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經典《公羊傳(chuan) 》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廿六日庚辰

          耶穌2016年12月24日

經部類書(shu) 籍素稱難讀，遠非諸子書(shu) 可比。民國以降，蔡元培等人主導的學製改革，按照西方的學科範式，將部分經部、子部類圖書(shu) 劃入哲學研究的範圍，此外，包括《春秋左氏傳(chuan) 》在內(nei) 的經部、史部書(shu) 籍，則成為(wei) 史學研究的對象。至於(yu) 《春秋公羊傳(chuan) 》，既不同於(yu) 西方的形而上學，又不像《左傳(chuan) 》那樣具有豐(feng) 富的史料，而無法納入現代學科的研究領域，因此，其後近百年間，研究者少有問津。直到最近幾年，隨著經學研究的複興(xing) ，以及《公羊傳(chuan) 》被視為(wei) 中國的政治哲學，而具有與(yu) 西方政治哲學對話的可能性，當然還包括重新構建中國現代政治學說的現實需要。種種原因，導致了《公羊傳(chuan) 》再度成為(wei) 學術界關(guan) 注的熱點。

《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漢]何休注，[唐]徐彥疏，刁小龍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1月第一版，138.00元

據我了解，現在許多人都試圖研讀《公羊傳(chuan) 》，但大多不得其門而入，其中尤有一類讀者，淺嚐輒止，且妄加比附，如此方向一偏，就永遠不可能進入《公羊傳(chuan) 》的大門。下麵我結合自己多年研讀《公羊傳(chuan) 》的經驗，談談我的一些看法。

一

一般來說，在現代各門學科中，以哲學最為(wei) 難讀。尤其是西方的形而上學，常常需要窮年累月的沉思靜慮，方能入其門。但是，中國的經部類書(shu) 籍則不大一樣，既有繁瑣考證的內(nei) 容，又有思辨入微的部分，要真正深入其中，絕非通過個(ge) 人獨處時的沉思所能到達。所以，我們(men) 看中國古人的讀書(shu) 法，絕不同於(yu) 西方哲人，往往需要眾(zhong) 多師弟間的講求討論，學問方能有所進益。尤其是《公羊傳(chuan) 》，在諸經中更以思辨入微見長，其中最難懂的則是條例的部分，素稱難治。

大概在十六七年前，我開始係統研讀《公羊傳(chuan) 》。當時我與(yu) 同門師兄弟組織了一個(ge) 讀書(shu) 小組，約五、六人，以剛剛出版的《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何休注、徐彥疏）為(wei) 底本，每周花一天時間。開始自然完全讀不懂，久而久之，才逐漸體(ti) 會(hui) 到其中的妙處，遠非其他書(shu) 可比，這樣堅持了約三年時間，我們(men) 才把整本書(shu) 通讀下來。後來我們(men) 都覺得，如果隻靠個(ge) 人的沉思，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也很難真正領悟其中的妙處。所以，現在有許多讀《公羊傳(chuan) 》的人，如果沒有幾個(ge) 同道相與(yu) 切磋，是很難進入《公羊》的大門，充其量不過粗通其義(yi) 理而已，至於(yu) 條例之精妙，是完全領會(hui) 不到的。

但是，這樣精讀了三年，也不過隻是入門而已，所以我又開始讀一些相關(guan) 的《公羊》類研究著作。此時我已博士畢業(ye) ，並留校任教，大概又過了兩(liang) 三年，我又集合一些學生，常常保持十人左右，以同樣的方式再度精讀《公羊傳(chuan) 》，依然采用何休、徐彥的注疏本。此時我已重點從(cong) 事《公羊》的研究，閱讀了不少清人的著述，故此番重讀《公羊傳(chuan) 》，許多原來沒有讀懂的地方，大都弄明白了，而義(yi) 例之妙處，領會(hui) 得也更深入。此後，我和哲學係一些朋友還組織重讀了《公羊傳(chuan) 》，前後約兩(liang) 年時間，雖然最後沒有讀完，但對於(yu) 自己來說，收獲同樣不小。因為(wei) 此時年歲漸長，加上參與(yu) 讀書(shu) 的都是學問頗有成就的青年學者，如此相與(yu) 切磋，更能體(ti) 會(hui) 《公羊》的精妙處。我現在覺得，像《公羊傳(chuan) 》這種經典，一定要反複研讀，且要集合眾(zhong) 人之力來讀，這不僅(jin) 便於(yu) 讀懂，且更能領會(hui) 古人闡釋《春秋》的精妙。我想，像我們(men) 這樣反複讀《公羊傳(chuan) 》的人，至少在今天，可能是極少見的，一般人也不大有這種條件。

