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的家世與(yu) 家風

作者：王兆鵬 馬濤（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文學編年地圖平台建設”首席專(zhuan) 家、四川大學文學與(yu) 新聞學院講席教授；濟南稼軒書(shu) 院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臘月初一日己巳

          耶穌2024年12月31日

辛棄疾的家世，曆來不甚了然。清代嘉慶年間辛啟泰撰《稼軒先生年譜》，曾據族譜述及辛棄疾五世世係；20世紀30年代，鄧廣銘著《辛稼軒年譜》，苦於(yu) 找不到辛氏族譜，僅(jin) 據辛氏《稼軒先生年譜》照錄其世係。但濟南辛氏五世世係，無法解釋辛棄疾在《上梁文》裏自稱“稼軒居士，生長西北”“家本秦人真將種”。近閱清代康熙年間刊印的《菱湖辛氏宗譜》，豁然發現辛棄疾曾編撰《濟南辛氏宗圖》。依據宗圖，方知辛棄疾所言不虛，並進而明白辛棄疾的家世家風及其精神淵源。

《菱湖辛氏宗譜》錄有題朱熹和陸九淵兩(liang) 人為(wei) 辛棄疾寫(xie) 的《濟南辛氏宗圖序》。朱、陸二序都明確說到辛棄疾“製為(wei) 族圖，以貽後世”，“竊製宗圖，以詔誥後人”。宋代修譜之風甚盛。北宋仁宗年間，範仲淹《續家譜序》就說：“吾祖唐相履冰之後，舊有家譜。”朱熹《王氏族譜序》更說：“上自公卿大夫以及庶人，必有譜牒。”

辛棄疾《濟南辛氏宗圖》，原書(shu) 早已失傳(chuan) 。據宗譜卷首所載明萬(wan) 曆二年辛棄疾十六世孫辛鼎梅撰《辛氏通譜僑(qiao) 居錄》說：“稼軒公所著《宗圖》，肇自周太史辛甲公以來，傳(chuan) 曆宋景德間大理評事惟葉公，凡五十一世，至稼軒公又五世矣。”而《菱湖辛氏宗譜》卷一《肇周大夫甲公後遷居隴西源流之圖》，也是從(cong) 辛甲開始，大約五十餘(yu) 世，應該出自辛棄疾《濟南辛氏宗圖》。

隴西辛氏源流圖記載，辛氏起於(yu) 周代辛甲，春秋時有辛廖，秦朝有大將辛勝（族譜“勝”誤作“騰”），辛勝的曾孫辛蒲，漢初遷居隴西狄道，是為(wei) 隴西辛氏始祖。辛蒲曾孫辛柔，生子武賢，武賢子慶忌，慶忌三子茂、遵、通。辛茂的後人辛漢，有子毗，孫敞，曾孫伯真。伯真子孟興(xing) ，孫恩，曾孫子焉，玄孫裕。裕五世孫晁，晁子敬宗，孫靈寶，曾孫徽，玄孫季慶。季慶子公義(yi) ，公義(yi) 子亮。辛亮十八世孫惟葉，由隴西狄道遷居濟南，遂為(wei) 濟南辛氏之始祖。這一世係和相關(guan) 人物，都可以從(cong) 唐前正史、《元和姓纂》及出土墓誌中曆曆找到依據。也就是說，辛棄疾編撰的《濟南辛氏宗圖》都有文獻可征，於(yu) 史有據。

我們(men) 曆來隻知道辛棄疾的祖父辛讚，因為(wei) 辛棄疾在《美芹十論》裏深情回憶過祖父對他的培養(yang) 引導，而不太熟悉其父、曾祖的名字。根據《菱湖辛氏族譜》之《隴西派下支分濟南之圖》“亮公十八世孫”下載：“第一世：惟葉公，大理評事，室王氏；生子一：師古。第二世：師古公，儒林郎；室鄔氏，生子一：寂。第三世：寂公，賓州司理參軍(jun) ；室胡氏，生子一：讚。第四世：讚公，朝散大夫隴西郡開國男、亳州譙縣令、知開封府，贈朝請大夫；室崔氏夫人，隴西郡君，生子一：文鬱。第五世：文鬱公，贈中散大夫；室孺氏，封令人，生子一：幼安。第六世：幼安公，諱棄疾，行第一，號稼軒，宋紹興(xing) 十年庚申五月十一日卯時生，開禧丁卯年九月初十日卒，葬洋源；室趙氏，再室範氏，三室林氏。”由此，我們(men) 知道了辛棄疾父祖五世的名字及其母、祖母的姓氏。

