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首看賀麟——人大版<賀麟卷>編者導讀

作者：高全喜

來源：《讀書(shu) 》2014年第5期

按語：今年9月20日，是我的導師賀麟先生誕辰115周年，作為(wei) 授業(ye) 弟子，遙祝自昭師在另外一個(ge) 國度怡然自適，從(cong) 事他的哲學沉思。遙想30多年前，我追隨先生研讀德國哲學，並兼修宋明理學，先生仁愛的情懷、清明的哲思以及優(you) 雅的風範，至今仍然曆曆在目。古人雲(yun) ：“仁者樂(le) 山，智者樂(le) 水。”自昭師的家國情懷、自由寄托和哲學精神，一直是我等弟子仰慕之所在。現今，我的一些學生希望在我們(men) 的公眾(zhong) 號中陸續推出賀麟先生早年的一些篇章，我當然心有戚戚焉。看來，法政的學子們(men) 也意識到需要哲學思想的洗禮啦。自昭師是一座高山，通過他，我們(men) 可以打通古今，交匯中西，尤其是從(cong) 歐陸到英美，從(cong) 哲學到法政。青出於(yu) 藍而勝於(yu) 藍，這才是師道賡續之正途。

高全喜

記於(yu) 2017年9月18日海上書(shu) 房

高全喜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賀麟卷》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去年（2012年，編者注）賀麟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恰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策劃出版一套收錄有一百多人的《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其中的賀麟卷，他們(men) 找到我，希望由我來予以編輯。作為(wei) 賀先生的學生，我當然義(yi) 不容辭，而且這也是一個(ge) 重新研讀賀先生著述以及緬懷師生情誼的機會(hui) 。大致用半年時間，我按照出版社的有關(guan) 體(ti) 例要求，並依據我對於(yu) 賀麟思想要義(yi) 的理解，編輯了這部《賀麟卷》。現一冊(ce) 在手，我掩卷思之，眼簾不禁浮現出賀先生慈祥寬厚的目光，那是一種“仁者”的形象。

我在《新京報》的長篇訪談中，曾經以“兩(liang) 個(ge) 賀麟”為(wei) 題，扼要地談了我對於(yu) 自己的博士導師賀麟先生的認識。現在《賀麟卷》要寫(xie) 一個(ge) 導讀，我將延續上述訪談的思路，把賀麟先生放在百年中國的語境中予以觀照，我覺得要理解近現代中國的學術思想性人物，離不開他們(men) 處身其中的社會(hui) ，尤其是百年巨變的中國社會(hui) 。其實，這一想法與(yu) 這套叢(cong) 書(shu) 的構思如合符節，例如這套叢(cong) 書(shu) 要求隻收錄作者1949年前的原版著述，且按照年代順序排列，就體(ti) 現著思想人物與(yu) 曆史語境相互融貫的編輯意圖。

大家都知道，百年中國經曆著古今中西之變，1949年共產(chan) 黨(dang) 建政之來，我們(men) 非但沒有很好地延續中國思想文化傳(chuan) 統的曆史文脈，反而不斷陷於(yu) 決(jue) 裂傳(chuan) 統的革命激進主義(yi) 社會(hui) 改造和政治運動之深淵。現在的年輕人麵對国际1946伟德文化時，尤其在曆史傳(chuan) 承這一層麵，或缺很多。雖然近年來，讀書(shu) 界有一個(ge) 所謂的“民國熱”，但各種媒體(ti) 仍然流連於(yu) 表麵熱鬧，甚至帶有很多想象的成分。很多人對民國時期的一些學者耳熟能詳，對其生平簡曆的一些八卦津津樂(le) 道，但都是浮於(yu) 表層的認知。若要真正進入厚重的曆史思想文化的內(nei) 在文理之中，則需要一個(ge) 緩慢深入的了解過程。

