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生死觀之研究
作者:程思(廈門大學哲學係中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研究生)
徐春林(江西師範大學哲學係副教授,道德與(yu) 人生研究所副所長,哲學博士)
來源:《原道》第23輯,陳明 朱漢民 主編,東(dong) 方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七月初九日己醜(chou)
耶穌2017年8月30日
摘要:本文從(cong) 生死價(jia) 值觀、生死超越論、生死態度論和臨(lin) 終關(guan) 懷四個(ge) 方麵較為(wei) 全麵地探討了儒家的生死觀。文章認為(wei) ,成仁取義(yi) 是儒家的生死價(jia) 值觀,三不朽是儒家的生死超越論,存順歿寧是儒家的生死態度,以生克死是儒家臨(lin) 終關(guan) 懷的根本途徑。儒家的生死觀對解決(jue) 當下華人的生死問題可提供有益的借鑒。
關(guan) 鍵詞:生死價(jia) 值;生死超越;生死態度;臨(lin) 終關(guan) 懷;
生命問題是人類的根本問題之一,對生命哲學的探討,也是自古以來中國各家哲學流派論述的一大重心。有別於(yu) 西方哲學中二分化的思維範式,中國哲學裏的生命觀普遍表現出一種天人合一,和諧圓融,且關(guan) 注現實世界的生生不息的思想特點。這一點在儒家的生命哲學中便有很好的展現。生與(yu) 死是生命的兩(liang) 個(ge) 最根本現象,通過對儒家生死觀的研究,我們(men) 可以更加明確地發掘儒家生命哲學的特性。與(yu) 一般的人生觀側(ce) 重人生、死亡觀側(ce) 重死亡不同,本文所指之生死觀是立足於(yu) 由“死”來觀“生”,又立足於(yu) 從(cong) “生”來看“死”,是對人之完整生命曆程的整體(ti) 交互觀照。在生死觀的視野裏,“生”是受“死”支配的,“死”又是由“生”來完成的。生與(yu) 死共同塑造有價(jia) 值的生命曆程。沒有死亡概念的人生是盲目的,沒有人生充實的死亡是虛無的。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生死觀要解決(jue) 的是人之生命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問題,是對終極關(guan) 懷問題的探索。不過,生死觀比終極關(guan) 懷問題更全麵、更具體(ti) ,它是終極關(guan) 懷下的安身立命之學。儒家的生死觀是儒家以終極關(guan) 懷為(wei) 蘄向,對生與(yu) 死及其關(guan) 係作出的解釋。它是儒家的安身立命之學,也是傳(chuan) 統中國主導性的生死觀。
一、生死價(jia) 值觀:成仁取義(yi)
生死價(jia) 值就是人活一生所要實現的目標,它是立足整個(ge) 生命曆程來思考的,其實也就是人的生命價(jia) 值。所謂價(jia) 值,是指價(jia) 值客體(ti) 對價(jia) 值主體(ti) 的正向的、積極的功能、作用或性質。如物之價(jia) 值即指物作為(wei) 價(jia) 值客體(ti) 對人這一價(jia) 值主體(ti) 有具有的正向的、積極的功能、作用或性質。衡量物的價(jia) 值時,物是價(jia) 值客體(ti) ,人是價(jia) 值主體(ti) ,主、客是分明的。而人的生命價(jia) 值就是人對自己需要的滿足,具體(ti) 地說,就是人作為(wei) 客體(ti) 滿足自己作為(wei) 主體(ti) 需要的價(jia) 值。在這裏,人既是價(jia) 值主體(ti) ,又是價(jia) 值客體(ti) 。因此,必須將同一個(ge) 人區分出哪些是價(jia) 值主體(ti) 、哪些是價(jia) 值客體(ti) ,才有可能進一步探討生命價(jia) 值。
要區別生命價(jia) 值的主體(ti) 與(yu) 客體(ti) ,必須了解生命的本質是什麽(me) 。生命的本質不是生物本性。人生而具有的是自然生命(或稱生理生命),是生命存在的物質基礎,舍此生命無以寄存。但人和動物皆有自然生命,因而這並不構成人的本質。人和動物是不同的,動物滿足於(yu) 自然生命,而人則追求精神存在。人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形成了人的人文生命。而人文生命才使人與(yu) 動物區別開來,成為(wei) 人之為(wei) 人的本質。人作為(wei) 人的存在其實是人文生命的存在。因此,隻有人文生命才是生命的追求和向往,才是生命的價(jia) 值和意義(yi) 所在。所以,生命價(jia) 值的主體(ti) 便是人的人文生命。人生而具有的自然生命,其存在的意義(yi) 和目的,就是為(wei) 了實現人文生命,因此,自然生命就是生命價(jia) 值的客體(ti) 。自然生命存在的過程,如果對人文生命的實現有正向的、積極的推動作用,生命就是有價(jia) 值的,否則就是無價(jia) 值的。
