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學者樓宇烈論筆墨琴書(shu) ：誌於(yu) 道、遊於(yu) 藝

作者：張素聞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西曆2024年1月10日

生於(yu) 1934年的北京大學教授樓宇烈先生今年九十周歲。作為(wei) 成就斐然的知名學者，樓宇烈先生長期從(cong) 事中國哲學史、佛學史等方麵研究，探求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人文精神。

樓宇烈先生對於(yu) 筆墨琴書(shu) 等傳(chuan) 統文人藝術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曾說：“中國所有的藝都可見，可聽、可觸摸，得領會(hui) 其中的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並不是一味地追求技能，忽視對道的體(ti) 悟；中國的學問強調的是智慧之學，一切藝都是通過藝術形象來表達對理念、觀點的體(ti) 悟或認同。”

樓宇烈先生

樓宇烈先生書(shu) 跡

以道統藝，由藝臻道，是樓宇烈先生的道藝觀。

中國文化本質上是求道的文化。文藝、武藝、技藝，樓先生都賞識。曾經有一位國學教育的同儕(chai) ，請教先生，如何來做新時代的國學教育？先生便把“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的古六藝變成了“文藝、武藝、技藝”的“新六藝”。在通識教育的基礎上，讀古今文章，集天地正氣。先生不止一次為(wei) 中醫呐喊，也不止一次為(wei) 技藝撐腰：“我們(men) 可以從(cong) 藝入手，通過藝，可視的、可聽的、可觸摸的具體(ti) 的藝（入手），如果了解了它，喜愛了它，然後把它放到我們(men) 整體(ti) 文化當中去，我們(men) 就可以領會(hui) 道所包含的藝在什麽(me) 地方？光講道那是空的，你體(ti) 會(hui) 不到，如果我們(men) 要恢複、要振興(xing) 、要繼承我們(men) 的傳(chuan) 統文化從(cong) 藝入手。”從(cong) 這裏可以見出，先生的思想裏，以“道”統“藝”，由“藝”臻“道”，通過“藝”來涵養(yang) 心性，提升德行，體(ti) 悟人生，傳(chuan) 承文化。

道藝一體(ti) ，道藝相參。我們(men) 在孔子學琴、春風舞雩、困於(yu) 陳蔡當中看到道與(yu) 藝，也在莊子的庖丁解牛、運斤成風、丈人承蜩當中看到道與(yu) 藝，我們(men) 在墨守成規中看到道與(yu) 藝，在師法自然處看到道與(yu) 藝，在蘭(lan) 亭雅集上看到道與(yu) 藝，在世外桃源裏看到道與(yu) 藝，在胸有成竹中看到道與(yu) 藝，在一致百慮中體(ti) 會(hui) 大道的無處不在，也在道通為(wei) 一中看到藝術的最終指向。樓先生總是講：“中國所有的藝都可見，可聽、可觸摸，我們(men) 要領會(hui) 其中的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並不是一味地追求技能，忽視對道的體(ti) 悟；也不是空談大道，忽視對藝的表現。藝學再精，忘記了求道，就叫玩物喪(sang) 誌。中國的學問強調的是智慧之學，一切藝都是通過藝術形象來表達對理念、觀點的體(ti) 悟或認同。”先生曾經用一幅對聯來描述自己對於(yu) 傳(chuan) 統藝術的理解：

同是平常本分事；皆為(wei) 悟道明心門。

書(shu) 畫：習(xi) 字調心性，學書(shu) 鑄人格

筆墨琴書(shu) ，先生保持著一個(ge) 傳(chuan) 統文人最典型的愛好。“書(shu) ”在“六藝”之中，也可稱為(wei) “書(shu) 藝”，是傳(chuan) 統知識分子必備的文化素養(yang) 。先生特別喜歡用書(shu) 法和人結緣，我在人教社創少兒(er) 國學刊物的時候，先生特別寫(xie) 了“人文立本，成人之道”來勉勵我們(men) 。總是跟我們(men) 強調，漢字書(shu) 寫(xie) 的法度（規範）——先生甚至認為(wei) 書(shu) 寫(xie) 規範這一法度就是“書(shu) 法”的核心，在當今時代，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wei) 迫切的需要。

