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言丨田飛龍評說:當代中國的左派、右派及大陸新儒家出場

欄目:思想評論
發布時間:2025-02-20 11:29:59
標簽:
田飛龍

作者簡介:田飛龍,男,西元一九八三年生,江蘇漣水人,北京大學法學博士。現任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副教授、全國港澳研究會(hui) 理事。著有《中國憲製轉型的政治憲法原理》《現代中國的法治之路》(合著)《香港政改觀察》《抗命歧途:香港修例與(yu) 兩(liang) 製激變》,譯有《聯邦製導論》《人的權利》《理性時代》(合譯)《分裂的法院》《憲法為(wei) 何重要》《盧梭立憲學文選》(編譯)等法政作品。


編者按:本文節選自田飛龍先生《潘恩、激進人權觀與(yu) 左右政治話語》演講稿,標題係編者所加。該文稿係作者2016年7月10日在“交流與(yu) 思考”微信群公益講座的錄音整理稿,錄音由講座協調人木心女士提供,感謝曾鵬教授主持,整理稿初稿由伟德线上平台任重先生安排完成,經作者本人審定,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獨家首發。



在中國當下,我們(men) 談論左右的時候,也會(hui) 常常陷入一些話語的困境,會(hui) 常常發現好像在中國左派跟右派的對應與(yu) 西方有所不一致。

中國的整個(ge) 政治體(ti) 製來自於(yu) 左派革命,是對三座大山包括對大地主、大資產(chan) 階級的革命,由社會(hui) 底層及其政黨(dang) 通過暴力革命建立了政權。

左派革命建立政權之後,所形成的政治光譜跟政治格局當中,我們(men) 怎麽(me) 樣去談論左右的問題呢?

這個(ge) 時候你就會(hui) 發現,一般來說在西方左右的光譜在中國就不是特別適合了。

你會(hui) 發現,由於(yu) 左派建立政權之後,就不是原來意義(yi) 上的左派了,掌握政權的左派或者階層或者執政黨(dang) ,實際上就變成了一種體(ti) 製右派,體(ti) 製右派指的是他掌握政權,掌握體(ti) 製,掌握基本的政治經濟的資源。

相反如果在西方社會(hui) ,是一個(ge) 以自由主義(yi) 為(wei) 內(nei) 核的右派的執政,這樣一些思想和政治主張在中國當下,可能以維權的方式出現,以憲政運動的方式出現,以民主的麵目出現,以人權的麵目出現。

在中國的場域裏麵,盡管人們(men) 一般還是用西方語境中的右派去指稱他們(men) ,實際上在功能上,在中國語境結構當中相當於(yu) 是一種左派,民間左派,是對既有的體(ti) 製、政策、政治的批評,並且同樣是以一種未來理想主義(yi) 的方式,強烈要求中國的轉型向他們(men) 所預期的規範性方向去發展。

所以在中國當代,左派建政之後,轉化為(wei) 體(ti) 製右派,而世界性的右派的文化、話語和政治主張,進入中國語境之後,變成了民間左派,這就造成了中國思想界和政治界獨特的風景,是一種雙軌製的風景。

官方正統的意識形態當中,宣揚的是一種在世界政治思想史上的左派教義(yi) ,馬克思列寧主義(yi) ,但是在政治上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體(ti) 製性的右派,對國家權力,對體(ti) 製,對既定利益,對整個(ge) 改革完全的控局,甚至壟斷,對秩序的空前敏感和守護,體(ti) 現出強烈的維穩思維和警察國特征。

而民間的左派,接引的是現在在世界範圍內(nei) 占主導秩序的右派的資源話語,包括軟實力體(ti) 係,在中國場域下麵進行維權、民主、人權、法治轉型的工作。

因此在中國場域裏麵,自由派與(yu) 新左派或者國家主義(yi) 的論爭(zheng) ,就必須要按中國語境來進行理解。

中國的自由派在我看來,以世界思想史的判斷來看,都屬於(yu) 左派,當然這種左派是一種民間左派。中國的新左派與(yu) 國家主義(yi) ,實際上是屬於(yu) 體(ti) 製右派,是對體(ti) 製實踐理性的論證與(yu) 維護。