簡言之,生命的價(jia) 值就是自然生命滿足人文生命需要的屬性。生命價(jia) 值的實現過程就是自然生命為(wei) 滿足人文生命的需要被改造、變化的過程。這一過程在儒家哲學裏,孟子稱之為(wei) “踐行”。他說:“形色,天性也,唯聖人可以踐行。”[[1]]朱子注曰:“人之有形有色,無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謂天性也。……蓋眾(zhong) 人有是形,而不能盡其理,故無以踐其形;唯聖人有是形,而又能盡其理,然後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2]]朱子所謂“自然之理”即自然生命的人文內(nei) 涵。朱子此語是說,自然生命(形色),有其實為(wei) 人文內(nei) 涵的自然之理(天性),眾(zhong) 人有自然生命,但不能將其蘊含的人文內(nei) 涵實現出來,隻有聖賢才能把它充分實現出來。也就是說,聖人能夠充分發揮自然生命的功用,來實現人文生命。
既然人的生死價(jia) 值是人的生死滿足人文生命的需要,那麽(me) 儒家的生死價(jia) 值就很明確了,那就是成仁取義(yi) 。孔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3]]他認為(wei) ,不能為(wei) 求生而損害自己的仁德,而應該不惜生命成就自己的仁德。在孔子看來,生死都是為(wei) “成仁”。成仁就是孔子生死價(jia) 值觀。為(wei) 何“仁”在孔子眼中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因為(wei) “仁”是通向“道”的途徑。實際上,孔子的思想體(ti) 係中,最高範疇既不是“仁”,也不是“禮”,而是“道”。孔子雲(yun) :“朝聞道,夕死可矣。”可見,“道”在孔子思想中的地位。這裏的“道”是什麽(me) ?是信仰,是終極關(guan) 懷,是人文生命的最高體(ti) 現。人生的目的就是為(wei) 了體(ti) 證它、領悟它、實現它。有了它,生死已具價(jia) 值,活與(yu) 死也已沒有區別。孔子重“仁”,是因為(wei) 他認為(wei) “仁”是“道”的體(ti) 現,是通知向“道”的根本途徑。[[4]]
孟子繼承了孔子“殺身成仁”的生死價(jia) 值觀,並作了進一步的發展,提出了“舍生取義(yi) ”的生死價(jia) 值觀。他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yi)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yi) 者也。”[[5]]孟子還提出了“正命”與(yu) “非正命”的概念,《孟子·盡心上》說:“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所謂“正命”,即指合道、盡道地付出自己的生命;“非正命”即指不合道、不盡道而付出生命。“正命”與(yu) “非正命”,其標準隻有一個(ge) ——“道”。如前所述,“道”是儒家的信仰,是儒家的終極關(guan) 懷,所以孟子“正命”與(yu) “非正命”的思想是認為(wei) 人的生命隻有為(wei) 信仰、為(wei) 終極關(guan) 懷而奉獻才得其所,否則就是生死無價(jia) 值。
由於(yu) 儒家對“道”解釋遵循著以“理”釋道,又以“禮”通“理”,這樣“道”最後的落實處是人的人倫(lun) 規範,側(ce) 重於(yu) 人的社會(hui) 性來確立人的本質。因此,儒家生死價(jia) 值觀的實質,從(cong) 人對社會(hui) 、對群體(ti) 的貢獻衡量人的生命價(jia) 值。這是由儒家以人的社會(hui) 性來規定人的本質決(jue) 定的。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國曆史上,文天祥是踐行儒家生死價(jia) 值觀的典型。他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不知鼓勵了多少人舍棄肉身成就自己的人文生命。
二、生死超越論:三不朽
超越生死,是人類永恒的追求之一。一般所謂超越生死,還是希冀在肉體(ti) 生命結束之後,人的生命能以某種方式存在與(yu) 延續下去。然而也許能夠延續的隻能是人的精神性生命和社會(hui) 性生命了。人類社會(hui) 的文化創造,從(cong) 某種意義(yi) 上說,就是各種超越生死的方案。如道教以煉“內(nei) 丹”、“外丹”而超越生死;佛教以證入“涅槃”,歸於(yu) 行願而超越生死;基督教以贖罪進入天堂而超越生死。這些主張都是以離塵棄世為(wei) 基礎(當然在發展中有變化)。儒家反對這種棄人倫(lun) 、遺萬(wan) 物的生死超越之道,積極入世,主張從(cong) 社會(hui) 生活中建立德業(ye) ,以獲得不朽的道德生命,並在此基礎上,建功立業(ye) ,著書(shu) 立說,從(cong) 而超越生死。這就是儒家著名的“三不朽”說:“立功、立德、立言。”[[6]]
