

自然篩選或是相互依存

嚴(yan) 複在譯介《天演論》時（原書(shu) 為(wei) 赫胥黎所著的Evolution and Ethics）時，他首先遭遇到，同時也是他本人最為(wei) 關(guan) 切的問題，是演化論對於(yu) 人類社會(hui) 的意義(yi) 。赫胥黎、斯賓塞與(yu) 達爾文三人對這個(ge) 問題各有不同的看法，而其論爭(zheng) 的焦點在於(yu) ：社會(hui) 演進所憑依或所應依循的核心機製，究竟是自然篩選還是相互依存（mutual dependence）？嚴(yan) 複作為(wei) 一種社會(hui) 思想的「物競天擇」說，亦沿著此一論爭(zheng) 而開展。然而在討論演化論對於(yu) 人類社會(hui) 的意義(yi) 之前，我們(men) 必須先回到解釋生物（而不是社會(hui) ）演化的達爾文學說。

演化觀在東(dong) 西方都有很古老的淵源，然而科學的演化論則主要發生於(yu) 十九世紀的西方。在達爾文之前，已有許多生物學家與(yu) 地質學家支持演化說而反對創化論（creationism）。達爾文的卓越之處並不在於(yu) 提出演化觀點，而在於(yu) 他所提出的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機製最能精確且實證地解釋生物演化的過程。[7]達爾文發現生物演化由三個(ge) 基本環節所組成：（一）生物變異（variations），（二）過度繁殖所造成的存亡壓力，使得生物彼此競爭(zheng) 求存，以及（三）自然篩選淘汰。人造與(yu) 自然條件下所產(chan) 生的生物變異構成了物種發生變化的基本條件，而生物因過度繁殖所造成的生存壓力則為(wei) 自然進行篩選的前提。[8]此三個(ge) 環節中，生物變異的方式與(yu) 方向複雜而多岐，達爾文雖然認知其重要性，對其發生機製卻未能充分了解。[9]他最重要的貢獻在於(yu) 提出建立在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人口論模式之上的競爭(zheng) 求存說，以及指出決(jue) 定生物存續與(yu) 物種發生的關(guan) 鍵在於(yu) 最後的自然篩選機製。[10]嚴(yan) 複以「物競天擇」四字囊括達爾文學說的精髓，可以說是見識過人。然而他很少論及生物與(yu) 社會(hui) 的變異（biological and social varieties）及其重要性，可見嚴(yan) 複所重視的是生存競爭(zheng) 而非社會(hui) 的多元化。

達爾文的生物演化論主張生命由一共同源頭所演化出來，這對於(yu) 基督教上帝造人，以及「每一物種是獨立地被創造出來」的說法，產(chan) 生了極大的衝(chong) 擊。[11]這種學說既徹底動搖了基督教與(yu) 《聖經》的權威，亦因而嚴(yan) 重破壞了奠基於(yu) 基督教的西方道德體(ti) 係。人類如果隻是一種生物或動物，其存在的意義(yi) 與(yu) 道德基礎究竟為(wei) 何？這在西方是一個(ge) 至今難以解決(jue) 的問題。因此對於(yu) 當時的西方人而言，否定上帝創造人類與(yu) 萬(wan) 物的說法簡直是洪水猛獸(shou) 。然而對於(yu) 並不信仰基督教的中國人而言，這個(ge) 問題自然不那麽(me) 嚴(yan) 重。中國的儒、釋、道、陰陽諸家，以及各種民間信仰及術數係統，都傾(qing) 向於(yu) 相信萬(wan) 物同源且一體(ti) 。因此所謂生命是從(cong) 同一個(ge) 源頭演化而來的說法，對於(yu) 嚴(yan) 複以及其後的中國人而言，顯得相當自然。[12]僅(jin) 將人視為(wei) 一種動物，而不是得天地之精華而可以參讚化育的萬(wan) 物之靈，也會(hui) 產(chan) 生人生意義(yi) 與(yu) 道德的問題。然而這一點對於(yu) 列強環伺的中國缺乏急迫性。所以嚴(yan) 複及當時的國人，並未仔細思考這個(ge) 問題。整體(ti) 而言，達爾文所提出生命由演化而來的觀點，在西方首先衝(chong) 擊到的是宗教與(yu) 道德層麵，其次才是社會(hui) 的層麵。包括赫胥黎原書(shu) 所討論的倫(lun) 理學（Ethics）的議題，其核心也是道德問題。[13]然而對中國人而言，重點不在於(yu) 宗教與(yu) 道德，而是社會(hui) 與(yu) 集體(ti) 的生存。嚴(yan) 複的「物競天擇」說之有別於(yu) 達爾文的自然篩選說，首先在於(yu) 前者主要是一種社會(hui) 思想而非生物學理論，其所引發的反應亦主要落在社會(hui) 層麵，而不是宗教、道德或生物學的層麵。

達爾文的學說不僅(jin) 以全新而有係統的方式反駁創化論，其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說尤其推翻了一項古老的西方信念：「自然法則（laws of nature）促進且確保了和諧的生活方式」。[14]發現大自然的殘酷，在西方產(chan) 生了錯綜複雜的效應，但是在中國則單純得多。在社會(hui) 思想的層麵，西方世界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與(yu) 其反對者之間發生了激烈而莫衷一是的爭(zheng) 辯。其問題的焦點是：在一個(ge) 社會(hui) 中，是否應任由自然篩選的機製運行，將所謂的劣弱者淘汰（此即所謂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之基本主張），或是反過來強調互愛與(yu) 互助對於(yu) 社會(hui) 集體(ti) 生存的重要性，並保護在生存競爭(zheng) 中處於(yu) 劣勢的個(ge) 體(ti) ？在西方，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通常都不是論爭(zheng) 中的贏家。然而在中國，在無政府主義(yi) 及社會(hui) 主義(yi) 者提出另一種演化論的詮釋（強調互助、社會(hui) 控製，並主張自然法則不應直接應用於(yu) 社會(hui) 。）之前，強調自然篩選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卻一直是思想界的主流。[15]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說與(yu) 斯賓塞「最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的理論，加上帝國主義(yi) 列強對中國虎視眈眈，使得嚴(yan) 複深有所感。所以他在〈原強〉、《天演論》及多種的主要作品中，都曾一再舉(ju) 例來申明種族、國家之間競爭(zheng) 的殘酷。[16]他說，強國之間彼此不斷在競爭(zheng) 與(yu) 自我改善，假使中國要在這快速進步而又殘酷的世界裏求生存，就必須急起力爭(zheng) 、加強自己，否則注定會(hui) 滅亡。這種所謂「先進而科學的」自然法所昭示的後果，震撼了中國的人心。國家如此岌岌可危，多數菁英份子憂心忡忡，出自本能與(yu) 榮譽的戰鬥精神油然而生，從(cong) 而更加致力於(yu) 改革。這波思潮直接促成了「救國保種」的觀念，而近代中國幾乎所有的改革運動（包括社會(hui) 主義(yi) 的改革），都深受這種觀念的影響。[17]

達爾文的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說，透過了嚴(yan) 複的「物競天擇」之詮釋，在中國所造成的最大影響，首推上述「救國保種」的思想。然而嚴(yan) 格而論，自然篩選說本來隻在生物學的領域內(nei) 獲得證實，而非適用於(yu) 一切的普遍原理。達爾文的《物種原始》（The Origin of Species）並未真正處理人的問題。而後在《人類原始》（The Descent of Man[New York:Clarke,Given and Hooper,1874]）一書(shu) 中，他雖探討人的生物特質之起源，卻並未涉及社會(hui) 演化的問題。[18]自然篩選說不同於(yu) 演化的概念，在形上學、宇宙論與(yu) 世界觀上原本並不具有豐(feng) 富的意涵。然而許多人卻經常想要推演其涵義(yi) 至社會(hui) 乃至一切事物之中，因此產(chan) 生了許多混淆。嚴(yan) 複將達爾文的自然篩選說譯介成「物競天擇」，在社會(hui) 層麵造成了極廣大的影響，事實上也產(chan) 生了同樣的問題。對於(yu) 嚴(yan) 複而言，所謂「物競」，意謂萬(wan) 物之間彼此競爭(zheng) ，「物」在此處泛指一切事物，而競爭(zheng) 求存被擴大成社會(hui) 乃至世界性的普遍法則。換言之，「萬(wan) 物」不隻是生物，還可以是不同的習(xi) 慣、慣例、文化、技術、觀念、學說，或任何其它的事物。這與(yu) 達爾文的原意已大不相同，而涉及了自然篩選與(yu) 競爭(zheng) 求存能否適用於(yu) 社會(hui) 層麵的問題。

