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chuan) 統的張力——傳(chuan) 統文化如何進入現代生活

作者：劉夢溪

來源：《中國文化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十八日辛醜(chou)

           耶穌2017年3月15日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進入現代生活，是我們(men) 研究曆史文化的人一直以來的期待。但傳(chuan) 統文化是個(ge) 龐雜的範疇，以前並不這樣籠統的標稱，而是研究哪一部分就用這一部分的內(nei) 涵加以標稱。如經濟史、政治史、法律史、宗教史、哲學史、藝術史、文學史等，都是研究曆史文化的一個(ge) 個(ge) 具體(ti) 領域，或一個(ge) 方麵。把傳(chuan) 統文化單標出來，是對傳(chuan) 統和現代作了一個(ge) 區隔。中國從(cong) 傳(chuan) 統走向現代的過程，是一個(ge) 很長的曆史過程。曾經作為(wei) 社會(hui) 發展階段理論模式的“五種生產(chan) 方式論”，學術界現在不再使用了。因為(wei) 中國曆史上沒有出現過一個(ge) 資本主義(yi) 的社會(hui) 階段，而且被稱為(wei) “封建社會(hui) ”的階段，延伸有兩(liang) 千多年，也不符合中國曆史的實際。那麽(me) 中國的曆史發展過程，就社會(hui) 形態而言，應該作怎樣的描述和區分呢？在一時找不到劃分的準確概念標識的情況下，先以傳(chuan) 統和現代作一個(ge) 二分，是有道理的，盡管認真說來，對社會(hui) 形態作這樣的大分隔，在學理上會(hui) 有很多遺漏，不是學術研究的最可取的方法。

隻就傳(chuan) 統文化來說，其內(nei) 涵也是浩如煙海，寬博無垠。大量的文本典籍是傳(chuan) 統文化中非常突顯的部分。按傳(chuan) 統的典籍分類，經、史、子、集四部類，每一部的書(shu) 籍都多到不知凡幾，汗牛充棟不足以形容。而地上地下的文化遺存，更是多得無法計數。何況還有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的係列。不過所謂傳(chuan) 統文化，其實就是傳(chuan) 統社會(hui) 的文化，它們(men) 是能夠看得見、摸得到的那一部分我們(men) 祖先的智慧結晶。但傳(chuan) 統文化和文化傳(chuan) 統不是同一個(ge) 概念，傳(chuan) 統文化背後的那個(ge) 精神連接鏈，才是文化傳(chuan) 統。文化傳(chuan) 統是看不見的，它充溢流淌在不同民族的從(cong) 古到今的人們(men) 的精神血液中。經過學者的研究辨析，用學術理念加以透視概括，可以發現其中包含著傳(chuan) 統文化得以構成和傳(chuan) 衍的規則、理念、價(jia) 值和信仰。中國由於(yu) 地域廣袤，曆史悠久，民間社會(hui) 發達，不僅(jin) 有儒家思想在漢以後成為(wei) 文化的大傳(chuan) 統的代表，同時由於(yu) 地域和族群的不同生活狀態，又形成了根脈深厚的文化的小傳(chuan) 統。文化的小傳(chuan) 統主要指民間文化、民間藝術、民間禮俗和民間信仰。如果說儒家是在朝的思想形態，道家和道教、佛教思想，則是在野的思想形態。儒釋道三家構成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主幹，它們(men) 化合而成的思想新質，成為(wei) 傳(chuan) 統社會(hui) 精神網絡恒久不懈的支撐力量。

