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北大、武大國學班課程答《小康》雜誌(陳明)
欄目:國學、國學院、國學學位
發布時間:2010-04-05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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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
作者簡介:陳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創辦《原道》輯刊任主編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學的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維》《文化儒學》《浮生論學——李澤厚陳明對談錄》《儒教與(yu) 公民社會(hui) 》《儒家文明論稿》《易庸學通義(yi) 》《江山遼闊立多時》,主編有“原道文叢(cong) ”若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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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近年來,國學日趨實用化,許多大學都開辦了國學班,社會上也出現了針對企業管理人員的國學培訓班,武漢大學的乾元國學講堂前不久開學,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你怎麽看待這種現象?
答:我覺得可以從高標準和低標準兩個層次看。從低標準看,這無可厚非。因為知識某種意義上也是商品,學校某種意義上也是企業,而國學也確實具有某種知識和技術的屬性。所以,有人願意賣,有人願意買,隻要主管部門從有關條令出發不幹預,別人也就沒什麽可多說的。至於學費,實際是國學的價格,那是雙方博弈的結果――知識這種商品,你認為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媒體用它吸引眼球可以,但那並非問題的關鍵。關鍵在於用高標準去理解國學的意義、用高標準去要求大學尤其是北京大學、武漢大學這樣一些所謂名牌大學的文化意識、社會責任,用高標準去衡量這種培訓班後麵的策劃動機時,人們就不免疑竇叢生,由此進而引發對於國學價值意義的隔膜和拒斥。
我是主張國學應該向現實開放的。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不同的群體承擔的責任應該是不同的。將國學知識化、商品化當然是一種促進國學與社會結合的途徑,但作為名牌高校,它是否應該把自己對國學的理解稍微加深一點?把自己工作的目標定位稍高一點?國學概念的提出,是基於一種文化的危機感,它首先意味著的是民族精神的振作、文化認同的自覺。這些問題表麵看似乎不存在了,實際根本沒解決。知識分子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如果都想著趁勢撈世界,“以道為術”的話,那麽作為國學精髓的“道”也就真正隻有淪為孤魂野鬼甚至魂飛魄散了。“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國學當成技術賣,既是國學之悲,也是士子之恥!
當初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就是把國學當成詞章之學、考據之學,我曾撰文提醒。現在你們問到我,我又如此激烈,實在是因為自己的經驗很難讓人樂觀。但願這次是冤枉好人了――我隨時願意道歉!
問:國學究竟有沒有實用性的一麵?當國學從思想層麵,精神層麵進入到實際的操作層麵的時候,應當進入哪些問題?
答:國學無論作為知識、價值或者智慧、信念,當然都是有用的。例如社會的凝聚、人心的提升、道德的養成、權力的製約等等,就是狹義國學之主體的儒學所致力麵對的問題,曆史證明它也確實具有一定成效。作為一種軟力量,它不是萬能的,但沒有它也是萬萬不能的。至於你講的所謂實用,大概是將它作為MBA或EMBA課程來說吧?深圳有人建議我去講“儒商”,我謝絕了。我覺得儒商之儒不是體現在賺錢上,而是體現在花錢上。“貨殖當思子貢賢”,應該是指子貢的富而好禮。兵者詭道,商場如戰場,應該也差不太多。慈不帶兵、義不理財,儒學與他們之間的緊張不言而喻。它或許可以幫助經理、總裁提高人文素質、人生境界,使其經營守法、管理人性化,如此,乃是間接發生作用。總裁、經理是工商社會的精英,具有較大影響力,通過他們加深社會對國學的認知可能事半功倍。
國學從思想、精神層麵進入實際操作?我不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當年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議應該是典範。從社會學、政治學角度看,那是權力精英與文化精英的理性妥協,結果是政治管理成本的下降和社會活力的上升,奠定了中國立國的規模和氣象。儒家講的經濟學是經邦濟世之學,這是一種道。我覺得,在這樣的過程中,最應注意的就是把國學庸俗化。國學辦班,首先要麵向政治家!
問:國學就其本質來說,學習固然重要,但實踐是更重要的。如果一個企業總裁惑管理人員,滿口仁義道德,子曰詩雲,對員工卻極盡壓榨盤剝之能事,恐怕也難說學到了國學的精髓。你怎麽看國學的“知”與“行”?
答:企業有企業的邏輯,企業的仁義禮智信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定義。國學也不就是仁義道德子曰詩雲,它是社會責任、仁民愛物。對員工壓榨剝削的現象不會因為有國學而消失,就像殺人放火不會因為有法律而消失一樣。國學是立身行事的人生道理,知易行難。因為人作為一種動物,它是以自利為基本行為特征。作為國學主體的儒學卻要求人能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樣一種教化,意味著人性的自我超越,對一般人來說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問:過去,人們把有醫德德人稱為儒醫,把對員工寬厚,有價值取向,關鍵時刻敢於為義舍財的商人稱為儒商,在原始積累尚未完成的當下,對大部分商人們講仁義禮智信似乎過於超前甚至迂腐,你怎麽看這個問題?