樓先生每年都圍繞中國文化寫(xie) 一本台曆，主題不一，但是放在一起渾然一體(ti) ，既不覺得君子之德佛法箴言高，亦不覺得民諺古訓低。但是每一本都單獨寫(xie) 一類，線裝大開本，打開來就象是一個(ge) 個(ge) 獨立單元的展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遠親(qin) 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看到的這裏，你總會(hui) 忍不住會(hui) 心一笑：哲人之朗照，不遺一隅，收歸退藏，不遺一物。

樓宇烈先生書(shu) 跡

先生重視禮教，希望我們(men) 重新理解禮教，他自己對待祖先的智慧，也由衷地在禮敬。這種禮敬心，我們(men) 從(cong) 他的待人接物裏感受得到，從(cong) 他的言談舉(ju) 止裏感受得到，從(cong) 他的書(shu) 法中，那虔敬樸拙的一筆一劃裏，也能夠感受得到。一年一年這樣寫(xie) 下來，這種禮敬心，使人看到前賢先聖千載如一的誠敬。在先生以身示範的帶領下，大家也都對書(shu) 法、對筆墨有一份特殊的情懷。

習(xi) 字調心性，學書(shu) 鑄人格；是先生的書(shu) 法觀。經常有人請教先生怎麽(me) 看中國書(shu) 畫，這時候，先生就會(hui) 找出歐陽修和蘇東(dong) 坡的書(shu) 畫觀來和大家侃侃而談：“歐陽修有一次在題書(shu) 時說：‘古畫畫義(yi) 不畫形’；蘇軾題畫時講過兩(liang) 句話：‘論畫以形似，見於(yu) 兒(er) 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我們(men) 來欣賞一幅畫不是來看它是否形似，而是看這幅畫裏所體(ti) 現出來的精神境界，以及作者的一種心境品格。我們(men) 常常講畫如其人、字如其人，寫(xie) 出一個(ge) 字來，人家就能看出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人，當然這個(ge) 不絕對，但是一個(ge) 人的修養(yang) 到家了就體(ti) 現在他的方方麵麵，包括他畫的畫、寫(xie) 的字，字如其人啊。所以書(shu) 法、繪畫都寄托了作者的一種品格，它展示給人的也是這個(ge) 東(dong) 西，我們(men) 去欣賞它也是去欣賞品格意境上的東(dong) 西，而不是去看這幅畫怎麽(me) 熱鬧，這個(ge) 字怎麽(me) 讓我們(men) 看不懂。所以中國的藝一定要有這樣一個(ge) 深度，才算是真正的中國人的藝。”

宋代蘇軾《答謝民師論文帖卷》局部

昆曲：一生愛好是天然

樓宇烈先生對昆曲和古琴亦情有獨鍾，他由衷地喜歡昆曲獨有的“水磨調”，喜歡其詞藻，身段，舞台表現。1956年，北京大學成立昆曲研習(xi) 社，先生1961年即加入其中，1987-2003年，連續十五年擔任昆曲社社長。幾十年下來，幾乎每周都有各種以昆曲為(wei) 主題的活動，而且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動地在老化學樓唱曲，耳聞目染，先生的博士生們(men) ，乃至於(yu) 社會(hui) 上一些慕先生之名而來的粉絲(si) ，也都參與(yu) 到昆曲這門獨特的傳(chuan) 統藝術中來，樓師母經常隨同左右，一起唱，一起賞，一起為(wei) 後學們(men) 打拍子，點讚。

昆曲這樣的劇種，極為(wei) 豔麗(li) ，就象北京的西府海棠，獨有一種嫵媚，在聲音裏搖曳生姿。有一年的春天，恰好海棠盛開，胭脂一般的粉紅在碧綠的新葉之中特別嬌嫩，排山倒海的春氣撲麵而來，北京的天氣卻說變就變，唱完了昆曲，傍晚的時候下樓，隻見漫天的雪花一會(hui) 兒(er) 就灑滿了大地和屋頂，海棠樹上迅速地就裹上了一層雪花，那雪花之中，嬌滴滴紅豔豔的海棠，忽然使人想起蘇軾的《寒食帖》來，特別有畫麵感，但因為(wei) 陪樓先生等車的緣故，心裏竟有一種千載難逢的安詳，也在那個(ge) 傍晚徹底地理解了蘇軾為(wei) 何鍾情海棠，理解了昆曲當中“花花草草由人戀”、“一生愛好是天然”的驚豔。