唐人孔穎達在《春秋左傳(chuan) 正義(yi) 》中對德、功、言三者分別做了界定:“立德謂創製垂法,博施濟眾(zhong) ”;“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yu) 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chuan) ”。簡單地說,“立德”,即樹立高尚的道德;“立功”,即為(wei) 國為(wei) 民建立功績;“立言”,即提出具有真知灼見的言論。其實,不管是孔穎達的界定,還是後人的注解,都對“三不朽”作了抽象的理解。“三不朽”從(cong) 其最初的提出來看,是有其具體(ti) 涵義(yi) 的。其本義(yi) 是指為(wei) “公”而死,被“公”記住,以求得“死而不朽”。也說是說,在所謂的“三不朽”說的背後,有一種是否“為(wei) 公”的價(jia) 值判斷標準,它構成了一種由“一姓一氏”到“卿大夫”,再到“諸侯列國”,最後到“天下共主”這樣由低到高的等級判斷台階,它表現出社會(hui) 強勢群體(ti) 對“公”資源的占有欲望,越往上走,為(wei) 公的程度就越高,不朽的程度自然也就越大。[[7]]這裏顯然有明確的社會(hui) 本位的取向。隻是在以後的“抽象繼承”中,慢慢地濾去,而隻作為(wei) 個(ge) 人生命的永恒價(jia) 值和主體(ti) 精神之永存的涵義(yi) 了。當然,這也是“三不朽”的本義(yi) 之一,隻不過不是全部而已。
作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中居主導地位的生死超越觀,“三不朽”的實現方式曆來被關(guan) 注。關(guan) 注的核心問題有兩(liang) 個(ge) :一是“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的關(guan) 係,一是什麽(me) 樣的人可以實現“三不朽”?具體(ti) 地說,普通大眾(zhong) 能否實現“三不朽”?對“三不朽”之間的關(guan) 係,在原始的出處就已有說明。“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中“太上”和“其次”已經把它們(men) 的次第和地位表達得很清楚:立德是第一位的,亦可延伸地說,是基礎和核心,立功是立德的推展和表現。立言又是立德、立功的外顯。三者不是並列、獨立的。關(guan) 於(yu) 這一點,歐陽修的論述頗為(wei) 精到:“修於(yu) 身者,無所不獲。施於(yu) 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yu) 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yu) 事矣,不見於(yu) 言可也。自《詩》、《書(shu) 》、《史記》,所傳(chuan) 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yu) 身矣,而不施於(yu) 事,不見於(yu) 言,亦可也。”[[8]]之所以強調“三不朽”之間的內(nei) 在關(guan) 係,恐怕是防止德之不修,而隻求“立功”、“立言”。這也可能是追求“三不朽”過程中普遍遇到的問題。
關(guan) 於(yu) “三不朽”實現的另外一個(ge) 問題是:普通大眾(zhong) 能否實現“三不朽”。對此,馮(feng) 友蘭(lan) 先生曾有一段論述。馮(feng) 友蘭(lan) 先生把大人物的不朽稱為(wei) 大不朽。但他認為(wei) ,小人物也是可以不朽的。因為(wei) “某人曾經於(yu) 某時生活於(yu) 某地,乃宇宙間之一固定事實,無論如何,不能磨滅;蓋已有之事,無論何人,不能再使之無有。就此方麵說,唐虞時代之平常人,與(yu) 堯舜同一不滅,其差異隻在受人知與(yu) 不受人知;亦猶現在之人,同樣生存,而因其受知範圍之大小而有大小人物之分。然即至小的人物,吾人亦不能謂其不存在。能立德、立言、立功之人,在當時因其受知之範圍大而為(wei) 大人物,在死後亦因其受知之範圍之大而為(wei) 大不朽。大不朽非盡人所能有;若僅(jin) 隻一不朽,則人人所能有而且不能不有者也。”[[9]]這種“人人不朽”說,筆者是不同意的。所謂“不朽”,其實質即在“受人知”、受人記,無人知道、無人記憶,何來不朽?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積極的作為(wei) 也能“不朽”,人又何必努力?這無疑會(hui) 取消人們(men) 的積極創造觀念。但筆者同意馮(feng) 先生暗含的“小不朽”的說法。所謂“小不朽”,是指一個(ge) 人的德、功、言受知、受記的範圍小,而非指隻要客觀地存在過就自然有。“不朽”是一種存在主義(yi) ,而非客觀主義(yi) 。沒有受知與(yu) 記憶,即便客觀存在過,也不可能“不朽”。關(guan) 於(yu) 這一點上,筆者更讚成胡適先生的“社會(hui) 的不朽”說。在《不朽——我的宗教》一文中,胡適指出了“三不朽論”的三個(ge) 缺點:隻限於(yu) 極少數人、沒有消極的製裁和功、德、言的範圍太模糊,並由此提出“社會(hui) 的不朽”論:
“我這個(ge) ‘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guan) 係的;是和社會(hui) 的全體(ti) ,和世界的全體(ti) 都有互為(wei) 影響的關(guan) 係的;是和社會(hui) 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guan) 係的。種種從(cong) 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ge) ‘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ge) ‘小我’,加上了種種從(cong) 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chuan) 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和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chuan) 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chuan) ,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ge) ‘大我’。‘小我’是會(hui) 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hui) 死,但是每一個(ge) ‘小我’的一切作為(wei) ,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都永遠留存在那個(ge) ‘大我’之中。那個(ge) ‘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紀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jue) 書(shu) ,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溢法。這個(ge) ‘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ye) 、人格、一舉(ju) 一動、一言一笑、一個(ge) 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hui) 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我這個(ge) 現在的‘小我’對於(yu) 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於(yu) 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
“‘小我’雖然會(hui) 死,但是每一個(ge) ‘小我’的一切作為(wei) ,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言語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都永遠留存在那個(ge) ‘大我’之中。”[[10]]
胡適是非常尊崇“三不朽”之說的,並曾將“三不朽”稱為(wei) “三W主義(yi) ”。“三W”即指英文“Worth”、“Work”、“Words”,這三個(ge) 詞的涵義(yi) 與(yu) “立德、立功、立言”相近。[[11]]但他對“三不朽”說又不斷地反思,提出了上述“社會(hui) 的不朽”說。胡適的“社會(hui) 的不朽”論旨在把每個(ge) 人的一己行為(wei) 與(yu) 人類的曆史發展關(guan) 聯在一起,給有限的個(ge) 體(ti) 生命賦予永恒的意義(yi) ,人的一言一行、所作所為(wei) ,無論是非功過、積德造孽,都要被曆史記上一筆。筆者認為(wei) ,胡適的“社會(hui) 的不朽”說既深契“三不朽”學說之本旨,也有助於(yu) “三不朽”說的現代生存,可作為(wei) “三不朽”說的未來發展方向。
