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文】“莊生傳顏氏之儒”:章太炎與“莊子即儒家”議題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17-05-04 09:3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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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海文

作者簡介:楊海文,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現任中山大學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與(yu) 中國現代化研究所研究員,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zhuan) 家,主要從(cong) 事中國哲學史研究。著有《我善養(yang) 吾浩然之氣——孟子的世界》《文以載道——孟子文化精神研究》《盈科後進——中國孟學史叢(cong) 論》等。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章太炎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

作者:楊海文

來源:作者授權 伟德线上平台 發布

          原載《文史哲》2017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四月初八日庚寅

          耶穌2017年5月3日

 

 

 

摘要:章太炎至少有五種文獻涉及“莊子即儒家”議題:早年兩(liang) 種尚屬消極評論,晚年三種已是積極參與(yu)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是其畫龍點睛之筆:顏子一係儒學由莊子傳(chuan) 承,莊子是顏氏之儒的傳(chuan) 人;傳(chuan) 顏氏之儒的莊子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即使莊子後來成了道家,但他當時也是以儒家身份,把顏子坐忘的工夫與(yu) 境界記載並傳(chuan) 承了下來。由章太炎晚年的積極參與(yu) 可知,“莊子即儒家”議題不是人們(men) 習(xi) 以為(wei) 常的儒道互補之思所能範圍,而是具有獨特的思想史內(nei) 涵,理應獲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關(guan) 鍵詞:莊子;顏子;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莊子即儒家”議題

 

莊子與(yu) 儒家有著密切關(guan) 係:從(cong) 莊子是道家看,這種關(guan) 係隸屬於(yu) 儒道互補之思;從(cong) 莊子是儒家看,這種關(guan) 係轉換為(wei) “莊子即儒家”議題。前者是傳(chuan) 統觀點,眾(zhong) 所周知;後者始於(yu) 韓愈(768—824),津津樂(le) 道者不少,知其詳情者不多。“莊子即儒家”在儒道互補之外,創新並豐(feng) 富了莊子與(yu) 儒家的思想史關(guan) 聯,開顯並證成了奇正相生的辯證之境。莊學大師章太炎(1869[i]—1936)至少有五種文獻(早年兩(liang) 種、晚年三種)涉及這一議題,並以“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為(wei) 畫龍點睛之筆,可讓我們(men) 管窺“莊子即儒家”議題的曆史衍化及其獨特內(nei) 涵。

 

一、“率爾之辭”

 

1906年9月,旅居日本的章太炎接任《民報》主編,並成立國學講習(xi) 會(hui) 。《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國學講習(xi) 會(hui) 出有《國學講習(xi) 會(hui) 略說》,鉛字排印本,日本秀光社印行,1906年9月出版,署黃帝紀元六百四年[ii],收《論語言文字之學》、《論文學》、《論諸子學》三篇。《論諸子學》,即同年七月二十、八月二十日出版之《國粹學報》丙午第八、第九號所載章氏所著《諸子學略說》……”[iii]

 

《論諸子學》指出:

 

或謂子夏傳(chuan) 田子方,田子方傳(chuan) 莊子,是故莊子之學,本出儒家。其說非是。《莊子》所述如庚桑楚、徐無鬼、則陽之徒多矣,豈獨一田子方耶?以其推重子方,遂謂其學所出必在於(yu) 是,則徐無鬼亦莊子之師耶?南郭子綦之說為(wei) 莊子所亟稱,彼亦莊子師耶?[iv]

 

韓愈是“莊子即儒家”議題的第一推手,其《送王秀才序》有言:“蓋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wei) 莊周:故周之書(shu) ,喜稱子方之為(wei) 人。”[v]尋思這段話,最成問題的是第二句,第三句因佐證第二句變得亦有問題。蔡元培(1868—1940)留德期間寫(xie) 的《中國倫(lun) 理學史》評價(jia) :“其說不知所本。”[vi]章太炎拿第三句開刀,藉此證偽(wei) 第二句,得出“其說非是”的結論,明顯不讚成韓愈的說法。究其實,這類評論尚在“莊子即儒家”議題之外,並未入乎其內(nei) 。

 

《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光緒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二十日(1908年1月23日),《國粹學報》丁未年第十二號出版,‘社說’欄有《某君與(yu) 人論國粹學書(shu) 》二封,即《別錄》卷二《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和《再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vii]。

 

《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指出:

 

至以莊子為(wei) 子夏門人(《經解上》),蓋襲唐人率爾之辭,未嚐訂實。以莊生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師,斯則《讓王》亦舉(ju) 曾原,而則陽、無鬼、庚桑諸子,名在篇目,將一一皆是莊師矣。[viii]

 

這裏對莊子為(wei) 子夏門人之說的否定及其證詞,與(yu) 《論諸子學》如出一轍。所不同者,它把矛頭指向了章學誠(1738—1801)。《文史通義(yi) ·經解上》雲(yun) :“荀莊皆出子夏門人,而所言如是,六經之名,起於(yu) 孔門弟子亦明矣。”[ix]《校讎通義(yi) ·漢誌六藝》雲(yun) :“荀、莊皆孔氏再傳(chuan) 門人,(二子皆子夏氏門人,去聖未遠。)其書(shu) 明著六經之目,則《經解》之出於(yu) 《禮記》,不得遂謂剿說於(yu) 荀卿也。”[x]章學誠像韓愈一樣認為(wei) 莊子乃子夏門人,章太炎譏評其是“未嚐訂實”的“率爾之辭”。

 

章太炎手定的《國故論衡》及《太炎文錄》未收《論諸子學》[xi],《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則被收入《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2。章太炎早年雖然注意到“莊子即儒家”這一議題,但並不覺得它具有足夠的學術含量。《論諸子學》以“或謂”、《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以“唐人”指稱韓愈,又先後斷以“其說非是”“率爾之辭”,輕蔑之意躍然紙上。大體(ti) 而言,清末的章太炎隻是“莊子即儒家”議題的消極評論者,還不是積極的參與(yu) 者。

 

二、接著韓愈講

 

1922年4—6月,章太炎應江蘇省教育會(hui) 之約,在滬講授國學,共十講。《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國學講演記錄》(《申報》,1922年4月2日、8日、9日、16日、23日,5月1日、7日、14日、15日、28日,6月4日、11日、18日)《國學概論》(曹聚仁編,1922年11月1日上海泰東(dong) 圖書(shu) 局鉛字排印本,一冊(ce) )。”[xii]又雲(yun) :“章氏講演,曹聚仁曾將記錄整理,於(yu) 本年11月1日由上海泰東(dong) 圖書(shu) 局鉛字排印,以《國學概論》為(wei) 題出版,記錄較《申報》為(wei) 詳,間有《申報》所錄而為(wei) 《國學概論》刊落者。此外,另有張冥飛筆述的《章太炎先生國學講演集》,1924年平民印書(shu) 局再版本。”[xiii]

 