都說一個(ge) 時代有一個(ge) 時代的問題意識，今天我們(men) 藉著《賀麟卷》的出版來談論他的學術思想。作為(wei) 他的學生，親(qin) 炙他的教誨，我不禁自問：賀麟對於(yu) 我們(men) 今天意味著什麽(me) ？賀麟先生是卓越的黑格爾研究家，是現代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中西匯通的典範，是學者，是導師，等等。但這些對於(yu) 我們(men) 來說，或許都是外在的。我們(men) 更願意透過這些，洞悉一個(ge) 思想家的心靈，考辨思想家們(men) 是如何麵對他的時代的。每每念及此，我不由得感慨萬(wan) 端。曆史有時是詭秘的，黑格爾說，命運時常捉弄人，隻有超越曆史的時間之限，才會(hui) 發現個(ge) 人與(yu) 時代無法擺脫的關(guan) 聯。對此，台灣學者黃克武在新近撰寫(xie) 的《賀麟的選擇：一代知識分子的困境》紀念文章中有發人深思的討論。

從(cong) 近現代思想史的視角來看，民國前後可謂是一個(ge) 孕育国际1946伟德的大好時代，內(nei) 有古今之變，外有中西激蕩，大時代提供大問題。常言國家不幸詩家幸，學術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如此。賀麟前後的那一代學人，早年受蒙於(yu) 傳(chuan) 統，後大多留洋西方(包括日本)，置身在中西文化的交匯之地，而後又在從(cong) 民國到抗戰的動蕩中發展自己的學術。這一切，使得他們(men) 擁有多元的知識體(ti) 係與(yu) 開闊的學術視野，並將自己的學術思想與(yu) 國家存亡、民族複興(xing) 、社會(hui) 建設這些大問題結合在一起。總的來說，處於(yu) 這個(ge) 大時代中的學人，大致前後五十年，他們(men) 擁有難得的內(nei) 外造化，相當一部分人成就於(yu) 此，彪炳學林，比如康有為(wei) 、梁啟超、王國維、嚴(yan) 複、胡適、馮(feng) 友蘭(lan) ，等等，他們(men) 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體(ti) 係，有經典著作麵世，甚至有人還達到了所謂功、德、言之三立。不過，細致一點分析，這個(ge) 學術思想譜係，又大致分為(wei) 不同時期的三個(ge) 學術群體(ti) 。第一個(ge) 群體(ti) 的代表人物是康梁，其思想成熟於(yu) 民國時期，抗戰前其實已然完成其曆史使命。第二群體(ti) 的代表人物是胡適、馮(feng) 友蘭(lan) ，其思想成熟於(yu) 抗戰時期，1949年前已然完成各自思想體(ti) 係的構建。第三個(ge) 群體(ti) ，則是於(yu) 民國初期受教育，發軔於(yu) 抗戰時期，若1949年後有一個(ge) 正常、自由與(yu) 穩定的社會(hui) 環境，或許會(hui) 產(chan) 生更加豐(feng) 富、宏闊的學術思想體(ti) 係，賀麟先生就屬於(yu) 第三個(ge) 群體(ti) 。

賀麟先生的新儒學，在抗戰時期已經初步孕成，他基本打通了德國的古典哲學與(yu) 中國的儒學思想，甚至有所融匯與(yu) 開展，前景十分廣闊。但1949年建國之後，中國學術進入另外一個(ge) 思想軌道，賀麟等幾乎所有舊時代的學者都被迫接受思想改造，此後一波又一波的思想路線鬥爭(zheng) 衝(chong) 擊著他們(men) ，心靈所受的傷(shang) 害遠比肉體(ti) 更為(wei) 殘酷，這不能不在相當程度上窒息了他們(men) 的思想。1949，天玄地黃，我們(men) 看到，有一小部分人到了港台或海外，他們(men) 中有些人天分資質及其思想厚度並不高於(yu) 留在國內(nei) 的眾(zhong) 多學者，但現今我們(men) 回顧曆史時，卻使人有霄壤之歎。牟宗三、唐君毅是比賀麟晚半輩的學人，他們(men) 著作等身，義(yi) 理完備，當然聲名及其影響似乎遠高於(yu) 賀麟。