傳(chuan) 統不是凝固的沉澱物，而是鬆散的相對穩定的結構。承載著曆史的惰性力而又不隨順時俗俯仰，是它天然生就的品格。但當異質文化之水悄然進入這條河流的時候，日積月累的結果，經過相遇相熟到彼此吸收溶解的過程，固有的傳(chuan) 統會(hui) 因之增加或減少，直至發生變異。此時，傳(chuan) 統更新的曆史時刻就來到了。但更新不是廢棄自我主體(ti) ，而是在舊傳(chuan) 統中增加了新養(yang) 分和新資源。所以大文化史家陳寅恪先生說，即使吸收西方的思想，也不應忘記本民族的曆史地位。儒家學說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的大傳(chuan) 統，由於(yu) 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以來的佛教文化特別是禪宗思想的融入，產(chan) 生了宋明理學，這是不同於(yu) 先秦兩(liang) 漢儒學的新形態，思想史家稱之為(wei) 新儒學。陳寅恪高度評價(jia) 這一文化融會(hui) 和思想合流的現象，認為(wei) 是中國曆史文化的“一大事因緣”。而儒家思想吸收道教的思想，以及道教吸收儒家和佛教的思想，在唐以後更日趨明顯，終於(yu) 形成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曆史奇觀。追其原由，主要是居於(yu) 主流地位的儒家思想具有包容性，同時這也就是中華文化的包容性。《禮記·中庸》提出，治理國家有需要遵行的“九經”，其中的一“經”即為(wei) “柔遠人”，施行此一政策，能夠收獲“四方歸之”的效果。東(dong) 漢的佛法東(dong) 傳(chuan) 和明代的耶教來華，同為(wei) 中華文化這一品格的見證；而漢唐兩(liang) 世的繁榮昌盛，則為(wei) 中華文化這一精神品格提供了曆史範例。所以王國維的《詠史》遙憶唐代的開放繁榮，寫(xie) 下這樣兩(liang) 句詩：“遠人都有如歸樂(le) ，此是唐家全盛時。”清朝的道光、鹹豐(feng) 以後的曆史，所提供的則是這種精神旨趣反向的曆史見證。傳(chuan) 統是充滿活力而又充滿張力的文化綜合體(ti) ，傳(chuan) 統不割斷，世界不脫離，應成為(wei) 我們(men) 恒久遵循的法理軌轍。

文化的大傳(chuan) 統和小傳(chuan) 統是互為(wei) 影響的，大傳(chuan) 統須通過和小傳(chuan) 統結合，來增加自己的輻射力；小傳(chuan) 統則有賴大傳(chuan) 統的思想凝聚與(yu) 品質提升。傳(chuan) 統是從(cong) 過去流淌到現今的精神河流，每個(ge) 人都不自覺地站在傳(chuan) 統的延長線上。可是曆史的一定時期，社會(hui) 的精英人物一起站出來反傳(chuan) 統，並且形成社會(hui) 的潮流，傳(chuan) 統也會(hui) 因之發生斷層。但時過境遷，人們(men) 又會(hui) 自我反思，由反傳(chuan) 統轉變為(wei) 自覺地接續傳(chuan) 統。近一百年以來的中國，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現在又到了需要自覺地接續傳(chuan) 統和如何讓傳(chuan) 統成為(wei) 當代文化與(yu) 社會(hui) 建構的有益養(yang) 分的曆史時期。傳(chuan) 統是通過各個(ge) 曆史時期創造出來的文化典範來承載和傳(chuan) 承的。文本經典和典範性的文化遺存，裏麵集中藏有傳(chuan) 統文化和文化傳(chuan) 統的密碼，文本經典的誦習(xi) 和文物遺存的熏陶，不失為(wei) 現代人接受和連接傳(chuan) 統的有效方式。和傳(chuan) 統的因子連接緊密的大文化人，包括大藝術家、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學者，他們(men) 所具有的德範與(yu) 風義(yi) ，和他們(men) 才華卓具的獨創性的藝文傑作，能夠起到為(wei) 青年人提供精神模楷的作用。但並不是所有的藝文人物和他們(men) 的創造物都能達致這一境界，那些沒有傳(chuan) 統文化的根基、隻靠獵奇和追求時尚的作者不足語此。

這裏還須辨析傳(chuan) 統文化和國學兩(liang) 個(ge) 概念。這兩(liang) 個(ge) 概念是不同的，不應該加以混淆。傳(chuan) 統文化如前所說，是一個(ge) 涵蘊多重的極為(wei) 寬博的範疇。所以章太炎稱之為(wei) “國故”，胡適之解釋為(wei) 所有曆史文化。而國學所涉及的，則是對傳(chuan) 統文化進行學術研究。二十年代，胡適曾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但胡適的國學定義(yi) ，並沒有被學術界所采納，甚至連“國故”一詞，也遺落到一旁無人問津了。當時學術界的共識，是認為(wei) 國學就是中國的固有學術。所謂固有學術，指的是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liang) 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南北朝至隋唐的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的心學、清代中期的樸學（以考據為(wei) 中心的學問）等。這樣一來，國學便跟不同曆史時期的學術等同起來了。顯然，經過如此定義(yi) 國學，隻是一部分專(zhuan) 業(ye) 人士致力的領域，跟一般民眾(zhong) 沒有關(guan) 係，甚至跟此專(zhuan) 業(ye) 領域以外的其他專(zhuan) 業(ye) 人士也沒有多大關(guan) 係。而且傳(chuan) 統學術在不同曆史時期呈現出不同的形態，如果認為(wei) 國學是固有學術，那麽(me) 是指哪個(ge) 曆史時間段的學術？傳(chuan) 統學術就其主脈來說，既有儒家的學術，也有道家和道教的學術，還有佛學的學術，那麽(me) 是指哪一家的學術？以固有學術等同於(yu) 國學，內(nei) 涵和外延未免太過於(yu) 寬泛了。而當一個(ge) 概念的內(nei) 涵過於(yu) 寬泛時，概念本身的既定內(nei) 涵就會(hui) 流失。