二

那麽(me) ，《公羊傳(chuan) 》為(wei) 什麽(me) 如此難讀呢？我認為(wei) ，關(guan) 健還是因為(wei) 其條例難懂。《公羊傳(chuan) 》包括三部分內(nei) 容，即義(yi) 理、條例與(yu) 禮製，這也是古代學者治《公羊》的三條進路。譬如，董仲舒、康有為(wei) 以闡發義(yi) 理見長，而胡毋生、何休、徐彥、劉逢祿則以精研條例為(wei) 主，至於(yu) 淩曙、陳立、廖平等，則以厘清禮製入手。一般來說，義(yi) 理最容易掌握，一般的《公羊》研究者多從(cong) 此入手，但若停留於(yu) 此，則不過粗窺門徑，尚未進入《公羊》顓門之學。禮製則更難，因為(wei) 名物典章之學素稱繁瑣，尤其需要對《儀(yi) 禮》《禮記》等相關(guan) 內(nei) 容有相當功底，如此旁通諸經方能有成。至於(yu) 條例，則涉及聖人作《春秋》那些最精妙的書(shu) 法，通常古人講的“微言”就是這個(ge) 層麵的東(dong) 西。其實，《公羊傳(chuan) 》涉及的條例尚屬簡單，較易掌握，但到了何休注那裏，就複雜多了，而徐彥疏更是繁瑣，即便在古代，真正深入其中的學者也不多。可以說，徐彥疏是曆代條例之學的頂峰，代表了《公羊傳(chuan) 》中最精妙深奧的部分。所以，我一直認為(wei) ，要真正掌握《公羊傳(chuan) 》，一定要讀懂徐彥疏，否則，根本不能深入《公羊》之堂奧，終不過在門牆處徘徊而已。所以，我主張讀《公羊》的人，還是要先從(cong) 徐彥疏入手，此關(guan) 一過，其餘(yu) 便是坦途了。

此外，有些人對《公羊》存有畏難之心，便從(cong) 《左傳(chuan) 》入手，大概他們(men) 覺得對春秋時的史事有一定了解之後，讀《公羊》就容易入門了。當然，不排除另有一些讀者純粹喜歡《左傳(chuan) 》講的故事，或者受了現代史學的影響，覺得《左傳(chuan) 》更重要。但我認為(wei) ，這條路子是不對的。因為(wei) 這樣讀下來，不過是把《春秋》讀成一本史書(shu) ，既沒有入《左傳(chuan) 》的門，至於(yu) 《公羊傳(chuan) 》的門，更是跂足眺望也未必能見及的。

公羊高像

就曆史上《春秋》學的傳(chuan) 承來說，雖然三傳(chuan) 的先後尚難有定論，但基本上可以斷定是先秦時形成的。但是，作為(wei) 一門學問，卻是《公羊》形成最早，《穀梁》次之，而《左傳(chuan) 》最晚。為(wei) 什麽(me) 呢？不僅(jin) 《公羊》在先秦時曆代口耳相傳(chuan) ，對其研究是代有其人，此後到漢景帝時，隨著挾書(shu) 令的廢除及朝廷對學術的獎掖，《公羊》最早在竹帛上書(shu) 寫(xie) 出來，並很快立於(yu) 學官，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景帝時，研究《公羊》的學者以胡毋生與(yu) 董仲舒最為(wei) 突出，得以立為(wei) 博士，此後兩(liang) 漢四百年間，董仲舒的弟子及其後學都世代居於(yu) 官學的地位。我們(men) 不妨看看現在政府對大學及學科的區別支持，就不難明白，官學地位對於(yu) 學術的發展是多麽(me) 的重要。今天如此，而古代何嚐不然？因此，《公羊》的這種獨尊地位在兩(liang) 漢造就了一大批研究者，將《公羊》的研究推向了深入和細密，並深深影響到了漢家製度的建構。至於(yu) 《穀梁傳(chuan) 》的形成，應該較《公羊》為(wei) 晚，其中借鑒了《公羊》的不少說法，且顯得更為(wei) 合理和簡明。但是，《穀梁》得到朝廷的支持要晚得多，直到漢宣帝時，才立為(wei) 博士。此時的《穀梁》學者無疑借鑒了《公羊》家治經的方法，譬如，《穀梁》對於(yu) 日月例的發揮就更為(wei) 深入和繁瑣。但是，《穀梁》可能因為(wei) 本身解經的缺陷，譬如，東(dong) 晉就有學者說《穀梁》膚淺，因此，到了東(dong) 漢，《穀梁》再度被摒除在學官之外。