這樣一種扭結或者扭轉,會(hui) 常常造成在中國討論左右話語的時候,造成一些代入錯誤與(yu) 角色混淆。

因此當我們(men) 指某個(ge) 人是左派的時候,常常反而是說他實際上是維護體(ti) 製的,當說某個(ge) 人是右派的時候,他反而是反體(ti) 製的,這樣一種在中國語境當中的話語習(xi) 慣,跟柏克、潘恩的左派右派的劃分,恰恰是相反的。

我主張在中國不要輕易用左派和右派去貼標簽,因為(wei) 說你是左派和說你是右派,不僅(jin) 有可能是角色錯誤——盡管你也知道說你是某派的時候大體(ti) 具體(ti) 指什麽(me) ——更關(guan) 鍵的是不利於(yu) 在價(jia) 值分裂和多元化的時代去凝聚共識,不利於(yu) 在任何有異議的政治與(yu) 政策議題上展開深切的哈貝馬斯式的商談,去產(chan) 生出一種公共理性,作為(wei) 我們(men) 時代政治與(yu) 政策決(jue) 策的合理基礎。

理解左派與(yu) 右派的劃分,我在前麵也簡單講過,看他的主張與(yu) 體(ti) 製之間的關(guan) 係。如果他是以一種未來理想主義(yi) 的主張來批評體(ti) 製的現實和傳(chuan) 統,他就應該嚴(yan) 格地被定義(yi) 為(wei) 左派,因為(wei) 他是批判主義(yi) 的。如果他是保守現實的建製,或者說保守傳(chuan) 統主義(yi) 的價(jia) 值,他就要被定義(yi) 為(wei) 右派。

在中國,左派剛才講過了,已經很好去界定,是西方的自由民主作為(wei) 理想國,目的國,又要求現實的體(ti) 製向未來的目的國轉型轉進的,這在西方是右派,已經成為(wei) 現實了,這在中國還是左派,因為(wei) 它是一個(ge) 未完成的目標。

在中國,右派的陣營當中有兩(liang) 類,一類是以馬克思主義(yi) 為(wei) 代表的,對現實建製進行合法性辯護與(yu) 論證的陣營和脈絡,這就是官方正統,也都很清楚。

另外一種右派在中國政治思想的光譜當中比較奇特,也是近幾年剛剛興(xing) 起的,我們(men) 通常把它稱為(wei) 大陸政治儒學,或者大陸新儒家,是以一種複興(xing) 傳(chuan) 統文化以及傳(chuan) 統製度模式作為(wei) 自己的主張的。

因為(wei) 這樣一種主張是要去尊重激發甚至發揚曾經有過的一種製度模式和製度事實,因此它也是保守一種已然的東(dong) 西,所以也被認為(wei) 是保守主義(yi) 脈絡當中的,隻不過保守的不是現實的建製,是一個(ge) 古代的建製,是另外一種訴諸傳(chuan) 統主義(yi) 的右派,保守派。

這種訴諸傳(chuan) 統建製或者現實建製的,都是去保守一種已然的事實,這種已然的事實,或者存在於(yu) 曆史當中,或者存在於(yu) 現狀當中,但是它不存在於(yu) 未來。而以未來作為(wei) 一切價(jia) 值評斷和行動根據的思維方式與(yu) 價(jia) 值觀,是嚴(yan) 格左派立場的。

近來我也注意到大陸新儒家的幾位重要代表,在新加坡出版了一本書(shu) ,任重先生主編,叫《中國必須再儒化——“大陸新儒家”新主張》。我看到國內(nei) 思想界爭(zheng) 議很大,不僅(jin) 是正統的體(ti) 製右派,就是現狀派、馬列派激烈批評,作為(wei) 民間左派的自由派,批判主義(yi) 的自由派也激烈批評。

批評說明它本身已經引起了注意,成為(wei) 一種有刺激性的或者說不得不被回應的思想社會(hui) 的趨勢或運動。

我的專(zhuan) 業(ye) 是憲法學,憲法學傳(chuan) 統上是自由主義(yi) ,但是我本人的思考是在自由主義(yi) 和共和主義(yi) 之間,取一個(ge) 中道,對傳(chuan) 統文化以及傳(chuan) 統建製也有一定的理解,但基本還是秉持現代性的政治立場。