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脈絡中談論賀麟，我願意用“兩(liang) 個(ge) 賀麟”來概述之。當今學術界對賀麟研究不多，一般是統而觀之，所謂中西匯通之總結，大多浮於(yu) 表麵。我所謂的兩(liang) 個(ge) 賀麟，其分界時間即是1949年。其實，在研究梳理那一代學人的思想變遷以及精神狀況時，這樣的分界命題不僅(jin) 可用於(yu) 賀先生，亦可用於(yu) 很多人文社會(hui) 科學領域的學者。概括而言，他們(men) 的學術思想在抗戰時期蔚然有成，孕育了強大的學術潛力，但曆經曲折，道學絕緒，最終難盡全功。他們(men) 中個(ge) 別人在改革開放後又回到前一個(ge) 自我，接續起彼時的原創性思想，最有代表性的是社會(hui) 學家費孝通。但絕大多數人則是再也回不去了，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有活出那個(ge) 斯文掃地的苦難歲月。

80年代末，賀麟先生與(yu) 自己所帶的博士生的合影

後排右一為(wei) 高全喜老師

圖片源自網絡

作為(wei) 賀麟先生的學生，想到先生一輩子的學術事業(ye) ，感慨總是難免的，如果沒有現代中國的政治之變，他的思想成就又會(hui) 是何種麵貌？故而走進賀麟的學術人生，我不得不明確地意識到，這裏有兩(liang) 個(ge) 賀麟，前一個(ge) 是身處中西思想匯通之際，擁有宏闊的學術視野並懷抱獨創性的思想家，後一個(ge) 則是黑格爾的研究專(zhuan) 家和翻譯家。

賀麟生於(yu) 四川傳(chuan) 統鄉(xiang) 村的士紳家庭，少年時代，勤學刻苦，後進入清華預備班，對儒學、西學皆很感興(xing) 趣。他與(yu) 張蔭麟、陳銓被視為(wei) 吳宓門下三大弟子，之後留學美國，受魯一士新黑格爾主義(yi) 的影響，他喜歡黑格爾，喜歡斯賓諾莎，故而又去德國留學，隨後回國即服膺於(yu) 抗戰時期的文化建國思潮。1931年甫歸即寫(xie) 了一本小書(shu) ，叫作《德國三大哲人：歌德、黑格爾、費希特的愛國主義(yi) 》(原書(shu) 名叫《德國三大偉(wei) 人處國難時之態度》)。賀麟對拿破侖(lun) 入侵德國前後的那批哲人詩者多係同感，以其處境與(yu) 中國當時相仿佛，他們(men) 在國破家亡之際，努力重建德國精神，賀麟將之引為(wei) 自己的時代使命，且希望抗戰亦能激發中國人的民族精神。

重要的是，賀麟把民族精神追溯到了中國的宋明理學，在他的《文化與(yu) 人生》、《近代唯心論簡釋》、《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三本書(shu) 中，基本理順並闡述了他心目中的中國民族精神，諸如先天下之憂而憂，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或天下興(xing) 亡匹夫有責，禮教詩教之化育，等等，他尤其強調精神的主體(ti) 性，希望抗戰能把古今中國一脈相承的民族精神激發起來。他所謂的唯心主義(yi) ，不是認識論意義(yi) 上的唯心唯物，而是精神意誌上的，是心靈信仰上的，他認為(wei) 德國古典哲學，歌德、黑格爾、費希特等思想中的精華，也正是如此。賀麟把德國唯心論與(yu) 中國儒家思想結合起來，在強調人的主體(ti) 性繼而發揚民族精神的過程中，找到了它們(men) 在精神上的同一性，隱然形成了中國現代新儒學中的“新心學”一脈。