根據達爾文學說，嚴(yan) 厲而殘酷的自然篩選首先在同一物種（Species,population）內(nei) 部進行，從(cong) 而造成物種的改變。[19]至於(yu) 不同的物種之間的自然篩選與(yu) 競爭(zheng) 求存，在物種逐漸改變而自然分化後，亦極為(wei) 普遍。達爾文認為(wei) 這個(ge) 說法不僅(jin) 能解釋一般生物的演化，也能說明作為(wei) 一種生物的人類之演化。人類的各種特質，包括智力、情緒、甚至道德本能（moral instincts），都經由自然篩選的演化過程而得來。[20]赫胥黎深有感於(yu) 這種說法如果用於(yu) 人類社會(hui) ，其負麵作用太大，因此窮畢生之力，發展出一套反製的學說。他在《演化與(yu) 倫(lun) 理》（Evolution and Ethics）一書(shu) 中努力提醒世人：在形成「社會(hui) 」（society，意指同居共處、並且彼此有利的生物群落或社群）的生物群中，自然篩選的情形會(hui) 大幅減少。[21]凡是互利或「有機型需要」（organic necessity）的程度愈強，[22]生物群的組織或結構就愈穩固，其集體(ti) 的求存能力便愈強，而自然篩選與(yu) 內(nei) 部的競爭(zheng) 求存則愈少見。[23]於(yu) 是無論是大自然或人類的世界，競爭(zheng) 求存多半不是發生在社會(hui) 的內(nei) 部，而是在不同社會(hui) 之間。赫胥黎這個(ge) 論點其實是達爾文的《人類原始》中有關(guan) 「群體(ti) 篩選」（group selection）一說的擴展。達爾文接受了另一位演化論大家華萊士（Alfred R.Wallace）的觀點而認為(wei) ，一些善於(yu) 團結互助的團體(ti) ，在生存競爭(zheng) 中可以占有優(you) 勢。[24]隻是達爾文並不特別看重此說，更不曾像赫胥黎將此說推衍成一種普遍的社會(hui) 理論。

赫胥黎關(guan) 於(yu) 人類社會(hui) 的說法在效度（effectiveness）上有一基本的困難：要劃定有效的「社會(hui) 」界域並不容易。在關(guan) 係密切或組織完好的群體(ti) 裏，通常比較沒有自然篩選；而組織鬆散的社會(hui) 內(nei) 部則可能還盛行著自然篩選的現象。基本上，在自然界裏，相互依存與(yu) 自然篩選象是光譜的兩(liang) 端，而人類社會(hui) 通常落在中間地帶。不僅(jin) 如此，人類社會(hui) 的界域與(yu) 時俱變，所以我們(men) 常常無法明確地為(wei) 一個(ge) 群體(ti) 、社群或社會(hui) 標出其界限。這使得研究人類世界中的相互依存與(yu) 自然篩選機製變得更為(wei) 困難。赫胥黎所謂的互利互助對一社會(hui) 的重要性，固然不容抹煞。然而從(cong) 古至今社會(hui) 的型態、大小與(yu) 範圍千變萬(wan) 化。人類在何處競爭(zheng) ，何處合作，又應當如何看待這些現象，本來是個(ge) 難解的問題。

赫胥黎的《演化與(yu) 倫(lun) 理》強調：社會(hui) 由相互依存的生物群演化而來，而倫(lun) 理則源於(yu) 相互依存。他指出，「蜜蜂、螞蟻與(yu) 人類社會(hui) 的源起，都得益於(yu) 競爭(zheng) 求存時的合作。」[25]「同理心」（sympathy）在起源上就是合作的自然產(chan) 物，而倫(lun) 理或「後天性格」（artificial personality），則從(cong) 人強烈需要讚許和與(yu) 人相感通的自然傾(qing) 向演化而來。[26]嚴(yan) 複雖然翻譯了《演化與(yu) 倫(lun) 理》，但他受到斯賓塞的影響比受赫胥黎更深，而在這一點上反對赫氏的看法：

其（赫胥黎）謂群道由人心善相感而立，則有倒果為(wei) 因之病。蓋人之由散入群，原為(wei) 安利，其始正與(yu) 禽獸(shou) 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夫既以群為(wei) 安利，則天演之事，將使能群者存，不群者滅；善群者存，不善群者滅。善群者何？善相感通者是。然則善相感通之德，乃天擇以後之事，非其始之即如是也。不善相感通者，經物競之烈，亡矣，不可見矣。……赫胥黎執其末以齊其本。此其言群理，不若斯賓塞之密也。[27]

然而，赫胥黎既主張社會(hui) 的「源起得益於(yu) 競爭(zheng) 求存時的合作」，顯然他並不否認同理心源自競爭(zheng) 求存。[28]赫胥黎想強調的是：

它（同理心，倫(lun) 理）使得任何人類社會(hui) 在與(yu) 自然狀態、或其它社會(hui) 的競爭(zheng) 中都更有效率，可見它與(yu) 自然的作用（即篩選）並行不悖。不過同樣為(wei) 真的是，法律和道德限製著社會(hui) 人之間的競爭(zheng) ，可見倫(lun) 理作用抑阻了自然作用，並且會(hui) 壓製競爭(zheng) 中最有利於(yu) 得勝的性質。[29]

這是一種「人為(wei) ╱自然」及「後天狀態╱自然狀態」的二分法。人類與(yu) 社會(hui) 循著自然法則（即競爭(zheng) 求存）演化而來，但是逐漸脫離其限製，並且社會(hui) 的新律則不再根植於(yu) 自然法則，而是後天狀態下的人性。[30]但是嚴(yan) 複的中國文化背景具有悠久的「道通為(wei) 一」式的一元論（monism）傳(chuan) 統，對他而言，將人由自然中分離出來，不可能是好的作法，因此他不接受這種二分觀點。「最高的」自然法則隻有一條，所以必定是原來那一條——物競天擇。雖然赫胥黎承認同理心是自然篩選的產(chan) 物，可是他的後天狀態對抗自然狀態之說，卻為(wei) 嚴(yan) 複所排斥。另一方麵，赫胥黎的理論強調同理心、相互依存與(yu) 倫(lun) 理，而這些正是儒家思想的重心。[31]對極力推動改革的嚴(yan) 複而言，儒家、道家與(yu) 佛家傳(chuan) 統最大的不足，正在於(yu) 他們(men) 未能掌握進步的奧秘——自由競爭(zheng) 。[32]既然自由競爭(zheng) 的自然法基礎就在於(yu) 競爭(zheng) 求存，他當然不願推崇赫氏此說，而使得中國讀者無法確定最高的道理，或曰自然法則為(wei) 何。因此他對於(yu) 赫胥黎的「錯誤」非常敏感，在此說初次見於(yu) 《天演論》時便予以強烈的抨擊。

自然篩選與(yu) 相互依存的爭(zheng) 議，在文明世界不同社會(hui) 之間的關(guan) 係上，又呈現出另一種麵貌。文明愈來愈繁盛與(yu) 複雜，基本上增加了人們(men) 的接觸與(yu) 相互依存，而各個(ge) 社會(hui) 之間的界限似乎就益見模糊了。赫胥黎欲以人為(wei) 的努力來擴大相互的關(guan) 注，從(cong) 而降低社會(hui) 之間的衝(chong) 突。在《演化與(yu) 倫(lun) 理》序論的末尾，他說：「人類（human race）所麵臨(lin) 的，就是對抗自然狀態，持續不斷地奮力維持與(yu) 改善政治組織這種人為(wei) 狀態；而就在這過程中，人或許能藉此發展出有價(jia) 值的文明（a worthy civilization）。[33]他用了「人類」、「政治組織」與(yu) 「有價(jia) 值的文明」等詞匯，似乎是在表達一種將所有人類社會(hui) 整合為(wei) 一體(ti) 的普遍理想。然而，對這個(ge) 偉(wei) 大而嚴(yan) 肅的宣示，嚴(yan) 複似乎不為(wei) 所動。他認為(wei) ，赫胥黎強調互相關(guan) 懷與(yu) 人的努力是沒有用的，因為(wei) 它缺乏穩固的「自然法基礎」。[34]世界的演進並非依照人的意誌，而是遵循自然法則，亦即演化律。另一方麵，他心目中的大師斯賓塞則認為(wei) ，競爭(zheng) 求存「對於(yu) 社會(hui) 演化曾經是不可或缺的，因為(wei) 它使得小團體(ti) 有可能逐一統合為(wei) 大團體(ti) ，並且激發出最早的社會(hui) 合作方式。但斯賓塞本人其實「是個(ge) 和平主義(yi) 暨國際主義(yi) 者，他不敢將這個(ge) 分析結果應用到當代社會(hui) 。」[35]斯賓塞所相信的是，人類會(hui) 自然地由軍(jun) 事社會(hui) 演化為(wei) 工業(ye) 社會(hui) ，由於(yu) 「工業(ye) 社會(hui) 要求保障生命、自由與(yu) 財產(chan) 。那麽(me) 最合乎這種社會(hui) 的性格類型便是和平、獨立、仁厚及誠實。新式人性的出現促使自利轉為(wei) 利他主義(yi) ，而利他將解決(jue) 所有的倫(lun) 理問題。」[36]針對文明社會(hui) 斯賓塞並不談競爭(zheng) 求存，而毋寧是倡言利他主義(yi) 。利他的基礎在於(yu) 相互依存，而非競爭(zheng) ，並且利他是基於(yu) 「直接適應」（direct adaptation）的機製，而不是自然篩選。[37]然而嚴(yan) 複卻不強調利他主義(yi) 與(yu) 相互依存。對他而言，問題在於(yu) 如何使中國更強大，而能在競爭(zheng) 激烈的世界裏存活下來。在國際問題方麵，他最關(guan) 切的是去除不平等條約、不當的外交政策，以及種種威脅中國生存的事物。[38]斯賓塞欲以利他主義(yi) 來解決(jue) 國際問題，理想雖然遠大，畢竟遙不可及。

