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山】究天人之際:康有為的糾結與普遍性的兩難——從費孝通出發的考察

欄目:思想評論
發布時間:2025-03-11 14:26:39
標簽:

究天人之際:康有為(wei) 的糾結與(yu) 普遍性的兩(liang) 難——從(cong) 費孝通出發的考察
作者:李榮山(上海大學社會(hui) 學院教授)
來源:《學術月刊》2025年第2期


摘要:費孝通的思想存在一個(ge) 重要的轉變,即著眼於(yu) 早年從(cong) 私的角度強調差序格局到晚年著眼於(yu) 公的角度強調天下大同,在新的曆史條件下延續了晚清以來的大同論。在社會(hui) 學研究中,相比差序格局概念的巨大影響,對大同維度意義(yi) 上的普遍主義(yi) 的討論相對較少。有鑒於(yu) 此,從(cong) 費孝通出發,重新考察康有為(wei) 的大同說,認為(wei) 大同小康之分的樞紐是天人之際(天祖之別)。康有為(wei) 在天人之際的糾結揭示了近代以來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始終麵臨(lin) 兩(liang) 種根本的困難。費孝通晚年和而不同的天下大同思想,不同於(yu) 康有為(wei) 激進平等主義(yi) 的大同,試圖恢複以“推”的方式從(cong) 差序格局達至天下大同。其思想底色是儒家的,但吸收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ti) 的曆史實踐經驗,以及對西方處理族群關(guan) 係的經驗的反思,是全球化時代激活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的一次重要嚐試。

一、引言

近世學者在進行文明比較研究時,大都認為(wei) 中國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間有很大的張力,用梁漱溟的話說是倫(lun) 理本位與(yu) 個(ge) 體(ti) 本位的對立,用費孝通的話說是差序格局與(yu) 團體(ti) 格局的對立,用西方學者的話說是特殊主義(yi) 與(yu) 普遍主義(yi) 的對立。要融通二者絕非易事,有鑒於(yu) 此,近代有關(guan) 於(yu) 中西的關(guan) 係,湧現出全盤西化論、中國特殊論、中西二元論等一係列的論斷,本質上都在處理這些張力。

費孝通著名的差序格局與(yu) 團體(ti) 格局之分,實際上是通過中西對比突出了中國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的本質在於(yu) 公私之別:在差序格局之下,隻有維係私人的道德,缺乏普遍的道德標準。然而,到了晚年的文化自覺階段,費孝通對“中國特色”問題有了深刻的反思。他認為(wei) 我們(men) 沒有把中國特色講清楚。而“我們(men) 中國文化裏邊有許多我們(men) 特有的東(dong) 西,可以解決(jue) 很多現實問題,可以解決(jue) 很難的難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men) 怎樣把這些特點表達出來,讓大家懂得,變成一個(ge) 普遍的信息,從(cong) 中找到一個(ge) 西方文化能夠接受的概念”,從(cong) 而“把我們(men) 的好東(dong) 西變成世界性的好東(dong) 西”。進而,他把這種願望總結為(wei) 著名的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yu) 共,天下大同。”可見,到了晚年,費孝通在特殊性的基礎上進而關(guan) 注普遍性,隻不過這種普遍性並非現代西方所確立的普遍性,而是從(cong) 中國文化中生長出來的普遍性,是“中國文明可以貢獻給世界的一種彌足珍貴的普遍性”。費先生用“天下大同”來概括這種普遍性,意味深長。大同是儒家的重要思想,經康有為(wei) 等人在晚清的闡發,成為(wei) 中國人思考普遍性的重要範疇。由於(yu) 差序格局概念的巨大影響,中國社會(hui) 學在這方麵的闡發已經蔚為(wei) 大觀,相比之下對大同維度意義(yi) 上的普遍主義(yi) 的闡發則相對較少,而後者是近現代中國文明自我理解的另一條進路。

在中國現代社會(hui) 科學發端之際,康有為(wei) 率先發動經學革命,試圖用儒家的大同學說來溝通中西,從(cong) 而彌合差序格局與(yu) 團體(ti) 格局的鴻溝,對後世產(chan) 生了深遠影響。梁啟超評價(jia) 說:“若其理想之宏遠照千載,其熱誠之深厚貫七劄,其膽氣之雄偉(wei) 橫一世,則並時之人,未見其比也。先生在今日,誠為(wei) 舉(ju) 國之所嫉視;若夫他日有著二十世紀新中國史者,吾知其開卷第一頁,必稱述先生之精神事業(ye) ,以為(wei) 社會(hui) 原動力之所自始。若是乎,先生果為(wei) 中國先時之一人物哉!”渠敬東(dong) 則說:“中國現代轉變中這新的一頁,是由康有為(wei) 翻開的,而他‘創世’前言的第一章,是經學的革命。無論後世評價(jia) 若何,康氏等人締造的這一起點,依然是我們(men) 今天無法擺脫的現代命運,必須予以正視。”本文擬結合費孝通晚年的思考,重估康有為(wei) 的大同思想,思考“從(cong) 差序格局如何達至天下大同”問題,探索構建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的可能性。

二、驚天發現:大同小康之分

在費孝通那裏,差序格局和團體(ti) 格局屬於(yu) 理念型,分別用來刻畫中西社會(hui) 的根本差異,雖然現實中難以截然二分,但本質而言二者是“剛剛相反”的。而最根本的差別,是差序與(yu) 平等的對立,以及情感上愛有差等和愛無差等的對立。對此費孝通說得很清楚,“團體(ti) 格局的社會(hui) 裏,在同一團體(ti) 的人是‘兼善’的,就是‘相同’的。孟子最反對的就是那一套。他說,‘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子比而同之,是亂(luan) 天下也。’墨家的‘愛無差等’,和儒家的人倫(lun) 差序,恰恰相反,所以孟子要罵他‘無父無君’了”。這一差別進而造成道德體(ti) 係的公私之別。維係差序格局的,是私人的道德;維係團體(ti) 格局的,是具有普遍性的道德。當中西碰撞之際,私的毛病“現在已成了外國輿論一致攻擊我們(men) 的把柄了”。當晚清內(nei) 憂外患之時,受西方自由平等思想影響,社會(hui) 積弊逐漸被歸咎為(wei) 儒家差序格局帶來的私,合群求公(團體(ti) 格局)成為(wei) 開明知識分子的普遍追求。最開始的知識分子並沒有選擇全盤西化,而是試圖在儒學的框架內(nei) 革新。然而,這一行動麵臨(lin) 著費孝通看到的上述巨大困難:傳(chuan) 統儒學的差序格局和西學的團體(ti) 格局截然對立,難以相容。康有為(wei) 經學思想的“革命性”在於(yu) ,認為(wei) 儒學同時存在兩(liang) 個(ge) 係統:一個(ge) 是小康係統,或者說差序格局;一個(ge) 是大同係統,或者說團體(ti) 格局。他試圖通過在儒學中發掘出大同係統與(yu) 團體(ti) 格局對接,從(cong) 而實現差序格局與(yu) 團體(ti) 格局以及中西的匯通。