新儒學是民國以來關(guan) 於(yu) 儒家思想新開展的總體(ti) 看法，其實有不同的內(nei) 在學理。馮(feng) 友蘭(lan) 做的是新理學，他在抗戰期間寫(xie) 了《新理學》、《新事論》、《新事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六部書(shu) ，構成了一個(ge) 完整的“新理學”哲學思想體(ti) 係，總稱為(wei) “貞元六書(shu) ”，他所強調的是格物致知的儒家理學傳(chuan) 統。賀麟與(yu) 此不同，強調的是心學這個(ge) 譜係，關(guan) 注的是陸王心學一脈的思想理路，在“智的直覺”中開啟天地與(yu) 社會(hui) 之理。其實早在抗戰期間，賀麟就隱然有了一個(ge) 有別於(yu) 馮(feng) 友蘭(lan) 現代新儒家的新心學理念，遺憾的是，他還未來得及把這些思考付諸於(yu) 體(ti) 係性著述，畢竟，賀先生的年齡及資曆，比馮(feng) 友蘭(lan) 要晚半輩。若假以時日，賀麟是能夠創造出一個(ge) 中國新心學的思想流派，足以與(yu) 馮(feng) 友蘭(lan) 一派的新理學相抗衡。即便如此，賀麟先生的幾篇重要論文，如《儒家思想的新開展》、《五倫(lun) 觀念的新檢討》、《王安石的哲學思想》等，被學界認為(wei) 是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作，直到今天我們(men) 研究現代新儒家，都是繞不過去的。正如賀麟先生的一個(ge) 學生張書(shu) 城在《匯通集》中所言：“在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中，他兼收並蓄，擇善而從(cong) ，想建樹一種具有時代特色、中國特色的理想唯心主義(yi) 。但是正當這一體(ti) 係‘籌建’的高潮時刻，新中國成立了，他的唯心主義(yi) 體(ti) 係成了永久性的‘未完成體(ti) ’。”

我們(men) 知道，學術思想體(ti) 係的形成，有一個(ge) 很緩慢的孕育過程，必須涵容廣闊的社會(hui) 內(nei) 容。現代新儒學與(yu) 宋明理學雖有不同，但麵臨(lin) 的任務卻是相似的，宋明理學當時要消化的是佛學義(yi) 理，試圖把孔孟直至韓愈的儒學道統與(yu) 佛學結合起來，建立理學。而民國以來，中國傳(chuan) 統儒家麵臨(lin) 的新任務則是消化吸收西學體(ti) 用，尤其是西方的古典哲學，藉此建立自己的新儒學。

我們(men) 看到，馮(feng) 友蘭(lan) 接納的是美國的實用主義(yi) 、分析哲學，所以他構建了一個(ge) 新理學，而賀麟接納的是新黑格爾主義(yi) 、德國古典哲學，相對而言，思想的厚度和思想的豐(feng) 富性，比馮(feng) 友蘭(lan) 所做的要求更高，任務更巨。賀麟雖然尚未構建出一套自己的“新心學”體(ti) 係，但畢竟已有學術氣象，且初具規模。假如1949年之後的社會(hui) 政治穩定，法製昌明，賀麟或許可以慢慢孕育生成自己的“新心學”思想體(ti) 係。但事實是1949年之後，中國社會(hui) 、政治、經濟、思想發生了巨大轉變，他麵臨(lin) 的不再是繼續在自己的學術道路上前行，而是接受思想改造，要重新學習(xi) 馬克思主義(yi) 。這樣，賀麟就進入到他的另一種人生，也就是我所謂的第二個(ge) 賀麟。