James Reeve Pusey曾指出：「嚴(yan) 複一旦抓著荀子神奇的『群』字，便為(wei) 整個(ge) 中國式達爾文主義(yi) 撚出了那完美的關(guan) 鍵字，其恰到好處真如神來之筆。」[39]嚴(yan) 複的「物競天擇」說，重點確實不在個(ge) 人彼此之間，而在於(yu) 「種與(yu) 種，群與(yu) 群」之間的競爭(zheng) 。[40]嚴(yan) 複常常強調斯賓塞式的「保種三大例」學說，認為(wei) 如果一成員的利益與(yu) 其族群相衝(chong) 突，那麽(me) 他應當犧牲私利。[41]這項原則似乎很清楚地指出，嚴(yan) 複是以「群」為(wei) 競爭(zheng) 求存的首要單位。[42]不過，嚴(yan) 複與(yu) 發明這個(ge) 原則的斯賓塞一樣，他強調社會(hui) 的重要性，並不表示他忽略了社會(hui) 內(nei) 部的競爭(zheng) 求存，以及個(ge) 體(ti) 的自主與(yu) 自由。他批評中國的慈善事業(ye) 與(yu) 大赦，認為(wei) 人民如果不必為(wei) 自己的所作所為(wei) 負責，他們(men) 就不會(hui) 費心改造自己。[43]嚴(yan) 複深信「物競天擇」是普遍的律則，而群與(yu) 群之間的生存競爭(zheng) 雖為(wei) 首要，但並非唯一。

嚴(yan) 複強調族群之間的競爭(zheng) 求存，令人想到他是否也十分重視社會(hui) 內(nei) 部的相互依存。不過前文已經提到，他並不欣賞赫胥黎對社會(hui) 起源的解釋，因為(wei) 赫氏太偏重相互依存，而且過份強調以同理心與(yu) 相互依存為(wei) 基礎的「後天狀態」。因此我們(men) 自然會(hui) 問：嚴(yan) 複既認為(wei) 「生物所遵循的第一法則乃是保護自己的生命」，為(wei) 什麽(me) 又同意「我們(men) 應該犧牲自己以保全種族」？[44]這一點看似矛盾，不過如果我們(men) 更深入探索，會(hui) 發現其實不然。嚴(yan) 複相信，社會(hui) 與(yu) 道德在族群間的競爭(zheng) 求存中自然地形成，它們(men) 是保護每一個(ge) 生物個(ge) 體(ti) 的必要方式。個(ge) 體(ti) 團結起來保護自己，相互依存有益於(yu) 競爭(zheng) 求存，利他主義(yi) 亦有益於(yu) 個(ge) 體(ti) ，所以社會(hui) 可以保全個(ge) 體(ti) 。在發生衝(chong) 突時，個(ge) 體(ti) 仍必須為(wei) 社會(hui) 而犧牲，否則社會(hui) 與(yu) 個(ge) 體(ti) 都會(hui) 滅亡。他說：「而今人則謂生學之理，舍自營無以為(wei) 存。但民智既開之後，則知非『明道』則無以『計功』……西人謂此為(wei) 『開明自營』。」[45]這是從(cong) 亞(ya) 當．斯密（Adam Smith）的經濟學所導出來的「兩(liang) 益」原則，受到嚴(yan) 複熱心的提倡。[46]

自然篩選與(yu) 「直接適應」

相互依存與(yu) 自然篩選二者孰輕孰重，隻是嚴(yan) 複在社會(hui) 演化理論的討論中所麵對的重大爭(zheng) 議之一。另外一個(ge) 焦點，則是所謂「直接適應」（direct adaptation）及自然篩選在社會(hui) ，尤其是文明社會(hui) ，的演化中所各自扮演的角色。「直接適應」一說源自拉馬克的生物演化理論，而後成為(wei) 斯賓塞演化論的一個(ge) 核心要素。[47]斯賓塞的演化論強調生物，如同一個(ge) 社會(hui) ，會(hui) 不斷地調整自己內(nei) 部的機能，以適應各種環境的挑戰與(yu) 需要。這些調整並非僅(jin) 是暫時的，若經過反覆持續的鍛鍊，可以造成生物體(ti) 結構性的改變，並遺傳(chuan) 給下一代。[48]這種包含「用進廢退」、「功能性調整」（functionally-produced modifications）與(yu) 「功能遺傳(chuan) 」（use inheritance）的「直接適應」說，是斯賓塞演化論的主幹。也是一種已經被現代的生物學證明為(wei) 錯誤的學說。相對於(yu) 「直接適應」的，則為(wei) 達爾文的自然篩選說。斯賓塞始終宣稱他理解自然篩選的重要性，然而在他的演化論中，「直接適應」一直占據更根本性的地位。自然篩選雖為(wei) 不可避免，並具有加速演化過程的作用，然而「直接適應」才是造成變異與(yu) 演化的根本要素。自然淘汰隻是生物「直接適應」失敗後的遭遇，是一種從(cong) 屬的機製。[49]

嚴(yan) 複的演化觀主要得自斯賓塞，因此也接受了源自拉馬克，並由斯賓塞擴大成一種普遍性的生物與(yu) 社會(hui) 學原理的「直接適應」說。在企圖融合斯賓塞與(yu) 達爾文的心理背景下，嚴(yan) 複將「直接適應」說當作達爾文演化論的一個(ge) 關(guan) 鍵要素。在〈天演進化論〉一文中，他先介紹了斯賓塞的普遍進化論，而後以達爾文的「天擇」與(yu) 「功能遺傳(chuan) 」說（「功能遺傳(chuan) 」是「直接適應」的重要基礎）來發明其內(nei) 涵：[50]

天演西名「義(yi) 和祿尚」（按：即evolution），最先用於(yu) 斯賓塞，而為(wei) 之界說，見拙譯《天演論》案語中。如雲(yun) 天演者，翕以合質，辟以出力，方其用事之時，物質由渾而之盡，由散而之凝，由純而為(wei) 雜，質力相緘，相與(yu) 為(wei) 變者也。……達爾文所發明之二例：其一即天擇，所謂各傳(chuan) 衍最宜者存；其二則先世所習(xi) 傳(chuan) 為(wei) 種業(ye) 。至今學者於(yu) 第一例翕然承認，以此為(wei) 天演最要功能，一切進化皆由於(yu) 此。其第二例雖為(wei) 達氏所篤信，而學者則不必以此為(wei) 信例。……達之第二例所雲(yun) 先世薰習(xi) 傳(chuan) 為(wei) 種業(ye) 者，亦不過[可]遂斥為(wei) 誣，盡行抹煞明矣。通此二家之說，而後進化天演可得而言。

在這一段話中，達爾文似乎成為(wei) 「直接適應」說的重要提倡者，而其學說亦變成與(yu) 斯賓塞的普遍演化論互相發明。此處嚴(yan) 複所重在於(yu) 兩(liang) 家相同之處，卻未能察覺他們(men) 之間的重大差異。對於(yu) 斯賓塞而言，具有目的性的「直接適應」是演化機製的根本。然而對於(yu) 達爾文而言，「自然篩選」才是真正的關(guan) 鍵。如前所述達爾文的演化論由變異、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這三個(ge) 基本環節所組成。其中變異是生物演化的第一步，然而變異的方式與(yu) 方向繁多，真正決(jue) 定物種演化的機製是因生存壓力而起的自然篩選，而非生物變異。[51]當時尚無現代的基因突變理論，而達爾文早期一直相信生物變異呼應於(yu) 環境的變化。到了寫(xie) 作《物種原始》時，才主張生物變異不必然呼應於(yu) 外在環境的變化，隻要輕微的環境刺激，便可能造成變異。[52]變異的原因與(yu) 方向既可以是拉馬克式的「用進廢退」，也可以是偶然加意外。受到拉馬克的影響，達爾文雖然誤認「功能遺傳(chuan) 」與(yu) 「用進廢退」確實存在，然而對他而言，此兩(liang) 者隻是造成生物變異的一種方式，而非唯一的方式。[53]整體(ti) 而言，環境因素與(yu) 生物變異之間的關(guan) 係並不確定。演化機製的重點在於(yu) 「自然淘汰」，而不是「變異」或「調適」的方式與(yu) 方向。[54]

達爾文對於(yu) 「功能遺傳(chuan) 」與(yu) 「用進廢退」說看法頗為(wei) 複雜，而嚴(yan) 複認為(wei) 他支持「功能遺傳(chuan) 」說，也並非誤解。然而問題在於(yu) 斯賓塞學說的核心乃是「直接適應」，而達爾文學說的核心在於(yu) 「自然篩選」。雙方雖然都對於(yu) 彼此的學說表現了一定程度的欣賞，達爾文甚至相當程度地接受了拉馬克與(yu) 斯賓塞式的「功能遺傳(chuan) 」說，然而究竟而言，雙方對於(yu) 演化機製的基本看法實根本不同。[55]達爾文學說的價(jia) 值，正在於(yu) 堅持「自然篩選」的優(you) 先性，因此即使他曾經支持錯誤的「功能遺傳(chuan) 」與(yu) 「用進廢退」說，亦無損其學說的整體(ti) 價(jia) 值。至於(yu) 斯賓塞建立在「功能遺傳(chuan) 」與(yu) 「用進廢退」說的「直接適應」理論，則已為(wei) 生物學界所淘汰。而嚴(yan) 複在企圖融合斯賓塞與(yu) 達爾文學說之時，不免陷入他自己難以察覺的困境。嚴(yan) 複兼取「直接適應」與(yu) 「自然淘汰」說的作法，使得他的「物競天擇」理論納入了「直接適應」說的成分。不僅(jin) 在生物演化的層麵，而尤其是在社會(hui) 演化的層麵。