《禮記·禮運》對康有為(wei) 學問體(ti) 係的締造可謂至關(guan) 重要,正是在這裏,康有為(wei) 自認為(wei) 發現了一個(ge) 在儒學體(ti) 係中被隱埋了兩(liang) 千多年的驚天秘密。在《禮運注》序言中,康有為(wei) 開篇即追溯了自己為(wei) 學的心路曆程,一開始從(cong) 宋學入手,“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於(yu) 是轉向漢學,“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亂(luan) 也,苟止於(yu) 是乎?孔子其聖而不神矣”;繼而從(cong) 經學轉向史學,“以為(wei) 未足盡孔子之道也”;最終從(cong) 古文經學轉向今文經學,又“惜其彌深太漫,不得數言而賅大道之要也,乃盡舍傳(chuan) 說而求之經文”。

讀至《禮運》,乃浩然而歎曰:孔子三世之變、大道之真,在是矣。大同小康之道,發之明而別之精,古今進化之故,神聖憫世之深,在是矣。相時而推施,並行而不悖,時聖之變通盡利,在是矣。是書(shu) 也,孔氏之微言真傳(chuan) ,萬(wan) 國之無上寶典,而天下群生之起死神方哉!天愛群生,賴以不泯,列聖嗬護,幸以流傳(chuan) 。二千五百年至予小子而鴻寶發見,辟新地以殖人民,揭日月以照修夜,以仁濟天下,將納大地生人於(yu) 大同之域,令孔子之道大放光明,豈不異哉!

康有為(wei) 自詡這個(ge) 隱藏了二千五百年等待他去發現的驚天秘密就是,在孔子的儒學體(ti) 係中,有大同小康之別。“夫孔子哀生民之艱,拯斯人之溺,深心厚望,私欲高懷,其注於(yu) 大同也至矣。但以生當亂(luan) 世,道難躐等,雖默想太平,世猶未升,亂(luan) 猶未撥,不能不盈科而進,循序而行。故此篇餘(yu) 論及它經所明,多為(wei) 小康之論,而寡發大同之道,亦所謂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耶!”正因為(wei) 孔子寡發大同之道,故“吾中國二千年來,凡漢、唐、宋、明,不別其治亂(luan) 興(xing) 衰,總總皆小康之道也。凡中國二千年儒先所言,自荀卿、劉歆、朱子之說,所言不別其真偽(wei) 、精粗、美惡,總總皆小康之道也”。總而言之,孔子之道,“始誤於(yu) 荀學之拘陋,中亂(luan) 於(yu) 劉歆之偽(wei) 謬,末割於(yu) 朱子之偏安,於(yu) 是素王之大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令二千年之中國,安於(yu) 小康,不得蒙大同之澤,耗矣哀哉!”有鑒於(yu) 此,康有為(wei) 建立了一個(ge) 從(cong) 孔子到子遊、子思、孟子的孔門“密宗”傳(chuan) 承體(ti) 係,以全力闡發孔子的大同學說為(wei) 己任。

曆史上關(guan) 於(yu) 大同小康關(guan) 係的討論眾(zhong) 多,主要圍繞公天下與(yu) 家天下的關(guan) 係展開。康有為(wei) 之所以視之為(wei) 二千五百年隱而未發的驚天秘密,在於(yu) 他把大同論與(yu) 西方近代的平等、民主、進化思想關(guan) 聯起來。

然人之恒言曰:天下國家身,此古昔之小道也。夫有國、有家、有己,則各有其界而自私之。其害公理而阻進化,甚矣。惟天為(wei) 生人之本,人人皆天所生而直隸焉。凡隸天之下者皆公之,故不獨不得立國界,以至強弱相爭(zheng) 。並不得有家界,以至親(qin) 愛不廣。且不得有身界,以至貨力自為(wei) 。故隻有天下為(wei) 公,一切皆本公理而已。公者,人人如一之謂,無貴賤之分,無貧富之等,無人種之殊,無男女之異。分等殊異,此狹隘之小道也。平等公同,此廣大之道也。無所謂君,無所謂國,人人皆教養(yang) 於(yu) 公產(chan) ,而不恃私產(chan) 。人人即多私產(chan) ,亦當分之於(yu) 公產(chan) 焉。則人無所用其私,何必為(wei) 權術詐謀以害信義(yi) ?更何肯為(wei) 盜竊亂(luan) 賊以損身名?非徒無此人,亦複無此思。內(nei) 外為(wei) 一,無所防虞。故外戶不閉,不知兵革。此大同之道,太平之世行之。惟人人皆公,人人皆平,故能與(yu) 人大同也。

康有為(wei) 的核心觀點在於(yu) 以平等解大同,以差序(不平等)解小康。小康之世,有己、家、國、天下之別,有貴賤、貧富、人種之殊,賴禮製以維係差序,還是小道;大同之世,則盡破各界,人人平等,方是大道。在康有為(wei) 看來,傳(chuan) 統儒家隻強調差序,而沒有看到孔子同樣有平等的一麵,並且是更高的一麵。換言之,西方近代的平等和民主觀念,同樣能夠在儒家經典中找到根據,為(wei) 儒學所含括。這樣一來,原本高度緊張的中學和西學,就在最高層麵實現了貫通。這就難怪康有為(wei) 有“二千五百年至予小子而鴻寶發見”的自負之論。

三、關(guan) 鍵樞紐:天祖之際

大同小康之分,或者團體(ti) 格局與(yu) 差序格局之別,追溯到最後,必然涉及人性論層次的問題:人的本源是什麽(me) 。關(guan) 於(yu) 這個(ge) 問題,中國傳(chuan) 統思想中主要有一本論與(yu) 二本論之爭(zheng) 。一本論出自《孟子·滕文公上》“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即世上的生物包括人在內(nei) ,都本源於(yu) 祖先(父母)。對於(yu) 一本具體(ti) 又有兩(liang) 種主要的解釋。一種以朱子為(wei) 代表,強調各人的父母是各人的本,不能混淆,將自己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同樣看重,便是二本論。另一種以王夫之為(wei) 代表,強調以父母為(wei) 本而非以天為(wei) 本,像墨家那樣以天為(wei) “神之本”以父母為(wei) “形之本”則是二本論。傳(chuan) 統儒家主流持一本論而斥二本論。

