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論《太極圖說》消極的形而上學架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5-03-14 19:07:58
標簽: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論《太極圖說》消極的形而上學架構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賜稿,原載《湘南學院學報》2024年第6

 

內(nei) 容提要:朱子之所以重視《太極圖說》,乃因其為(wei) 形而上學之架構。但因作為(wei) 《太極圖》本體(ti) 之“太極”乃一思想物,故濂溪所建構的形而上學為(wei) 消極的形而上學;這一消極的形而上學使得濂溪合道德學與(yu) 宇宙論而一之而建構道德形而上學之企圖未能完成。真正要完成道德形而上學建構,形上本體(ti) 須作哥白尼式之扭轉,即由思想物之“無極”轉化為(wei) 可覺證的“心”,是為(wei) 積極的形而上學。

 

關(guan) 鍵詞:《太極圖說》  太極  形而上學  心

 

一,形而上學與(yu) 朱子之重視《太極圖說》

 

濂溪雖為(wei) 二程的老師,但二程對濂溪之學鮮有論及,真正使濂溪之學為(wei) 世所重端賴五峰、朱子與(yu) 南軒。五峰作《通書(shu) 序略》,特彰表濂溪《通書(shu) 》,而於(yu) 《太極圖說》頗有微詞,謂其“於(yu) 聖人無可無不有之道,亦似有未至者”[1]117。至朱子,則把《太極圖說》與(yu) 《通書(shu) 》合刻,其《太極通書(shu) 後序》雲(yun) :“蓋先生之學,其妙具於(yu) 《太極》一圖。《通書(shu) 》之言,皆發此《圖》之蘊。”[1]44這樣看來,就濂溪之學而言,《太極圖說》有“經”之意義(yi) ,而《通書(shu) 》乃有“傳(chuan) ”之意;顯然《太極圖說》比《通書(shu) 》重要。然《太極圖說》“妙”在何處呢?朱子刻《太極圖說》且加“附辯”雲(yun) :

 

熹竊謂以為(wei) 此《圖》立象盡意,剖析幽微,周子蓋不得已而作也。觀其授受之意,蓋以為(wei) 惟程子為(wei) 能當之。至程子而不言,則疑其未有能受之者爾。夫既未能默識於(yu) 言意之表,則馳心空妙,入耳出口,其弊必有不勝言者。觀其《答張閎中》論《易傳(chuan) 》成書(shu) ,深患無受之者,及《東(dong) 見錄》中論橫渠清虛一大之說,使人向別處走,不若且隻道敬,則其意亦可見矣。若《西銘》則推人以之天,即近以明遠,於(yu) 學者日用最為(wei) 親(qin) 切,非若此書(shu) 詳於(yu) 性命之原,而略於(yu) 進為(wei) 之目,有不可以驟而語者也。孔子雅言《詩》、《書(shu) 》、執禮,而於(yu) 《易》則鮮及焉。其意亦猶此耳。[1]11-12

 

《東(dong) 見錄》論“清虛一大”有兩(liang) 條:“立清虛一大為(wei) 萬(wan) 物之源,恐未安,須兼清濁虛實乃可言神。道體(ti) 物不遺,不應有方所。”[2]21“橫渠教人,本隻是謂世學膠固,故說一個(ge) 清虛一大,隻圖得人稍損得沒去就道理來,然而人又更別處走。今日且隻道敬。”[2]34伊川答門人張閎中書(shu) 雲(yun) :“理無形也,故因象以明理。理既見乎辭矣,則可由辭以觀象。”[2]615依朱子之意,《太極圖(說)》乃欲“立象盡意,剖析幽微”。然“意”是什麽(me) ?“幽微”在何處?就是“性命之原”。這是《太極圖(說)》紹述《周易》而來的,非如《論語》、《西銘》僅(jin) 就形而下之行為(wei) 德目而言。本來,理學至二程之後漸重四書(shu) ,所究的無非涵養(yang) 、主敬諸端,而於(yu) 《周易》宇宙論之生生係統反不甚措意,故伊川曰:“故得之於(yu) 精神之運,心術之動,與(yu) 天地合其德,與(yu) 日月合其明,與(yu) 四時合其序,與(yu) 鬼神合其吉凶,然後可以謂之知《易》也”[2]690。這就意味著,《易》當從(cong) “精神之運,心術之動”之涵養(yang) 主敬言,而不當於(yu) 宇宙論之生生係統言,而《太極圖(說)》正屬後者,是以程子不以《太極圖(說)》授門人,朱子以為(wei) 程門未有能受之人,此是強說與(yu) 猜測,並無實據,故終北宋之世,《太極圖(說)》終無聞焉,至南宋朱子才開始重視。那麽(me) ,朱子為(wei) 什麽(me) 反轉二程而重《太極圖(說)》呢?下麵一段與(yu) 門人之問答,或可略見其意:

 

