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傳(chuan) 正名與(yu) 經學範式的轉型

作者：黃燕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二月十五日壬午

         耶穌2025年3月14日

所謂“經學”，通常指儒家經書(shu) 的詮釋之學。由於(yu) 儒經數目是複數，經書(shu) 係統又是變動的，因此，從(cong) 五經到十三經的擴展，既體(ti) 現為(wei) 經書(shu) 數目的增益，又分化為(wei) 今文學與(yu) 古文學以及漢學與(yu) 宋學相對的傳(chuan) 統，且演變出孰為(wei) 正宗或道統的論爭(zheng) 。經書(shu) 係統的重建往往蘊含破與(yu) 立的雙重意涵，即在質疑和否定原有的經學體(ti) 係中，確立新的經書(shu) 、創構新的經學範式及解經方法，我們(men) 稱之為(wei) “回歸原典”。無論是升格傳(chuan) 記而增益經目，還是還原傳(chuan) 記而為(wei) 六經正名，經書(shu) 係統的變動成了經學思想體(ti) 係與(yu) 研究範式轉型的表征，據此可窺見傳(chuan) 統經學的興(xing) 盛中衰、範式轉移及其內(nei) 在發展理路。

兩(liang) 漢的分別經傳(chuan)

“經”與(yu) “傳(chuan) ”是相對之名，“經”最初可能是“編絲(si) 綴屬”之稱，最早的“經書(shu) ”或指三代王教之典籍。而“經”之文體(ti) 的出現，大概如章學誠所言：“依經而有傳(chuan) ……因傳(chuan) 而有經之名。”“經”與(yu) “傳(chuan) ”是兩(liang) 種相對的文體(ti) ，前者指綱要性知識，後者是詮釋此綱要性知識的作品。由此說來，一者，“經”最初不是某一家著述的私名，而是先秦典籍所共享的類名。二者，《詩》《書(shu) 》《禮》《樂(le) 》《易》《春秋》被冠以“經”的名義(yi) ，是因為(wei) 出現了解釋類的“傳(chuan) ”。三者，“經”與(yu) “傳(chuan) ”相對而相互依存，但也彼此有別。就文本體(ti) 裁而言，“經”為(wei) 綱而“傳(chuan) ”為(wei) 目。從(cong) 經學傳(chuan) 統來看，用現代話語表述，作為(wei) 常道的經書(shu) 代表了真理本身，即the truth；“傳(chuan) ”是對終極真理的一個(ge) 解釋性範例，是真理內(nei) 在邏輯的必然推演，即a truth。“經”與(yu) “傳(chuan) ”雖互為(wei) 表裏，但兩(liang) 者在名義(yi) 、實質和價(jia) 值上均不可等同。

漢儒嚴(yan) 守“經”與(yu) “傳(chuan) ”之間的分際，注重六經與(yu) 傳(chuan) 記之學的分殊。一方麵，漢儒論證了“經”何以是“六”或“五”。賈誼認為(wei) ，六藝（六經）對應的是天道之六法與(yu) 人道之六行，圓滿具足而無須增益。因“樂(le) ”無經文傳(chuan) 世，漢儒所傳(chuan) 為(wei) “五經”，《白虎通義(yi) ·五經》說：“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漢儒對經書(shu) 之數的論證，表明其相信六經或五經具備天地之道、人事之理，不可妄加損益。另一方麵，經傳(chuan) 有別的觀念體(ti) 現在目錄分類上，如《漢書(shu) ·藝文誌》“六藝略”敘錄各經的典籍時，必首列經書(shu) 白文及其卷數和版本等，然後才著錄各家各派的解經類著作，由此從(cong) 價(jia) 值排序上區分經與(yu) 傳(chuan) 記。這種分殊是基於(yu) “經為(wei) 常道”的理念，而“五經傳(chuan) 記，師所誦說”，即“經”是聖人所製作、傳(chuan) 記為(wei) 一家之師說，兩(liang) 者存在價(jia) 值等差的懸隔。同時，即便如《論語》《孝經》《爾雅》，也隻是附錄於(yu) “六藝略”之末。可見，漢儒謹守“經”與(yu) “傳(chuan) ”的分際，注重兩(liang) 者的等差之序。

唐宋的等同經傳(chuan)

經學史的一大轉折，是從(cong) 漢唐經典注疏向宋明義(yi) 理詮釋的演變，其中最明顯且最核心的變化是重建經書(shu) 係統，即由“五經”擴展為(wei) “九經”和“十三經”，並以“四書(shu) ”取代“五經”而論證道統譜係。“四書(shu) ”的聖典化是改傳(chuan) 記、群書(shu) 和儒家類子書(shu) 為(wei) “經”的結果，打破了經與(yu) 傳(chuan) 記之間的價(jia) 值等差之序，將兩(liang) 者視為(wei) 平等和一體(ti) 的關(guan) 係。

宋儒等同經傳(chuan) 的觀念可追溯至隋唐時期。一者，隋唐以前，經與(yu) 傳(chuan) 記的界限是非常明確的，如前述《漢書(shu) ·藝文誌》“六藝略”的體(ti) 例。但唐人編纂的《隋書(shu) ·經籍誌》，其“經部”不再單列經書(shu) 白文，直接以解經類傳(chuan) 記或章句、注疏等作品起首，這暗含了等同經傳(chuan) 之意。二者，孔穎達主持編纂“五經正義(yi) ”，選用《左傳(chuan) 》《禮記》，已然是將傳(chuan) 記升格為(wei) 經。三者，唐人懷疑經傳(chuan) 之文，韓愈說：“《書(shu) 》與(yu) 《易》《春秋》，經也。……今其文相戾悖如此，欲人之無疑，不可得已。”王元感、劉知幾、啖助、趙匡等均對六經或傳(chuan) 記的文本、內(nei) 容表達過質疑。其後，宋儒對經傳(chuan) 的懷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致令經傳(chuan) 權威失落，促使宋儒要在五經之外升格其他典籍為(wei) 經，進而建立新的經書(shu) 係統。