昆曲演員張冉（左）主演的《牡丹亭》

樓先生曾經講過：“中國的戲劇，在昆曲方麵到達了一個(ge) 頂峰。隻有它被稱為(wei) 雅部，其他的劇種都被稱為(wei) 花部。世界四大劇種，印度梵劇、古希臘的悲劇，日本的能劇和中國昆曲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昆曲，在劇本的創作編寫(xie) 、譜曲表演上都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ti) 係和豐(feng) 富的實踐經驗。從(cong) 理論到實踐，昆曲都達到了頂點。很多曲種的舞台表演都是從(cong) 昆曲延續下來。京劇更是在很多方麵借鑒了昆曲。以前的京劇演員都‘昆亂(luan) 不擋’。我覺得，青年人要了解這樣一種曆史文化，對青年人的文學修養(yang) 都是一個(ge) 陶冶。”先生80歲的生日，除了圍繞中國文化的學術會(hui) 議，大家也歡天喜地地唱了一下午曲。

歌舞宣導，書(shu) 畫凝神。每年的中秋節晚會(hui) 和國藝苑匯報演出，昆曲、古琴、書(shu) 法都是最常態的表達，先生每年都會(hui) 上台打板，一起唱《粉蝶兒(er) 》：天淡雲(yun) 閑，列長空數行新雁。禦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闌，噴清香桂花初綻。

古琴：士無故不撤琴瑟

高山流水寄琴意，姹紫嫣紅傳(chuan) 曲情。為(wei) 了弘揚我國的傳(chuan) 統藝術，樓先生於(yu) 2003年開始創辦國藝苑，20年前，彈古琴的人很少，當時的北大琴社第一任社長李虎群，號稱自己彈琴是“世界100強”，因為(wei) 全世界也沒有幾個(ge) 人彈古琴，也很匱乏優(you) 秀的古琴師資，樓先生在這樣的環境下創建了國藝苑。

中國文化是“知音”的文化。高山流水遇知音，流傳(chuan) 千載，孔子聞韶不知肉味，流傳(chuan) 千載，季子訪魯聞樂(le) 而知風，流傳(chuan) 千載……古老的中國本來有一本經典——《樂(le) 經》，至今我們(men) 仍能在《史記》當中翻閱《樂(le) 書(shu) 》，感慨其中的音樂(le) 之道與(yu) 琴人的心地之德。學琴，既可以了解自己——知己，也可以由琴而了解別人——知人。國藝苑的場地由樓先生自己出資租來，自己請如山法師來教授古琴，最早的時候，樓先生還提供了好幾張古琴。如山法師是位韓國僧人，以琴參禪，也是北大哲學係的博士，樓先生的學生，還是先生在古琴藝術上的知音，在先生的感召下，博士畢業(ye) 之後，如山法師留在北大“國藝苑”義(yi) 務地教彈古琴，一直至今。琴室不大，隻能放六張桌六張琴，一次可以有六個(ge) 人同時學琴，每周一課，學製三年，跟北大一樣放寒暑假，每年都用匯演來向大家匯報成績。三年畢業(ye) 之後，才有可能再招新班，不然沒有空間。如此，堅持了20年，培養(yang) 出一批讀經史參古今的琴人。古代文人左琴右書(shu) ，士無故不撤琴瑟，為(wei) 什麽(me) 呢？先生認為(wei) 琴裏麵有很深的文化內(nei) 涵，是人生自我修養(yang) ，人與(yu) 人之間情感交流，尋覓知音的因素。