置身度外去看曆史，有時你會(hui) 覺得別有一番意味。由於(yu) 中國的官方意識形態是唯物主義(yi) ，賀麟的唯心哲學自然無法發揚光大，但不幸中的萬(wan) 幸是，官方承認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主義(yi) 哲學的來源之一，故而，黑格爾哲學是被允許翻譯與(yu) 研究的。所以第二個(ge) 賀麟，就不再是那個(ge) 匯通中西發展新心學的賀麟，而是一個(ge) 以學者身份進行黑格爾翻譯與(yu) 研究的賀麟了。在這樣的情況下，賀麟辛勤介紹德國古典哲學，無論在翻譯上，還是在研究上，都達到了其所處條件下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要知道那是一個(ge) 萬(wan) 馬齊喑的時代環境。應該指出，中國現代哲學中的一些重要名詞、概念、範疇，比如有無、對立、統一、差異、揚棄，等等，都是從(cong) 賀麟翻譯的黑格爾哲學中提煉出來，並成為(wei) 哲學愛好者們(men) 所共享的專(zhuan) 業(ye) 術語。賀麟的翻譯，其實就是一個(ge) 現代學術建設的基本工程。翻譯講究信達雅，賀麟翻譯的《小邏輯》，洗練、簡潔，是西學翻譯的經典性作品，可以說，他把從(cong) 前的哲學研究轉化為(wei) 對翻譯的癡迷，雖然他的新儒學發凡已斷，但他的學術之誌寄托在翻譯之中，就像沈從(cong) 文不寫(xie) 小說而去研究古代服飾，吳恩裕離開政治學專(zhuan) 治《紅樓夢》，這一代學人的心路曆程，後來者隻有穿越百年的孤獨才能體(ti) 察。

在紀念賀麟的文章裏，我們(men) 能發現大家對賀麟的印象基本都是謙虛嚴(yan) 謹、篤厚樸實，斷非趨炎附勢、曲學阿世之輩。也正是如此，人們(men) 對賀麟的一些言行就難以理解，比如公開讚同唯物論，批評唯心論，激烈批判胡適的思想方法，批判梁漱溟的直覺主義(yi) ，以及晚年入黨(dang) ，被稱是“曆經坎坷找到光明的歸宿”。依據現今人的想法，思想高明者似乎當固守氣節，以義(yi) 命自持，對權力保持明確的距離。如何看待賀麟先生的那些事呢？德國哲學家中，恩格斯就評價(jia) 說，歌德與(yu) 貝多芬相比，黑格爾與(yu) 費希特相比，前者都有一個(ge) 庸人的辮子。有個(ge) 故事說的是歌德與(yu) 貝多芬在街上聊談，恰巧一位王公經過，歌德主動讓路，還向王公離去的背影鞠躬，貝多芬就不以為(wei) 然。還有席勒，相比之與(yu) 歌德，他是非常執著地批評王權專(zhuan) 製的。但是，這些並不能證明歌德就比席勒差勁，黑格爾就不如費希特高尚。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說，賀麟肯定不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中超凡絕俗的魅力型學者，他對於(yu) 世俗權力，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抗拒，或許留有歌德、黑格爾式的小辮子吧。但是，作為(wei) 思想立場，賀麟並不糊塗，他在《文化與(yu) 人生》(1946年)談論學術的文章，就認為(wei) 學術必須獨立，決(jue) 不能成為(wei) 政治的依附物，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維護學術的獨立、自由與(yu) 尊嚴(yan) ，學術是一個(ge) 自主的王國。