“三不朽”的實質,是在曆史上留下痕跡。孔子“君子疾沒歿世而名不稱焉”,(民間有雁過留聲之說)在轉瞬即逝的時間之流中,人總是試圖抓住些永恒的東(dong) 西。作為(wei) 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三不朽”,可能隻限於(yu) 少數人,但由於(yu) 民間有其變通性的理解,因而可使人人都能達到此境界。如:立德,平民百姓亦可修,把德修到鄰裏鄉(xiang) 親(qin) 認可,即已做到立德;立功方麵,平民百姓把對家事,如娶親(qin) 嫁女,做房造屋,都可視為(wei) 自己的功業(ye) ;立言方麵,平民百姓做的難度大些,但也不完全不可能。美國現代哲學家詹姆士在《人之不朽》一文中說:“不朽是人的偉(wei) 大的精神需要之一。”儒家追求的“三不朽”,體(ti) 現了中華先民對這一“偉(wei) 大的精神需要”。隻不過,儒家追求在俗世中實現不朽,而西方文化對彼更為(wei) 關(guan) 注。二者在訴求上並無本質區別,隻在途徑與(yu) 方法上不同而已。
我國曆史上,公認的“三不朽”的典型有兩(liang) 個(ge) 半,分別是孔子、王陽明和曾國藩(半個(ge) )。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宣講規範人倫(lun) 道德,自己以身作則,此為(wei) “立德”。他培養(yang) 教育了“賢人七十,弟子三千”,開創了積極入世的儒家學派,成為(wei) 了中國傳(chuan) 統思想文化的主幹,此為(wei) “立功”。他提出的“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等思想,可以說是萬(wan) 世不刊之論,此為(wei) “立言”。因此,孔子集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於(yu) 一身,是實現“三不朽”的典型。王陽明,明代大儒。他提出“致良知”學說,是為(wei) 立言;多次平定判亂(luan) ,是為(wei) 立功;德行高尚,是為(wei) 立德。其故居有一副楹聯為(wei) “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萬(wan) 人師”。王陽明也是公推“三不朽”的典型。曾國藩解太平軍(jun) 之危,救清廷於(yu) 累卵之間,是為(wei) 立功;有家書(shu) 傳(chuan) 世,著書(shu) 立說,一改桐城派的枯淡之弊,清末及民初嚴(yan) 複、林紓,以至譚嗣同、梁啟超等均受他文風影響,是為(wei) 立言;他精勤修養(yang) ,有德行為(wei) 人稱道,是為(wei) 立德。但也因前有鎮壓太平軍(jun) ,後處置天津教案不利,因此,德行受損,難以立德。因此隻算半個(ge) “三不朽”。
三、生命態度:存順歿寧
生死態度是指人們(men) 麵對死亡時所持有的心理狀態、精神麵貌,以及立足其上的外在行為(wei) 。事實上,人們(men) 麵對死亡時,又總是以反思自己的一生的生命曆程為(wei) 基礎的,故雖是麵對死亡,但稱生死態度。不同的文化為(wei) 人確立不同的生死態度。儒家的生死態度從(cong) 根本上來說,可用張載的話來概括——“存順歿寧”。
張載在他的氣象雄偉(wei) 的千古名篇《西銘》中說:“乾稱父,坤稱母。予茲(zi) 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ti) 。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yu) 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於(yu) 時保之,子之翼也。樂(le) 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唯肖者也。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誌。不愧屋漏為(wei) 無忝,存心養(yang) 性為(wei) 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ang) 。育英才,潁封人之賜類。不弛勞而厎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ti) 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yu) 從(cong) 而順令者,伯奇也!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於(yu) 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12]]