由曹聚仁(1900—1972)整理的《國學概論》,流布極廣,影響極大。曹聚仁晚年的《從(cong) 一件小事談起》曾把它與(yu) 錢穆(1895—1990)的同名著作進行比較:“錢先生的《國學概論》並不壞,坊間還有許多同一課題的書(shu) ;不過,全國大中學采用最多的,還是章太炎師講演,我所筆錄的那部《國學概論》,上海泰東(dong) 版,重慶文化服務版,香港創墾版,先後發行了三十二版,日本也有過兩(liang) 種譯本。”[xiv]

 

《國學概論》第3章《國學之派別(二)——哲學之派別》指出:

 

儒家之學,在《韓非子·顯學篇》說是“儒分為(wei) 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讚美,當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並且很淺薄;《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可見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chuan) ,反傳(chuan) 於(yu) 道家了。《莊子》有極讚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於(yu) 顏回,隻有讚無議,可見莊子對於(yu) 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也要加抨擊,也因戰國時學者托於(yu) 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men) 借孔子作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chuan) 於(yu) 孔子為(wei) 儒家;孔子傳(chuan) 顏回,再傳(chuan) 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wei) 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嚐訂入實錄”。他因為(wei) 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麽(me) ,《讓王篇》也曾舉(ju) 曾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莊子的先生嗎?[xv]

 

與(yu) 《論諸子學》《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相比,《國學概論》戲論誰都可為(wei) 莊子之師,這是大同;點名道姓批評韓愈,這是小異;讓顏子出場,這是大異。

 

在章太炎看來,《孟子》《荀子》論顏子,不僅(jin) 少,而且淺薄;《莊子》不然,它對孔子既有讚亦有彈,對顏子卻有讚而無彈,可見莊子極其敬佩顏子,“老子→(孔子→顏子)→莊子”的傳(chuan) 承實際上是“道家→儒家→道家”的複歸。另外,孔門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顏子屬德行科,子夏屬文學科(《論語》11·3[xvi]);《莊子》從(cong) 未提過子夏,卻有15個(ge) 與(yu) 顏子相關(guan) 的場景(依次為(wei) :《人間世》1個(ge) 、《大宗師》2個(ge) 、《天運》1個(ge) 、《至樂(le) 》1個(ge) 、《達生》1個(ge) 、《山木》1個(ge) 、《田子方》3個(ge) 、《知北遊》1個(ge) 、《讓王》2個(ge) 、《盜蹠》1個(ge) 、《漁父》1個(ge) )[xvii]。章太炎把莊子的師承由子夏變成顏子,就韓愈無視《莊子》從(cong) 未提過子夏而言,這是正本清源;就章學誠拿子夏傳(chuan) 經做文章而言,這裏蘊含從(cong) 文獻傳(chuan) 授(文學科)轉向德性成長(德行科)的深意。

 

1922年的《國學概論》讓顏子出場,可以視為(wei) 章太炎對其早年思想的否定與(yu) 超越。章太炎1899年12月25日發表的《今古文辨義(yi) 》有言:“孔子賢於(yu) 堯、舜,自在性分,非專(zhuan) 在製作也。昔人言禹入聖域而未優(you) ,斯禹不如堯、舜也;顏淵言欲從(cong) 末由,斯顏不如孔也。此其比較,皆在性分之內(nei) ,豈在製作哉!”[xviii]顏子不是這段話的主角,但“顏不如孔”四字分外醒目。而立之際,章太炎是尊荀健將。1900年出版的《訄書(shu) 初刻本》即以《尊荀》開篇[xix]。幾年後的《訄書(shu) 重訂本》雖然刪去《尊荀》,但其中的《訂孔》仍說:“夫孟、荀道術皆踴絕孔氏,惟才美弗能與(yu) 等比,故終身無魯相之政,三千之化。”“荀卿學過孔子,尚稱頌以為(wei) 本師。此則如釋迦初教本近灰滅,及馬鳴、龍樹特弘大乘之風,而猶以釋迦為(wei) 本師也。”[xx]與(yu) 此相比,《國學概論》認為(wei) 莊子的“無我”這一主張很高深,“孟、荀見不到此;原來孔子也隻推許顏回是悟此道的。所以莊子麵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xxi]。章太炎由早年尊荀到晚年尊顏,這一變化耐人尋味。

 

《國學概論》討論顏、莊關(guan) 係,因其說過“孔子傳(chuan) 顏回,再傳(chuan) 至莊子”,已可提煉為(wei)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並與(yu) 韓愈講的“莊子本子夏之徒”大異其趣;因其說過“莊子麵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又與(yu) 韓愈開出的“莊子即儒家”議題同氣相投。從(cong) 論證方式、思想定位看,章太炎顯然沿襲了韓愈的路數——不是原封不動地照著講,而是推陳出新地接著講。

 

首先,從(cong) 論證方式看。不管是韓愈把莊子與(yu) 子夏相比,還是章太炎把莊子與(yu) 顏子相比,兩(liang) 者都是拿莊子與(yu) 儒家相比,這是論證方式之同。一則以子夏,一則以顏子,僅(jin) 是具體(ti) 結論之異,無法遮蔽論證方式之同。

 

其次,從(cong) 思想定位看。韓愈的《送王秀才序》有言:“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於(yu) 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於(yu) 海也;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xxii]意思是說:莊子雖是子夏後學,最終卻歸本道家,因此不能與(yu) 孟子相提並論,反而是儒家眼裏的異端。《國學概論》論“老子→(孔子→顏子)→莊子”與(yu) “道家→儒家→道家”的關(guan) 聯,也是認為(wei) 莊子先求學於(yu) 儒家、後歸依於(yu) 道家。這是思想定位之同。為(wei) 何如此?《國學概論·哲學之派別》講道:“周秦諸子,道、儒兩(liang) 家所見獨到;這兩(liang) 家本是同源,後來才分離的。”[xxiii]同源未必同歸,莊子是“半途而廢”的儒家,此乃韓愈、章太炎之同。

 

《國學概論·哲學之派別》還指出:

 

道家的莊子以時代論,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時,終沒曾見過一麵。莊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莊子和惠子往來,惠子又為(wei) 梁相,孟子在梁頗久,本有會(hui) 麵的機會(hui) ;但孟子本性不歡喜和人家往來,彼此學問又不同,就不會(hui) 見了。[xxiv]

 

兩(liang) 宋學者討論過孟子、莊子為(wei) 何同時卻互不相及,這也是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相關(guan) 的內(nei) 容。1922年的滬上講座不僅(jin) 提出“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而且關(guan) 注“莊孟互不相及”,足見章太炎已從(cong) 消極的批評者轉變為(wei) 積極的參與(yu) 者,“莊子即儒家”議題的分量變得越來越重。

 

三、顏氏之儒的傳(chuan) 人

 

章太炎別號菿漢閣主[xxv],世稱菿漢大師,著有《菿漢微言》《菿漢昌言》《菿漢雅言劄記》三種[xxvi]。《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章氏叢(cong) 書(shu) 續編》(1933年北平刊本)有《菿漢昌言》6卷,並注“章氏國學講習(xi) 會(hui) 另有單行本”[xxvii]。今人虞雲(yun) 國據高景成(1916—2009)的《章太炎年譜》所引《民國名人圖鑒》的一段話,認為(wei) 《菿漢昌言》成書(shu) 於(yu) 1925年以後[xxviii]。《菿漢昌言》1933年刊行,但成書(shu) 時間較為(wei) 模糊。有鑒於(yu) 此,章門大弟子黃侃(1886—1935)的《寄勤閑室日記(辛未四月)》值得重視。