問:“周子是從(cong) 上麵先見得?”曰:“也未見得是恁地否。但是周先生天資高,想見下麵工夫也不大故費力。而今學者須是從(cong) 下學理會(hui) ,若下學而不上達,也不成個(ge) 學問。須是尋到頂頭,卻從(cong) 上貫下來。”[3]3104

 

依朱子,下學工夫如涵養(yang) 、主敬固重要,若不能下學而上達,學問終無主腦,亦不成其為(wei) 學問,《太極圖(說)》就是讓人知曉一個(ge) 頂頭,使得學問上下貫通。這樣,朱子花費了很大的功夫注解《太極圖(說)》,且認為(wei) 這個(ge) 工作很重要,亦頗為(wei) 滿意,“濂溪著《太極圖》,某若不分別出許多節次來,如何看得?未知後人果能如此子細去看否”[3]3141。所謂“頂頭”就是“性命之原”,也就是說,對世界萬(wan) 物之性及其生命之原有個(ge) 形而上學的交代與(yu) 解析,可稱之為(wei) 宇宙論。

 

二,“太極”作為(wei) 思想物與(yu) 消極的形而上學

 

現在的問題是,宇宙論作為(wei) 一個(ge) 形而上學的問題,其始點在哪裏呢?這顯然不是經驗科學所能解決(jue) 的,因為(wei) 這是一個(ge) 純粹的形而上學問題,《太極圖(說)》之“無極而太極”就是這樣的一個(ge) 形而上學問題。朱子特別引出程子《東(dong) 見錄》與(yu) 《答張閎中》書(shu) ,就是要告訴我們(men) ,這個(ge) “性命之原”既非一有方所之物,亦非佛道“馳心空妙”之原,即朱子欲把“無極而太極”納入到儒家的形而上學中來講,也就是儒學之原。但問題是,若“無極而太極”是一個(ge) 純粹的宇宙論之形而上學問題,它能脫離“空妙”之窠臼嗎?由此,我們(men) 不妨來看看黑格爾的哲學思考。黑格爾曾經提出過這樣一個(ge) 問題:“必須用什麽(me) 作科學的開端?”我們(men) 首先要知道,任何一個(ge) “物”都不能作為(wei) 這種開端,黑格爾說:

 

無論有某物,還是沒有某物,都不能有開端。因為(wei) 如有某物,它便不是開端。——假使世界或某物應有開端,那麽(me) 它就須於(yu) 無中開始,但開端不在無中,也不是無;因為(wei) 開端自身就包含著有,而無卻不包含有。[4]95

 

任何意義(yi) 上的物都不能作為(wei) 開端,那麽(me) ,開端就在“無”中,但既然開端在“此”,似乎又不能稱之為(wei) “無”,黑格爾認為(wei) ,唯有“單純直接性”才能作為(wei) 這種開端,“單純直接性”是一個(ge) 反思名詞,又可稱之為(wei) “純有”,“純有”除了“有”,“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規定和充實,此外什麽(me) 也不是”[4]54,這意味著,開端除了一個(ge) “純有”外,我們(men) 不能在任何意義(yi) 上說它。對於(yu) 這樣開端,黑格爾進一步說:“這樣一來,我們(men) 除了一個(ge) 單純開端本身的觀念以外,便什麽(me) 也沒有。……開端並不是純無,而是某物要從(cong) 它那裏出來的一個(ge) 無;所以有便已經包含在開端之中了。所以,開端包含有與(yu) 無兩(liang) 者,是有與(yu) 無的統一;——或者說,開端是(同時是有的)非有和(同時是非有的)有”[4]59。這個(ge) 開端既然沒有任何規定,稱之為(wei) “純有”可,稱之為(wei) “純無”亦可。“純無”也沒有任何規定與(yu) 內(nei) 容,所以,“無與(yu) 純有是同一的規定,或不如說是同一的規定,因而一般說來,無與(yu) 純有是同一的東(dong) 西”[4]69-70。總之,開端是有與(yu) 無的辯證統一,黑格爾詳論了這種有與(yu) 無之相互轉化:

 

有既然成了科學的開端,當然就是無;因為(wei) 一切皆能抽象,而一切都被抽象之後,剩下的就是無了。人們(men) 還可以說,照這種說法,開端就不是肯定的東(dong) 西、不是有,而恰恰是無,並且無之是終結,至少不亞(ya) 於(yu) 直接的有。……總之,這個(ge) 純有也能夠抽象,將有再加到已經抽象的一切物上去,於(yu) 是留下的就是無。假如人們(men) 願意忘掉無之思維、即無之轉變為(wei) 有,或對此毫無所知,人們(men) 便能夠把那種能夠的辦法靜靜地再繼續下去;即無也能夠抽象(世界的創造也是一種無的抽象),於(yu) 是無也沒有留下,因為(wei) 這正是要被抽象的;這樣,人們(men) 又重新回到有。[4]90-91

 