與(yu) 儒家主流的解釋不同,康有為(wei) 特別強調人本於(yu) 天,稱人為(wei) “天民”。在《禮運注》中,他聲稱“孔子以群生同出於(yu) 天,一切平等,民為(wei) 同胞,物為(wei) 同氣,故常懷大同之誌,製太平之法”,又說,“惟天為(wei) 生人之本,人人皆天所生而直隸焉”。隻有把人的起源推至人本於(yu) 天,才能推出天民的人人平等,從(cong) 而把儒學和盧梭等人的天賦人權說會(hui) 通起來。

有意思的是,“天民”的說法取自孟子,而孟子又是公認的人本於(yu) 祖的一本論的倡導者。天祖關(guan) 係,在康有為(wei) 的體(ti) 係中到底是如何構成的?下麵著重考察他在《孟子微》中如何處理這二者的關(guan) 係。

康有為(wei) 以荀孟對比,認為(wei) 荀子傳(chuan) 《禮》,以人性為(wei) 惡,得孔子小康之道;孟子則傳(chuan) 《詩》《書(shu) 》及《春秋》,以人性為(wei) 善,得孔子大同之道,堪稱孔門之龍樹、保羅。《孟子微》著力發掘孟子的大同之說。

在康有為(wei) 看來,“道性善”“稱堯舜”是《孟子》的總括。稱堯舜,代表的是太平大同之道。太平大同之道的人性論基礎是“道性善”。人性本善,故人人皆性善,人人皆與(yu) 堯舜同,人人皆可平等自立。人性本善,即人皆有不忍之心,也就是仁心。在康有為(wei) 看來,孟子所謂仁者人也,就是“相人偶之謂”,是“以人行仁,人人有相愛之心,人人有相為(wei) 之事,推之人人皆同,故謂合人與(yu) 仁即為(wei) 道也”。總而言之,在康有為(wei) 看來,孟子學問的根本在仁(其道一於(yu) 仁而已),而仁的本義(yi) 在於(yu) 人人平等、人人自立、人人相愛。在《孟子微》的《新民叢(cong) 報》本序中,他著重從(cong) 這個(ge) 角度概括《孟子》的精神:“舉(ju) 中國之百億(yi) 萬(wan) 群書(shu) ,莫如《孟子》矣。傳(chuan) 孔子《春秋》之奧說,明太平大同之微言,發平等同民之公理,著隸天獨立之偉(wei) 義(yi) ,以拯普天生民於(yu) 卑下鉗製之中,莫如孟子矣!探冥冥之本原於(yu) 天生之性,許其為(wei) 善而超擢之。著靈明之魂於(yu) 萬(wan) 物皆備之身,信其誠有而自樂(le) 之。秩天爵於(yu) 人人自有而貴顯之,以普救生人神明於(yu) 昏濁汙蔽之中,莫如孟子矣!孟子哉,其道一於(yu) 仁而已。孟子深造自得於(yu) 孔子仁之至理,於(yu) 是開闔操縱,淺深遠近,抑揚進退,時有大聲霹靂以震動大地、蘇援生人者,終於(yu) 仁而已。通於(yu) 仁者,本末精粗,六通四辟,無之而不可矣。吾中國之獨存此微言也,早行之乎,豈惟四萬(wan) 萬(wan) 神明之胄賴之,其茲(zi) 大地生民賴之!吾其揚翔於(yu) 太平大同之世久矣!”總體(ti) 而言,康有為(wei) 通過集中闡發仁學的民主平等之義(yi) ,把孟子塑造成了倡導民權之祖。

如前所說,康有為(wei) 的論證極大地依賴人本於(yu) 天這個(ge) 人性論前提。進而,針對孟子的“天民”概念(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孟子·萬(wan) 章上》),他解釋道,“人人皆天生,故不曰國民而曰天民。人人既是天生,則直隸於(yu) 天,人人皆獨立而平等,人人皆同胞而相親(qin) 如兄弟”。

但是,在康有為(wei) 的論述中,人本於(yu) 天往往又和人本於(yu) 祖夾纏在一起,形成仁的等差序列。“然天地者,生之本也。祖宗者,類之本也。知尊祖者,則愛同類,四海之內(nei) 皆兄弟也。知尊天者,則愛同生,我受天之氣而生,眾(zhong) 生亦受天之氣而生,是各生物皆我大同胞也。”在這個(ge) 天祖關(guan) 係中,祖宗是個(ge) 人類概念,天是一個(ge) 生物界的概念,天大於(yu) 祖宗。康有為(wei) 認為(wei) 仁有等差,他用孔子的三世之法來解釋孟子的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撥亂(luan) 世仁不能遠,故但親(qin) 親(qin) 。升平世仁及同類,故能仁民。太平世眾(zhong) 生如一,故兼愛物。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構成了一個(ge) 親(qin) 屬、同類、眾(zhong) 生的不斷擴大的仁的等差序列。“蓋人道非天不生,非父母不生,三和而後生。本仁於(yu) 父母而孝弟,本仁於(yu) 天而仁民愛物,皆人性之次第也。父母兄弟之親(qin) 親(qin) ,乃不忍之起點。仁雖同而親(qin) 親(qin) 為(wei) 大,仁雖普而孝弟為(wei) 先。若經營國民,恩及庶物,而忍於(yu) 家庭、薄於(yu) 骨肉,則厚薄倒置,不合人理,苟非行詐矯偽(wei) ,則為(wei) 騖外逐世,非人道也。故苟有忍心,則一切忍之可也。否則不忍之愛心,實發端於(yu) 骨肉,安有忍於(yu) 骨肉而能愛及民物乎?且既忍棄骨肉,亦何必愛民物?故聖人之愛其國人也,尤愛其家人。公爾忘私,國爾忘家,乃後世矯激之說,反於(yu) 聖人之道矣。夫堯、舜之聖至矣,孟子言堯、舜之道,以為(wei) 不外孝弟,可謂直指了當。大孝不匱,永錫爾類。蓋非愛同類,不為(wei) 孝也。此言仁之本,當法堯、舜之孝弟。至謂人人可為(wei) 堯、舜,乃孟子特義(yi) ,令人人自立平等,乃太平大同之義(yi) ,納人人於(yu) 太平世者也。孟子之進人道與(yu) 文明,至矣!”在這段話中,“三和而後生”是引述《穀梁傳(chuan) 》“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後生”之義(yi) ,強調天與(yu) 祖(父母)並重。“人性之次第”強調仁雖同而親(qin) 親(qin) 為(wei) 大,仁無不愛,施從(cong) 親(qin) 始,祖(父母)先於(yu) 天。從(cong) 上述天祖關(guan) 係推導出的仁的等差說,可見康有為(wei) 的立場非常接近墨家的二本論。