據上述世係可知，辛棄疾的先祖世代居隴西狄道，直係祖先辛公義(yi) ，是隋朝受人愛戴的刺史。今甘肅康樂(le) 縣康豐(feng) 鄉(xiang) 辛家集，為(wei) 辛公義(yi) 故裏。也就是說，辛棄疾的祖籍地在隴西狄道，即今甘肅康樂(le) ，故辛棄疾自稱“生長西北”“家本秦人”。

弄明了辛棄疾的家世，我們(men) 就可以進一步明了辛棄疾的家風。

其一，武功傳(chuan) 家，世代為(wei) 將。隴西狄道辛氏，從(cong) 秦漢至隋，有十幾代人做過將軍(jun) 。秦朝有大將辛勝，《史記·秦始皇本紀》有其名。西漢有破羌將軍(jun) 辛武賢，以武略著稱，事載《漢書(shu) ·杜篤傳(chuan) 》。辛武賢之子辛慶忌，為(wei) 車騎將軍(jun) ；慶忌三子，“皆有將帥之風”，《漢書(shu) 》立《辛慶忌傳(chuan) 》述其父子事跡。到西晉，有左衛將軍(jun) 辛洪，事具《晉書(shu) ·辛勉傳(chuan) 》。北朝西涼有驍騎將軍(jun) 辛深，其子辛紹先卒贈冠軍(jun) 將軍(jun) ，紹先之孫辛祥亦贈冠軍(jun) 將軍(jun) ；辛祥三子琨、賁、匡，分別為(wei) 北魏輕車將軍(jun) 、平東(dong) 將軍(jun) 、龍驤將軍(jun) 。曾祥的叔父穆為(wei) 征虜將軍(jun) 。

《魏書(shu) ·辛紹先傳(chuan) 》詳載有辛氏五代人的業(ye) 跡。隋朝辛公義(yi) ，為(wei) 掃寇將軍(jun) 。《魏書(shu) ·辛雄傳(chuan) 》載辛公義(yi) 的從(cong) 祖父辛琛，北魏時為(wei) 龍驤將軍(jun) 。辛琛子辛俊，卒贈征虜將軍(jun) 。辛琛的族子珍之，西魏時曆任中堅將軍(jun) 、征東(dong) 將軍(jun) 、衛將軍(jun) 、驃騎將軍(jun) 。辛琛的族孫辛雄，北魏時曆任前軍(jun) 將軍(jun) 、輔國將軍(jun) 、平東(dong) 將軍(jun) 、鎮南將軍(jun) 、鎮軍(jun) 將軍(jun) 、衛將軍(jun) 、車騎大將軍(jun) ；辛雄從(cong) 兄辛纂曆任驍騎將軍(jun) 、輔國將軍(jun) 、中軍(jun) 將軍(jun) 。辛棄疾博通經史，對正史上記載的這些本家將軍(jun) ，無疑是熟知並引以為(wei) 自豪的。他自稱“家本秦人真將種”，不是炫耀，而是一種家族記憶和家風傳(chuan) 承。辛棄疾的血液裏流淌著先世將軍(jun) 們(men) 的基因。正因傳(chuan) 承著辛氏武將的家風，自幼習(xi) 武，所以，二十二歲的辛棄疾敢於(yu) 率眾(zhong) 起義(yi) ，有膽識勇氣和超強武功追殺義(yi) 端、生擒叛將張安國。