有與(yu) 無的相互轉化,意味著它們(men) 是有區別的,這種區別使得“變”得以可能,故開端又必然包含有“變”,唯有在“變”中才能有“有與(yu) 無”之持存,“有與(yu) 無在變中,是有區別的;隻有在它們(men) 有區別時,才有變”[4]82。在有和無的這種先天的雙重關(guan) 係中,“變”來臨(lin) 了,“在一重規定裏,無是直接的,即規定從(cong) 無開始,而無自己與(yu) 有相關(guan) ,就是說過渡到有之中;在另一重規定裏,有是直接的,即規定從(cong) 有開始,有過度到無之中”[4]97。至此,我們(men) 可以總結說:作為(wei) 科學之開端,它必須是有、無、變三位一體(ti) 的,外此,俱不能作為(wei) 開端。同時,我們(men) 了解了黑格爾關(guan) 於(yu) 開端之大義(yi) 後,亦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老子》第一章雲(yun) :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wan) 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liang) 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zhong) 妙之門。

 

這裏有“有”、“無”、“玄”三個(ge) 概念,且正因為(wei) “有”與(yu) “無”同出而異名,才有“玄”之產(chan) 生。可見,“有”、“無”、“玄”就相當於(yu) 黑格爾的“有”、“無”、“變”,且“玄”字比“變”字用得更好,因本體(ti) 之幽微得以描狀。“玄之又玄,眾(zhong) 妙之門”,即萬(wan) 有皆從(cong) 此“玄”中出。這是老子精審之宇宙論思考,亦是老子對於(yu) 開端之幽微體(ti) 會(hui) ,這種思考與(yu) 體(ti) 會(hui) 相比於(yu) 黑格爾之純粹哲學思辨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在的問題是,老子與(yu) 黑格爾對於(yu) 開端之思考與(yu) 體(ti) 會(hui) 固精審幽微,但這種宇宙論之開端是真實存在還是僅(jin) 僅(jin) 為(wei) 一種思想物。羅素就曾質疑過這種開端,“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世界沒有起因就不能產(chan) 生,同樣,也沒有任何理由說世界並不總是存在著,沒有理由說世界歸根到底有個(ge) 起點。事物肯定有個(ge) 起點的觀點,實實在在是想象力匱乏的結果。”[5]44為(wei) 什麽(me) 這種開端說能夠被質疑呢?因為(wei) 開端若作為(wei) 一種知識而不是信仰的話,那麽(me) ,它就必須被經驗所證實,但顯然,這種開端並不能被經驗證實。既如此,為(wei) 什麽(me) 還總是去懸想這種開端呢?康德的下麵這段話或許揭示了其中之蘊奧:

 

我完全可以通過僅(jin) 僅(jin) 屬於(yu) 感官世界的那些屬性來思維一個(ge) 我與(yu) 世界區別開來的存在者。因為(wei) 我絕不要求也沒有權利要求按照我的理念的這個(ge) 對象就自身而言所可能是的東(dong) 西來認識它;為(wei) 此我並沒有概念,甚至實在性、實體(ti) 性、因果性的概念,就連存在中的必然性的概念,如果我以此鬥膽超越到感官的領域之外,就也都失去了一切意義(yi) ,是概念的空洞名稱而沒有任何內(nei) 容。我設想一個(ge) 就自身而言根本不為(wei) 我所知的存在者與(yu) 世界整體(ti) 的最大的係統統一性的關(guan) 係,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使這個(ge) 存在者成為(wei) 我的理性的最大可能的經驗性應用之範導性原則的圖型。[6]440

 