 

1931年5月31日,黃侃日記:“奉先生卅日書(shu) ,又補《春秋疑義(yi) 答問》五條,又說《文王受命辨》(師新作,附入《菿漢昌言》者)大意。與(yu) 鷹若書(shu) ,問所稱《菿漢昌言》在予處之說。”[xxix]《文王受命辨》當指《菿漢昌言·區言一》“西伯受命稱王……何其自為(wei) 矛盾歟”一段[xxx],加上“師新作”雲(yun) 雲(yun) ,表明《菿漢昌言》仍在創作之中。“問所稱《菿漢昌言》在予處之說”[xxxi],則顯示手稿早就存於(yu) 黃侃那裏。6月1日日記:“遍搜篋中,果得師《菿漢昌言》手稿,亟書(shu) 告鷹若。”6月14日日記:“得鷹若快書(shu) ,內(nei) 有補《昌言》稿廿九紙。”[xxxii]黃侃果然存有手稿,鷹若(孫世揚,1892—1947)又寄來補稿,可見《菿漢昌言》早已成其大端,但時有增補,隻是影響甚微,否則黃侃不會(hui) 束之高閣乃至久則遺忘。

 

由黃侃日記與(yu) 高景成寫(xie) 的年譜可知,《菿漢昌言》的成書(shu) 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斷斷續續的。大致說來,它成書(shu) 於(yu) 20世紀20年代後期至30年代初期,始於(yu) 1925年之後,終於(yu) 1931—1933年之間。這一判定不影響我們(men) 描述並評析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的心路曆程。

 

《菿漢昌言·經言一》指出: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顏氏之儒,見《韓非·顯學篇》。)述其進學次第。《田子方篇》:顏淵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此蓋仰高鑽堅瞻前忽後之時也。《人間世篇》:仲尼告以心齋,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此與(yu) 克己相應者也。《大宗師篇》:顏回曰:“回忘仁義(yi) 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他日複見,曰:“回忘禮樂(le) 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他日複見,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ti) ,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yu) 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cong) 而後也。”夫告以為(wei) 仁之道而能忘仁,告以複禮而能忘禮,離形去知,人我與(yu) 法我同盡,斯謂“克己”。同於(yu) 大通,斯謂“天下歸仁”。此其造詣之極也。世儒徒見其雲(yun) 瞠乎後者,以為(wei) 賢聖相去,才隔一臂,望其卓爾力不能從(cong) ,於(yu) 是顏苦孔之卓之論起,遂成大謬,不悟仲尼方請從(cong) 顏淵後也。蓋非與(yu) 仁冥,不能忘仁;非與(yu) 禮冥,不能忘禮。所見一豪不盡,不能坐忘。忘有次第,故曰屢空。非謂一有一無,如顧歡之說也。由是言之,雲(yun) 其心三月不違仁者,爾時猶有仁之見也,逾三月則冥焉忘之矣。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斯時違與(yu) 不違皆不可說。(“得一善則卷卷服膺而弗失”,此子思述先君子語。蓋難盡信。)[xxxiii]

 

區別於(yu) 《國學概論》講“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菿漢昌言》不隻是一語破的,更是條分縷析。“述其進學次第”既鉤沉了《莊子》中的顏子形象嬗變史,又把顏子的德性成長納入儒學解讀之中。

 

談《莊子》中的顏子形象嬗變,離不開與(yu) 孔子進行比較。《田子方》以“瞠若乎後”寫(xie) 照顏子對於(yu) 孔子的敬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xxxiv]《人間世》中的顏子,仍是虛心向孔子求教的學生。可到《大宗師》,麵對顏子講的“墮肢體(ti) ,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yu) 大通,此謂坐忘”,孔子喟歎“請從(cong) 而後” [xxxv],孔顏關(guan) 係出現根本變化。

 

凡是道德實踐主體(ti) ,無不心存德性成長的焦慮。顏子“瞠若乎後”於(yu) 孔子,向善的企盼油然而生。孔子曾說:“回之為(wei) 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禮記·中庸》)[xxxvi]盡管章太炎不認可這種說法,但是,經由孔子告以心齋,直至顏子悟出坐忘,它確是顏子不斷成長自身德性的必由之路。道德實踐主體(ti) 的德性一旦獲得真切、圓融的成長,就能成為(wei) 他人的榜樣。青出於(yu) 藍而勝於(yu) 藍,孔子是以“請從(cong) 而後”於(yu) 顏子。兩(liang) 個(ge) “後”字刻畫了《莊子》版的孔顏樂(le) 處:顏子因“後”而天天向上,孔子因“後”而虛懷若穀,德性成長是相互的,向善永無止境;在終極意義(yi) 上,成德達材實無孰先孰後之分,更不存在誰高誰低。

 

章太炎從(cong) 《田子方》講到《大宗師》,不是為(wei) 了彰顯“瞠若乎後”於(yu) 孔子的顏子——這樣做有可能淪於(yu) 《法言·學行》所說“顏苦孔之卓之至也”[xxxvii]的地步,而是旨在表彰孔子“請從(cong) 而後”的顏子。對於(yu) 顏子,莊子盡是讚譽,章太炎則用《論語》《孟子》予以詮釋: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wei) 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wei) 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12·1)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yi) 則屢中。”(《論語》11·19)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yu) 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6·7)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yu) 禽獸(shou) 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yu) 庶物,察於(yu) 人倫(lun) ,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也。”(《孟子》8·19[xxxviii])

 

為(wei) 何心齋隻是與(yu) 克己相應?蓋因它是孔子的教法,而非顏子的自證。從(cong) 心齋到坐忘,克己又是必須的。坐忘分成兩(liang) 段:前一段,離形去知對應於(yu) 克己[xxxix];後一段,同於(yu) 大通對應於(yu) 天下歸仁。為(wei) 何同於(yu) 大通是顏子造詣之極的體(ti) 現?蓋因它是顏子的自證,而非孔子的教法。世儒僅(jin) 僅(jin) 看到“瞠若乎後”於(yu) 孔子的那個(ge) 顏子,但孔子“請從(cong) 而後”的這個(ge) 顏子才是至關(guan) 重要的。以往的顏子,“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其心三月不違仁”;此時的顏子,“忘有次第,故曰屢空”,已臻“由仁義(yi) 行,非行仁義(yi) ”之境。先心齋再坐忘,且由心齋而入坐忘,方能從(cong) 念念不忘地“行仁義(yi) ”(理事無礙)升華至無適無莫地“由仁義(yi) 行”(事事無礙)。坐忘高於(yu) 心齋,坐忘是最高的道德實踐境界。

 