“存順歿寧”之言,即由此出。所謂順,指無所違逆。順事,謂順事天地。生時敬奉天命,循理由義(yi) ,踐形盡性,修身以俟,即是無所違逆而順事天地;由此臨(lin) 終克免歸全,此心光明,則庶幾可告無愧而得其安寧,此則歿寧也。孟子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3]]這就是存順歿寧的態度。“修身以俟之”,俟命也,此為(wei) “存”之事;歿者因何?因命也。即是說,夭壽(即存歿),都因命而行。所以,存順歿寧是以“任命”為(wei) 前提的。《周易》說:“樂(le) 天知命,故不憂”,體(ti) 現了儒家“任命”的生死態度。
不過,和道家對“命”的理解不同,儒家之“命”有兩(liang) 層含義(yi) :一是命運,一是使命。作為(wei) 命運之“命”,是指冥冥之中人無法抗拒的支配自己的力量,這和道家的理解是相同的。對於(yu) 命運之“命”,儒道都認為(wei) 隻有順從(cong) ;作為(wei) 使命之“命”,是指上天賦予人的責任和義(yi) 務,所謂“安身之命”之命,“天命之謂性”之命,都是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來說的。對於(yu) 使命之“命”,儒家認為(wei) ,人應當體(ti) 察並實現它。隻要體(ti) 察並實現了上天所賦予自己的使命,人才算完成了人生的責任,麵對死亡時才能心安理得。使命之“命”使儒者的使命更是主動性、創造性,這和道家消極順應命運的安排是大異其趣的。從(cong) 內(nei) 容上看,儒者的使命又是從(cong) 道德立場賦予的,因此,儒家的使命又體(ti) 現為(wei) 道德使命。對命運的服從(cong) 和對道德使命的完成是儒者任命的二層內(nei) 涵。但是,任命的安排仍屬無奈,隻有實現使命才是最終意義(yi) 上的任命。這是儒者麵對生死所持的根本態度。
明代大儒王陽明在生死態度上就典型地體(ti) 現了儒家的這種存順歿寧的生死態度。在無法抗拒的命運麵前,陽明麵對死亡時持“俟命”態度。陽明三十七歲時,陽明因得罪宦官劉瑾而謫居龍場。“龍場在貴州西北萬(wan) 山叢(cong) 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yu) 居夷人鴃語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士亡命。舊無居,始教之範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陽明此時“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wei) 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14]]“俟命”即任命,任命運的擺布,體(ti) 現了儒家麵對死亡時的一貫態度。但此時陽明對於(yu) 死心有不甘。對死亡的接受更多是麵對命運的無奈。陽明之所以此時對死心有不甘,不是因為(wei) 得失問題,而是因為(wei) 自己的人生使命沒有完成。這在他後來的行為(wei) 中得到進一步的體(ti) 現。正德十五年(1520年),陽明在鎮壓朱宸濠叛亂(luan) 立功後,卻蒙受毀謗並危及生命。此時,陽明想到的還不是自己個(ge) 人的安危,而是想:“以一身蒙謗,死即死耳,如老親(qin) 何?”並對門人說:“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生長往不悔矣。”[[15]]而人生的使命一旦完成,死就無所遺憾了。這種態度在他的臨(lin) 終遺言中得到印證。
《年譜》載:嘉靖七年十月,陽明病歸,至南安時,門人周積侍見。陽明說“吾去矣!”周積哭著問:“何遺言?”陽明略帶微笑對周積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說完,瞑目而逝。從(cong) 陽明的臨(lin) 終狀態不難看出,陽明已能坦然、安詳地接受死亡,獲得了對死釋然的心態。在曆經千死百難後,陽明才獲得坦然麵對生死的態度。這也正應驗了陽明自己說過的話:“人於(yu) 生死念頭,本從(cong) 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yu) 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ti) 方是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16]]陽明一生,命運多舛,多次麵臨(lin) 死亡威脅。麵對生死考驗,陽明一直難以割舍對生命的眷戀,直至臨(lin) 終前,才獲得了麵對生死的坦然態度。這表明,儒者在命運的安排麵前,更多的是無奈,隻有在使命的完成之後,才能從(cong) 容、坦然地麵對死亡。這就是陽明,也是儒家的根本生死態度。