孟子明確駁楊、墨的為(wei) 我和兼愛,以為(wei) 無父無君、邪說誣民的禽獸(shou) :“楊氏為(wei) 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shou) 也……楊、墨之道不息滅,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yi) 也。”(《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用一本論駁墨家的二本論: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sang) 也,以薄為(wei) 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wei) 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qin) 厚,則是以所賤事親(qin) 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wei) 愛無差等,施由親(qin) 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wei) 人之親(qin) 其兄之子為(wei) 若親(qin) 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嚐有不葬其親(qin) 者。其親(qin) 死,則舉(ju) 而委之於(yu) 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wei) 人泚,中心達於(yu) 麵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qin) 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wei) 間曰:“命之矣。”(《孟子·滕文公上》)

對此康有為(wei) 注解道:“愛無差等,與(yu) 佛氏冤親(qin) 平等相近。平等之義(yi) ,但言人類平等則可,孔子所以有升平太平之說。若愛,則雖太平大同亦有差等,蓋差等乃天理之自然,非人力所能強為(wei) 也。父母同於(yu) 路人,以路人等於(yu) 父母,恩愛皆平,此豈人心所忍出乎?離於(yu) 人心,背於(yu) 天理,教安能行?故孟子以墨子為(wei) 無父也。孟子直指禮教之本,發明其天良,於(yu) 是夷子憮然。蓋亦知其教不可行矣。”乍看之下,康有為(wei) 是讚同孟子一本論和愛有差等說的。但康有為(wei) 雖然批駁楊朱所代表的老學為(wei) “中國之大禍”,但卻對墨子充滿同情,認為(wei) 其與(yu) 孔子的大同說相通,進而將其延伸至佛教的眾(zhong) 生平等說:“就老、墨二教比,墨子‘非攻’‘尚同’,實有大同太平之義(yi) ,與(yu) 孔子同,勝於(yu) 老、楊遠矣。但倡此說於(yu) 據亂(luan) 世,教化未至,人道未立之時,未免太速。猶佛氏倡眾(zhong) 生平等,不殺不淫之理於(yu) 上古,亦不能行也。蓋夏裘冬葛,既易其時以致病,其害政一也。凡‘非攻’‘尚同’‘兼愛’之義(yi) ,眾(zhong) 生平等戒殺之心,固孔子之所有,但孔子無所不有,發現因時耳。”

根據以上簡單分析來看,雖然康有為(wei) 認同孟子,但已經極大地弱化了孟子的一本論和愛有差等說,強化了二本論和愛無差等說。儒墨的對立,乃至儒佛的對立,被康有為(wei) 轉化為(wei) 孔子大同小康說兩(liang) 個(ge) 麵向。事實上,在《孟子微》開篇總論他就明確說,“孟子一生學術,皆在‘道性善’‘稱堯舜’二語,為(wei) 《孟子》總括,即為(wei) 七篇總題。孟子探源於(yu) 天,尊其魂而賤其魄,以人性之靈明皆善,此出於(yu) 天生,而非稟於(yu) 父母者”。“尊其魂而賤其魄”,按照王夫之的對這段孟子辨墨的解釋,屬於(yu) 典型的二本論。

“墨者之教托於(yu) 仁,而以賊仁。賊仁者,賊人之本也。其言以為(wei) :天者,人之大本也,人皆生於(yu) 天,而托父母以成形,父母為(wei) 形之本,而天為(wei) 神之本;自天而言之,則我與(yu) 萬(wan) 物同本而生,而愛不得不兼。神受於(yu) 天而貴,形受於(yu) 父母而賤,故棄親(qin) 而薄葬。”在王夫之看來,墨家這種解釋似是而非:“其說亦若近乎理,而可以惑天下。乃理者,生於(yu) 人之心也者。但反之心,而以天為(wei) 大本,則自寥廓而不相及;而當父母不可忍之痛,自怵然含哀而不容己。此豈非吾所從(cong) 來之不可昧者乎?蓋乾者父道,而父即吾乾;坤者母道,而母即吾坤。吾所親(qin) 承以有生者父母也,此不待思慮而自不昧者也。若推而之於(yu) 寥廓不相及之天,則言之亦有其理,而心不能生。”

王夫之堅定地維護一本論。“若夷子愛無差等之說,吾知其弊之所自生矣。亦嚐思天之生物乎,不可謂物之不生於(yu) 天也,而終不可謂天之無端而生一物也。物有本而後生,故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天以其無思無為(wei) 之道,全付畀於(yu) 其所自生者而生之,故使親(qin) 生我者天也。物各含一資始資生之理,以行大生廣生之化,天即在父母之中,而父母即吾天。其條達暢遂,形以成而性以具,故氣無殊氣,而心無殊心。萬(wan) 物之生,各有其親(qin) ,則各有其天,一物之自為(wei) 一本也,以心以禮,無不然者。而夷子循墨者之說,以親(qin) 為(wei) 形本,以天為(wei) 性本,親(qin) 之生我者無異於(yu) 萬(wan) 物之養(yang) 我,而愛不得有差。烏(wu) 乎!性不能離形,而生不能忘親(qin) ,而奈何自析一身而二之哉!”

對於(yu) 孟子辯墨,王夫之最後歸納為(wei) “本不容二,道出於(yu) 一”的一本論,並且說:“孟子之辯墨也,不競之於(yu) 其道,而誅之於(yu) 其心,所以見仁為(wei) 人心,乃一真無妄之理,而非強擴之而使大。則托於(yu) 仁而賊仁之邪說,又何以立哉!”