把坐忘視作顏子的最高成就,如果從(cong) 儒道互補之思看,它是莊子對顏子所做的道家化解讀,屬於(yu) 儒家人物被予以道家化敘事,且在莊子哲學建構中舉(ju) 足輕重[xl]。換句話說,坐忘是道家而不是儒家的工夫—境界,顏子是以儒家身份登峰造極地領悟了道家的精髓。我們(men) 為(wei) 何認為(wei) 章太炎是從(cong) “莊子即儒家”議題看問題呢?這裏把它與(yu) 1915—1916年成書(shu) [xli]的《菿漢微言》做個(ge) 比較。

 

《菿漢微言》第75、90則,亦論坐忘。第75則指出:“依何修習(xi) 而能無意無我?顏回自說坐忘之境……自勝之謂‘克己’,慢與(yu) 慢消,故雲(yun) ‘複禮’。我與(yu) 我盡平等,性智見前,此所以‘為(wei) 仁’也。顏回庶幾之才,聞一知十,乍聆勝義(yi) ,便收坐忘之效。”[xlii]它既用“克己複禮為(wei) 仁”闡釋坐忘,又用“平等”“性智”把顏子往佛學那邊靠,但沒有用孔子說的“請從(cong) 而後”來高度評價(jia) 顏子的坐忘境界。第90則先是認為(wei) “顏淵坐忘,所至卓絕”,拿《成唯識論》驗證一番以後,結論卻是“顏淵始證初地,後證三地”,末尾還對“世人以佛法說孔、顏事,往往奢言無限,不相剴切”批評了一通,因為(wei) 坐忘並未達致四地——“微細我見煩惱永滅者,四地位也”[xliii]。僅(jin) 就這兩(liang) 則材料看,《菿漢微言》一則以佛解儒,坐忘自然算不上最大成就;二則莊子缺席,莊子與(yu) 顏子沒有對接起來,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尚有極大的距離。

 

實際上,《菿漢微言》是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由消極評論者到積極參與(yu) 者的過渡環節,作用不可低估。相比之下,《菿漢昌言》論坐忘,雖然留下佛學的痕跡,但氣象煥然一新、今非昔比。前文所述之外,《經言一》有雲(yun) :“老以詔孔,其所就為(wei) 無我;孔以詔顏,其所就為(wei) 克己。”[xliv]仿此,我們(men) 認為(wei) 章太炎接著會(hui) 說:“顏以詔莊,其所就為(wei) 坐忘。”《經言一》又把坐忘與(yu) 靜坐勾連在一塊,並雲(yun) :“《曲禮》曰:‘坐如屍。’常人不習(xi) 止觀,坐至一兩(liang) 刻許,不昏沉即妄念,昏沉者四體(ti) 弛,妄念者容止變,安能如屍也!故知靜坐乃禮家恒教,何容吒為(wei) 異術?”[xlv]藉此靜坐、坐忘的禮家(儒家)本領,章太炎切斷了儒家人物被予以道家化敘事(從(cong) 屬於(yu) 儒道互補)的思路,成就了其論“莊子即儒家”的畫龍點睛之筆——“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

 

“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意味著:顏子一係儒學由莊子傳(chuan) 承,莊子是顏氏之儒的傳(chuan) 人。傳(chuan) 顏氏之儒的莊子當然是儒家,而不是道家;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或者說,傳(chuan) 顏氏之儒那個(ge) 時期的莊子必然是儒家,即使他後來成了道家;但這同樣得承認莊子當時是以儒家身份,把顏子坐忘的工夫與(yu) 境界記載並傳(chuan) 承了下來。“莊子即儒家”議題不同於(yu) 、並獨立於(yu) 人們(men) 習(xi) 以為(wei) 常的儒道互補之思,不是儒道互補之思所能範圍[xlvi],而是具有獨特的思想史內(nei) 涵,同時理應獲得自身的思想史地位。

 

四、不罵本師

 

《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記述:1935年9月16日,章氏國學講習(xi) 會(hui) 正式開講,會(hui) 址設在蘇州錦帆路50號,“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國學人才為(wei) 宗旨”;其中有《諸子學略說》上、下篇,王乘六(1894—1980)等人記錄,刊於(yu) 《章氏國學講習(xi) 會(hui) 講演記錄》第7、8期[xlvii]。據《太炎文錄續編》卷首插頁[xlviii]、《章太炎學術年譜》[xlix]以及本文征引的《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諸子學略說》當作《諸子略說》。

 

《國學講習(xi) 會(hui) 講演記錄》第4章《諸子略說》指出:

 

絕四之說,人我、法我俱盡。“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cong) 之,末由也已”者,亦除法我執矣。此等自得之語,孔顏之後,無第三人能道(佛、莊不論)。[l]

 

子思作《中庸》,孟子作七篇,皆論學而及政治者也。子思、孟子既入天趣,若不轉身,必不能到孔、顏之地,惟莊子為(wei) 得顏子之意耳。[li]

 

然則論自得之處,孟子最優(you) ,子思次之,而皆在天趣。荀子專(zhuan) 主人事,不務超出人格,則但有人趣……至於(yu) 孔、顏一路,非惟漢儒不能及,即子思、孟子亦未能步趨,蓋逖乎遠爾。[lii]

《莊子》書(shu) 中,自老子而外,最推重顏子,於(yu) 孔子尚有微辭,於(yu) 顏子則從(cong) 無貶語。[liii]

 

前麵三段話包含先秦儒學傳(chuan) 承的兩(liang) 條路線:一條是作為(wei) 主流看法的“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另一條是作為(wei) 章太炎觀點的“孔子→顏子→莊子”。第四段話是對1922年《國學概論》的溫故知新。傳(chuan) 承之旅上“惟莊子為(wei) 得顏子之意耳”,《莊子》書(shu) 中“最推重顏子”,加上“超出人格而不能斷滅,此之謂天趣”[liv]的說明,它們(men) 相得益彰、相互支援,均是為(wei) 了否棄主流看法,讓“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cong) 之,末由也已”(《論語》9·11)的顏子成為(wei) 居於(yu) 子思、孟子之上的先秦儒學傳(chuan) 承者乃至集大成者,進而坐實莊子傳(chuan) 顏氏之儒,傳(chuan) 的是孔門最優(you) 異的德行一科。

 

就“莊子即儒家”議題而言,韓愈之後,蘇軾(1037—1101)成為(wei) 第二推手。其《莊子祠堂記》說道:“餘(yu) 以為(wei) 莊子蓋助孔子者……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lv]蘇軾把莊子看作“陰奉陽違”的儒家,但《莊子祠堂記》又雲(yun) :“然餘(yu) 嚐疑《盜蹠》《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lvi]


《國學講習(xi) 會(hui) 講演記錄·諸子略說》指出:


雜篇有孔子見盜蹠及漁父事,東(dong) 坡以為(wei) 此二篇當刪。其實《漁父篇》未為(wei) 揶揄之言,《盜蹠篇》亦有微意在也。七國儒者,皆托孔子之說以糊口,莊子欲罵倒此輩,不得不毀及孔子,此與(yu) 禪宗嗬佛罵祖相似。禪宗雖嗬佛罵祖,於(yu) 本師則無不敬之言。莊子雖揶揄孔子,然不及顏子,其事正同。禪宗所以嗬佛罵祖者,各派持論,均有根據,非根據佛即根據祖,如用尋常駁辨,未必有取勝之道,不得已而嗬佛罵祖耳。孔子之徒,顏子最高,一生從(cong) 未服官,無七國遊說之風。自子貢開遊說之端,子路、冉有皆以從(cong) 政終其身。於(yu) 是七國時仕宦遊說之士,多以孔子為(wei) 依歸,卻不能依傍顏子,故莊子獨稱之也。東(dong) 坡生於(yu) 宋代,已見佛家嗬佛罵祖之風,不知何以不明此理,而謂此二篇當刪去也。[lvii]

 

章太炎不讚成蘇軾刪去《漁父》《盜蹠》,而是認為(wei) 它們(men) 與(yu) 禪宗嗬佛罵祖相似。由蘇軾出發,並把莊子罵孔子視作嗬佛罵祖,這一比擬可以焦竑(1540—1620)的《讀莊子七則》為(wei) 代表:

 

史遷言莊子詆訾孔子,世儒率隨聲和之,獨蘇子瞻謂其實予而文不予,尊孔子者無如莊子。噫子瞻之論,蓋得其髓矣。然世儒往往牽於(yu) 文而莫造其實,亦惡知子瞻之所謂乎!何者?世儒之所執者,孔子之跡也,其糟魄也;而莊子之所論者,其精也……釋氏之論詶恩者,必訶佛詈祖之人。夫以訶佛詈祖為(wei) 詶恩,則皈依讚歎者為(wei) 倍德矣。又孰知夫訶與(yu) 詈者,為(wei) 皈依讚歎之至也!不然,秦佚之吊,嚐非老聃矣;栗林之遊,又嚐自非矣,而亦謂詆訾聃、周也,可乎?[lviii]

 

你要對佛教感恩,就得訶佛詈祖。罵得越厲害,感恩越徹底。訶、詈之至,是皈依、讚歎之至。焦竑貫徹蘇軾“實予文不予,陽擠陰助之”的思路,認為(wei) 《漁父》《盜蹠》兩(liang) 篇不是真要詆毀孔子,而是訶佛詈祖以酬恩,“尊孔子者無如莊子”。

 

莊子罵孔子,有似禪宗嗬佛罵祖,此乃章太炎與(yu) 焦竑之同。《諸子略說》又雲(yun) :“惟所謂儒者乃當時之儒,非周公、孔子也。其譏彈孔子者,凡以便取持論,非出本意,猶禪宗之嗬佛罵祖耳。”[lix]言外之意,莊子罵的不是孔子,而是罵假托孔子之說以糊口的七國儒者。“於(yu) 本師則無不敬之言”,則是章太炎與(yu) 焦竑之異。祖師可罵,所以《莊子》對孔子尚有微辭;本師不可罵,所以《莊子》對顏子從(cong) 無貶語。章太炎突出本師一義(yi) ,旨在夯實他晚年一直堅持的“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亦即莊子是傳(chuan) 承顏氏一係儒學的傳(chuan) 人;又由戰國遊士“多以孔子為(wei) 依歸,卻不能依傍顏子,故莊子獨稱之也”,重在凸顯莊子以顏子為(wei) 師的根據不是世俗政治,而是內(nei) 在超越的德性。

 

莊子盡管以顏子為(wei) 本師,但並未沿著儒家的精神方向一路走下來。從(cong) 莊子的思想追求看,《國學概論》認為(wei) :自由、平等是莊子的根本主張[lx]。《諸子略說》指出:“……逍遙者,自由之義(yi) ;齊物者,平等之旨。”“必也一切都空,才得真自由,故後文有外天下,外物之論,此乃自由之極至也。”“莊子以為(wei) 至乎其極,必也泯絕是非,方可謂之平等耳。”[lxi]從(cong) 莊子與(yu) 老子的關(guan) 係看,《國學概論》嚐言:“莊子自以為(wei) 和老子不同,《天下篇》是偏於(yu) 孔子的。但莊子的根本學說,和老子相去不遠。”[lxii]《諸子略說》亦雲(yun) :《莊子》是“自老子而外”,方“最推重顏子”[lxiii]。在章太炎看來,莊子有其根本主張,且與(yu) 老子相去不遠,因而仍是“半途而廢”的儒家。

 

五、“章太炎曾有此說”

 

以上逐一分疏了章太炎論“莊子即儒家”的五種文獻:第一種是1906年發表的《論諸子學》,第二種是1908年發表的《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第三種是1922年講演並出版的《國學概論·哲學之派別》,第四種是成書(shu) 於(yu) 20世紀20年代後期至30年代初期的《菿漢昌言·經言一》,第五種是1935年講演並發表的《國學講習(xi) 會(hui) 講演記錄·諸子略說》。

 

就“莊子即儒家”議題而言,早年章太炎尚屬消極評論者,晚年章太炎已成積極參與(yu) 者。他晚年始終把莊子當作“半途而廢”的儒家——此乃與(yu) 韓愈之同,甚至把莊子當作“陰奉陽違”的儒家——此乃與(yu) 蘇軾之同,卻從(cong) 未把莊子當作“徹頭徹尾”的儒家——此乃與(yu) 第三推手覺浪道盛(1592—1659)及其《正莊為(wei) 堯孔真孤》之異[lxiv]。從(cong) 現代莊學史看,“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這一畫龍點睛之筆的影響最大。

 

郭沫若(1892—1978)1944年9月寫(xie) 成的《莊子的批判》(收入《十批判書(shu) 》)指出:

 

韓愈疑莊子本是儒家。出於(yu) 田子方之門,則僅(jin) 據《外篇》有《田子方篇》以為(wei) 說,這是武斷。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書(shu) 中征引顏回與(yu) 孔子的對話很多,而且差不多都是很關(guan) 緊要的話,以前的人大抵把它們(men) 當成“寓言”便忽略過去了。那是根據後來所完成了的正統派的儒家觀念所下的判斷,事實上在孔門初一二代,儒家並不是那麽(me) 純正的,而儒家八派之中,過半數以上是已經完全消滅了。[lxv]

 

《莊子》書(shu) 中雖然很多地方在菲薄儒家,如像《雜篇》中的《盜蹠》、《漁父》兩(liang) 篇更在痛罵孔子,但那些都是後學者的嗬佛罵祖的遊戲文字,而認真稱讚儒或孔子的地方,則非常嚴(yan) 肅。[lxvi]

 

莊子是從(cong) 顏氏之儒出來的,但他就和墨子“學儒者之業(ye) ,受孔子之術”而卒於(yu) “背周道而用夏政”一樣(《淮南·要略》),自己也成立了一個(ge) 宗派。[lxvii]

 

讀完上麵三段話,不熟悉郭沫若的人可能會(hui) 說:這不是章太炎講的嗎?在“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之下,郭沫若自注:“章太炎曾有此說,曾於(yu) 坊間所傳(chuan) 《章太炎先生白話文》一書(shu) 中見之。”[lxviii]這個(ge) 自注有點簡單(從(cong) 現代學術規範看),甚至疑點重重(當另文詳論)[lxix],但足以說明:郭沫若從(cong) 顏氏之儒切入並展開“莊子即儒家”議題,章太炎是其功不可沒的第一引路人。