四、儒家式的臨(lin) 終關(guan) 懷:以生克死
所謂臨(lin) 終關(guan) 懷,就是人在臨(lin) 死時所需的精神安慰。人在臨(lin) 死時,除了心理學可透過理念之建立減輕恐懼、不安、焦慮、埋怨、牽掛等心理,令其安心、寬心、並對未來世界(指死後)充滿希望及信心外,主要依靠道業(ye) 關(guan) 懷(或靈性關(guan) 懷),使臨(lin) 死者通過對某種信仰的歸依(如永生、升天堂、往西方極樂(le) 世界等)和生命價(jia) 值觀的實現,方能得到根本的解決(jue) 。
儒家的臨(lin) 終關(guan) 懷,並不注重臨(lin) 終時的心理疏導,而重在平時的心靈修練。這也許就是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本旨。《論語》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朱子注:“問事鬼神,蓋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問也。然非誠敬足以事人,則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則必不能反終而知所以死。蓋幽明始終,初無二理,但學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晝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則知死之道;盡事人之道,則盡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17]]有人根據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一語斷言孔子不關(guan) 注人死後的問題,實在是誤解。但此語確實指明了儒家“以生克死”以麵對臨(lin) 終關(guan) 懷的根本道路。
在儒家看來,人隻要一生精勤修養(yang) ,盡性至命,臨(lin) 終時必心靈字寧靜,坦然麵對。否則,即是修養(yang) 不夠。換言之,臨(lin) 終時的表現,往往體(ti) 現了一個(ge) 人的信仰程度和修行程度,往往也就成了修行的衡量標準。如果臨(lin) 終時,不能心靈寧靜,需要心理疏導,說明其修養(yang) 不夠。所以,儒者很在乎臨(lin) 終時的表現。
下麵我們(men) 以王艮、王棟、羅汝芳的臨(lin) 終表現為(wei) 例,看看儒家的臨(lin) 終關(guan) 懷。
先看王艮的臨(lin) 終情況。王艮58歲卒。臨(lin) 逝前,“先生臥室內(nei) 夜有光燭地,信宿始散,眾(zhong) 以為(wei) 祥。先生曰:‘吾將逝乎?’先生病將革,猶集門人就榻前,力疾傾(qing) 論,門人出,諸子泣請後事,先生顧仲子襞曰:‘汝知學,吾複何憂?’諸子複大泣,先生顧諸季曰:‘汝有兄知此學,吾何慮汝曹?惟爾曹善事之,人生苦患離索,雖時序友朋於(yu) 精舍,相與(yu) 切磋,自有長益’。無一語及他事,神氣凝定,遂瞑。及殮,容色猶瑩然不改。”[[18]]此言與(yu) 王陽明臨(lin) 終前言“吾心光明,吾複何言?”相似,表達了儒者在完成人生使命並獲得生命之道後,麵對死亡時的安詳與(yu) 平靜。但二者仍有不同。王艮更有傳(chuan) 宗接代的意味,這種傳(chuan) 接既指血緣,也指學脈。它體(ti) 現了民間“詩書(shu) 傳(chuan) 家遠”的理念,把子孫讀書(shu) 視為(wei) 家道傳(chuan) 承並保持家道興(xing) 旺的正途。所有這些都體(ti) 現了他作為(wei) 民間儒者的特色。
再看王棟的臨(lin) 終情況。據《年譜》記載:王棟去世“七日前,病革,與(yu) 弟方嚐永訣曰:‘餘(yu) 至憾者,與(yu) 爾為(wei) 手足幾八十年,未嚐少厭。餘(yu) 何慮?’顧孫曰:‘諭門生吳軒等,隻有會(hui) 學事叮嚀。’並不及他事。”[[19]]
再看羅汝芳的臨(lin) 終情況。據載:九月朔,盤櫛出堂,端坐,命諸孫次第進酒,各各微飲,隨拱手別諸生曰:“我行矣。”諸生懇留盤桓一日,許之。初二日午刻,整衣冠,端坐而逝。[[20]]
這些記載肯定都不可能是本人所作,而是後人所為(wei) ,其中難免有美化的成分。但是,這些記載也不會(hui) 完全是空穴來風,其中也必有可信之處。從(cong) 這些可信之處,我們(men) 可以看出他們(men) 超越生死後,麵對死亡時所具有的坦然、安祥之態。即使是美化,它也反映出作傳(chuan) 者獲得安祥生死態度的向往和超越生死的渴望。這些事例典型地反映了儒家以生克死的臨(lin) 終關(guan) 懷模式。這一模式的實質是將臨(lin) 終關(guan) 懷“提前”,用一生的行為(wei) 去完成它,而非臨(lin) 終前的心靈撫慰和精神關(guan) 懷。從(cong) 其形式來看,它消解了臨(lin) 終關(guan) 懷。其臨(lin) 終關(guan) 懷的方式,倒是和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結語