嚴(yan) 複關(guan) 於(yu) 社會(hui) 演化的觀念，基本上沿自斯賓塞、達爾文和赫胥黎，因此我們(men) 有必要先檢視此三人對於(yu) 社會(hui) 演化的看法。斯賓塞、達爾文和赫胥黎等人都同意，自然淘汰是原始社會(hui) 進步的主因，甚至是人類道德與(yu) 倫(lun) 理的根源。然而文明世界為(wei) 如何，以及身處其中的人應該怎麽(me) 作，則是另一問題。達爾文在《人類原始》一書(shu) 中，小心翼翼地以自然篩選來解釋原始狀態如何演化為(wei) 文明狀態。[56]但是對文明社會(hui) ，達爾文堅持「分別『野蠻』與(yu) 『文明』社會(hui) 的舊說，力言競爭(zheng) 求存隨著人的進步而減少了。」[57]而赫胥黎則強調「自然狀態」一直是「後天狀態」的大敵，強烈反對社會(hui) 中的自然篩選。他們(men) 兩(liang) 人都不相信自然篩選能夠解決(jue) 現代社會(hui) 之間的衝(chong) 突。斯賓塞與(yu) 他們(men) 大相逕庭，對他而言，自然淘汰是生物（包括人類在內(nei) ）直接適應不成的結果，生物體(ti) 不斷努力適應環境，才是演化的根本動力與(yu) 機製。文明越進步，人類適應環境的能力越好，慘酷的自然淘汰現象也越少。他因而同時以直接適應與(yu) 自然篩選來解釋生物與(yu) 社會(hui) 的演化：由野蠻演化到文明社會(hui) ，是一種既有直接適應、也有自然篩選的連續過程。在原始社會(hui) 中，單位個(ge) 體(ti) 的直接適應能力差，因此自然淘汰盛行。然而一個(ge) 社會(hui) 愈是文明化，直接適應就會(hui) 愈形重要，而自然篩選則愈不足道（但是在文明社會(hui) 裏，自然篩選仍然扮演著實質的角色）。斯賓塞相信自然法則是普遍的，從(cong) 野蠻到文明社會(hui) ，隻有畸輕畸重的分別，而不應該有突然的轉變。直接適應與(yu) 自然淘汰永遠並存。[58]

斯賓塞的綜合哲學本身就有相當的籠統性與(yu) 含糊性，而嚴(yan) 複在企圖融合斯賓塞與(yu) 達爾文學說的過程中，又不免將兩(liang) 者混為(wei) 一談。如前所述，基於(yu) 追求一貫之道理的中國式思維方式，他反對赫胥黎將自然與(yu) 社會(hui) 對立，而選擇了斯賓塞訴諸普遍自然法則的觀點。然而嚴(yan) 複並未認識到斯賓塞其實是以「直接適應」為(wei) 演化根本的機製。嚴(yan) 複以為(wei) ，既然斯賓塞讚成「自然篩選」機製，而達爾文也接受「直接適應」說，兩(liang) 種學說自然可以並存。在科學發展與(yu) 大時代需要的浪潮下，嚴(yan) 複的演化觀與(yu) 「物競天擇」說在基本觀念上傾(qing) 向達爾文，以自然篩選為(wei) 生物演化的最根本機製與(yu) 法則。然而推擴演化觀與(yu) 「物競天擇」說至萬(wan) 事萬(wan) 物，並以之為(wei) 一切事物的根本原理，則是受到斯賓塞的綜合哲學與(yu) 中國傳(chuan) 統思維方式的影響。這些因素錯綜複雜，使得嚴(yan) 複的演化觀同時具備多種特質，分外難以厘清。

斯賓塞因其「調適」的觀點而對於(yu) 文明社會(hui) 的前途抱著樂(le) 觀的態度，嚴(yan) 複受此影響，並不認可赫胥黎努力排除文明社會(hui) 內(nei) 部的自然篩選之論點。嚴(yan) 複深知赫氏書(shu) 中的大旨：「以物競為(wei) 亂(luan) 源，而人治終窮於(yu) 過庶。」[59]為(wei) 了反駁這一點，嚴(yan) 複特別翻譯了斯賓塞《生學天演》（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第十三章〈論人類究竟〉（Human Population in the Future）的一部份，[60]並加以若幹修改與(yu) 縮節，來證明人們(men) 如何與(yu) 人口問題周旋、以及競爭(zheng) 怎樣使人們(men) 在各方麵都有所進步。這篇文章表現了斯賓塞學說的典型特質：既強調「直接適應」也強調「自然篩選」。嚴(yan) 複在這篇譯述中說：「故生齒日繁，過於(yu) 其食者，所以使其民巧力才智與(yu) 自治之能不容不進之因也。惟其不能不用，故不能不進；亦惟常用，故常進也。」[61]這些進步包括了各領域中的科學發明、新的技術以及更有效率的方法，不過這些全都是社會(hui) 裏的農(nong) 業(ye) 、工業(ye) 以及商業(ye) 競爭(zheng) 的成果，「蓋惡勞好逸，民之所同，使非爭(zheng) 存，則耳目心思之力皆不用，不用則體(ti) 合（即「直接適應」）無由，而人之能事不進。」[62]所謂常用故常進與(yu) 「不用則體(ti) 合無由」都屬於(yu) 「直接適應」說。然而嚴(yan) 複與(yu) 斯賓塞也都認為(wei) 在調適的過程中，不能避免地將有自然淘汰：「一家一國之中，食指徒繁而智力如故者，則其去無噍類不遠矣。……去者必其不善自存者也，其有孑遺而長育種嗣者，必其能力最大，抑遭遇最優(you) ，而為(wei) 天之所擇者。」[63]人類適應環境的努力能夠為(wei) 我們(men) 帶來各方麵的進步，而其中不求進步者，亦不免於(yu) 自然淘汰。經過長期的努力，人們(men) 愈努力適應環境的挑戰，智力就會(hui) 愈高。因此，「極治之世，人腦重大繁密，固矣。而情感思慮又至賾至變，至廣至玄。」[64]與(yu) 此同時，在競存中，人類頻繁用腦而消耗了許多能量，子嗣亦將減少。所以，在最先進而理想的社會(hui) 裏，人口過剩不會(hui) 如赫胥黎所預言的成為(wei) 一大問題。在上述論證裏，嚴(yan) 複接受了斯賓塞的說法，一方麵將社會(hui) 內(nei) 部的自然篩選當作事實，一方麵也認為(wei) 經過競存與(yu) 「體(ti) 合」，人類可以克服人口過剩的問題。無可避免的激烈生存競爭(zheng) 將逼使人類逐漸適應新的生活方式，並使戰勝者與(yu) 存活者躋於(yu) 理想之境。其中固然有自然淘汰，然而直接適應卻扮演了更根本性的角色，並不像赫胥黎所擔心的那樣完全是赤裸裸地自然淘汰的過程。

上述斯賓塞與(yu) 嚴(yan) 複的理論雖然同時包含「自然淘汰」與(yu) 「直接適應」說，然而仔細檢視之後可以發現，直接適應說在其中其實扮演著最關(guan) 鍵的角色。斯賓塞本人認為(wei) 自然篩選隻是生物演化機製的一個(ge) 部分。而生物演化機製又隻是其宇宙或曰物理的演化機製中的一環。斯賓塞以物理化的語言解釋生物的演化，其演化理論又稱「平衡理論」（equilibration theory）。直接適應意謂有機體(ti) 經由內(nei) 部調整而與(yu) 其內(nei) 外在各種物質性力量達成平衡，而使生命得以延續，故亦稱直接平衡（direct equilibration）。自然篩選則代表直接平衡失敗時，經由有機體(ti) 的死亡，而自然達到各種力量的新平衡狀態，又稱間接平衡（indirect equilibration）。當有機體(ti) 有能力遂行直接平衡時，「突發力量（incident force）」會(hui) 「立即喚出某種反作用力，及其所伴隨的結構性改變。」當它無此能力時，「擾亂(luan) 的力量」完全破壞了現有的平衡，因而對個(ge) 體(ti) 造成致命的（亦即淘汰的）作用，但是隨即造成新的平衡。」[65]斯賓塞承認自然篩選（亦即間接平衡）在演化過程中的重要性，然而他認為(wei) 直接適應（亦即直接平衡）的功能更為(wei) 根本。而後者在文明社會(hui) 的演化中，尤其扮演了決(jue) 定性的角色。上文提到了競爭(zheng) 的社會(hui) 功能，而競爭(zheng) 過程的絕大部份屬於(yu) 直接平衡，因為(wei) 它並不致命。文明社會(hui) 裏正常的競爭(zheng) 與(yu) 篩選不至於(yu) 使失敗者死亡，或使戰敗者淪為(wei) 奴隸，因此並不是競爭(zheng) 求存。實際上正如赫胥黎所言，文明社會(hui) 裏的競爭(zheng) 和篩選，通常「所競取的不是生存的資具，而是享受的資具。」[66]或者我們(men) 可以再加上一句：「是競取生活的美好。」隻有致命的競爭(zheng) 才是自然篩選。在論解決(jue) 人口問題的理想方式時，斯賓塞的預言尤其側(ce) 重直接適應說（而赫胥黎無法接受這種拉馬克式的理論）。若沒有直接適應理論，斯賓塞顯然不能對進步抱持樂(le) 觀的信念。而他之所以始終堅持拉馬克學說的價(jia) 值，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也在此。[67]