 

1958年,李泰棻(1896—1972)出版《老莊研究》。該書(shu) 下卷《莊子研究》引過郭沫若“我懷疑他本是‘顏氏之儒’”那段話[lxx],又寫(xie) 道:“……韓愈據《田子方篇》為(wei) 說,疑周係儒家,出於(yu) 子夏之門;姚鼐附和其說(見《莊子章義(yi) ·序》)。章實齋亦同(《文史通義(yi) ·經解》)。章太炎疑係顏氏之儒,郭沫若附和其說(見《十批判書(shu) 》一八七頁)。”“章氏辯其非出於(yu) 子夏之門之說固是,但認為(wei) 莊周係顏氏之儒者更非。我認為(wei) 他並不是顏氏之儒。”[lxxi]李泰棻依據《章氏叢(cong) 書(shu) ·別錄》[lxxii],認可章太炎對於(yu) 莊子出子夏之門的批判。這裏說的《章氏叢(cong) 書(shu) ·別錄》,亦即《太炎文錄初編》別錄卷2《與(yu) 人論國學書(shu) 》。李泰棻批評章太炎提出的莊周係顏氏之儒,但並未出具第一手文獻,而是轉引自《十批判書(shu) 》。這是“章太炎曾有此說”由郭沫若傳(chuan) 承下來的顯著例證。

 

1960年,鍾泰(1888—1979)寫(xie) 的《莊子發微序》有雲(yun) :

 

予向亦嚐以為(wei) 莊子殆兼孔、老兩(liang) 家之傳(chuan) ,及今思之,是猶不免影響之見。莊子之學,蓋實淵源自孔子,而尤於(yu) 孔子之門顏子之學為(wei) 獨契,故其書(shu) 中顏子之言既屢見不一,而若“心齋”,若“坐忘”,若“亦步亦趨”,“奔軼絕塵,瞠若乎後”雲(yun) 雲(yun) ,皆深微精粹不見於(yu) 他書(shu) 。非莊子嚐有所聞,即何從(cong) 而識之?更何得言之親(qin) 切如此?故竊謂莊子為(wei) 孔門顏子一派之傳(chuan) ,與(yu) 孟子之傳(chuan) 自曾子一派者,雖同時不相聞,而學則足以並峙。[lxxiii]

 

20世紀60年代初期,鍾泰、李泰棻同在東(dong) 北文史研究所講國學[lxxiv]。從(cong) “莊子即儒家”議題看,李泰棻屬於(yu) 消極評論者,反複提到“章太炎曾有此說”;鍾泰屬於(yu) 積極參與(yu) 者,而且是“莊子本顏氏之儒”的集大成者,卻閉口不談章太炎、郭沫若。鍾泰寫(xie) 《莊子發微》不引近人之說,私下裏卻時有點評。“文革”前夕,《莊子發微》由東(dong) 北文史研究所出資影印200冊(ce) 。據李吉奎回憶:“書(shu) 中序言是鍾老親(qin) 筆寫(xie) 的,在定稿本上,他指給我看,某句是有所指的。說這句話,大概是讓後人知其本心。”[lxxv]其時,《十批判書(shu) 》一版再版,郭沫若如日中天。鍾泰長期研究《莊子》,豈能按捺得住讀《莊子的批判》的衝(chong) 動?即便讀後不以為(wei) 然,卻附帶知道或者更加知道了章太炎,當是情理中事。所以,“章太炎曾有此說”由郭沫若傳(chuan) 承下來的隱微例證,有可能正在“某句是有所指的”之中。

 

回到章太炎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成書(shu) 於(yu) 1910年代中期的《菿漢微言》第74則有段話,可以窺測章太炎由消極評論者轉變為(wei) 積極參與(yu) 者的某種心跡:

 

喻以此土成事,如孔子所言著在《論語》,而深美之說翻在莊周書(shu) 中。莊周述孔,容有寓言,然而頻煩數見,必非無因,則知孔氏緒言遺教,辭旨閎簡,莊生乃為(wei) 敷暢其文。總紕於(yu) 彼,而成文於(yu) 此,事所宜有。子曰“六十而耳順”,明為(wei) 自說階位之言,而耳順雲(yun) 何,莫知其審。莊周述之則曰:“聽止於(yu) 耳,心止於(yu) 符。”“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yi) 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耳順之旨居然可明。[lxxvi]

 

《論語·為(wei) 政》的“六十而耳順”(2·4),《莊子·人間世》的“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yu) 耳,心止於(yu) 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lxxvii],都是孔子說的話。把它們(men) 勾連起來,心齋即是耳順之旨。再由“孔子所言著在《論語》,而深美之說翻在莊周書(shu) 中”,可知“莊周述孔”成為(wei) 章太炎新的問題意識,與(yu) 過去“以佛解莊”[lxxviii]有所不同。加上前麵討論過的第75、90則,《菿漢微言》論孔子、顏子,論心齋、坐忘,論“莊周述孔”,仿佛已為(wei) 後來的“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埋下伏筆。一旦章太炎成為(wei) “莊子即儒家”議題的積極參與(yu) 者,這一切就會(hui) 由量變到質變,脫胎換骨地孕育“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的畫龍點睛之筆。

 

崔大華(1938—2013)認為(wei) :康有為(wei) (1858—1927)的《萬(wan) 木草堂口說》、譚嗣同(1865—1898)的《北遊訪學記》、梁啟超(1873—1929)的《論支那宗教改革》均支持韓愈首倡的莊子出子夏之門的說法,而章太炎講“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目的在於(yu) 顯示他與(yu) 改良派的全麵對立[lxxix]。順此思路,章太炎與(yu) 康有為(wei) 的對立還體(ti) 現為(wei) :“百日維新”失敗之後的幾年,康有為(wei) 把《論語》《禮運》《中庸》《孟子》當作“新四書(shu) ”[lxxx],殫精竭慮地作注;1930年代,章太炎把《孝經》《大學》《儒行》《喪(sang) 服》當作“新四經”[lxxxi],不遺餘(yu) 力地宣揚。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打倒孔家店、激烈反傳(chuan) 統成為(wei) 時代潮流。當年叱吒風雲(yun) 的改良派、革命派風光不再,不少人從(cong) 政治型思想家變身為(wei) 思想型學者,其文化社會(hui) 工作的政治含量劇減,文化學術工作的社會(hui) 含量日增。梁啟超1920年以《清代學術概論》完成自我轉型[lxxxii],章太炎大講國學以維係神州慧命[lxxxiii]。1922年的《國學概論》第5章為(wei) 《結論——國學之進步》,章太炎提出經學“以比類知原求進步”、哲學“以直觀自得求進步”、文學“以發情止義(yi) 求進步”[lxxxiv]。1934年2月9日,章太炎手書(shu) 《論以後國學進步》的題詞:“一,經學以明條例求進步;二,史學以知比類求進步;三,哲學以直觀自得求進步;四,文學以發情止義(yi) 求進步。”[lxxxv]章太炎晚年藉助聽者雲(yun) 集的國學講座,積極參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反複講“莊生傳(chuan) 顏氏之儒”,飽含反彈時尚、情深古典的苦心孤詣,亦是其精神文化生命的自畫像——心齋乃六十耳順之工夫、坐忘乃七十不逾矩之境界。