“四書(shu) ”的升格同樣體(ti) 現在宋明的圖書(shu) 分類中。一是尤袤《遂初堂書(shu) 目》首先將《孟子》列入經部，陳振孫《直齋書(shu) 錄解題》將其與(yu) 《論語》組成“語孟類”，從(cong) 而完成了目錄書(shu) 中的《孟子》升格運動。二是《大學》《中庸》從(cong) 《禮記》中獨立出來，如陳振孫、馬端臨(lin) 將宋儒注解《大學》《中庸》的著作附錄於(yu) 《禮記》之後，但並未單獨成為(wei) 一類，至明代高儒的《百川書(shu) 誌》才分別為(wei) 《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設立類目。三是明代官修的《文淵閣書(shu) 目》開始在經部中設立“四書(shu) ”類，其後許多書(shu) 目皆依循這一體(ti) 例。可見，明代儒者因尊崇“四書(shu) ”而在經部設立類目，並將詮釋“四書(shu) ”的性理之學納入經部，體(ti) 現了“理學即經學”的觀念，也反映了經書(shu) 係統的變動，使經學研究方法和思想形態發生了範式轉移。

清代的經傳(chuan) 正名

清代學者倡導回歸隋唐以前的分別經傳(chuan) 之傳(chuan) 統。一方麵，清儒主張取消“四書(shu) ”的聖經名義(yi) ，將其還原為(wei) 解經類傳(chuan) 記。如淩廷堪說：“《大學》《中庸》，《小戴》之篇也；《論語》《孟子》，傳(chuan) 記之類也。”《大學》《中庸》原是《禮記》中的篇章，宋儒表彰二書(shu) 是道學的淵藪，須特立而單行。其後，元儒陳澔《禮記集說》和明代胡廣《禮記大全》、徐師曾《禮記集注》、湯道衡《禮記纂注》、貢汝成《三禮纂注》等均不載《大學》《中庸》。朱彝尊、毛奇齡、李惇、汪中等皆反對此說，提倡把《大學》《中庸》歸還《禮記》，納入詮釋禮經的傳(chuan) 記之類。毛奇齡認為(wei) ，《論語》隻是“兼經”而已，即用以配經的書(shu) ，或詮釋經書(shu) 的傳(chuan) 記，有別於(yu) 作為(wei) “大經”的六藝。否定“四書(shu) ”的聖經名義(yi) ，也就取消了宋明道學作為(wei) 正統的地位。

另一方麵，清儒提出“六經正名”說，強調經與(yu) 傳(chuan) 記之別。章學誠指出，《論語》《孝經》《爾雅》是“傳(chuan) 體(ti) ”，而“非六經之本體(ti) ”，可與(yu) 六經相表裏，但“不可以與(yu) 六經為(wei) 並列”。後世升格傳(chuan) 記為(wei) 經，乃是“尊經而並及經之支裔”，混同了經傳(chuan) 的名與(yu) 實。章學誠認為(wei) ，六經之外的典籍是“述道”的解經類傳(chuan) 記，是六經及其道體(ti) 的流裔，不得因尊崇六經而兼及傳(chuan) 記。否則乃僭名亂(luan) 實，名既不正，言也不順，實亦不真，故應正名，將經目還原為(wei) “六”，把《春秋》三傳(chuan) 及“四書(shu) ”還原為(wei) 傳(chuan) 記，使經傳(chuan) 名實相副而分流並行。其後，龔自珍的《六經正名》明確反對“七經”“九經”“十三經”等說法，提倡把儒家經書(shu) 還原為(wei) “六經”，其他典籍的經書(shu) 之名皆應取消。後來的康有為(wei) 、章太炎、熊十力均讚同“六經正名”說。

通觀經學曆史，圍繞經書(shu) 係統之擴展或還原的聚訟，貫穿於(yu) 今古文之爭(zheng) 與(yu) 漢宋學之辯的始終。或以維新的方式增益經目，即在不否定六經的基礎上升格解經類傳(chuan) 記為(wei) “經”，從(cong) 而與(yu) 六經構成新的經書(shu) 係統，據此闡發新的經學範式；或以還原的方法為(wei) 六經正名，說明經與(yu) 傳(chuan) 記之間的分殊，強調儒經之數為(wei) “六”，不可妄加減損或增益。前者是對“經”之範疇作開放性的理解，表現出等同六經與(yu) 傳(chuan) 記的意向；後者持守原教旨之義(yi) ，但其為(wei) 經與(yu) 傳(chuan) 記正名，注重兩(liang) 者之間的殊異，既符合經學史的客觀事實，也契合現代學術之講究概念、範疇和分類的界定須清晰明確的科學精神。所以，就經學史研究而論，經傳(chuan) 正名是必要的，因為(wei) 通過正名可以呈現經書(shu) 係統的變動曆程，由此探索經學範式的更新機製及其內(nei) 在理路。但就經學的賡續和發展而言，增益經目是必要的，因為(wei) 經書(shu) 係統的擴大不僅(jin) 意味著增加了新文本，而且意味著對傳(chuan) 承經書(shu) 的道統譜係及道體(ti) 內(nei) 涵的重新詮釋，這有助於(yu) 創構新的經學範式並推動新思想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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