上述有關(guan) 直、間接平衡、直接適應、自然篩選的說法均出自於(yu) 斯賓塞的《生學天演》，嚴(yan) 複曾選譯此書(shu) 的部分，對其中的說法當十分熟悉，而其演化觀亦深受此書(shu) 的影響，將生物與(yu) 社會(hui) 演化放入一個(ge) 更大的宇宙天演、質力相互作用以趨於(yu) 平衡、平衡又不斷被破壞而發生變化的過程中。[68]在生物與(yu) 社會(hui) 演化中，直接平衡或曰直接適應既扮演著更根本性的角色。誠如研究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的重要學者Bannister所指出，斯賓塞的《生學天演》「重申他（斯賓塞）的信念：拉馬克的直接適應與(yu) 功能遺傳(chuan) 的機製已經足夠。」[69]基於(yu) 這些觀點，嚴(yan) 複的演化觀也承襲了斯賓塞的樂(le) 觀看法，而對赫胥黎較悲觀的說法提出嚴(yan) 厲批判。赫胥黎認為(wei) 「必謂隨其自至，則民群之內(nei) ，惡必自然而消，善必自然而長，吾竊未之敢信也。」[70]嚴(yan) 複則反駁說：

夫斯賓塞所謂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則必日進善不日趨惡，而郢治必有時而臻者，其豎義(yi) 至堅，殆難破也。[71]

認為(wei) 赫胥黎悲觀的說法係針對斯賓塞的自然進步觀立論，而犯了嚴(yan) 重的錯誤。嚴(yan) 複信服斯賓塞「自生理而推群裏」的說法，認為(wei) 生物既然不斷進化，社會(hui) 循著天演自然的道理，亦將不斷進化。[72]斯賓塞的生物與(yu) 社會(hui) 演化論，以及他對於(yu) 社會(hui) 演化前景的樂(le) 觀看法，本來就奠基於(yu) 「直接適應」說。所以嚴(yan) 複在沿用斯賓塞學說來論演化時，在潛移默化中已受「直接適應」說的影響。他當然也認知達爾文與(yu) 斯賓塞都重視物競與(yu) 天擇，然而他在敘述斯賓塞的天演學說時，卻特別指出「體(ti) 合」在斯賓塞學說中的重要性。他說：「（斯賓塞氏）於(yu) 物競、天擇二義(yi) 之外，最重『體(ti) 合』。體(ti) 合者，物自致於(yu) 宜也。」[73]作為(wei) 斯賓塞忠實的從(cong) 學者，嚴(yan) 複十分明白自然篩選與(yu) 直接適應的差別。他把「體(ti) 合」定義(yi) 為(wei) 「物自變其形，能以合所遇之境。」[74]可見他所謂的「體(ti) 合」確實是指直接適應，或生物體(ti) 所進行的直接平衡。

綜合了斯賓塞與(yu) 達爾文，嚴(yan) 複社會(hui) 演化思想的基本觀點是：「所謂物競、天擇、體(ti) 合三者，其在群亦與(yu) 在生無以異。故曰任天演自然，則郢治自致也。」[75]結合此三者，社會(hui) ，正如同生物，可以不斷進化。所以他在討論人腦的演化時說：

今日歐民之腦，方之野蠻，已此十而彼七。……繼今以往，腦之為(wei) 變如何，可前知也。此其消長盈虛之故，其以物競天擇之用而腦大者存乎，抑體(ti) 合之為(wei) ，必得腦之益繁且靈者，以與(yu) 蕃變廣玄之事理相副乎，此吾所不知也。[76]

大腦的演化，究竟是物競天擇或是直接適應的結果，尚難以定論。然而「直接適應」的存在，畢竟使得嚴(yan) 複的社會(hui) 演化思想較為(wei) 樂(le) 觀。

至於(yu) 這三者的關(guan) 係，嚴(yan) 複認為(wei) 競爭(zheng) 求存既是「自然篩選」也是「直接適應」的先決(jue) 條件。換言之物競是天擇與(yu) 體(ti) 合的前提。根據達爾文學說，自然篩選本來因競爭(zheng) 求存而來。而在斯賓塞的體(ti) 係裏，生存競爭(zheng) 或曰不平衡狀態亦為(wei) 「直接適應」的動力因。所以在前述討論有關(guan) 人口過剩的問題時，嚴(yan) 複曾引斯賓塞的學指出：「使非爭(zheng) 存，則耳目心思之力皆不用，不用則『體(ti) 合』無由，而人之能事不進。」[77]若無生存競爭(zheng) 則無體(ti) 合。競爭(zheng) 求存本為(wei) 斯賓塞與(yu) 達爾文兩(liang) 家所共同重視，「用進廢退」與(yu) 「自然淘汰」之說也為(wei) 兩(liang) 家所同具。[78]難怪嚴(yan) 複會(hui) 將「物競」、「天擇」、「體(ti) 合」三個(ge) 說法同時當作天演論的基礎。然而達爾文學說畢竟以馬爾薩斯人口論式的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說為(wei) 中心，嚴(yan) 複本人也敏銳地認識到「體(ti) 合」、「用進廢退」一類的說法在學界尚具爭(zheng) 議性。因此他的演化思想亦較偏重自然篩選與(yu) 競爭(zheng) 求存，而較少引用「直接適應」的說法。在他的著作裏，除了《天演論》與(yu) 《群學肄言》之外，「體(ti) 合」幾乎不見蹤影。隻要談到演化的機製，幾乎都指物競天擇，而讓許多國人以為(wei) 這是事物演化的唯一機製。殊不知嚴(yan) 複雖積極提倡源自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說，他的演化思想中卻又充斥著斯賓塞「直接適應」說的成分。

斯賓塞不僅(jin) 討論生物演化，在他的哲學體(ti) 係中，演化論是一種宇宙性的普遍原理。嚴(yan) 複的普遍演化思想雖然得自斯賓塞，然而他在論述演化的基本機製時，卻主要采取達爾文。這使得他的「物競天擇」說不僅(jin) 是達爾文原來限於(yu) 生物演化的「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說，而擴大為(wei) 一種普遍的演化法則。例如在〈原強修訂稿〉中嚴(yan) 複談及王安石變法失敗之事，接著評論說：「達爾文曰：『物各競存，最宜者立』，動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79]在同文中他又說：「法猶器也，猶道塗也，經時久而無修治精進之功，則格扞蕪梗者勢也。以格扞蕪梗而修治精進者並行，則民固將棄此而取彼者亦勢也。」[80]在這兩(liang) 段中，競爭(zheng) 以求生存的不是生物，而是製度，但是達爾文、赫胥黎、甚至斯賓塞都沒有這樣的用法。對斯賓塞來說，文明社會(hui) 中人會(hui) 創造與(yu) 選擇最好的社會(hui) 製度，主要是直接適應或曰追求直接平衡的結果。[81]然而在嚴(yan) 複的思想架構中，尤其是他本人創作的文字裏麵，物競天擇說幾乎全盤取代了斯賓塞的平衡理論。原本限於(yu) 生物界的物競天擇說變成一種「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性理論，所強調的是進步、優(you) 勢、競爭(zheng) 與(yu) 對抗。嚴(yan) 複在這裏摻和、轉換並擴張了達爾文以及斯賓塞的學說。在他前後有許多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也有類似的問題，尤其在他們(men) 使用中文來指稱西方學理的時候。[82]嚴(yan) 複是一位學識豐(feng) 富深刻、心靈高度敏感而下筆極謹慎的學者。他所遭遇的問題，尤其值得我們(men) 警惕。

中國化的演化理論

嚴(yan) 複的思想到老年大有變化。由於(yu) 篇幅所限，以上對其「物競天擇」說的分析主要限於(yu) 嚴(yan) 複的中年時期。對於(yu) 自然篩選與(yu) 相互依存之間的爭(zheng) 議與(yu) 關(guan) 係，嚴(yan) 複晚年的見解大為(wei) 轉變，對於(yu) 後者顯然有較多的同情。[83]然而有趣的是，他以「物競天擇」說為(wei) 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理論，不僅(jin) 是在中年時期如此，至老年亦然。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他論及文言與(yu) 白話的未來時說到：「須知此事，全屬天演，革命時代，學說萬(wan) 千，然而施之人間，優(you) 者自存，劣者自敗，雖千陳獨秀，萬(wan) 胡適、錢玄同，豈能劫持其柄。」[84]對他而言，「物競天擇」說顯然就是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理論，可以適用於(yu) 各種事物。「物競天擇」說源自達爾文，卻受到斯賓塞的綜合哲學與(yu) 傳(chuan) 統思維方式的影響，在嚴(yan) 複追求一貫的道理的心態下，被放大成解釋一切的競爭(zheng) 與(yu) 篩選普遍理論。