開端既然沒有任何規定,它就不在經驗中,因為(wei) 經驗中的存在者都有一定的規定性。這樣,我們(men) 之於(yu) 開端自身就不能有任何知識,這就是康德所說的“我絕不要求也沒有權利要求按照我的理念的這個(ge) 對象就自身而言所可能是的東(dong) 西來認識它”。開端自身並沒有向我們(men) 顯現,但我們(men) 之所以還需要有開端這樣的理念,純粹依據經驗世界而來,因為(wei) 為(wei) 了經驗世界的係統統一,我們(men) 在思維上用這樣一個(ge) 理念作為(wei) 範導性的圖型,以便獲得統一性知識。明儒吳草廬曰:“天地萬(wan) 物之統會(hui) 曰太極”[7]511,正是依一個(ge) 範導性的圖型來理解“太極”的。由此可見,開端這個(ge) 理念始終是一種主觀的東(dong) 西,而不是說這個(ge) 世界之開端客觀上就是如此,“它被思維的,應當不是世界統一性的這個(ge) 始基就自身而言是什麽(me) ,而是我們(men) 應當如何相對於(yu) 理性在世界事物方麵的係統應用來利用這個(ge) 始基,或者毋寧說利用它的理念”[6]451。也就是說,我們(men) 討論宇宙之開端,這個(ge) 開端之於(yu) 客觀之經驗世界並沒有任何作用,但對於(yu) 我們(men) 主觀的知識係統有範導性作用。一言以蔽之,宇宙之開端完全是一種思想物而並非一種客觀存在。康德告誡我們(men) ,不能直接把思想物作為(wei) 一種客觀存在,這種情形“恰如一個(ge) 商人不能為(wei) 了改善自己的狀況就想給自己的庫存現金賬添上幾個(ge) 零來使財產(chan) 增多一樣”[6]394,因為(wei) 思想上的財富與(yu) 事實上的財富畢竟是兩(liang) 回事。這樣,概念與(yu) 概念所指之對象完全是兩(liang) 回事,盡管黑格爾批評康德,不可把思想中的有限概念與(yu) 實有並非一回事這種理路應用到最抽象的概念中,在最抽象的概念中,概念與(yu) 實有是不可分離的。其實,黑格爾與(yu) 康德的意思不一樣,在黑格爾那裏,最抽象的概念之實有就是概念本身,別無所在,故概念與(yu) 實有是一回事;但在康德那裏,概念與(yu) 概念所指的對象不是一回事,開端這個(ge) 概念固可有,但未必有開端這個(ge) 對象。然我們(men) 須知,黑格爾雖然認為(wei) 最抽象的概念與(yu) 其實有是一回事,但所謂實有就是這個(ge) “空”概念本身,我們(men) 絲(si) 毫不能走出這個(ge) 概念半步而去認識其對象本身,依然在概念中原地不動。分析至此,我們(men) 歸結一下:哲學宇宙論企圖為(wei) 世界尋求一個(ge) 始點,這個(ge) 始點無論稱之為(wei) 道還是上帝,抑或是別的名稱,都必須是最抽象的概念,同時亦是思想物,其實存如何完全不可知,既如此,作為(wei) 始點之概念隻於(yu) 我們(men) 的主觀認識有作用,於(yu) 客觀世界並無絲(si) 毫作用。正是基於(yu) 此,康德把這種思想物稱之為(wei) 消極的形而上學,所謂“消極的”是指唯有主觀的思想上的範導作用,而沒有積極的建構性的實踐作用。真正的形而上學應該具有建構性的實踐作用,是為(wei) 積極的形而上學,然積極的形而上學如何可能呢?對於(yu) 這個(ge) 問題,限於(yu) 篇幅,本文暫不能及,我們(men) 且回到濂溪“無極而太極”中來。

 

對於(yu) 濂溪《太極圖(說)》之思想來源問題,今人有兩(liang) 種主張;一種主張受道教特別是道家的影響,一種則否定之,認為(wei) 乃濂溪之獨創。這兩(liang) 種主張都是在辨析前人特別是宋人朱震,清人毛奇齡之說法的基礎上得出的;前者以勞思光為(wei) 代表,後者以楊柱才為(wei) 代表。勞思光之結論是:“周氏之‘圖’應出自道教丹決(jue) ,且極可能出自希夷;但周氏立說,則是據《易傳(chuan) 》觀念而提出一半形上學半宇宙論之係統,通過‘圖說’方式表示之。……其實,能將‘圖’與(yu) ‘圖說’分觀,則周子思想之研究,當以《圖說》為(wei) 重。……周氏《圖說》中之思想,雖不能視為(wei) 受‘道教’影響,然實受‘道家’影響”[8]106;且勞氏通過分析濂溪之詩歌,認為(wei) 濂溪之“生活態度或情調,則近於(yu) 道家甚至道教人士”[8]109。楊柱才則與(yu) 之相反,他從(cong) 文獻與(yu) 學術兩(liang) 個(ge) 方麵斷然否認了《太極圖》與(yu) 道教人物陳摶之關(guan) 係,而認為(wei) “《太極圖》及《圖說》確為(wei) 周敦頤自作”,但即是如此,楊氏也沒有否認“其與(yu) 道家、道教確有某些觀念上的聯係”[9]219。這裏之所以引出這兩(liang) 種主張,並非是要參入其中的討論,指出濂溪之思想到底與(yu) 道家或道教有無關(guan) 係,而是借此欲表明,舉(ju) 凡進行純粹哲學之思辨思考,其極至之境必至於(yu) 下麵這兩(liang) 種情況:或老子所說的有無之“同出而異名”,或濂溪所說的“無極而太極”,這是純粹哲學思辨必至之理境,非思想影響問題也。從(cong) 曆史機緣來看,以濂溪之博學,他自然讀過《老子》,思想上也很難說未受其啟發與(yu) 影響,但這之於(yu) “無極而太極”非本質相關(guan) 者,“無極而太極”乃濂溪純粹哲學思辨之結果。進一步說,我們(men) 欲宇宙論地探討世界之起源或科學之開端,那麽(me) ,就隻能在有-無相生這樣的架子裏進行思想的遊戲,兩(liang) 千多年前的老子如此,近千年前的濂溪如此,兩(liang) 百年前的西哲黑格爾亦隻能如此。這是思辨理性之共法,亦是其自身之思考模型,無關(guan) 於(yu) 學派與(yu) 觀點,我們(men) 切不可以有-無之架子即是道家之專(zhuan) 利。朱子之讚《太極圖說》首句曰:

 

然殊不知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yu) 一物,而不足為(wei) 萬(wan) 化之根;不言太極,則無極淪於(yu) 空寂,則不能為(wei) 萬(wan) 化之根。隻此一句,便見其下語精密,微妙無窮。而向下所說許多道理,調關(guan) 脈絡,井井不亂(luan) ,隻今便在目前,而亙(gen) 古亙(gen) 今,顛撲不破。[10]1560

 

依朱子之理解,《太極圖》作為(wei) 探討宇宙論的科學開端之作品,首句以“無極”二字遮撥開端非是一物,又以“太極”二字遮撥開端亦非空寂,“無極”、“太極”俱非準確之描述語,而是不得已之遮撥語。《太極圖》以“〇”作為(wei) 第一圖就表示開端之“有-無”關(guan) 係,圓圈內(nei) 完全是空白,表示開端不能是有規定性之物,故是“無”,但又不是沒有邊界的空寂,畢竟有個(ge) 開端在那裏,故圈起來表示“有”;第二圖以陽動陰靜表示開端自身即含有“變”。這種內(nei) 涵與(yu) 黑格爾所說之開端如出一轍。象山以《易傳(chuan) 》無“無極”二字,即謂《太極圖說》與(yu) 道家相關(guan) ,當是不解作為(wei) 開端之“極”之這種內(nei) 涵,亦自不能服朱子。朱子謂“無極而太極”“非如他人陰實祖用其說,而改頭換麵,陽諱其所自來”[10]1575,可謂深得濂溪之心。由此可見,朱子與(yu) 濂溪一樣,對於(yu) 思辨理性之純粹抽象思維達到了很高之境界,不下於(yu) 老子與(yu) 黑格爾。康德把思辨理性思維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稱之為(wei) 理性的理想,因為(wei) 思辨理性有一種天然之傾(qing) 向,總是企圖為(wei) 有經驗界之有條件者尋求一個(ge) 無條件者作為(wei) 始基,“就在它之上沒有任何東(dong) 西而言,被稱為(wei) 最高存在者,就一切都作為(wei) 有條件的而隸屬於(yu) 它而言,被稱為(wei) 一切存在者的存在者”[6]380。但康德明確告訴我們(men) ,既然這是我們(men) 人類理性自身的理想,那麽(me) ,就與(yu) 實存之經驗世界無關(guan) ,即這個(ge) 理想並不意味著一個(ge) 現實的對象與(yu) 其他事物的客觀關(guan) 係,而是理性建構的理想與(yu) 我們(men) 主觀的知識的關(guan) 係。康德進一步說:

 

假定一個(ge) 具有最高充足性的存在者的存在為(wei) 一切可能的結果的原因,以便使理性容易找到它所尋求的解釋根據的統一性,這是可以允許的。然而如此放肆,以至於(yu) 人們(men) 甚至說這樣一個(ge) 存在者必然實存,就不再是一個(ge) 可以允許的假說的謙遜表現,而是一種不容置疑的確信肆無忌憚的僭妄了。[6]400

 

這就是說,如果我們(men) 隻是為(wei) 了尋求知識的根據或統一性而構建一個(ge) 無條件者作為(wei) 開端,在人類主觀之理解中是被允許的,但若以為(wei) 這個(ge) 無條件者本是客觀存在,那麽(me) ,就由主觀走向了客觀,這就是理性的僭越與(yu) 幻象,因為(wei) 並沒有這樣一個(ge) 對象被我們(men) 直觀到,“它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一般事物的概念按照最大的理性統一性的條件安排的圖型,這個(ge) 圖型隻被用來在我們(men) 理性的經驗性應用中保持最大的係統統一性,因為(wei) 人們(men) 仿佛是從(cong) 這個(ge) 理念的想象出來的對象中推導出經驗的對象的,理念的想象出來的對象仿佛是經驗的對象的根據或者原因”[6]435。這樣,無條件者實則是由經驗對象啟迪出來的,而不是真有一個(ge) 無條件者客觀地存在著。對於(yu) 是否客觀地存在著一個(ge) 無條件的存在者,我們(men) 是一點都不知道的,但我們(men) 可以依據紛繁多彩的物理世界在思想上求得理性最大統一性的圖型,把這個(ge) 圖型幻化為(wei) 那個(ge) 無條件的存在者,我們(men) 之所以要這樣做,並非真有這樣一個(ge) 存在者,而隻是為(wei) 了尋求一種主觀的對於(yu) 物理世界的解釋。對於(yu) 這樣的一個(ge) 解釋,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因為(wei) 物理世界已經如此了,僅(jin) 僅(jin) 以一個(ge) 無條件者作為(wei) 開端以便解釋,有之固不多,無之亦不少,因為(wei) 其之於(yu) 物理世界自身並無任何影響,其與(yu) 人之實踐活動亦無關(guan) 聯,因為(wei) 我們(men) 完全不知道這個(ge) 無條件者的意圖與(yu) 目的。但人類的本性中確實尋求這種解釋的傾(qing) 向,形而上學“作為(wei) ‘自然的傾(qing) 向’而現實地存在於(yu) 一切人心中”[11]82,這種自然傾(qing) 向雖煞有介事,但未必有積極的成果,故勞思光說:“此種解釋本身表一特殊態度,並非思想意識中普遍不離者”[8]58。這裏有一種象征型藝術之美學情調鼓舞其後,然既曰象征,其意義(yi) 與(yu) 表象之間的聯係“是一種完全任意構成的拚湊”[12]10,二者之間的關(guan) 係具有曖昧性。正是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把這種形而上學稱之為(wei) 消極的形而上學。