對於(yu) 政治儒學脈絡中特定的中國文化政治的右派或者保守派,我認為(wei) 它有合理性,因為(wei) 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是到了對20世紀革命激進主義(yi) 加以保守性消解與(yu) 轉化以及真正在思想與(yu) 製度上去匯通中西、去與(yu) 傳(chuan) 統和解、去從(cong) 傳(chuan) 統當中尋求文明以及政治合法性資源的時刻了。

大陸新儒家的出場,客觀上增加了中國轉型思考的資源複雜性與(yu) 路向複雜性,但卻是必要的和切時的,是真正補齊了中國左右之爭(zheng) 中傳(chuan) 統主義(yi) 的長期缺席,打破了既往由新左派(體(ti) 製右派)和自由派(民間左派)相互對堪所造成的思想性壟斷格局。

當然,唯我獨尊、無視現代性原理和中國自身已有的現代性建製經驗的儒家理想,是不可能亦不可欲的。

基於(yu) 現代中國自身的複雜性,我們(men) 需要的是一種柏克式的中道保守主義(yi) 智慧,努力促成一種深切的思想與(yu) 曆史對話,呈現一種分享和構成性的有機文化形態,作為(wei) 中國改革轉型的長期規範性基礎。

這應該是一場嚴(yan) 肅的理智化的對話,而不僅(jin) 僅(jin) 是一種教徒式的、複辟式的回歸。

這種對話的依據必須建立在對實踐理性或者既有體(ti) 製的整體(ti) 合法性或者表麵合法性承認的基礎上。在此之上以傳(chuan) 統主義(yi) 作為(wei) 對話的對象與(yu) 資源,去形成一種傳(chuan) 統資源現代化或者創造性轉化的可欲路徑。

因此政治儒學徹底化,肯定是一種文化保守主義(yi) 向政治保守主義(yi) 轉場過程當中的政治心智的偏執,是一種不可欲的路徑。

不過中國近代以來的政治自主性,政治體(ti) 製的演化,也使得全盤西化式的、徹底以西方尤其是美國式的自由民主體(ti) 製作為(wei) 完全形態的轉型,實際上不僅(jin) 是不可能,而且是不可欲的。

在中國實際上有人已經看出來或者說點出來,就任何一種單一的傳(chuan) 統,無論是基於(yu) 正統的馬克思主義(yi) ,還是基於(yu) 兩(liang) 翼的傳(chuan) 統主義(yi) 跟自由主義(yi) ,都很難成為(wei) 獨斷支配中國的單一意識形態。

因為(wei) 中國天然是一個(ge) 開放的文明國家,是一個(ge) 世界曆史民族,它無論是為(wei) 了自身還是為(wei) 了世界和人類,都需要是多元的,需要是綜合的,不能是單調的,封閉的。中國的保守主義(yi) 必須是開放吸納,多元演進的,而不可以是抱殘守缺,獨孤求敗的。

在中國當代,無論是文化資源上,還是政治憲法製度上,都麵臨(lin) 著一個(ge) 重大的結構性的挑戰,始終未能完全定型成熟。

大挑戰的時候,測試我們(men) 的是以什麽(me) 樣穩健的心智去應對。我們(men) 的心智其實是要有雙重超越,一種是超越全盤西化式的簡單啟蒙心智,或者說潘恩式的激進人權觀的心智。

另外一種也要超越複辟主義(yi) 的或者說極端化的傳(chuan) 統主義(yi) ,本於(yu) 現代性的政治立場,以實踐理性作為(wei) 基點,兩(liang) 相對話,既有改良改革,又有和解複歸。

麵對潘恩、柏克的左右政治話語,以及在中國場域當中,獨特的左派建政之後所形成的體(ti) 製右派現象以及民主全球化所帶來的民間左派現象,這種二元話語和政治對峙,我的基本立場是中國要走一種憲政民主的道路。

這種憲政民主的道路,我傾(qing) 向於(yu) 回到一種柏克式的心智當中,去追求自由與(yu) 秩序的平衡法則。自由與(yu) 秩序的平衡,數千年來一直是人類政治文明與(yu) 生活方式探索的核心議題。


相關(guan) 鏈接

【田飛龍】潘恩、激進人權觀與(yu) 左右政治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