“飛泉”琴，連珠式，晚唐製作。

六藝皆道，學過琴的人會(hui) 在琴裏感受到人的安靜、專(zhuan) 一與(yu) 中和、雅正，清微淡遠，以及潔淨精微。“琴者，禁也”，君子之琴，不走邪門歪道。琴還可以淬煉我們(men) 的心性，使之通向敬、靜、淨的品質：“恭敬”的“敬”，“安靜”的“靜”，“淨化”的“淨”，從(cong) 不同的方麵來磨煉我們(men) 的信心，鍛煉我們(men) 的技藝，提高我們(men) 的人品。這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ge) 根本特點，所有的藝術，對我們(men) 來說，都指向體(ti) 道，都指向人格的淬煉：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精通“藝”，是為(wei) 了培養(yang) 人格、鑄就人格、提升人格。這些都是先生談到“琴”的時候，反複講過的話。先生調琴的手也特別好看，指甲很長，完整地蓋住了指尖，像是敦煌的音樂(le) 菩薩。

快樂(le) 老人，下學上達。我們(men) 有幸和先生一起在敬德書(shu) 院賞月，也有幸和師母一起在東(dong) 嶽廟拜月，先生和師母帶領弟子們(men) 從(cong) 遊的狀態，相處的狀態，最能領略到孔顏樂(le) 處的真實不虛。除了佛道醫易，先生也很重視儒家，尤其是荀子。荀子曾把物分四大類：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氣有生但無知；禽獸(shou) ，有氣有生有知但無義(yi) ；人類，有氣有生有知又有義(yi) 。因為(wei) 人為(wei) 萬(wan) 物之靈，所以更要有知有義(yi) ——“義(yi) 者，宜也”，懂得“群居合一”之道，必須有一種自覺，自律。文化就在生活中間。不能離開生活來講文化，所以先生主張：“我們(men) 傳(chuan) 播傳(chuan) 統文化國學，不應該光從(cong) 書(shu) 本上麵來，也不能夠光讓孩子們(men) 去背書(shu) 本。要給他們(men) 從(cong) 生活中間體(ti) 會(hui) 我們(men) 傳(chuan) 統文化，特別是孩子，我們(men) 更重要的是，要讓他們(men) 從(cong) 小養(yang) 成一種生活的習(xi) 慣，就像朱熹講的灑掃應對。”先生甚至覺得孩子們(men) 沒事雕刻竹子，或者玩玩插花，都是很好的遊於(yu) 藝的活動；談到教育的時候，先生也不止一次以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chuan) 》為(wei) 教育的宗旨——順其自然。郭橐駝其實是個(ge) 園藝師，唐朝的柳宗元以此文反思為(wei) 官之戒，今天的樓先生卻常以此文啟明教育之方。可見，園藝和教藝相通，諸藝皆通於(yu) 道。

道藝：有唱應須和

與(yu) 古為(wei) 徒，樓先生不僅(jin) 僅(jin) 在思想上，藝術上，日常行為(wei) 上，與(yu) 古聖先賢為(wei) 伍，有的時候還會(hui) 和古聖先賢相唱和，最典型的就是“盡人事”與(yu) “聽天命”這樣的課題，我們(men) 大概很多時候都難免於(yu) 糾結其中，不得脫身，蘇軾曾雲(yun) ：

信命者必盡人事，然後理足而無憾；

樓宇烈省思後，便化出了自己的心得：

盡人事者必信命，然後心安而無怨。

蘇軾墨跡

與(yu) 天為(wei) 徒，中國藝術都有師法自然的特質，人永遠也要向天地自然學習(xi) ，才能從(cong) 道德境界飛躍出天地境界。

青山不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wan) 古琴。

這幅對聯樓先生也續了兩(liang) 句：

活色生香筆難到,自成天籟手何能。

其中自有禪機，使人想起蘇軾的《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yu) 君指上聽？

先生經常在他的“三不堂”和人融成一片。所謂“三不”即是：“不苟為(wei) ”“不刻意”“不執著”，他在“三不堂訓”中寫(xie) 道：“不苟為(wei) ，唯貴當；不刻意，順自然；不執著，且隨緣。因此，去過“三不堂”的人都仿佛去過了桃花源，春風同坐，秋月同輝，滿堂和氣。先生以一己之力保留了非常傳(chuan) 統而純粹的中國文化，也帶領樓門的全體(ti) 師生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著中國文化，星星之火，不絕於(yu) 縷。

（本文標題原為(wei) 《誌於(yu) 道、據於(yu) 德，遊於(yu) 藝——樓宇烈先生的幾個(ge) 愛好》，發表略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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