 

三,《太極圖說》消極的形而上學之問題及其扭轉

 

我們(men) 再回到《太極圖(說)》中來。濂溪之構建《太極圖(說)》乃凸顯世界萬(wan) 物有其形而上學之切實來源與(yu) 根據,並非如佛教所言之如幻如化,此有嚴(yan) 肅之意義(yi) ,並非純粹是一種思想的遊戲,當然也不是勞思光所言之“並非思想意識中普遍不離者”。此種嚴(yan) 肅義(yi) ,雖或為(wei) 濂溪所不自覺,然朱子以為(wei) 此義(yi) 甚重要,這或是朱子重濂溪與(yu) 《太極圖(說)》之根本原因所在。我們(men) 現在來看《太極圖說》之理路與(yu) 架構。觀夫濂溪之全文,其理路與(yu) 架構蓋有二焉:

 

(一)從(cong) “無極而太極”到“萬(wan) 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為(wei) 一宇宙論之陳述。這是解釋人與(yu) 萬(wan) 物之生。

 

(二)從(cong) “唯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為(wei) 一價(jia) 值論之陳述。這是解釋人如何德合天地、超越肉體(ti) 之生死而得價(jia) 值永恒問題。

 

推究濂溪之上述理路與(yu) 架構,蓋欲予道德以形上之安立,進而合宇宙秩序與(yu) 道德秩序而為(wei) 一,此可謂道德形而上學之企圖與(yu) 嚐試;但其中並非無問題。由“無極而太極”之開端進行宇宙論之陳述而講宇宙秩序,此為(wei) 如理之陳述;但突然跳入價(jia) 值論而講道德秩序,則理論脈絡不能通貫。劉蕺山早就見出了其中之問題,“濂溪《太極圖說》,前麵是一段,惟人也以下又是一段,(舊有“不合”二字)將天地與(yu) 人分作兩(liang) 橛”[13]482。今人勞思光因之質疑曰:

 

如“太極”為(wei) 萬(wan) 有之根本,則萬(wan) 有皆為(wei) “太極”所決(jue) 定;陰陽五行亦然,其“變合”亦然,則無論下推至何層次,……隻是一套“實然”而已。故依周氏本來說法,則“五性感動”亦不能生出“善惡”問題;至多隻能說:由五氣而生萬(wan) 物,萬(wan) 物各有不同。此“不同”仍隻是一描述語,不能含有“應該”或“不應該”之意義(yi) 。[8]77

 

由“無極而太極”對萬(wan) 有予以宇宙論之安立,雖是消極的形而上學,但在思辨上卻是如理的;但由此轉至價(jia) 值論而予道德以形上安立,卻在思辨上並不如理。當然,濂溪自有其解,蓋由“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而可得出“善惡分”之結論。濂溪之這一解說,亦並非無問題,因為(wei) “得其秀而最靈”乃就氣之稟有而言,這是材質上說的,此為(wei) 實然層麵上的,雖有存在上之差異,皆是“描述意義(yi) ,而不能有規範意義(yi) ”,勞思光進一步申言曰:“‘人’由其所稟之‘氣’不同,可有所謂‘昏明厚薄之殊’;但如此說時,仍隻涉及‘人’之存在之‘實然’;就‘人’與(yu) ‘物’之差別言,亦是如此。此中不見有‘選擇’可言,由之,所謂‘善惡’即不能有‘道德意義(yi) ’”[8]76。也就是說,《太極圖(說)》之兩(liang) 層架構之間(宇宙論→價(jia) 值論)作通暢之伸展是有困難的。

 