一本論,本質上是天祖不二,天即在父母之中,而父母即吾天,或者直接說本於(yu) 祖;二本論,天祖之別,以天為(wei) 神本或性本,以祖(父母)為(wei) 形本,貴天賤祖,本質上還是本於(yu) 天。所以,一本論和二本論,可簡單等於(yu) 本於(yu) 祖(父母)還是本於(yu) 天。康有為(wei) 的做法,是不斷弱化人本於(yu) 祖的一麵,強化人本於(yu) 天的一麵,然後和西學相接。

(1)從(cong) 人本於(yu) 天,到天賦自由。“人人有天授之體(ti) ,即人人有天授自由之權。故凡為(wei) 人者,學問可以自學,言語可以自發,遊觀可以自如,宴饗可以自樂(le) ,出入可以自行,交合可以自主,此人人公有之權利也。禁人者,謂之奪人權,背天理矣。”

(2)從(cong) 人本於(yu) 天,到人權平等。“即父子天性,鞠育劬勞,然人非人能為(wei) ,人天所生也;托借父母生體(ti) 而為(wei) 人,非父母所得專(zhuan) 也,人人直隸於(yu) 天,無人能間製之。蓋一人身有一人身之自立,無私屬焉。然或父聽後妻之言而毒其子,母有偏愛之性而虐其孫,皆失人道獨立之義(yi) 而損天賦人權之理者也。夫人道相倚而生成者,賴父母之恩,而人道立而自至者,則亦非私恩所能全製也。有所壓製,而欲人道至於(yu) 太平,享大同之樂(le) ,亦最為(wei) 巨礙而不得不除之也。”

(3)從(cong) 人本於(yu) 天,到階級平等。“夫人類之生,皆本於(yu) 天,同為(wei) 兄弟,實為(wei) 平等,豈可妄分流品,而有所輕重,有所擯斥哉!”“故以天之公理言之,人各有自主獨立之權,當為(wei) 平等,不當有奴;以人之事勢言之,平等則智樂(le) 而盛強,不平等則愚苦而衰弱,不可有奴;以中國人類之譜係言之,則同出一祖,同為(wei) 族屬兄弟,不忍有奴。”“蓋人者天之所生,民者國之所有,買(mai) 者侵人自主獨立之權,賣者失己自主獨立之權,皆不可也。其有犯者罪之。”

(4)從(cong) 人本於(yu) 天,到男女平權。“人者天所生也,有是身體(ti) 即有其權利,侵權者謂之侵天權,讓權者謂之失天職。男與(yu) 女雖異形,其為(wei) 天民而共受天權一也。”“竊謂女之與(yu) 男既同為(wei) 人體(ti) ,同為(wei) 天民,亦同為(wei) 國民。同為(wei) 天民,則有天權而不可侵之,同為(wei) 國民,則有民權而不可攘之。女子亦同受天職而不可失,同任國職而不可攘焉。”甚至把《禮運》“女有歸”句中的“歸”強行解釋為(wei) “巋然獨立之象,所以存其自立之權也”。

乍看之下,康有為(wei) 強化人本於(yu) 天的一麵,特別是在《大同書(shu) 》中以破家的激進方式,徹底顛覆了傳(chuan) 統儒學,實現了和西學的對接。但他又並非徹底的西化論者,在其曆史進化論中,對西方進化論的競爭(zheng) 原則予以激烈的批判,訴諸傳(chuan) 統儒學的禮讓原則,表現出糾結的一麵。

四、進化機製:競爭(zheng) 還是推恩

根據康有為(wei) 的論述,小康和大同在孔子的學說中是兩(liang) 個(ge) 不同的係統,各有不同的傳(chuan) 承體(ti) 係。有子、荀子等傳(chuan) 小康之道,以禮製為(wei) 主,注重差序;子遊、子思、孟子一係傳(chuan) 大同之道,以仁道為(wei) 主,注重平等。然而,差序和平等本是兩(liang) 個(ge) 截然對立的原則,如何能和諧共存於(yu) 孔子的體(ti) 係中呢?康有為(wei) 采取了一個(ge) 巧妙的策略,用公羊三世說的曆史哲學把小康與(yu) 大同的從(cong) 靜態的對立關(guan) 係變為(wei) 時間的先後關(guan) 係,從(cong) 而化解了二者的矛盾。在他的論證邏輯中,特別突出了“禮以時為(wei) 大”,三世必須循序漸進,即小康大同是孔子對不同曆史發展階段采用的不同原則。“然聖人不能為(wei) 時,雖蒿目憂其患,而生當亂(luan) 世,不能驟逾級越,進而至太平。若未至其時,強行大同,強行公產(chan) ,則道路未通,風俗為(wei) 善,人種未良,且貽大害。故隻得因其俗,順其勢,整齊而修明之。”

“禮以時為(wei) 大”是一種經學的解釋,就社會(hui) 科學而言,還需要對小康向大同轉換的機製進行分析,也就是說,要分析康有為(wei) 曆史進化論的動力機製。有學者注意到,康有為(wei) 將文質曆史觀與(yu) 西方進化曆史觀相結合,形成了一個(ge) 獨特的由質而文的春秋進化觀,但在康有為(wei) 的哲學體(ti) 係中,其實找不到曆史進化的機製和動力。雖說如此,但康有其實討論過這個(ge) 問題,隻是他對什麽(me) 是曆史的真正動力表現出糾結。

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論的基本動力是競爭(zheng) ,對此康有為(wei) 看得相當明白。按理說,既然康有為(wei) 接受進化論,就應該接受競爭(zheng) ,但實際情況是他對競爭(zheng) 的態度相當猶豫、乃至克製。他曾專(zhuan) 門撰文比較西方的競爭(zheng) 和中國的禮讓:

孔子以讓為(wei) 教,故尊堯舜、美太伯、稱伯夷,所謂能以禮讓為(wei) 國何有也。大道之行,亦貴講讓。故後漢承孔子之教化為(wei) 美俗,讓國、讓爵、讓第、讓產(chan) 、讓物、讓舉(ju) 、讓畔,其時風俗最美,無得而間焉。蓋人生有欲,有欲則必有爭(zheng) ,爭(zheng) 則有殺奪之患。人道之害莫大於(yu) 爭(zheng) ,故孔子以讓藥之,其義(yi) 至極,無可易矣。

乃今泰西議院之製、兩(liang) 黨(dang) 競爭(zheng) ,以此為(wei) 治,而治化益進。其競爭(zheng) 者,日日奔走募人,日日自稱其美,日日托人推舉(ju) ,激射敵黨(dang) ,而求己黨(dang) 之立。至入議院也,植鋒銳頰,奮氣高張,嬉笑謾罵,無所不至,甚至有奮拳持刃者焉。其與(yu) 禮讓之俗亦遠矣。非徒遠也,亦相反甚矣。然為(wei) 人類進化之計,則舍兩(liang) 黨(dang) 競爭(zheng) 之義(yi) ,無過之者。水長堤高,互爭(zheng) 並進,無有已時,則術近於(yu) 兵。蓋並爭(zheng) 道也,辨亦爭(zheng) 道也。亂(luan) 世以兵爭(zheng) 而求進益,平世以辨爭(zheng) 而求進益,於(yu) 是競爭(zheng) 之理遂為(wei) 不可易之義(yi) 矣。以此為(wei) 風,舉(ju) 國染之,遂無有讓爵、讓位、讓舉(ju) 、讓權者;於(yu) 是商競之市,工競於(yu) 肆,農(nong) 競於(yu) 野,此尤為(wei) 天下之公義(yi) 矣。若夫道路之爭(zheng) ,飲席之際,坐立之位,亦無所用其讓者。位則或由主人所定,或由拈鬮而宜;道路公地,則以先到為(wei) 聚焉。未聞其讓,亦未聞其有損也。彼兄弟無讓產(chan) 之事,夫婦、父子則本無爭(zheng) 理,無所用其讓焉。其或讓位、讓路於(yu) 婦女,則為(wei) 扶弱懷少之意,非所以施於(yu) 平等也。觀其俗,考其義(yi) ,讓之大義(yi) 幾廢,而於(yu) 進化有益,於(yu) 風俗無損,亦異矣哉!蓋道有陰陽,讓者撙節而從(cong) 陰,爭(zheng) 者進取而從(cong) 陽,進取撙節,道各有宜;其猶裘葛之相易,東(dong) 西之相反,而皆不可廢者也,視其時之所當耳。《中庸》曰:溥博淵泉,以時出之,反其時則為(wei) 累矣。