所以1938年5月，當二十世紀的一位第一流的大儒馬一浮先生在浙江大學舉(ju) 辦國學講座的時候，他給國學下了一個(ge) 不同於(yu) 以往的全新的定義(yi) 。他說：“今先楷定國學名義(yi) 。舉(ju) 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者，即是《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餘(yu) 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於(yu) 此，其餘(yu) 都是六藝之支流。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諸學不能該攝六藝。今楷定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泰和會(hui) 語》）馬一浮還說，“六經”是中國文化的最高的特殊的形態。“六經”裏麵有兩(liang) 個(ge) 係統：一個(ge) 是學問係統，一個(ge) 是價(jia) 值係統。學問係統是很煩難的，所以治經學曆來不易，隻有少數專(zhuan) 家才畢生沉潛其中。不僅(jin) 是文本本身的問題，重要的是要有小學的基礎。由小學入經學，是古代治經的不二法門。所以清儒的口頭禪是“讀書(shu) 必先識字”。但“六經”的價(jia) 值係統則是麵對所有的人的。中國文化的基本價(jia) 值、核心價(jia) 值，可以說都在“六經”。特別是誕生最早的《易經》，固然是無可否認的占卜之書(shu) ，但它同時更是中國文化論理價(jia) 值的淵藪。

近年我從(cong) 以《易經》為(wei) 代表的“六經”裏麵，也包括後來作為(wei) 十三經組成部分的《論語》《孟子》《孝經》裏麵，梳理抽繹出五組價(jia) 值理念：一是誠信，二是愛敬，三是忠恕，四是知恥，五是和同。最後的一組“和同”，就是孔子說的“和而不同”。“敬”是人的自性的莊嚴(yan) ，即自尊、自重、誌不可奪。孔子說的“三軍(jun) 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的“誌”，就是“敬”，就是不可易、不可被奪的人的自我精神的莊嚴(yan) 。我認為(wei) “敬”是一個(ge) 終極價(jia) 值，已經進入了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亦即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自己不喜歡、不希望的事情不強加於(yu) 人。“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現已成為(wei) 世界公認的道德金律。“知恥”是《禮記·中庸》裏的話，原文是“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並說知道這三者，就知道什麽(me) 是“修身”了。恥感是人做人的不可或缺的從(cong) 心理到生理的一種感受。所以做錯了事，說了不合適的話，有了失禮行為(wei) ，會(hui) 感到不好意思。孟子講的“四端”中的“羞惡之心”，就是“知恥”。按孟子的說法，如果沒有“羞惡之心”，人就是非人了。同樣，其他三“端”：惻隱之心、是非之心、辭讓之心，缺了哪一“端”，在孟子看來，也都不具備人的資格。所以我提出，“修身”應該從(cong) “知恥”開始。

“和同”指“與(yu) 人和同”。世界上，人與(yu) 人之間的差異，並不像人們(men) 想象的那樣大。所以不同的人，可以互相交流溝通；不同的文化，可以對話互闡，可以跨文化溝通。《易經》“係辭”的兩(liang) 句話：“天下同歸人殊途，一致而百慮。”把“與(yu) 人和同”的思想概括無遺。《易經》的“同人”一卦，則是“與(yu) 人和同”思想的全方位演繹。說到底，傳(chuan) 統文化進入現代生活，最主要的是傳(chuan) 統文化中的這些具有永恒意義(yi) 的精神價(jia) 值。《周易》的“文言”有兩(liang) 句話：“君子進德修業(ye) ，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e) 也。”試想，人生在世，何欲何求？無非是讓自己修為(wei) 得更好些，並希望事業(ye) 有成，使成就感給自己帶來快樂(le) 與(yu) 榮譽。那麽(me) “進德修業(ye) ”四個(ge) 字可以說將人生誌業(ye) 的全部要義(yi) 概括無遺。而“進德”靠的是“忠信”，事業(ye) 有成靠的是“立誠”。與(yu) 人相處，則靠的是“和同”，即“君子和而不同”，即使不同，也可以共處於(yu) 一個(ge) 統一體(ti) 中。所以我認為(wei) ，一個(ge) 是“己所不欲，勿施於(yu) 人”，一個(ge) 是“和而不同”，是中國文化的大智慧，事實上給出了人類麻煩的解決(jue) 之道。