為(wei) 什麽(me) 嚴(yan) 複采取了斯賓塞的「綜合哲學」？又為(wei) 什麽(me) 將達爾文的自然篩選說發展成一套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理論呢？其理由十分複雜，以下筆者隻能延續前文的研究而提出幾個(ge) 要點。嚴(yan) 複認為(wei) 自己既是科學家、又是哲學家。然而，他大部份的時間並不是用來作具體(ti) 研究或分析，而是用來研讀、思考與(yu) 綜合，就這一點而言，他其實更近於(yu) 哲學家。然而不同於(yu) 西方哲學家的是，他並不是在窮究存有與(yu) 各種事物的本質，而是在探討綜合性的一貫道理。就這一點而言，毋寧更近於(yu) 傳(chuan) 統的中國學人。嚴(yan) 複本人認為(wei) 學術的主要任務在於(yu) 尋得「眾(zhong) 妙之門」，無論東(dong) 西方皆然。[85]而斯賓塞的學術風格與(yu) 進路——利用科學知識來建構綜合性的哲學係統——正好符合他兼重科學、哲學與(yu) 一貫之道的盼望。斯賓塞一直相信，自然科學所推衍出來的法則，可以應用在每一件事物上，包括人類社會(hui) 。[86]嚴(yan) 複則追隨他而倡導以科學知識為(wei) 基礎的理想政治，並相信真正的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彼此的觀點甚為(wei) 相得。

相形之下，達爾文與(yu) 赫胥黎則在發現大自然的殘酷之後，放棄了那些「假設了和諧、機械式與(yu) 自我調節的自然法之玄想社會(hui) 觀。這些玄想自牛頓以來一直盤踞著英美思想界。」並且「主張大自然並不提供倫(lun) 理或社會(hui) 政策方麵的指引。」[87]這樣的態度當然不是嚴(yan) 複所能接受，而這也是他一直反對赫胥黎的主因。他不僅(jin) 反對「人為(wei) 狀態╱自然狀態」的二分，還反對「後天人格（artificial personality）╱自然人格（natural personality）」、「同理心╱自利」之別。追根究柢，這些都是「相互依存╱競爭(zheng) 求存」的二分。不過，這並不表示嚴(yan) 複完全拋棄了赫氏的學說。事實上，嚴(yan) 複在重申「物競」不可動搖的根本地位，並將赫胥黎的二分法轉為(wei) 一元論之後，便在此基礎上重新接受了他對團結、道德、群體(ti) 以及其他許多觀念的強調。至於(yu) 達爾文，嚴(yan) 複因崇拜其科學成就而未曾質疑他的自然篩選說，並以為(wei) 他的立場大體(ti) 同於(yu) 斯賓塞。達爾文的權威使得嚴(yan) 複強調競爭(zheng) 求存與(yu) 自然篩選的重要性，並傾(qing) 向以「物競天擇」來詮釋斯賓塞的平衡理論。[88]

另一個(ge) 使嚴(yan) 複做出異解的因素是語言。嚴(yan) 複將競爭(zheng) 求存譯為(wei) 「物競」，意謂萬(wan) 物之間彼此競爭(zheng) ，這也表示他將競爭(zheng) 求存視為(wei) 普遍的法則。他不自覺地從(cong) 兩(liang) 方麵擴張了競爭(zheng) 求存說的有效性：[89]第一，「萬(wan) 物之間彼此鬥爭(zheng) 」可以應用在所有的「物」上——不隻是生物，還可以是不同的習(xi) 慣、慣例、文化、技術、觀念、學說，或任何其它的事物。第二，「萬(wan) 物彼此競爭(zheng) 」有別於(yu) 「萬(wan) 物競爭(zheng) 求存」：就定義(yi) 而言，「萬(wan) 物彼此競爭(zheng) 」下的劣勢者或失敗者並不必然會(hui) 滅亡，因此它容易變成一種有關(guan) 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理論，而不再處理存亡的問題。然而，大部份西方思想家所關(guan) 切的議題，卻是劣勢者與(yu) 弱者是否應該存活下來。嚴(yan) 複的普遍理論已經脫離了自然篩選與(yu) 競爭(zheng) 求存的原意。

嚴(yan) 複承認社會(hui) 內(nei) 部、以及社會(hui) 彼此之間有自然篩選，並不意謂他見到了輸家的苦難而又保持距離。他強調社會(hui) 之間自然篩選的嚴(yan) 重性，多是出於(yu) 國家處境危殆的刺激。中國麵臨(lin) 著被瓜分的危機，而無暇深究社會(hui) 內(nei) 部的倫(lun) 理與(yu) 道德問題。[90]這一點可以解釋嚴(yan) 複何以最關(guan) 注社會(hui) 之間的競爭(zheng) 求存，而斯賓塞與(yu) 赫胥黎則更措意於(yu) 社會(hui) 內(nei) 部的自然篩選問題。

不過，以增強祖國的力量為(wei) 目標，不必然鼓動國內(nei) 人民互相競爭(zheng) 。社會(hui) 主義(yi) 者走集體(ti) 路線，並試圖聯合所有的被壓迫者起來鬥爭(zheng) 壓迫者，就是另外一條出路。嚴(yan) 複不走社會(hui) 主義(yi) 路線，而主張以自由主義(yi) 來救中國，因為(wei) 基本上他相信作為(wei) 競爭(zheng) 與(yu) 篩選的普遍理論的「物競天擇」說，才是社會(hui) 進步的關(guan) 鍵。他在影響深遠的〈論世變之亟〉一文中，將中國與(yu) 西方文明最核心的差別歸諸自由與(yu) 否：

其（西人）命脈雲(yun) 何？茍扼要而談，不外於(yu) 學術則黜偽(wei) 而崇真，於(yu) 刑政則屈私以為(wei) 公而已。斯二者，與(yu) 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91]

接著他臚列了由這項基本分歧所衍生的，幾乎包含中西文明所有重要層麵的各種差異，以解釋中西社會(hui) 與(yu) 文化的一切不同。嚴(yan) 複之所以成為(wei) 自由主義(yi) 者（liberal），立基於(yu) 他對普遍而一貫的道理之認識。嚴(yan) 複力言，天演是宇宙間最根本的道理，而物競天擇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沒有競爭(zheng) 就沒有進步，而沒有自由就不會(hui) 有建設性的競爭(zheng) 。一個(ge) 社會(hui) 若不能讓人自由競爭(zheng) 與(yu) 選擇，本身就不會(hui) 改善。基於(yu) 這番理念，嚴(yan) 複成為(wei) 一個(ge) 自由主義(yi) 者。在目睹民初的亂(luan) 象與(yu) 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禍之前，他一直相信，中國必須讓人民與(yu) 社會(hui) 自由發展，透過「物競天擇」的機製厚植民智、民力、民德，才是根本之道。[92]

最後，我們(men) 或許會(hui) 問：嚴(yan) 複既然相信競爭(zheng) 與(yu) 篩選對於(yu) 社會(hui) 進化的重要性，那麽(me) 他算是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者嗎？在回答這個(ge) 問題之前，最好先定義(yi) 何謂「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所謂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是一個(ge) 非常模糊的字眼。Richard Hofstadter的經典之作《美國思想裏的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Social Darwinism in American Thought）稱它為(wei) 「概括地改裝了達爾文的思想，而將生物學的概念連接到社會(hui) 的意識型態上。」[93]這個(ge) 定義(yi) 至今仍廣為(wei) 學界所接受。[94]然而此說不僅(jin) 太模糊籠統，而且言過其實。據R.C.Bannister的研究，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隻是個(ge) 迷思而已，它其實是「改革派達爾文主義(yi) 」在宣傳(chuan) 時為(wei) 了攻擊假想敵的弱點而捏造出來的。[95]Bannister發現，幾乎沒有人試圖將自然篩選說完全應用到社會(hui) 上，而他稱此為(wei) 「『保守達爾文主義(yi) 』例證的貧乏」。[96]Bannister力言，真正的達爾文主義(yi) 者不會(hui) 將自然法直接應用到人類社會(hui) 上。按照Hofstader的定義(yi) ，嚴(yan) 複是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者；但依Bannister之說，他也不是真正的達爾文主義(yi) 者。嚴(yan) 複確實接受了達爾文的學說，然而斯賓塞與(yu) 赫胥黎對他的影響，以及他自己所加的詮釋也絕不容忽視。至於(yu) 人們(men) 要為(wei) 他貼上什麽(me) 標簽，倒不是很重要了。

本文91.4.9收稿；91.4.17通過刊登。

*國立台灣大學曆史係教授。

*Professor,Department of history,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注：本文原稿以英文寫(xie) 成，中文初稿由劉盈成先生譯出，謹此致謝。