至於(yu) 《左傳(chuan) 》，成書(shu) 雖早，但通常認為(wei) 其作者左丘明隻是史官，所以，《左傳(chuan) 》可能作為(wei) 史料的記載而束諸高閣。這不像《公羊》《穀梁》那樣，作為(wei) 解釋《春秋》的著作而世代有學者研究，且通過口耳相傳(chuan) 的方式流傳(chuan) 下來，因此，《左傳(chuan) 》在先秦時未見有學者進行研究，甚至到了漢代，《左傳(chuan) 》即便流傳(chuan) 於(yu) 民間，也常常不過出於(yu) 對其史事、文辭的喜好而已。這種局麵一直延續到了漢成帝、哀帝時，此時距《公羊》立於(yu) 學官至少已一百五十年了，劉歆仿照《公羊》學者的研究方法，也運用章句、條例的方式來解經。至此，《左氏》作為(wei) 一門學問才真正成立。因此，如果我們(men) 隻是把《左傳(chuan) 》作為(wei) 一部史書(shu) 來讀，當然可以先讀《左傳(chuan) 》。但是，如果我們(men) 像古人那樣，要把《左傳(chuan) 》當作一部經書(shu) 來讀，尤其要了解曆代《左傳(chuan) 》學者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則隻能先從(cong) 《公羊》入手。因為(wei) 《左傳(chuan) 》的研究方法是從(cong) 《公羊》裏來的，且對《公羊》有諸多針對性批評，所以，如果不先通《公羊》，就不可能理解《左傳(chuan) 》的那套義(yi) 理和條例。

三

因此，就我個(ge) 人閱讀和研究《公羊》的經曆來看，我有如下幾點建議：首先，集合一批有誌於(yu) 讀《公羊》的同道，至少三人以上，選取北大版或上古版的《公羊傳(chuan) 注疏》作為(wei) 閱讀底本，至於(yu) 其他參考書(shu) ，則並非必須，而以領會(hui) 《公羊》義(yi) 例的精妙為(wei) 目標。因為(wei) 作為(wei) 初學者，太過求全，枝蔓勞神，反造成進度的緩慢，不易體(ti) 會(hui) 讀《公羊》的樂(le) 趣。如果實在要推薦，則可選取黃銘與(yu) 我譯注的《春秋公羊傳(chuan) 》作為(wei) 輔助。其次，清以前的《公羊》著述所存於(yu) 世者極少，在精讀一遍的基礎上，則可讀《春秋繁露》和《白虎通》，進而旁涉清人的研究成果，譬如孔廣森的《春秋公羊通義(yi) 》和劉逢祿的《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可為(wei) 首選。第三，若作為(wei) 研究者，則可進一步從(cong) 事《穀梁》《左氏》的對照閱讀，並擴展到唐、宋、元時期的《春秋》學成果，以及清人的著作，這不僅(jin) 對於(yu) 整個(ge) 《公羊》學術史的概觀把握，對《春秋》三傳(chuan) 的比較，也都是必要的。我不久將要出版一部約百餘(yu) 萬(wan) 字的《春秋公羊學史》，可以幫助《公羊》愛好者和研究者了解整個(ge) 《公羊》學發展的脈絡。

推薦書(shu) 目：

1.《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春秋公羊傳(chuan) 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春秋公羊傳(chuan) 》，黃銘、曾亦譯注，中華書(shu) 局，2016。

4.《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春秋公羊釋例後錄》，曾亦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5.《春秋正辭·春秋公羊經傳(chuan) 通義(yi) 》，郭曉東(dong) 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6.《春秋公羊學史》，曾亦、郭曉東(dong) 著，華東(dong) 師大出版社（即將出版）

（注：“怎樣讀經典”由中華讀書(shu) 報、杭州驫馬文化傳(chuan) 媒公司聯合推出）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