答:就像衣食不足難知榮辱、倉廩不實難知禮義一樣,原始積累時期講仁義禮智信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你是不是這個意思?首先,現在是原始積累時期麽?我看不是。其次,仁義禮智信,講總比不講要好。人們對於道德觀念,很少是全部接受和全部不接受,多數總是處於這兩種極端情況的中間狀態。我相信人應該是向善的。
問:有學者認為,孔子當時麵對的是一個以宗族為單位的熟人社會,而我們現在麵對的更多是陌生人社會,對於陌生人社會的交往和處世規則,孔子並沒有涉及。那麽,儒家的思想可否提供給現代人在當下社會中安身立命的規範或標準?
答: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因為交往的次數不同,所以“禮尚往來”難以成立。但是,孔子也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還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就被各國論理學家許為金規則麽?再說,安身立命與處世規則之間並不是什麽直接掛鉤的關係,而儒家以“立德、立功、立言”為安身立命原則,它們都可以隨時代不同而富於不同曆史內容和形式。可見質疑者雖不無所見,但卻是貌似深刻而已。
問:在儒家思想中,主要是以道德來規範人的思想和行為,而當今社會卻正在走向法治化。相對而言,人的道德自律顯然不如法治更有約束力,那麽,你如何看待這兩者之間的關係?
答:我認為,在小農經濟的家族共同體社會提倡以道德規範行為思想,與在利益分化、交往擴大的現代工商社會施行法治,十分正常。它們並非水火不相容:同樣基於人類智慧,也同樣基於人類理想,並且它們被發明出來後,功能也可以互補。你這提問裏似乎暗含著傳統-現代、中國-西方的二分。我要提醒一句,這種二分實際是非常膚淺的。
道德自律約束力是要低一點,但不要忘了:法律約束的社會成本要高出很多很多,時間、金錢,還有教育水準、通訊手段……
當然,今天它們有各自適應擅長的領域,不應混淆。
問:按照馬斯洛的理論,人類動機的發展和需要的滿足有密切的關係,需要的層次有高低的不同,低層次的需要是生理需要,向上依次是安全、愛與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要。自我實現指創造潛能的充分發揮。追求自我實現是人的最高動機,它的特征是對某一事業的忘我獻身,高層次的自我實現具有超越自我的特征,具有很高的社會價值。健全社會的職能在於促進普遍的自我實現。但是,我們現在還處在經濟發展的初期,大家的生存壓力很大,要求人們按照過高的道德標準行事似乎格格不入,如果孔子生活在現代,大概也不會提倡大家都去學顏回了,你怎麽看這個問題?
答:聖人製禮作樂都是因人之情、緣義之理,怎麽會矯情背性呢?強調精神生活並不一定要苦行,節儉也不是自虐。顏回的簞食瓢飲主要是一種精神,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卻並不妨礙其為聖人。你引這麽多,是想證明什麽?需要層次理論一方麵說明高層次需要以低層次需要的滿足為基礎,這對儒家思想的提倡者有提醒作用。但另一方麵,它也正好說明了儒家學說的正確性:基本層次的需要是有限的,滿足之後應該盡快向上提升。自我實現是精神性的,它是什麽呢?我看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偉人跟普通人相比不是少一些東西,而是多一些東西。儒學就是講“應該多一點什麽”的學問。
問: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謂擲地有聲 ,但是,在實踐中往往難以看到,反倒是相反的例子更多,比如,貧者因貧困而鋌而走險,富者因富而驕奢淫逸,多數情況下,你麵對權勢者不得不“屈”,這個難題應當如何解決?
答:你顯然認為孟子講的還是不錯的了。他說出了這些,就是儒學的價值、就是儒家的光榮。至於人們做得到做不到,那是另一個問題。要是沒有確立這樣一種標杆,人性的提升都沒有方向和尺度。
什麽叫“你麵對權勢者不得不屈”?我覺得自己還算不錯啊――玩笑!秦始皇焚書坑儒,沒辦法就是沒辦法。製度是博弈的結果,博弈總是籌碼多者勝。某種意義上說,道德、精神、理想等等也是一種力量因此也可以說是一種籌碼,在各方力量比較接近的時候它才能成為具有決定意義的“最後一根稻草”。現實中它還似乎還隻是一種沒有力量的力量,這大概說明人性還有發展的空間和必要吧?
作者授權儒家中國網站(www.biodynamic-foods.com)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