綜上所述,濂溪以《太極圖(說)》之方式建立道德形而上學之企圖並非順適如理。或許正是有鑒於(yu) 此,濂溪複以《通書(shu) 》進一步申述《太極圖(說)》之義(yi) 理。《通書(shu) ·誠上》雲(yun) :“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wan) 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1]13依朱子之解釋,“誠”即《太極圖(說)》之“無極而太極”,“誠之源”即“陽動”,“誠斯立”即“陰靜”。那麽(me) ,什麽(me) 是“誠”呢?朱子釋之曰:“誠者,至實而無妄之謂,天所賦、物所受之正理也。”[1]13“誠”本為(wei) 《中庸》所盛言,濂溪借之在此,以之釋“無極而太極”,其道德含義(yi) 亦未見得顯豁,因為(wei) “至實而無妄”、“正理”等內(nei) 涵未必具道德性,然已向道德含義(yi) 而趨也。《通書(shu) ·誠下》又雲(yun) :“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朱子釋五行為(wei) 仁、義(yi) 、禮、智、信,釋百行為(wei) 孝、弟、忠、信之屬,且進一步曰:“實理全,則五常不虧(kui) ,而百行修矣”[1]15。由此,則道德含義(yi) 顯現出來。朱子因之歸結曰:

 

“‘大哉乾元!萬(wan) 物資始’,誠之源也。”此統言一個(ge) 流行本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之流行出來,各自有個(ge) 安頓處。如為(wei) 人也是這個(ge) 誠,為(wei) 物也是這個(ge) 誠,故曰“誠斯立焉”。譬如水,其出隻一源,及其流出來千派萬(wan) 別,也隻是這個(ge) 水。[3]3145

 

朱子之解釋,明顯示意《通書(shu) 》乃價(jia) 值論與(yu) 宇宙論合一的,指表一道德形而上學之義(yi) 理模型。《通書(shu) ·動靜》雲(yun) :“混兮闢兮!其無窮兮!”朱子注曰:“此章發明《圖》意,更宜參考。”[1]28在《語類》中,朱子進一步解釋曰:“‘混兮辟兮’,混,言太極;辟,言為(wei) 陰陽五行以後,故末句曰:‘其無窮兮。’言既辟之後,為(wei) 陰陽五行,為(wei) 萬(wan) 物無窮盡也。”[3]3162這種體(ti) 用之混闢,其“體(ti) ”之價(jia) 值通過宇宙論之方式自然會(hui) 達於(yu) “用”之中。下麵一段話更是這種理路之顯明體(ti) 現:

 

問“五十知天命”。曰:“上蔡雲(yun) :‘理之所自來,性之所自出。’此語自是。子貢謂夫子性與(yu) 天道,性便是自家底,天道便是上麵一節。這個(ge) 物事,上麵有個(ge) 腦子,下麵便有許多物事,徹底如此。《太極圖(說)》便是這個(ge) 物事。”[14]819

 

但作為(wei) 價(jia) 值之源的體(ti) 乃是我們(men) 獨斷論地置於(yu) 宇宙論之開端的,依然是思辨理性之思想物,我們(men) 對之不能有任何覺證;又,“有是理後生是氣,自‘一陰一陽之謂道’推來。此性自有仁義(yi) ”[14]114,這種以宇宙發生學之方式說人與(yu) 萬(wan) 物作為(wei) 道德存在,乃命定論或唯物論,由此抹殺了人之自覺性與(yu) 主體(ti) 性,道德不可能於(yu) 此發生;盡管朱子曰:“太極首言性命之源,用力處卻在修吉、悖凶,其本則主於(yu) 靜。”[3]3140這是說人通過自覺之修吉主靜工夫可及於(yu) 作為(wei) 性命之源的太極,然太極作為(wei) 一種先在之存在,我們(men) 到底如何才能及於(yu) 它,依然是一個(ge) 很大的問題,即我們(men) 除了以思辨理性的方式把它作為(wei) 思想物置於(yu) 宇宙論之開端這種“知”外而一無所知,這依然是前麵所說的美學情調鼓舞其後的觀解。正因為(wei) 如此,牟宗三以為(wei) “濂溪之造詣猶在觀賞之境界中”,“對於(yu) 孟子之心學,並無真切的理解”[15]374-375。“觀賞之境界”意味著濂溪對於(yu) 形上本體(ti) 乃在純粹的想象與(yu) 思維中,其背後實在論之意味很重,並無真切的心性覺證,這大概是重體(ti) 貼工夫之二程雅不欲言《太極圖(說)》之原因所在,並非朱子所說的因無所可受者而不說[①]。陸象山曰:“夫太極者,實有是理,聖人從(cong) 而發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論,使後人簸弄於(yu) 頰舌紙筆之間也。”[16]23這實際上是對濂溪以思想物為(wei) 形上本體(ti) 之批評,此為(wei) 諦當之批評,然其與(yu) 朱子辯卻以“無極”未見於(yu) 儒典為(wei) 關(guan) 鍵,從(cong) 主幹岔到枝節中,自不能服朱子,亦非濂溪思想係統中之致命問題也。朱子固解《太極圖(說)》,又解《通書(shu) 》,然畢竟以《太極圖(說)》為(wei) 經而以《通書(shu) 》為(wei) 緯,這種宇宙論之模式,實不能得《太極圖(說)》之大義(yi) 也,故後來之曹月川、劉蕺山對朱子頗有微詞。總之,以“太極”置於(yu) 開端這一宇宙論模式,唐君毅認為(wei) ,“即不免為(wei) 一獨斷論之論法”,因而必須被扭轉,“如將此‘乾元’或‘太極’、‘誠’、‘太和’等,扣緊於(yu) 我們(men) 之道德生活、或心靈生活中之性理之呈現於(yu) 心知之健行不息、真實無妄處去講”[①][17]30-31,獨斷之弊即被克服。如是之扭轉,張南軒肇其始也,其《通書(shu) 後跋》雲(yun) :