注釋：

[1]關(guan) 於(yu) 演化論作為(wei) 維多利亞(ya) 時期最重要的社會(hui) 思想，參見J.W.Burrow,Evolution and Socie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ix-xvi.關(guan) 於(yu) 演化論作為(wei) 該時期最重要的世界觀，參見Loren Eiseley,Darwin’s Century（Garden City:Doubleday&co.,1961）。

[2]參見王蘧常，《嚴(yan) 幾道年譜》（上海：商務，1936），1；吳展良，《中國現代學人的學術性格與(yu) 思維方式論集》（台北：五南，2000），92-106，134-151。

[3]參見：Benjamin Schwartz,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Cambridge,Mass.:Harvard UP,1964），98-112；郭正昭，〈嚴(yan) 複〉，《中國曆代思想家》（王壽南主編，台北：台灣商務，1978）第八冊(ce) ，33-47,97-115；郭正昭，〈從(cong) 演化論探析嚴(yan) 複型危機感的意理結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期（1978，台北）;王中江，《嚴(yan) 複》（台北：東(dong) 大，1997），207-225;張誌建，《嚴(yan) 複學術思想研究》（北京：商務，1995），29-31，89-96；張瑛，〈嚴(yan) 譯《天演論》與(yu) 中國近代文化〉，《貴州社會(hui) 科學》第3期（1985，貴陽）；郭正昭，〈社會(hui) 達爾文主義(yi) 與(yu) 晚清學會(hui) 運動（1895-1911）-近代科學思潮社會(hui) 衝(chong) 擊研究之一〉，《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期（1972，台北）；郭正昭，〈達爾文主義(yi) 與(yu) 中國〉，《近代中國思想人物論：晚清思想》（台北：時報文化，1980）；楊正典，《嚴(yan) 複評傳(chuan) 》（北京：中國社會(hui) 科學，1997），140-155，歐陽哲生，《嚴(yan) 複評傳(chuan) 》（南昌:百花洲文藝,1994），82-89；鄭永福、田海林，〈《天演論》探微〉，《近代史研究》第3期（1985，北京）；Pusey,James R.China and Charles Darwin.(Cambridge,Mass.:Harvard UP,1983)，50-78；田默迪，〈嚴(yan) 複天演論的翻譯之研究與(yu) 檢討：與(yu) 赫胥黎原文之對照比較〉，《哲學與(yu) 文化》第19、20期（1975，台北）。

[4]演化論與(yu) 嚴(yan) 複的哲學體(ti) 係均非常複雜，筆者在〈嚴(yan) 複《天演論》作意與(yu) 內(nei) 涵新詮〉一文中，對於(yu) 嚴(yan) 複如何綜合采取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諸家的天演學說，以及演化思想在嚴(yan) 複思想體(ti) 係中的地位，已有所介紹。惟該文限於(yu) 體(ti) 例，對於(yu) 各家演化思想的內(nei) 涵隻能做概要性的介紹，未及深入處理其中的一些核心概念。又該文偏於(yu) 論析嚴(yan) 複如何「綜合」各家之說，對於(yu) 各家說法的細節，難以做仔細的比較與(yu) 說明。參見吳展良，《中國現代學人的學術性格與(yu) 思維方式論集》，121-134。

[5]參見Robert C.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Science and Myth in Anglo-American Social Though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79.）Peter J.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J.W Burrow,Evolution and Socie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Richard Hofstadter,Social Darwinism in American Thought.（New York:G.Braziller,1944.）Greta Jones,Social Darwinism and English Thought.（Sussex:The Harvester Press,1980.）

[6]James Reeve Pusey的China and Charles Darwi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對於(yu) 中國式的達爾文主義(yi) 已有相當深入的探討。然而該書(shu) 側(ce) 重達爾文思想對中國學人的影響，本文則兼重斯賓塞、達爾文、赫胥黎等人的演化論對嚴(yan) 複的影響，以及嚴(yan) 複本人對他們(men) 的學說之詮釋與(yu) 融通。本文所論，大體(ti) 均為(wei) 該書(shu) 中所未曾處理的問題。至於(yu) Benjamin Schwartz的名著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對此課題亦未曾深入處理。

[7]（1）參見：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176-205.（2）嚴(yan) 複十分明白達爾文的特殊貢獻在於(yu) 自然篩選說。他指出，蘭(lan) 麻客（De Lamarck，今譯為(wei) 拉馬克）、爵弗來（Geoffroy Saint-Hilaire）、方拔（Von Buch）、萬(wan) 俾爾（Karl Ernst von Baer）、威裏士（William Charles Wells或Wallace，這兩(liang) 位都談演化）、格蘭(lan) 特（Grant）、斯賓塞、倭恩（Richard Owen）及赫胥黎等人，在達爾文之前對於(yu) 演化理論已經貢獻良多。見嚴(yan) 複，《天演論》（台北：商務，1969），3。

[8]《物種原始》一書(shu) 第一、二章討論變異，第三章競爭(zheng) 求存，第四章自然篩選，即按此順序論述。

[9]請參見本文第二小節的討論。

[10]競爭(zheng) 求存說為(wei) 拉馬克、斯賓塞、達爾文以及其他生物學家的共識，達爾文的卓越之處在於(yu) 建構了以馬爾薩斯人口論模式為(wei) 基礎的競爭(zheng) 求存說，而不僅(jin) 是一般性的生存競爭(zheng) 理論。參見：Dov Ospovat,The Development of Darwin’s The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58-62.

[11]James Reeve Pusey,China and Charles Darwin,59-60.

[12]James Reeve Pusey對此問題曾就大傳(chuan) 統的層麵略加說明。參見China and Charles Darwin,59-60.

[13]Ethics源於(yu) 希臘文ethikos，所討論的是應然性的道德實踐議題，中文譯成倫(lun) 理，容易與(yu) 社會(hui) 人倫(lun) 層麵的議題混淆。Morality源於(yu) 拉丁文Moralis，這一詞匯由羅馬哲人Cicero作為(wei) 希臘文ethikos的同義(yi) 詞來使用，從(cong) 而賦予其哲學的意涵。

[14]（1）這是Bannister對達爾文主義(yi) 的看法，參見Social Darwinism,9.（2）社會(hui) 主義(yi) 者及許多自然主義(yi) 者並不承認這一點。

[15]參見郭湛波，《近代中國思想史》（香港：龍門，1973），483-484。

[16]（1）參見嚴(yan) 複，〈原強〉，收入《嚴(yan) 複集》（北京：中華，1986），9-14；以及《天演論》，3-4，9-11。（2）斯賓塞的「最適者生存」說與(yu) 達爾文的自然篩選說意思雖然接近，卻仍有所不同。斯賓塞此說深受達爾文的啟發（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530.），然而卻是他涵蓋更廣的物理與(yu) 生物的演化論與(yu) 「平衡理論」之一部分。該演化論與(yu) 平衡理論的立論方式與(yu) 達爾文大不同（參見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530-548，以及本文第二小節）。可是嚴(yan) 複並不區分二者，將它們(men) 都當作一種說明競爭(zheng) 與(yu) 淘汰的理論來使用。

[17]參見錢穆，《國學概論》（上海：商務，1928），176；蔣中正，〈致大學院蔡元培院長告以救國之道〉，《先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台北：中央委員會(hui) 黨(dang) 史會(hui) ，1984），別錄（中華民國十七年），429。

[18]參見Jonathan Howard,Darwi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preface。《人類原始》一書(shu) 頗為(wei) 學者所詬病，其地位不能與(yu) 《物種原始》相比。參見：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219-221.

[19]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155-157.

[20]Darwin,The Descent of Man;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219-221.

[21]（1）參見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London:Pilot Press,1947）,42-52.（2）赫胥黎引蜜蜂社會(hui) 的財產(chan) 製為(wei) 例證，但嚴(yan) 複對這個(ge) 意義(yi) 重大的立論不甚感興(xing) 趣。在一條腳注中，嚴(yan) 複對蜜蜂社會(hui) 所呈現的共產(chan) 製度理想表露出輕視的態度，除此以外他毫無意見。參見《天演論》，卷上，28-29。

[22]赫胥黎說，（蜜蜂的）社會(hui) 是生物必需性的直接產(chan) 物，它促使其中每個(ge) 成員的行動都指向有利於(yu) 全體(ti) 的方向。見Evolution and Ethics,47.

[23]此外，如果用一種生態學的角度來觀察世界，我們(men) 會(hui) 發現，互相依賴也是生物世界的一般原則；競爭(zheng) 求存並不是毫無限製的。

[24]Bowler,Evolution:The History of an Idea,221.Elliot Sober,The Nature of Selection（Cambridge,Mass.:MIT Press,1984.）,216-217.

[25]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47.

[26]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48-52.他這裏的「同理心」一辭意義(yi) 十分廣泛，這是得自亞(ya) 當．斯密的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的特殊用法。

[27]嚴(yan) 複，《天演論》，卷上，32。

[28]在嚴(yan) 複《天演論》評赫胥黎論同理心（感通）與(yu) 良心的稍前之處，有一句：「天良者，保群之主。」（譯自"The wonderful function of sympathy is the foundation of society."）嚴(yan) 複對赫胥黎的指控似乎就是根據這句話，然而赫氏的原意卻大異於(yu) 此。

[29]Evolution and Ethics,51.

[30]Evolution and Ethics,59-60.