其二，家國情懷，天下擔當。軍(jun) 人的職責就是保家衛國，舍身忘我，不怕犧牲。身為(wei) 將門之後的辛棄疾，少年時就立誌“克複神州”“誓清中原”。他在《淳熙己亥論盜賊劄子》中表示：“事有可為(wei) ，殺身不顧。”也曾在《滿江紅》詞裏高歌：“馬革裹屍當自誓。”他在《美芹十論》裏說：“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嚐一日忘。”祖父辛讚“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對於(yu) 行伍出身的“真將種”辛棄疾來說，愛國不是空談，家國重任並非停留在理念上，而是從(cong) 小就做好實戰準備。祖父幾次利用進入燕山的機會(hui) ，帶領辛棄疾熟悉山川地理，偵(zhen) 察金人的虛實，獲取軍(jun) 事情報。

其三，剛正英烈，忠肝義(yi) 膽。辛棄疾《永遇樂(le) ·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詞上闋寫(xie) 道：“烈日秋霜，忠肝義(yi) 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這裏明確說到他的家世家風。他追溯辛氏“千載家譜”（宋人以三十年為(wei) 一世，辛氏宗圖記載五十一世，正有“千載”之多），其中載滿了剛正英烈、忠肝義(yi) 膽的先祖；深入探究“辛”氏自得姓以來的家族史，不僅(jin) 有艱辛、悲辛、辛酸、辛苦，還富有血性。

《漢書(shu) ·朱雲(yun) 傳(chuan) 》記載，丞相安昌侯張禹深受漢成帝的信任和尊重。有一次，朱雲(yun) 在朝堂上當著成帝的麵指責張禹“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皆屍位素餐”，力請賜尚方斬馬劍，斬佞臣張禹頭，以警示其餘(yu) 。成帝大怒，說朱雲(yun) “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命人拉出去斬首。當時沒人敢出麵阻擋。危急時刻，左將軍(jun) 辛慶忌摘下官帽和印綬，以死諫諍說：朱雲(yun) 以狂直著稱於(yu) 世，如他說的正確，不可誅；如果不正確，也應該寬容。成帝這才放了朱雲(yun) 。辛慶忌的剛烈正直，就是辛棄疾所說“烈日秋霜，忠肝義(yi) 膽”。

辛武賢、辛慶忌父子是西漢名將，班固在《漢書(shu) 》傳(chuan) 讚裏將他倆(lia) 與(yu) 李廣、李蔡並稱，說“狄道辛武賢、慶忌，皆以勇武顯聞”。慶忌的三個(ge) 兒(er) 子，也有將帥之風，因受呂寬案牽連，都被王莽誅殺，整個(ge) 辛氏家族，大傷(shang) 元氣。東(dong) 漢近二百年，無一人名世，可謂“悲辛”“辛酸”。直到三國時代，辛氏家族才再度逐漸崛起。辛慶忌的後人辛謐以氣節著稱，“雖處喪(sang) 亂(luan) 之中，頹然高邁，視榮利蔑如也”，《三國誌》和《晉書(shu) 》都為(wei) 其立傳(chuan) 。隋代的辛公義(yi) ，“以勤苦著稱”，“早孤，為(wei) 母氏所養(yang) ，親(qin) 授書(shu) 傳(chuan) ”，堪稱“辛酸辛苦”。隋代岷州的風俗，凡人生病，家人怕感染而拋棄不管，因而病人多死亡。辛公義(yi) 到岷州任刺史後，為(wei) 改變陋俗，將數百病人接到官衙內(nei) ，用自己的俸祿買(mai) 藥，親(qin) 自為(wei) 病人調養(yang) ，活人無數。從(cong) 此一革舊俗，境內(nei) 稱之為(wei) “慈母”，事入《隋書(shu) ·循吏傳(chuan) 》。而辛棄疾“生平剛拙自信”，常常“不為(wei) 眾(zhong) 人所容”，傲然獨立，決(jue) 不隨波逐流。他曾在《水調歌頭》中堅定宣稱：“昂昂千裏，泛泛不作水中鳧。”他剛直的個(ge) 性，也來源於(yu) 家風和家族傳(chuan) 統。

美好的家風，陶冶著人的情操品格，辛棄疾堪稱典例。弄清了辛棄疾的家世，也就明白了他的精神淵源。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