 

嗟乎!自聖學不明,語道者不睹夫大全,卑則割裂而無統,高則汗漫而不精,是以性命之說不參乎事物之際,而經世之務近出乎私意小智之為(wei) ,豈不深可歎哉!惟先生生乎千有餘(yu) 年之後,超然獨得夫《大易》之傳(chuan) 。所謂《太極圖》乃其綱領也。推明動靜之一源,以見生化之不窮,天命流行之體(ti) 無乎不在,文理密察,本末該貫,非闡微極幽,莫能識其指歸也。然而學者若之何而可進於(yu) 是哉﹖亦曰敬而已矣。誠能起居食息主一而不舍,則其德性之知,必有卓然不可掩於(yu) 體(ti) 察之際者,而後先生之蘊可得而窮,太極可得而識矣。[18]1272-1273

 

上麵一段是說《太極圖(說)》之指歸為(wei) 一道德形而上學之模型,從(cong) 而克服俗學“卑則割裂而無統,而經世之務近出乎私意小智之為(wei) ”與(yu) “高則汗漫而不精,是以性命之說不參乎事物之際”之病;前者失卻高明之道,使儒學成為(wei) 經驗之俗務;後者不及人倫(lun) 日用,俾儒學虛懸而孤高。道德形而上學使高明之道不孤高而及於(yu) 人倫(lun) 日用,由此,人倫(lun) 日用不隻是俗務,而是一種價(jia) 值存在,故形而上學之於(yu) 儒學非小可也,此《太極圖(說)》闡幽微、開蘊奧之所在。但問題是,如何洞見形而上學之本體(ti) ?不可隻是獨斷論地擬議,若此,終不免虛懸而孤高也。“學者若之何而可進於(yu) 是哉”即南軒如是之問。答曰:敬而已矣。是此,則道德形而上學之規模頓開,即唯有道德之進路方可洞見形而上學之本體(ti) 也。外此,不過懸想耳,是以南軒曰:“若謂先識得所謂一者而後可以用力,則用力為(wei) 篤,所謂一者,隻是想像,何由意味深長乎!”[7]1612孔子曰:“下學而上達。”(《論語·憲問》)此言由下之學方可達於(yu) 上之體(ti) 也,若無持敬存養(yang) 之下學,則上之體(ti) 必為(wei) 頰舌紙筆之簸弄,焉能得其實哉?!南軒曰:“上達不可言加功。聖人教人以下學之事,下學工夫浸密,則所謂上達者愈深。非下學之外,又別有上達之功也。”[7]1618-1619就濂溪之《太極圖(說)》而言,我們(men) 不可不開道德之進路而直下肯斷一“無極而太極”之本體(ti) ,若如此,則虛懸擬議而與(yu) 佛道無異[②]。南軒不先直下肯斷在上之“無極而太極”,而欲人當敬,不然,太極即空懸,此有程子“體(ti) 貼”之精神,又無象山所雲(yun) “簸弄”之病。南軒此一扭轉之於(yu) 《太極圖(說)》這一道德形而上學架構,可謂一燈既明暗室頓開[③]。南軒之這一扭轉可謂哥白尼式之革命,即把儒學之形上本體(ti) 由作為(wei) 思想物之“太極”轉化為(wei) 可覺悟之“心”,朱子、象山、陽明俱遵此路而行也。然徹底完成這一道德形而上學架構,使《太極圖說》消極的形而上學轉為(wei) 積極的形而上學,端賴晚明劉蕺山之《人極圖說》,但本文無暇及此了。

 

注釋:
 
[①]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1頁。
[①] 黃百家曰:“《太極圖說》後儒有尊之者,亦有議之者。”見黃宗羲:《宋元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82頁。
[②] 南軒謂彪德美曰:“舍實理而駕虛說,忽下學而驟言上達,掃去形而下者,而自以為在形氣之表,此病恐不細。正所謂欲辟釋氏而不知正墮其中者也。”見黃宗羲:《宋元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29頁。
[③] 朱子《答石子重》書雲:“欽夫之見,卓然不可及,從遊之久,反複開益為多。……惟欽夫見得表裏通徹。”見朱傑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2-1923頁。又,《宋元學案·南軒學案》黃梨洲按語雲:“南軒早知持養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持養,故力省而功倍。朱子缺卻平日一段涵養工夫,至晚年而後悟也。”見黃宗羲:《宋元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35頁。且朱子責東萊之學雜,斥象山之學禪,而獨歎服南軒,至少就《太極圖(說)》而言,南軒較之於朱子更能得儒學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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