這樣一來，對於(yu) 賀麟而言，在服從(cong) 已然存在的政權之道，與(yu) 他自己表述的學術獨立之間，就難免有兩(liang) 難的困境。對此，我覺得還是要百年回頭看賀麟。應該承認，無論是中國的傳(chuan) 統儒家，還是德國的古典哲學家，對政權基本上都是趨於(yu) 認同的，賀麟浸濡其中，難免不受影響，他確實是缺乏對於(yu) 強權的抗拒意識。在《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一書(shu) 中，他不僅(jin) 寫(xie) 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yi) ，還寫(xie) 了蔣介石的力行哲學。他曾在國民黨(dang) 的中央政治學校當教導長，讚同蔣介石當時鼓吹的新生活運動。蔣介石接見過他三次，毛澤東(dong) 接見過他一次。賀麟先生對於(yu) 政權的態度，其實是很傳(chuan) 統、很古典的。對此，我曾很有疑惑，後來隨著歲月流逝，我大體(ti) 想通了，黑格爾有句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對此可以有正反兩(liang) 個(ge) 方麵的理解。任何一個(ge) 政權能夠執掌天下，必然有其內(nei) 在的道理，人們(men) 可以不讚同其說辭，但時代精神畢竟曾經流連於(yu) 此，至於(yu) 合理的就一定會(hui) 存在，則是另外一個(ge) 邏輯了，時代精神已經離它而去，那它就要重新更化。我想賀麟認同的與(yu) 其說是政權的事功，不如說是其背後的天命。但天命不是固定不變的，天命流轉，精神不輟，這就是曆史的命運，誰也逃不過。

至於(yu) 具體(ti) 說到他對胡適思想的批判，我認為(wei) ，一方麵有政治環境的因素，當時的情況顯然是人人必須表態才能過關(guan) ；另一方麵也還是有學理層麵的考量。胡適倡導的美國實用主義(yi) 哲學，與(yu) 德國古典哲學的精神理路是存在差異的。各種思想的競爭(zheng) 在百年中國的近現代思想史中一直賡續不斷，在思想層麵上，他們(men) 當然有相互爭(zheng) 鳴的可能性，隻不過在大陸爭(zheng) 鳴岐變為(wei) 批判，我想這並非賀麟的初衷。在為(wei) 人為(wei) 學上，賀麟都稱得上中國傳(chuan) 統的道德君子，寬厚溫情、儒雅中庸，特殊時代加於(yu) 人間的痛苦，他也都一一承受，從(cong) 未轉嫁於(yu) 他人。他對於(yu) 學術獨立的向往，體(ti) 現著賀麟終其一生對思想自由的認信，但學術是學術的，政治是政治的。他基本上是書(shu) 齋式學者，希望以小我融入外部的大社會(hui) ，實際上則是被外部的大社會(hui) 裹挾而行。

賀麟先生

百年回首看賀麟的學術思想事業(ye) ，我總的認識是，他早年匯通中西，首創現代儒家的新心學之義(yi) 理，雖然蔚然有成，但終未開出博大精深之體(ti) 係。繼而後半生均致力於(yu) 翻譯和研究黑格爾，雖然另辟蹊徑，開啟了新中國黑格爾哲學研究之濫觴，但畢竟西學研究不是中國學術思想之根本。就中國思想自家的視野來看，早年的賀麟新心學具有原創性，其地位遠高於(yu) 後來的賀麟之黑格爾研究。具體(ti) 而言，主要有如下三個(ge) 方麵：

第一，賀麟是民國以降中國學術界關(guan) 於(yu) 黑格爾翻譯與(yu) 研究領域中最重要的學者，時人對賀麟的認識是與(yu) 黑格爾密切相關(guan) 的。確實如此，賀麟翻譯的黑格爾《小邏輯》，可謂現代哲學的思想啟蒙，具有極大的讀者群，深刻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哲學意識。經過賀麟翻譯的眾(zhong) 多哲學術語，成為(wei) 中國社會(hui) 有關(guan) 哲學討論與(yu) 思考的“通用糧票”。有研究者說，近現代中國翻譯史中，隻有《小邏輯》堪與(yu) 嚴(yan) 複翻譯的《天演論》相媲美。

第二，賀麟一輩子崇尚唯心論，這一點即便在思想改造之時，也沒有泯滅。他所理解的唯心論，是理想的唯心論，是關(guan) 於(yu) 心靈與(yu) 精神的哲學。他在德國古典哲學那裏，在斯賓諾莎的人格中，在德意誌民族精神的風範裏，在中國孔孟之道的開展中，在程朱、陸王的理心之學中，在傳(chuan) 統中國的禮教和詩教上麵，發現與(yu) 體(ti) 認了這個(ge) 理想的唯心論。所以，德國古典哲學與(yu) 中國新儒學，在他那裏並不隔膜，而是統一的，是宇宙之大我，是精神之表現。故而，他特別欣賞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結尾引用的席勒《友誼頌》的那句名詩：“從(cong) 這個(ge) 精神王國的聖餐杯裏，他的無限性給他翻湧出泡沫。”

