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與(yu) 經之間:正在建設中的知識領域
作者:[法]魏明德(複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係教授)
譯者:楊雪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正月初八十一月十七日辛酉
耶穌2023年12月29日
■魏明德 (Benoît Vermander) 作者/供圖
有些知識領域從(cong) 一開始就有明確的界定,例如,歐洲經濟史專(zhuan) 家研究從(cong) 工業(ye) 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曆史。另一些知識領域則處於(yu) 多個(ge) 學科的交叉點,其研究對象、方法和邊界隻能逐漸摸索形成。我所從(cong) 事的宗教人類學研究就是這種情況。我嚐試將以下兩(liang) 個(ge) 研究領域進行交叉:一是我所關(guan) 注的儀(yi) 式,一個(ge) 團體(ti) 正是通過儀(yi) 式而賦予自身存在的意義(yi) ;另一個(ge) 是比較經學,通過閱讀各種經典文本,從(cong) 中提取出一些思維模式。這些模式往往關(guan) 係到人類如何理解世界、世界的起源及命運,它們(men) 也在儀(yi) 式活動中得到體(ti) 現。例如,在進行舞蹈編排或創作具有特殊意義(yi) 的文本時,人類使用諸如圓圈、正方形、三角形等圖形,這些圖形的組合其實就表達了一種思維模式。我在對《淮南子》的一項研究中,探討過這種“結構性修辭”的原則。在許多方麵,研究“禮”和“經”的交叉點是人類學為(wei) 解讀心智所作出的努力之一。目前,這一研究表現出三個(ge) 特點:鮮明的中國特色、青年學者的崛起,以及促進不同文明之間更深入的對話。
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和赫伯特·芬加萊特(Herbert Fingarette)等學者不斷在學術界推廣“儀(yi) 式研究”,並且展示了對儀(yi) 式具體(ti) 實施方式的關(guan) 注以及它如何幫助我們(men) 更好地理解社會(hui) 結構和思維結構。這些學者都意識到,儀(yi) 式研究的進路有著深遠的中國根源。古羅馬和古希臘時期的學者也懂得如何對組織集體(ti) 生活的儀(yi) 式進行反思。例如,西塞羅《論占卜》探討了占卜程序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同樣,《聖經》中講述了公元前538年以後,巴比倫(lun) 流亡之後的猶太人回到耶路撒冷重建家園,並且提供了對於(yu) 與(yu) 重建相伴的儀(yi) 式規範和民族誌學的描述。
相比之下,古代中國的很多文本,尤其是儒家經典著作,提供了關(guan) 於(yu) 儀(yi) 式的係統性和反思性的見解。儀(yi) 式研究領域的創始人之一凱瑟琳·貝爾(Catherine Bell)就是一位漢學家,這並非巧合。戰國時期思想家荀子認為(wei) ,儀(yi) 式的發明使人類從(cong) 野蠻走向文明,隻有遵守正確的禮儀(yi) 才能確保社會(hui) 的正常運作。荀子對儀(yi) 式形式和慣例極為(wei) 看重,這並非孤例。在曆史上,儒家思想作為(wei) 一種思想體(ti) 係和實踐體(ti) 係,賦予了儀(yi) 式(禮)極高的地位。很多思想家都強調,儀(yi) 式是一種教育個(ge) 人和集體(ti) 、體(ti) 現製度化倫(lun) 理關(guan) 懷和進行資源分享的重要手段。它使得人類社會(hui) 與(yu) 宇宙秩序和諧相處,同時它也提供了超越基於(yu) 法律和懲罰的治理方式。可以說,對“禮”的理解和重視因作者和曆史環境而異。
在當代思想家中,需要提及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Byung-Chul Han),其最新著作《儀(yi) 式的消失:當下的世界》以家庭住宅的模式來呈現儀(yi) 式——家庭的居所幫助我們(men) 在空間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並圍繞著一個(ge) 中心點排列其他地標。同樣,儀(yi) 式在人類與(yu) 時間的關(guan) 係中引入了認知上的區分,從(cong) 而能夠展開一種時間上的籌劃。正如韓炳哲所言,“儀(yi) 式的消失”深深地破壞了基本的社會(hui) 現象和關(guan) 係。在某種程度上,當儀(yi) 式消失時,我們(men) 便無家可歸。
青年學者崛起
目前越來越多的中國青年學者開始研究儀(yi) 式和經典以解釋社會(hui) 模式和心智模式。2023年,我編輯了《宗教》(Religions)中的一期特刊,主題為(wei) “宗教敘事中的情節和修辭模式”。除了我和另一位作者外,其餘(yu) 作者都是中國青年學者,其中許多人現今或曾在複旦大學工作或就讀。部分作者在上海的學術機構如上海社會(hui) 科學院、上海海事大學、華東(dong) 神學院進行教學或研究,還有一位青年學者剛開始在浙江大學教學。這些青年學者展現了他們(men) 在比較經典領域和宗教人類學研究方麵的活力,這並不是一個(ge) 新現象。在中國南方地區,很多寺廟通過河流和商業(ye) 往來而聯係在一起構成宗教網絡,這種模式不同於(yu) 中國北方地區基於(yu) 村莊而形成的宗教網絡,因此需要創造新的概念來理解中國南方地區的宗教結構。並且,中國南方地區的宗教群體(ti) 互動深入而頻繁。此外,很多中國青年學者精通經學,這一傳(chuan) 統保持至今,他們(men) 積累了比較經典研究領域的深厚專(zhuan) 業(ye) 知識,獲得了解讀文本模式的新方法,更能讓他們(men) 敏銳地感知到不同經典文本中的宗教含義(yi) 。