[31]在社會(hui) 中運用自然篩選法則，會(hui) 造成高度的競爭(zheng) ，而這大悖於(yu) 中國傳(chuan) 統的思想，尤其是儒家思想的中心理念──仁。

[32]參見嚴(yan) 複，〈論世變之亟〉，《嚴(yan) 複集》，2-3、〈原強〉，《嚴(yan) 複集》，14。

[33]Huxley,Evolution and Ethics,60.

[34]嚴(yan) 複經常批評赫胥黎的觀點不自然，參見《天演論》，卷上，48，卷下，39。

[35]Hofstadter,Social Darwinism in American Thought,42.

[36]Hofstadter,Social Darwinism in American Thought,42-43.

[37]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46-47,51-52.「直接適應」一說，詳見下節。

[38]參見〈原強〉，以及周振甫，《嚴(yan) 複思想述評》（上海：中華，1936），167-168。

[39]Pusey,China and Charles Darwin,63.

[40]參見嚴(yan) 複，〈原強〉，5。

[41]《天演論》，卷下，44。

[42]James Reeve Pusey已清楚指出了這一點，參見China and Charles Darwin,60-67.他也主張這個(ge) 原則，見China and Charles Darwin,66.

[43]參見周振甫，《嚴(yan) 複思想述評》，119-121。

[44]又見Pusey,China and Charles Darwin,60.

[45]《天演論》，卷下，47。

[46]《天演論》，卷上，34，以及卷下，47。

[47]Kennedy,Herbert Spencer,79.

[48]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ch.V of Part II,ch.XI of Part III.

[49]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ch.XI,XII of Part III;Kennedy,Herbert Spencer,79.

[50]嚴(yan) 複，〈天演進化論〉，《嚴(yan) 複集》，309。

[51]Darwin,The Origin of Species,130-173.

[52]達爾文對於(yu) 變異起因的看法是一個(ge) 非常複雜的問題，學者對此問題的認知亦頗為(wei) 不同。大體(ti) 而言，達爾文認為(wei) 有性生殖可以促成變異發生，然而並非造成變異的最初原因，變異必須有外在的刺激。（Darwin,The Variations of Animals and Plants under Domestication[London:1868],V.2,255；Howard,Darwin,ch.5.）然而他在1844年之前認為(wei) 必須是地理或氣候的環境的變化，才會(hui) 造成變異。1856年之後，他傾(qing) 向於(yu) 認為(wei) 任何輕微的環境變化都有可能造成生物的變異。參見Ospovat,The Development of Darwin’s Theory,191,202-203.

[53]拉馬克學說主導了十九世紀上半期有關(guan) 生物演化的詮釋，其影響無遠弗屆。達爾文自己在早年也是一個(ge) 拉馬克主義(yi) 者。他在1838年讀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之後，才開始用「自然篩選」來解釋演化。然而拉馬克學說中所主張的「完美適應」(perfect adaptation)、環境變化造成變異並影響生物的適應方式、以及「功能遺傳(chuan) 」說對他仍一直有持續性的影響。他後來拋棄了「完美適應」的觀念，然而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了環境影響與(yu) 「功能遺傳(chuan) 」說。（Ospovat,The Development of Darwin’s Theory,52-53,58-59,60-61,83-86,200-204;Darwin,The Origin of Species,175-179,&chap.1,2,5；Howard,Darwin,ch.5.）

[54]Howard,Darwin,Ch.5.

[55]Kennedy,Herbert Spencer,70-72,77-79。關(guan) 於(yu) 達爾文既繼承又批判拉馬克學說的錯綜複雜的過程，請參見前引Ospovat,The Development of Darwin’s Theory相關(guan) 章節，以及Peter Bowler,Charles Darwin(Cambridge:Cambridge UP,1990)20-22,114-115,167-76,182-184。

[56]（1）參見Darwin,The Descent of Man,Vol.I,161-163.又見Greta Jones,Social Darwinism and English Thought,10-18.（2）在《物種原始》裏，達爾文謹慎而巧妙地避談他自己的物種──人類，而嚴(yan) 複卻誤稱達爾文曾處理這一問題。見〈原強〉，5-6。

[57]參見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30.

[58]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Ch.XIII of Part III,552-553.

[59]《天演論》，卷上，36。

[60]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98）,Chapter XIII of Part VI.

[61]《天演論．導言》，37；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Vol.2,498-499.

[62]《天演論》，卷上，37。斯賓塞的原文是：「如果不是因為(wei) 它（人口壓力）所引起的競爭(zheng) ，就不會(hui) 有更多的思考和精力日日投注於(yu) 生活事務，而心思能力便不會(hui) 成長了。」（"Were it not for the competition this[pressure of population]entails,more thought and energy would not daily be spent on the business of life;and growth of mental power would not take place."見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499.）嚴(yan) 複的中譯有多處不同於(yu) 原文：斯賓塞用的是「競爭(zheng) 」一辭（competition）而不是「爭(zheng) 存」（struggle for survival），而且他也沒有使用"adaptation"（體(ti) 合）一辭。

[63]《天演論》，卷上，38。

[64]同上。

[65]以上參見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Ch.XI,XII of Part III，並參見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34-56。

[66]Evolution and Ethics,57.

[67]參見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51,41-47.

[68]參見《天演論》，6-7，17；《嚴(yan) 複集》，309。

[69]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44.

[70]《天演論》，卷下，43。

[71]《天演論》，卷下，44。

[72]同上。

[73]同上。

[74]《天演論》，卷上，37。

[75]《天演論》，卷下，44。

[76]《天演論》，卷上，39。

[77]《天演論》，卷上，37。

[78]Kennedy,Herbert Spencer,78.

[79]嚴(yan) 複，〈原強修訂稿〉，《嚴(yan) 複集》，26。

[80]〈原強修訂稿〉，《嚴(yan) 複集》，23。

[81]Spencer,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Past III.XI.XII.

[82]這種事在全世界的思想史上十分普遍，不過，在現代中國的思想史上，這個(ge) 問題特別值得注意。造成這個(ge) 現象的原因頗為(wei) 複雜，除了時代問題的急迫性之外，中國的思想與(yu) 使用文字的傳(chuan) 統分析性弱，而追求整體(ti) 了悟的性格強。西方的觀念則重視分析性與(yu) 批判性，定義(yi) 與(yu) 使用範圍較明確。所以西方觀念一經譯介，其內(nei) 涵很容易模糊化，而意界很容易被放大，從(cong) 而引起嚴(yan) 重的問題。

[83]嚴(yan) 複晚年雖然依然敬重斯賓塞並相信天演學說，卻深刻體(ti) 驗認識到「物競天擇」說所可能產(chan) 生的流弊，並對仁義(yi) 、互助之道深致其向慕：「不佞垂老，親(qin) 見脂那七年之民國與(yu) 歐羅巴四年亙(gen) 古未有之血戰，覺彼族三百年之進化，隻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ge) 字。回觀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澤被寰區。此不獨吾言為(wei) 然，即泰西有思想人亦漸覺其為(wei) 如此矣。」（嚴(yan) 複，〈與(yu) 熊純如書(shu) 〉109封之65，《嚴(yan) 複集》，692。）

[84]《嚴(yan) 複集》，699。

[85]參見他對「玄之又玄，眾(zhong) 妙之門」的評語，《嚴(yan) 幾道先生評點老子道德經》（台北：海軍(jun) 總部，1961），2。

[86]斯賓塞試圖將生物學與(yu) 熱力學的原理應用到社會(hui) 學上。這個(ge) 作法固然具有啟發性，畢竟太過簡化，不為(wei) 後人接受。Talcott Parsons在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裏說：「現在誰還讀斯賓塞呢？」

[87]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9.

[88]「嚴(yan) 複吸收的達爾文演化理論是斯賓塞的詮釋」這種常見的說法（見Schwartz,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98），很容易引起誤解。嚴(yan) 複所采納的乃是斯賓塞的平衡理論，它包含了「自然篩選」與(yu) 「直接調適」兩(liang) 義(yi) ，而在嚴(yan) 複應用斯賓塞理論的情境之中，後者通常更為(wei) 重要。

[89]史華茲(zi) 認為(wei) ，「競爭(zheng) 求存」、「最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與(yu) 「物競」這些詞匯之間隻有文化基調的差別（difference in cultural tone）而已，在概念上其實都是一樣的（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96.）。這一點乃是大錯特錯，而使他忽略了嚴(yan) 複思想的一些重大特質。

[90]赫胥黎的書(shu) 名本來是《演化與(yu) 倫(lun) 理》（Evolution and Ethics），但是嚴(yan) 複節譯成《天演論》，隻譯出「演化」之意

[91]〈論世變之亟〉，《嚴(yan) 複集》，2。

[92]《嚴(yan) 複集》，14。

[93]Richard Hofstadter,Social Darwinism in American Thought,vii.

[94]例子可參見Greta Jones的名著，Social Darwinism and English Thought。

[95]這是Bannister的Social Darwinism中最重要的論旨。就這個(ge) 問題而言，此書(shu) 似乎成了一部新的經典之作。不過Hofstadter的著作穩健紮實，在許多層麵上仍然有其價(jia) 值。

[96]Bannister,Social Darwinism,8.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