第三，賀麟創建了基於(yu) 新心學理路的新儒學。我認為(wei) ，就現代中國的學術思想之前景來看，賀麟先生的思想發凡不但沒有完結，而是正在曆史的孕育之中，就此來看，賀麟可謂遠見卓識，因為(wei) ，21世紀之中國，在政治變革完成之後，我們(men) 的傳(chuan) 統文明能夠貢獻於(yu) 人類的，乃是中國文化之偉(wei) 大的心靈。這個(ge) 秉有三千年之曆史的古老民族，其新生的標誌，不是普世製度之構建，而是融入普世價(jia) 值的新理學，尤其是新心學。這一點，早在半個(ge) 世紀之前，賀麟前後的那一輩學者就業(ye) 已揭示出來。

根據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體(ti) 例要求，這部《賀麟卷》原版收錄了賀麟1949年之前的重要論述。根據我對於(yu) 賀麟思想的理解，並參考其他編者的同類編著，我除了與(yu) 博士生楊洪斌一起查閱了這些著述最早刊發的版本予以一一對勘之外，還將文章分為(wei) 三編。第一編，主要是收錄賀麟有關(guan) 中國儒家思想的論述，其中尤其關(guan) 注體(ti) 現賀麟開啟新心學一脈的諸篇文章。第二編則是收錄賀麟1949年前關(guan) 於(yu) 西方哲學，尤其是關(guan) 於(yu) 黑格爾哲學的論述，從(cong) 中我們(men) 可以看到，賀麟的儒家思想發凡是熔鑄於(yu) 西方理想唯心論的思想語境之中的。上述兩(liang) 編，雖然有所謂中西學之別，但對於(yu) 賀麟思想而言，它們(men) 並非互不關(guan) 聯，而是精神相契的，在此，我讚同賀麟先生的另一位學生張祥龍所言：“當賀先生講‘注重心與(yu) 理一，心負荷真理，真理［直］覺於(yu) 心’時，其中就充滿了宋明理學與(yu) 西方哲學主流見地的相互感應和振蕩。看不到直覺在這裏邊的作用，就會(hui) 將這話或當作宋明儒之常談，或當作唯心論之舊見，而失其溝通中西、連結古典與(yu) 當代的要害和新意。賀先生一生致思風格，全係於(yu) 此。”第三編，雖然體(ti) 量不大，大多是賀麟早年讀書(shu) 清華時有關(guan) 論述翻譯要旨的小文，但這種匯通中西的體(ti) 認，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家中，卻是茲(zi) 事體(ti) 大，賀麟沿襲了近代中國學術的傳(chuan) 統，通觀他一生的著譯，不啻為(wei) 中國學界的嚴(yan) 複“傳(chuan) 人”。

在濁世滔滔的當今中國，延續被中斷的思想文脈，需要返璞歸真，樹立正道。對前輩學者最好的尊重，就是認真閱讀他們(men) 的作品，要認識、理解他們(men) 的曆史時代，將他們(men) 放在整個(ge) 中國近現代學術思想的發展史中加以理解。“仁者樂(le) 山，智者樂(le) 水。”我認為(wei) ，在“兩(liang) 個(ge) 賀麟”的背後，一定有某種精神的力量透徹其間。檢視今天，我們(men) 的時代訴求新聲，重新覓得賀麟先生念茲(zi) 在茲(zi) 的“時代精神”，這或許是對於(yu) 他的最好紀念。

2013年10月20日於(yu) 北京西山寓所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