《宗教》特刊中的論文展示了目前這一領域的最新研究方法。例如,通過對文本的結構分析,中國學者付博熙研究了《孟子》(以及中國其他古代文本)如何賦予水元素一種近乎神聖的地位,這種地位通過一個(ge) 遵循水之循環的敘事模式得以凸顯。水循環揭示了地上和天上的現實:關(guan) 注水的特質(謙卑、柔順、柔弱外表下隱藏的力量)能夠讓觀察者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心”,以及心與(yu) 天之間的密切聯係。此外,這些隱喻具有轉化的能力,它們(men) 旨在觸發主體(ti) 意識中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將表現在一個(ge) 人分辨、決(jue) 策、行動(或無為(wei) )的方式上。
韓國學者柳旻定的研究核心也是《孟子》文本。據其研究,注疏《孟子》的朝鮮王朝士人們(men) 並未將《孟子》的內(nei) 容與(yu) 其修辭構成分開看待。他們(men) 認為(wei) ,識別各種修辭特點,尤其是文本構成的模式,近乎於(yu) 接受和吸收《孟子》的道。換句話說,文本模式揭示了道在所有現實事物中的運作方式。
中國學者劉沙聚焦意大利耶穌會(hui) 士高一誌(Alfonso Vagnone)於(yu) 1632年撰寫(xie) 的教育著作《童幼教育》。高一誌用動物對後代的愛作類比,說明人類需要認真對待子女的教育,以及他們(men) 需要效仿的模範。高一誌建立了一個(ge) 從(cong) 動物世界到賢人世界、再到聖人世界的遞進關(guan) 係,這一升華的結構將儒家和天主教的相關(guan) 闡述結合在一起。在此,這種愈加明顯的修辭手法延伸為(wei) 一種整體(ti) 敘述,說明了自然界和超自然界之間的連續性。
不同文明之間進行對話
試想一下,當我們(men) 將不同傳(chuan) 統的經典文本放在一起閱讀時,會(hui) 發生什麽(me) ?讀者會(hui) 在閱讀過程中發生哪些變化?對經典文本的比較閱讀,是否可以為(wei) 我們(men) 提供新的角度?如何看待其中的每種文化?經典文本與(yu) 新的讀者之間不斷擴展的對話,是否賦予前者一種新的啟示,從(cong) 而使我們(men) 能夠共同邁向全球智慧時代?
在曆史長河中,不同的儀(yi) 式傳(chuan) 統在相互接觸中形成了一種隱性對話。儀(yi) 式的相遇創造了新的意義(yi) ,在今天尤為(wei) 如此。儀(yi) 式不是被“說出來的”而是被“活出來的”,在一個(ge) 共享的社會(hui) 空間中,各種傳(chuan) 統儀(yi) 式並行不悖。儀(yi) 式的並行常常為(wei) 彼此帶來無意識的改變,它們(men) 相互交織在一起。明末清初,基督徒葬禮在中國的演變就是一個(ge) 絕佳的例子:儒家和民間元素逐漸融入天主教的禮儀(yi) 之中。
更一般地說,儀(yi) 式有助於(yu) 塑造我們(men) 在時間和空間中的關(guan) 係性。一些學者認為(wei) “儀(yi) 式共生”(ritual conviviality)可以成為(wei) 跨文化、跨信仰和跨社區之間對話方式的新表達。相反,跨文化對話也可以被看作一種特殊形式的儀(yi) 式:對話需要建立和遵守口頭交流的規則,需要相互尊重,需要分享。當交流規則被確立和遵守時,我們(men) 的社會(hui) 空間和精神空間就逐漸擴展了。對話基本上是一個(ge) 不斷發展的語言遊戲,其規則可以經由互動雙方的同意而不斷修改和豐(feng) 富。對話中的誤解通常發生在某一方自行修改了交流規則且對相互理解的程度過於(yu) 自信的時候。通過嚴(yan) 格遵守其規則,對話的儀(yi) 式化將逐漸豐(feng) 富參與(yu) 者之間的交流。因此,關(guan) 注“禮儀(yi) 之力”不僅(jin) 是一個(ge) 方法論問題,還是一個(ge) 倫(lun) 理性和綱領性的問題,因為(wei) 我們(men) 日常儀(yi) 式的活力和質量表達了且決(jue) 定了我們(men) 人際和社會(hui) 交流的活力和質量。
總之,不同文化與(yu) 文本之間的對話,難道不應該采取“儀(yi) 式”的形式嗎?難道這樣的對話不應該遵循傳(chuan) 統上作為(wei) 儀(yi) 式標記的那些規則(謹慎、禮貌、關(guan) 注細節)而進行嗎?這種方法難道不能克服過度理性和過度功利的對話觀念嗎?換言之,如果沒有儀(yi) 式來推動對話的展開,那麽(me) 對話真的能夠發生嗎?如此種種,都使我們(men) 在儀(yi) 式與(yu) 經典之間繼續探索,通過研究逐步揭示社會(hui) 模式與(yu) 心智模式發展的過程中所湧現出的新問題與(yu) 獲得的新發現。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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