“六經”中的這些價(jia) 值理念，都是永恒的價(jia) 值理念，永遠不會(hui) 過時。正如熊十力所說，它們(men) 是中國人做人和立國的基本精神依據。關(guan) 鍵是需要讓這些價(jia) 值論理跟現代人建立有效的聯係，使之成為(wei) 每個(ge) 人精神血脈的一部分。所謂傳(chuan) 統文化進入教育環節，國學和教育結合，其精要之點，即在於(yu) 此。價(jia) 值教育是國學教育的核心，施行得體(ti) ，可以補充百年以來施行的單純知識教育的不足。班固在《漢書(shu) ·藝文誌》裏說得明白：“六藝之文：《樂(le) 》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yi) 之用也；《禮》以明體(ti) ，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shu) 》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wei) 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yu) 天地為(wei) 終始也。至於(yu) 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學者耕且養(yang) ，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ti) ，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此段話的意思，一是說仁、義(yi) 、禮、知、信“五常”之德，俱在“六經”；二是說《易》的地位最不同尋常，“與(yu) 天地為(wei) 終始”，是其他五“藝”之“原”；三是說由《樂(le) 》《詩》《禮》《書(shu) 》《春秋》形成的五種專(zhuan) 門學問，如同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更替一樣，在不同的世代會(hui) 有不同的呈現。至於(yu) 如何學習(xi) 和研讀“六經”，班氏給出了“玩經文”的三字訣竅。“玩經文”的“玩”，是欣賞、玩味的意思，絕不含玩耍之義(yi) 。就是反複閱讀、反複欣賞、反複研習(xi) “六經”的文本，其結果必然是讀書(shu) 千遍，其義(yi) 自見。《易·係辭上》所說的“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也是這個(ge) 意思。並不需要逐詞逐句的背誦，能夠理解“六經”文本的義(yi) 理精神、“存其大體(ti) ”就可以了。而“六經”對於(yu) 玩味誦習(xi) 者所能夠發生的影響，也不在於(yu) 日常的有用還是無用，主要是通過對“六經”文本的玩味、賞析、研習(xi) ，受其熏陶，可以收到“蓄德”的效果。“六經”是德教之書(shu) ，於(yu) 此可以得到證明。

“六經”文本讀起來不無煩難，但《論語》事實上可以作為(wei) “六經”的簡要讀本，如同馬一浮所說，《論語》裏麵有“六藝”，《論語》可以直接通“六藝”。孔子講的道理，其實就是“六經”的基本道理，隻不過通過夫子的言傳(chuan) 身教，化作了日用常行，變得更為(wei) 親(qin) 切、近人、易入。這是“四書(shu) ”中另外的《中庸》《大學》《孟子》，猶不能與(yu) 之相比並者。《論語》是中國文化寶藏的宏明正學的第一代表，絕對堪稱“思無邪”的傳(chuan) 世聖典。傳(chuan) 統文化進入教育，首先應該讓《論語》成為(wei) 各級學校的教科書(shu) ，先選讀，後全讀，分級分層，循序漸進，由淺入深。而且應該以誦讀白文（不加注釋的文本）為(wei) 主，祈以幾十年、上百年之後，使之成為(wei) 中華兒(er) 女的文化識別符號。同樣，學習(xi) 國學，我認為(wei) 正途也應該從(cong) 誦讀《論語》開始。當然，傳(chuan) 統進入現代生活，是為(wei) 了建立現代人跟傳(chuan) 統的血緣聯係，而不是冀圖用傳(chuan) 統文化的具體(ti) 內(nei) 容代替今天的社會(hui) 生活。現代文化的建設，需要我們(men) 自己來創造，隻不過一切創造和出新都離不開傳(chuan) 統資源的轉化和繼承。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