任何生死觀都以人性的實現作為(wei) 其價(jia) 值所在,隻不過不同的人性觀會(hui) 導致生死價(jia) 值的不同而已。儒家以人的社會(hui) 性作為(wei) 人的本質,其生死價(jia) 值即以人的社會(hui) 性的實現為(wei) 目標。換言之,儒家的生死價(jia) 值是以個(ge) 人的生死對社會(hui) 的貢獻來衡量的。孔子的殺身成仁,孟子的舍生取義(yi) ,都把人的生死價(jia) 值歸結在人對社會(hui) 、對他人的貢獻上。在生死價(jia) 值麵前,個(ge) 人的生死感受顯得無足輕重。從(cong) 本質上說,儒家的生死觀是價(jia) 值主義(yi) 的,而非體(ti) 驗性的。它側(ce) 重生死的外在評價(jia) ,忽略個(ge) 人的生死體(ti) 驗。死得其所是儒家生死觀的根本追求。這是儒家生死觀的一個(ge) 顯著特征。因為(wei) 儒家把人的生死價(jia) 值歸結於(yu) 對社會(hui) 的貢獻,所以隻有為(wei) 社會(hui) 做了什麽(me) 才能匯入社會(hui) 的集體(ti) 記憶,才能實現生命的永恒。儒家所說的立德、立功、立言正是個(ge) 人對社會(hui) 貢獻的具體(ti) 展開,也是儒家超越生死的獨特道路。
在這種生死價(jia) 值和生死超越觀的基礎上,儒家的生死態度顯得寧靜而又簡單。生時盡職盡責,精勤侍奉上天賦予的使命;死時因為(wei) 生時兢兢業(ye) 業(ye) 的盡倫(lun) 盡職而了無遺憾。這種存順歿寧的生死態度,體(ti) 現了儒家渴求生死兩(liang) 安的生命蘄向。因為(wei) 對生的重視,使儒家對臨(lin) 終關(guan) 懷問題化於(yu) 無形。這並非儒家不重視死亡或臨(lin) 終關(guan) 懷問題,而是它走的是以生克死的道路。這條道路和儒家的生死價(jia) 值觀、生死超越觀、生死態度一起,使儒家與(yu) 世俗生活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注釋:
[[1]]《四書(shu) 章句集注》,第360頁,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3。
[[2]]《四書(shu) 章句集注》,第360-361頁。
[[3]]《論語·衛靈公》
[[4]]參見徐春林:《<論語>的生命觀與(yu) 生命教育思想》,《江西師範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
[[5]]《孟子·告子上》
[[6]]《左傳(chuan) 》載: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範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wei) 陶唐氏,在夏為(wei) 禦龍氏,在商為(wei) 豕韋氏,在周為(wei) 唐杜氏,晉主夏盟為(wei) 範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
[[7]]參見劉暢:《不朽:回到先秦語境的思想梳理》,《文學遺產(chan) 》2004年第5期。
[[8]]《歐陽文忠集》巻四十三《送徐無黨(dang) 南歸序》。
[[9]]馮(feng) 友蘭(lan) :《人生哲學》,第191頁,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
[[10]]《胡適選集》,第73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
[[11]]《胡適選集》,第31頁。
[[12]]《張載集》,第62-63頁,北京:中華書(shu) 局,1978。
[[13]]《孟子·盡心上》
[[14]]《年譜一》,《王陽明全集》卷3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5]]《年譜二》,《王陽明全集》卷34。
[[16]]轉引自馮(feng) 滬祥:《中西生死哲學》,第17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7]]《四書(shu) 章句集注》,第125頁,北京:中華書(shu) 局,1983。
[[18]]《王心齋全集》卷3,第76頁。
[[19]]《明儒王一庵先生遺集》卷首,第144頁。
[[20]]《羅近溪先生全集》卷1。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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