中國近者教俗敗壞,雖尊讓義(yi) 而僅(jin) 有讓席、讓美之虛文,若其他爵位、財產(chan) 之實,亦未嚐讓焉。然雖不崇讓,亦不重競爭(zheng) ,兩(liang) 無所立,此其所以敗歟?若競於(yu) 爵祿,則以為(wei) 敗廉喪(sang) 恥,自修之士不肯為(wei) 焉;競於(yu) 權勢,則以為(wei) 惡盈戒滿,知道之士亦不肯為(wei) 焉。故斂抑之功深,而擴張之業(ye) 少,此所以進化之無效也。若夫農(nong) 工不競,則以民智不開,又不足語於(yu) 斯矣!

這幾段話有幾層意思:(1)競爭(zheng) 是進化的動力。(2)西方主競爭(zheng) ,中國主禮讓,道各有宜,皆不可廢。(3)中國近來教俗敗壞,既不崇尚競爭(zheng) ,連禮讓也丟(diu) 了,導致失敗。在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康有為(wei) 糾結的態度:認同競爭(zheng) 是進化的動力,但擔心“人道之害莫大於(yu) 爭(zheng) ”;明白中國以禮讓為(wei) 教,但認為(wei) 禮讓不利於(yu) 進化。

這種對競爭(zheng) 的兩(liang) 麵態度在《大同書(shu) 》中得到進一步強化。他已經知道,隨著西方工業(ye) 革命的興(xing) 起,機器和工廠日興(xing) ,競爭(zheng) 趨於(yu) 白熱化,大資本家剝削工人,加大貧富差距,引發勞資矛盾和工人運動。商業(ye) 領域競爭(zheng) 尤烈,導致假貨害人、以次充好、同業(ye) 傾(qing) 軋、勾心鬥角。他總結道:“近自天演之說鳴,競爭(zheng) 之義(yi) 視為(wei) 至理,故國與(yu) 國陳兵相視,以吞滅為(wei) 固然,人與(yu) 人機詐相陷,以欺淩為(wei) 得計。百事萬(wan) 業(ye) ,皆祖競爭(zheng) ,以才智由競爭(zheng) 而後進,器藝由競爭(zheng) 而後精,以為(wei) 優(you) 勝劣敗乃天則之自然,而生計商業(ye) 之中尤以競爭(zheng) 為(wei) 大義(yi) 。”然而,在他看來,競爭(zheng) 則進、不爭(zheng) 則退之論“此誠宜於(yu) 亂(luan) 世之說,而最妨害於(yu) 大同太平之道者也。夫以巧詐傾(qing) 軋之壞心術如此,傾(qing) 敗之致憂患、困乏、疾病、死亡如此,驕諂之壞人品格如此,其禍至巨矣,其欲致人人於(yu) 安樂(le) 亦相反矣。然則主競爭(zheng) 之說者,知天而不知人,補救無術,其愚亦甚矣。嗟乎,此真亂(luan) 世之義(yi) 哉!雖然,不去人道有家之私及私產(chan) 之業(ye) ,欲彌競爭(zheng) ,何可得也,故不得不以競爭(zheng) 為(wei) 良術也”。對於(yu) 西方的政黨(dang) 競爭(zheng) ,他的態度同樣如此:“政黨(dang) 之事,惟競爭(zheng) 乃能進化,不競爭(zheng) 則不進,然競爭(zheng) 則壞人心術矣。今立憲之政體(ti) ,其行政之諸長皆出於(yu) 全國政黨(dang) 競爭(zheng) ,大昏博夜,喧走道途,號召黨(dang) 徒,密謀相攻,或至動兵行刺;若議舉(ju) 之先,兆人萬(wan) 眾(zhong) 旁皇奔走,大羅酒食以媚庶人,所取既未必公,即公亦出大爭(zheng) ,壞人心術,侵人根種,此大不可。”

進而他把競爭(zheng) 列入了大同之世的“四禁”之一:

人之性也,莫不自私,夫惟有自私,故事競爭(zheng) ,此自無始已來受種已然。原人之始,所以戰勝於(yu) 禽獸(shou) 而獨保人類,據有全地,實賴其有自私競爭(zheng) 致勝之功也。其始有身,隻知有身而自私其身,於(yu) 是爭(zheng) 他身之所有以相殺;其後有家,則隻私其家,於(yu) 是爭(zheng) 他家之所有以相殺;有姓族部落則隻私其姓族部落,於(yu) 是爭(zheng) 他姓族部落之所有以相殺;有國則隻私其國,於(yu) 是爭(zheng) 他國之所有以相殺;有種則隻私其種,於(yu) 是爭(zheng) 他種之所有以相殺;以強淩弱,以勇欺怯,以詐欺愚,以眾(zhong) 暴寡。其妄謬而有一知半解如達爾文者,則創天演之說,以為(wei) 天之使然,導人以競爭(zheng) 為(wei) 大義(yi) ,於(yu) 是競爭(zheng) 為(wei) 古今世界公共之至惡物者,遂揭日月而行,賢者皆奉之而不恥,於(yu) 是全地莽莽,皆為(wei) 鐵血,此其大罪過於(yu) 洪水甚矣!夫天演者,無知之物也,人義(yi) 者,有性識之物也;人道所以合群,所以能太平者,以其本有愛質而擴充之,因以裁成天地,輔相天宜,而止於(yu) 至善,極於(yu) 大同,乃能大眾(zhong) 得其樂(le) 利。若循天演之例,則普大地人類,強者淩弱,互相吞噬,日事兵戎,如鬥鵪鶉然,其卒也僅(jin) 餘(yu) 強者之一人,則卒為(wei) 大鳥獸(shou) 所食而已。且是義(yi) 也,在昔者異類相離、諸國並立之世,猶於(yu) 不可之中而無術遏之,不得已者也,若在大同之世,則為(wei) 過去至惡之物,如童子帶痘毒,豈可複發之於(yu) 壯老之時哉!大同之世,無異類,無異國,皆同體(ti) 同胞也,競爭(zheng) 者,於(yu) 異類異國為(wei) 不得已,於(yu) 同體(ti) 同胞為(wei) 有大害,豈可複播此惡種以散布於(yu) 世界哉!夫據亂(luan) 之世,人尚私爭(zheng) ,生平之世,人人各有度量分界,人不加我,我不加人。故大同之世,視人如己,無有畛域,“貨惡其棄於(yu) 地也,不必藏於(yu) 己,力惡其不出於(yu) 身也,不必為(wei) 己。”當是之時,最惡競爭(zheng) ,亦無有競爭(zheng) 者矣。其競爭(zheng) 者,惟在競仁競智,此則不讓於(yu) 師者。雖然,作色者,流血大爭(zheng) 之兆也,勃怒者,巨炮攻爭(zheng) 之氣也,囂嘩者,對壘爭(zheng) 鋒之影也。太平之人,有喜而無怒,有樂(le) 而無哀,其競爭(zheng) 雖或有之,則不能不嚴(yan) 禁焉。凡有爭(zheng) 氣、爭(zheng) 聲、爭(zheng) 詞、爭(zheng) 事、爭(zheng) 心者,則清議以為(wei) 大恥,報館引為(wei) 大戒,名譽減削,公舉(ju) 難預焉。若其弄兵乎,則太平世人決(jue) 無之;若有創兵器之議者,則反太平之義(yi) ,亦以大逆不道論,公議棄之不齒焉。

根據這段話,在康有為(wei) 看來,競爭(zheng) 隻是亂(luan) 世進化的不得已工具,本質上壞人心術,不適用於(yu) 大同之世。也就是說,競爭(zheng) 並非從(cong) 小康進化至大同的真正動力。其原因在於(yu) ,天演論“知天不知人”,把作為(wei) “無知之物”的天與(yu) 作為(wei) “性識之物”的人混同起來了。“人道所以合群,所以能太平者,以其本有愛質而擴充之。”換言之,曆史真正的動力原則,不是基於(yu) 自私的競爭(zheng) 原則,而是基於(yu) 愛質的擴充原則,也即孟子所謂“推恩”。在這裏,康有為(wei) 的論述發生了一個(ge) 有趣的天人倒轉:從(cong) 論述小康大同之別時,尊天卑祖;到論述從(cong) 小康向大同進化的動力時,卻轉為(wei) 尊祖卑天。

在《孟子微》中,康有為(wei) 對孟子有關(guan) “推”的問題進行了注解: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qin) 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qin) 親(qin) ,仁也,敬長,義(yi) 也。無他,達之於(yu) 天下也。(《孟子·盡心上》)康有為(wei) 對這段話的解釋是:
此言愛親(qin) 敬長出於(yu) 良知之性,欲人擴充而達於(yu) 天下也,蓋‘大孝不匱,永錫爾類’。凡同為(wei) 人類者,皆親(qin) 愛之,此太平大同之本也。”

這裏,“擴充”也就是“推”的意思,從(cong) 親(qin) 親(qin) 推至天下。孟子曰: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wei) 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康有為(wei) 對此闡釋道:“孟子指出,恩足及禽獸(shou) ,而功不至百姓,令人失笑,故在權度輕重而自知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老安少懷之道,己立立人也。孔子之道在於(yu) 恕,故下手全在有不忍之心而推之,孟子反覆證演,皆發推恩之義(yi) 。曰善推所為(wei) ,曰舉(ju) 斯心加諸彼,曰推恩,皆擴充之義(yi) 。蓋孟子主持性善,直指人心,全在推擴也。大人小人,皆視推與(yu) 不推而已。人皆有是,己有大力,則可自推,中人則在人之夾輔,待人之指點。孟子之反覆演證,指發如此,雖頑石亦當點頭矣。”


康有為(wei) 注意到儒家“推”的維度,也承認其是曆史發展的動力(至少是大同社會(hui) 的原則),但對此他缺乏深入的論證。更有甚者,《大同書(shu) 》采取的是破家之舉(ju) ,直接用一種世界政府的方式,實現人人平等或曰大同。破除了家,也就破除了推的根本(親(qin) 親(qin) )。換言之,大同不是從(cong) 家推出來的,而是破家後實現的。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告子上》),康有為(wei) 在《孟子微》中注解道:“天下雖大,我身為(wei) 本,若無我身,即無天下國家,故君子之道本諸身。自天子至於(yu) 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wei) 本。修己,而後安人。正一身,而後正百官萬(wan) 民也。”這是一個(ge) 平實的注解,但到了《禮運注》中,他的看法就為(wei) 之大變:“天下國家身,此古昔之小道也。夫有國、有家、有己,則各有其界而自私之。其害公理而阻進化,甚矣。”《禮運注》中的做法,已經否認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推”的途徑。可見,對於(yu) 曆史進化的動力機製,康有為(wei) 是糾結的:無論是競爭(zheng) 還是推恩,都難以貫徹始終。

五、天人之際與(yu) 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的兩(liang) 難

有學者指出,“康有為(wei) 所指的普遍曆史之目的,是儒家所謂‘仁’與(yu) ‘禮’之辯證關(guan) 係的呈現,雖然‘禮’的基礎在於(yu) 差等和分殊,但‘仁’卻有著向作為(wei) 普遍情感的仁愛秩序而發展的趨向,將逐漸消除先天等級次序的自然與(yu) 人性合一的狀態,導向以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的超越精神”。然而,上述康有為(wei) 的糾結表明,在曆史進化論的框架內(nei) “禮”與(yu) “仁”的張力依然存在,而其根源在於(yu) 天人(天祖)關(guan) 係的張力。在簡化的意義(yi) 上也可以說是家與(yu) 出家的張力。其實,對於(yu) 西方社會(hui) 而言,天人關(guan) 係同樣是根本張力。