 

時至今日,“莊子即儒家”議題一則大多數人聞所未聞,二則消極評論者占絕對優(you) 勢。它看起來是可愛而不可信的思想史八卦,其實是自身具有獨特內(nei) 涵的思想史議題,頗為(wei) 值得現代莊學、儒學(尤其是孟學)研究聯合作戰,輯錄其文獻資料,理清其發展線索,敞開其思想含義(yi) ,喚醒其時代訴求。我們(men) 把章太炎的相關(guan) 論述摘錄出來並略作探討[lxxxvi],就是為(wei) 了不再犯“以前的人大抵把它們(men) 當成‘寓言’便忽略過去了”(前引郭沫若語)的過錯,進而使得“莊子即儒家”議題逐漸能被人們(men) 熟悉、理解乃至認可。

 



注釋:

 

[i] 章太炎生於(yu) 農(nong) 曆1868年十一月三十日,係公曆1869年1月12日。年譜常用農(nong) 曆,其他著述通行公曆。

[ii] 1906年是黃帝紀元4603年,而非604年。這一筆誤,湯誌鈞一直未予更正。參見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上冊(ce) ,中華書(shu) 局1979年版,第216頁;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中華書(shu) 局2013年版,第125頁。筆誤是否源自秀光社排印本,待考。

[iii] 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125頁。

[iv] 朱維錚、薑義(yi) 華編注:《章太炎選集(注釋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1頁。

[v]《韓愈全集》文集卷4,[唐]韓愈著,錢仲聯、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頁。

[vi] 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華書(shu) 局1984年版,第29頁。

[vii] 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146頁。

[viii] 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4冊(ce)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54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ix]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校注》上冊(ce) ,中華書(shu) 局1994年版,第93—94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x] [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yi) 校注》下冊(ce) ,第1021頁。

[xi] 參見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138頁。

[xii] 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399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xiii] 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397頁。

[xiv] 曹聚仁:《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三聯書(shu) 店1986年版,第3頁。

[xv] 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中華書(shu) 局2009年版,第35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xvi] 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譯注的《論語譯注》(中華書(shu) 局1980年第2版)為(wei) 據,下同。

[xvii] 參見崔大華:《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47—349頁。按,該書(shu) 以“次”表述欠妥,我們(men) 改用“場景/個(ge) ”表述。

[xviii] 湯誌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ce) ,中華書(shu) 局1977年版,第109—110頁。

[xix] 參見朱維錚校點:《訄書(shu) 初刻本》,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3冊(ce)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8頁。

[xx] 朱維錚校點:《訄書(shu) 重訂本》,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3冊(ce) ,第135頁。

[xxi] 參見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39頁。

[xxii]《韓愈全集》文集卷4,[唐]韓愈著,錢仲聯、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第212頁。

[xxiii] 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35頁。

[xxiv] 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37頁。

[xxv] 菿,有大、明二義(yi) ,音dào;章太炎讀倬,音zhuō。1915年10月21日,章太炎致函夫人湯國梨:“吾寓稱菿漢章寓,菿字音倬。”(湯國梨編次:《章太炎先生家書(shu)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1頁之二。按,引文為(wei) 引者釋讀並加標點符號)菿,如何讀音?虞雲(yun) 國轉述朱維錚之說:“蒙複旦大學朱維錚教授轉告:太炎門人與(yu) 家人皆讀為(wei) zhuō,始使未能親(qin) 炙太炎的後代學人確知其讀音。”(《本書(shu) 說明》,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xxvi] 章太炎另有《菿漢閑話》一篇(參見《太炎文錄續編》卷1,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5冊(ce)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114頁)。

[xxvii] 參見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544頁。

[xxviii] 參見《本書(shu) 說明》,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1—2頁;《前言》,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校點:《菿漢三言》,上海書(shu) 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xxix] 黃侃著、黃延祖重輯:《黃侃日記》下冊(ce) ,中華書(shu) 局2007年版,第711頁。按,書(shu) 名號為(wei) 引者所加,下同。

[xxx] 參見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108—109頁。

[xxxi] 馬勇編《章太炎書(shu) 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收《與(yu) 黃侃(25通)》(第194—216頁),惜無章太炎詢問《菿漢昌言》在黃侃之處一通。

[xxxii] 黃侃著、黃延祖重輯:《黃侃日記》下冊(ce) ,第711、713頁。

[xxxiii] 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69—70頁。

[xxxiv] [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第3冊(ce) ,中華書(shu) 局1961年版,第706—707頁。

[xxxv] 參見[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第1冊(ce) ,第284—285頁。

[xxxvi]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下冊(ce) ,中華書(shu) 局1980年版,第1626頁中欄。

[xxxvii] 參見[西漢]揚雄撰、韓敬注:《法言注》,中華書(shu) 局1992年版,第22頁。

[xxxviii] 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譯注的《孟子譯注》(中華書(shu) 局2010年第3版)為(wei) 據。

[xxxix]《菿漢昌言·經言一》雲(yun) :“克己有二:斷人我見,則煩惱障盡,故人不堪其憂而顏子自不改其樂(le) ;斷法我見,則所知障盡,於(yu) 是離於(yu) 見相。”(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69頁)

[xl] 參見楊海文:《“互文”與(yu) “互動”:儒道關(guan) 係新論》,《福建論壇》人文社會(hui) 科學版2005年第6期,第48—49頁;楊海文:《化蛹成蝶——中國哲學史方法論斷想》,齊魯書(shu) 社2014年版,第157—158頁。

[xli] 參見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296頁。

[xlii] 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28—29頁。

[xliii] 參見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33頁。

[xliv] 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68頁。

[xlv] 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70頁。按,《禮記·曲禮上》:“若夫坐如屍立如齊……”([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上冊(ce) ,第1230頁下欄)“如屍”意即直而不曲;“如齊”意即不左右長短,坐端立正,不歪不斜。

[xlvi] 打個(ge) 能近取譬的比方:儒道互補之思是統戰部思維,“莊子即儒家”議題是組織部思維,當然它們(men) 均是宣傳(chuan) 部思維。

[xlvii] 參見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554、559頁。

[xlviii] 《章太炎全集》第5冊(ce) 卷首有一插頁影印《太炎先生講演記錄五種》的廣告,第四種是《諸子略說》。

[xlix] 參見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75頁。

[l]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中國畫報出版社2010年版,第187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li]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187—188頁。

[lii]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190頁。

[liii]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209頁。

[liv] 參見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187頁。

[lv] 《蘇軾文集》卷11,[北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2冊(ce) ,中華書(shu) 局1986年版,第347頁。