馬克斯·韋伯是與(yu) 康有為(wei) 同時代的社會(hui) 學家,在他看來,原生氏族共同體(ti) (家)與(yu) 宗教的緊張是西方文明倫(lun) 理理性化最重要的原動力。宗教是出家的產(chan) 物,家與(yu) 宗教的緊張是其文明比較研究的基本前提。家奉行的是愛有差等,宗教奉行的是愛無差等。對於(yu) 二者的緊張關(guan) 係,他曾有過精彩論述:“若從(cong) 有機體(ti) 說的救贖實踐理論這一方的觀點來看,入世禁欲的救贖貴族主義(yi) 及其生活秩序之合理性的切事化,無非是喪(sang) 失愛與(yu) 同胞之情的極端苛酷形態。它也必定認為(wei) 神秘論的救贖貴族主義(yi) 不過是神秘論者自身之卡裏斯瑪的升華,若就實而論,無非是沒有同胞之情的一種耽溺。神秘論者毫無章法的愛的無差別主義(yi) ,也隻是為(wei) 了追求自身之救贖的一種自私手段。”這裏,路德宗等秉持的有機體(ti) 說容忍傳(chuan) 統家庭關(guan) 係的愛有差等,入世禁欲主義(yi) 和神秘論則奉行愛無差等。在前者看來,後者的愛,與(yu) 其說是普遍主義(yi) 的愛,毋寧說是普遍主義(yi) 的無愛乃至自私。這種說法,和孟子斥責墨家兼愛為(wei) 禽獸(shou) ,有異曲同工之妙。眾(zhong) 所周知,西方通過思想和政治革命的方式,在以天統人的基礎上使天人分野:首先是像霍布斯等人那樣用源於(yu) 政治和經濟關(guan) 係的契約反過來理解家庭關(guan) 係,然後把家庭關(guan) 係限製在所謂私人領域內(nei) ,與(yu) 宗教、政治和經濟等所謂公的領域形成對照。

在晚清內(nei) 憂外患的語境中,康有為(wei) 試圖從(cong) 公私關(guan) 係的角度,構造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然而卻麵臨(lin) 兩(liang) 種根本的困難:一方麵,儒學的僵化使之被視為(wei) 吃人的禮教,成為(wei) “私”的代名詞,難以從(cong) 中推演出“公”的普遍主義(yi) ,這正是康有為(wei) 把小康和大同視為(wei) 孔子的兩(liang) 套體(ti) 係,而不是一套連貫的從(cong) 小康推導出大同的體(ti) 係;另一方麵,繞過小康,直接把大同與(yu) “公”的普遍主義(yi) 等同起來,又缺乏穩固的文化心理支持(特別是儒家對兼愛的長期抵製),以至於(yu) 康有為(wei) 自己都難以接受一種基於(yu) 競爭(zheng) 的普遍主義(yi) 。或許,康有為(wei) 的孔教革命,就是希望以教化的方式重塑中國人的文化心理。這兩(liang) 種困難,不僅(jin) 僅(jin) 是康有為(wei) 麵臨(lin) 的困難,也是近代直至今天中國人始終麵臨(lin) 的問題。

六、結語:從(cong) 差序格局到天下大同

回到開篇“從(cong) 差序格局如何達至天下大同”的問題。這個(ge) 問題實際是從(cong) 小康如何達至大同的問題。如前所述,康有為(wei) 質疑人倫(lun) 關(guan) 係的“私”,放棄了從(cong) 小康“推”至大同的進路,對後世產(chan) 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樣,費孝通早年討論差序格局時,正是從(cong) 公私問題出發的。差序格局以“己”為(wei) 中心向外推,越推越遠,也越推越薄,道德觀念隻是私人性的。有意思的是,在談差序格局的時候,費孝通特別提到“仁”的複雜性,言下之意“仁”字或許具有團體(ti) 道德的可能性。但經過一番考察,他否定了這種可能性:“孔子的困難是在‘團體(ti) ’結合並不堅強的中國鄉(xiang) 土社會(hui) 中並不容易具體(ti) 的指出一個(ge) 籠罩性的道德觀念來。‘仁’這個(ge) 觀念隻是邏輯上的總和,一切私人關(guan) 係中道德要素的共相,但是因為(wei) 在社會(hui) 形態中綜合私人關(guan) 係的‘團體(ti) ’的缺乏具體(ti) 性,隻有個(ge) 廣被的‘天下歸仁’的天下,這個(ge) 和‘天下’相匹配的‘仁’也不能比‘天下’觀念更為(wei) 清晰。所以凡是要具體(ti) 說明時,還得回到‘孝弟忠信’那一類的道德要素。正等於(yu) 要說明‘天下’時,還得回到‘父子,昆弟,朋友’這些具體(ti) 的倫(lun) 常關(guan) 係。”

相比早年偏重對“己”的“私”的強調,到了晚年他不斷談推己及人,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認為(wei) 這是儒家的核心思想,裏麵有一種超越自己的力量。乃至強調克己帶來的“忘我”和“去私”的極高境界。他把差序格局發展為(wei) 將心比心的認識論:“當你使用[心]這個(ge) 概念的時候,背後假設的‘我’與(yu) 世界的關(guan) 係已經是一種‘由裏及外’‘由己及人’的具有‘倫(lun) 理’意義(yi) 的差序格局”。這種認識的差序格局一層層推出的是“真誠、共存、協調、和睦、溫和、寬厚、利他、建設性的等等”,“從(cong) ‘心’開始,通過‘修、齊、治、平’這一層層‘倫(lun) ’的次序,由內(nei) 向外推廣開去,構建每個(ge) 人心中的世界圖景。”最後,他把中國文化這種特質的根源追溯至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強調天人合一與(yu) 儒家大同論的融會(hui) 貫通,由此在全球化的時代批評西方“天人對立”的宇宙觀造就的文化衝(chong) 突論,強調“和而不同”意義(yi) 上的天下大同。可見,相比早年偏重差序格局“私”的一麵,晚年費孝通更加強調從(cong) 差序格局推至天下大同的“公”的麵向。值得注意的是,費孝通早年和晚年都強調“推”在差序格局中的作用。隻不過早年更多看到越推越薄的“私”的麵向,晚年側(ce) 重推己及人帶來的“公”。當然,費孝通強調“和而不同”,反對同而不和,反對世界“統一”的全球化模式,也就不同於(yu) 康有為(wei) 式激進平等主義(yi) 的大同。費孝通和而不同的天下大同思想,試圖恢複以“推”的方式從(cong) 差序格局達至天下大同,其思想底色是儒家的,但吸收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ti) 的曆史實踐經驗,以及對西方處理族群關(guan) 係的經驗的反思,是全球化時代激活從(cong) 中國出發的普遍性的一次重要嚐試。

〔本文係國家社會(hui) 科學基金後期資助重點項目“文明比較視野下的共同體(ti) 研究”(22FSHA005)的階段性成果〕


微信公眾號

伟德线上平台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