[lvi] 《蘇軾文集》卷11,[北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2冊(ce) ,第348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lvii]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212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lviii]《澹園集》卷22,[明]焦竑撰、李劍雄點校:《澹園集》上冊(ce) ,中華書(shu) 局1999年版,第293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

[lix]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213頁。

[lx] 參見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37—38頁。

[lxi] 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210頁。

[lxii] 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37頁。

[lxiii] 參見章太炎著、楊佩昌整理:《章太炎:在蘇州國學講習(xi) 會(hui) 的講稿》,第209頁。

[lxiv] 參見[明]覺浪道盛:《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30,藍吉富主編:《禪宗全書(shu) 》第59冊(ce) ,北京圖書(shu) 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729—730頁。按,筆者擬對韓愈、蘇軾、覺浪道盛與(yu) “莊子即儒家”議題進行深入探討,這裏隻是粗略言之。

[lxv]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東(dong) 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頁。

[lxvi]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第194—195頁。

[lxvii]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第201頁。

[lxviii] 郭沫若:《十批判書(shu) 》,第194頁。

[lxix] 詳細討論,參見楊海文:《莊子本顏氏之儒:郭沫若“自注”的思想史真相》,《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第24—29頁。

[lxx] 參見李泰棻:《老莊研究》,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9頁。

[lxxi] 李泰棻:《老莊研究》,第181—182、182頁。

[lxxii] 參見李泰棻:《老莊研究》,第182頁。

[lxxiii] 鍾泰:《莊子發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

[lxxiv] 參見黃中業(ye) 、孫玉良:《共和國教育史上的國學書(shu) 院式學府——東(dong) 北文史研究所述要》,《社會(hui) 科學戰線》2015年第1期,第78—80頁。

[lxxv] 李吉奎:《我師鍾泰》,《羊城晚報》2015年8月27日,B3版。

[lxxvi] 章太炎著、虞雲(yun) 國標點整理:《菿漢三言》,第28頁。按,個(ge) 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莊子·寓言》:“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第4冊(ce) ,第952頁)《莊子·則陽》:“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嚐不始於(yu) 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同上書(shu) ,第905頁)

[lxxvii] 參見[清]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第1冊(ce) ,第147頁。

[lxxviii] 章太炎早年以《齊物論釋》名家。梁啟超嚐言:“炳麟用佛學解老莊,極有理致,所著《齊物論釋》,雖間有牽合處,然確能為(wei) 研究莊子哲學者開一新國土。”(氏著:《清代學術概論》,東(dong) 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86—87頁)又雲(yun) :“章太炎的《齊物論釋》,是他生平極用心的著作,專(zhuan) 引佛家法相宗學說比附莊旨,可謂石破天驚。至於(yu) 是否即《莊子》原意,隻好憑各人領會(hui) 罷。”(氏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dong) 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87頁)《齊物論釋》言莊子:“又其所誌本在內(nei) 聖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必令世無工宰,見無文野,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後聖,自非順時利見,示見白衣,何能果此願哉。”(王仲犖校點:《齊物論釋》,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6冊(ce)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7頁)這段文字,《齊物論釋定本》也大致相同(王仲犖校點:《齊物論釋定本》,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6冊(ce) ,第119—120頁)。這裏所謂“內(nei) 聖”,意即自度;所謂“外王”,意即度他。質言之,章太炎是以佛解莊。

[lxxix] 參見崔大華:《莊學研究》,第346頁注①。

[lxxx] 康有為(wei) 曾注解《大學》,但正文已佚,僅(jin) 存序言,可見曆史影響不大。《康有為(wei) 全集》據現藏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的手稿,發布康有為(wei) 1902年8月(光緒二十八年七月)寫(xie) 於(yu) 印度大吉嶺的短文《〈大學注〉序》。序言說道:“戊戌之難,舊注盡失,逋亡多暇,補寫(xie) 舊義(yi) 。”編者寫(xie) 的題注指出:“此文又載《不忍》雜誌第六冊(ce) (1913年7月出版),內(nei) 容較手稿有增益。今據手稿點校,與(yu) 《不忍》本互校。”(康有為(wei) 撰,薑義(yi) 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wei) 全集》第6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55頁)以上材料承蒙康有為(wei) 研究專(zhuan) 家、中山大學哲學係馬永康先生告知,特此致謝。另,有關(guan) 康有為(wei) 對於(yu) 《大學》的基本看法,參見馬永康:《康有為(wei) 論〈大學〉》,《現代哲學》2016年第2期,第118—123頁。

[lxxxi] 章太炎寫(xie) 於(yu) 1933年1月的《國學會(hui) 會(hui) 刊宣言》有雲(yun) :“於(yu) 是範以四經而表以二賢,四經者謂《孝經》、《大學》、《儒行》、《喪(sang) 服》,二賢者則範、顧二公。”(《太炎文錄續編》卷3上,本社編:《章太炎全集》第5冊(ce) ,第158頁)

[lxxxii] 參見楊海文、毛克明:《從(cong) “政治型思想家”到“思想型學者”:梁啟超1920年的身份嬗變》,《現代哲學》2002年第4期,第57—65頁。

[lxxxiii] 章太炎逝世後,魯迅寫(xie) 的《關(guan) 於(yu) 太炎先生二三事》有言:“……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yu) 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一九三三年刻《章氏叢(cong) 書(shu) 續編》於(yu) 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純謹,且不取舊作,當然也無鬥爭(zheng) 之作,先生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wei) 儒宗,執贄願為(wei) 弟子者綦眾(zhong) ,至於(yu) 倉(cang) 皇製‘同門錄’成冊(ce) 。”(氏著:《且介亭雜文末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67、69頁)“五四”健將魯迅其實並不理解他過去的老師章太炎。

[lxxxiv] 參見章太炎講演、曹聚仁整理:《國學概論》,第76頁。

[lxxxv] 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冊(ce) ,第545頁。該書(shu) 原闕“二,”,引者據文意補充。按,《章太炎全集》第5冊(ce) 卷首有該題詞的手跡影印件,編者把“後”誤釋為(wei) “張”。有論者亦把“條例”誤釋為(wei) “修偽(wei) ”(參見蔣國保:《章太炎國學觀述評》,《孔子研究》2012年第4期,第87頁)。

[lxxxvi] 細讀章太炎晚年論“莊子即儒家”的三種文獻,我們(men) 發現:涉案內(nei) 容著墨不多,隻是《國學概論·哲學之派別》《菿漢昌言·經言一》《國學講習(xi) 會(hui) 講演記錄·諸子略說》的一小塊,但都置於(yu) 講儒家而不是講道家的部分。章太炎講儒家,時刻想到莊子,這是因為(wei) 他認定莊子是傳(chuan) 承顏子一係儒學的傳(chuan) 人。章太炎娓娓道來,但未環環相扣;我們(men) 斷章取義(yi) ,卻得瞻前顧後。“莊子即儒家”議題的研究難度,由此可見一斑。另外,從(cong) 章太炎整個(ge) 的莊學看,以佛解莊是顯著特色,但“莊子即儒家”議題究竟與(yu) 它是什麽(me) 關(guan) 係,這一根本問題隻能留待日後再思。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