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意】文武周公時代與諸子發生學

欄目:《原道》第41輯
發布時間:2023-04-17 22:04:27
標簽:前軸心時代

文武周公時代與(yu) 諸子發生學

作者:王文意(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來源:《原道》第41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21年12月)


摘    要:雅斯貝斯提出軸心時代理論後,東(dong) 周諸子時代即中國軸心時代的說法在中外學界已成基本共識。其實,在中國軸心時代之前還有一個(ge) 前軸心時代。前軸心時代特指文武周公時代,與(yu) 軸心時代一起構成了先秦時期兩(liang) 座思想文化高峰。前軸心時代的史料相對此前此後的曆史時期而言,呈現出高質高量的特征,其中包括我們(men) 熟悉的眾(zhong) 多先秦傳(chuan) 世經典。同時,前軸心時代的聖君賢臣也是先秦諸子追述和讚頌的主要對象。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出現了思想文化的兩(liang) 次突變,亦即兩(liang) 次大爆發、大進步。文武周公時代比之前的殷商時代更具有人文精神,諸子時代的各種思想文化形態,則在文武周公時代的基礎上再一次實現了質的飛躍。文武周公在前軸心時代打下的文化基石,真正促成了諸子的發生;同時,諸子的發生也肯定、宣揚了文武周公時代的“軸心”地位。


關(guan) 鍵詞:軸心時代;前軸心時代;文武周公;諸子發生學

 


每當談到中華文化時,我們(men) 習(xi) 慣把孔子視作源頭性的人物。但孔子生活的時代,距今也不過大約兩(liang) 千五百年。中華上下五千年,後兩(liang) 千五百年有孔子,前兩(liang) 千五百年呢?這漫長的先孔子時代,決(jue) 不可用一句“文獻不足征”糊弄過去。追溯中華文化的源頭形態,不能以孔子為(wei) 起點,或者說,不能以諸子為(wei) 起點。然而,這個(ge) 起點又和孔子等諸子有千絲(si) 萬(wan) 縷的聯係,不能脫離諸子而單獨討論。這個(ge) 起點,就是諸子的“發生”。眾(zhong) 所周知,孔子是一位傳(chuan) 道者、前代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孔子最想回到的時代是文武周公時代,他最崇拜的人是周公。孔子之外還有孟、荀、老、莊、墨、韓等,他們(men) 也大多是前代思想文化的轉述和再造者,也具有傳(chuan) 道的特點。這個(ge) 群星璀璨的時代,被德國學者卡爾·雅斯貝斯(Karl Theodor Jaspers)稱作“軸心時代”。【1】軸心時代的出現絕非偶然,任何大繁榮、大發展的背後都有一個(ge) “發生”。我們(men) 今天看到的古代,正是由“古代的古代”造就的。因此,中華文明的軸心時代之前還有一個(ge) “前軸心時代”,值得深入挖掘。


一、“前軸心時代”命題的提出

 

在諸子時代之前,至少有三個(ge) 堪稱大變革的時代:一個(ge) 是堯舜禹啟時代(對應龍山、新砦、二裏頭早期),一個(ge) 是成湯伊尹時代(夏末商初),一個(ge) 是文武周公時代(商末周初)。從(cong) 文獻的可征程度、對東(dong) 周諸子及後世的影響程度來看,毫無疑問文武周公時代最能當得起“前軸心時代”這個(ge) 稱謂。

 

在很早以前,學者就認識到周公或更早的聖賢對孔子等諸子的影響。韓愈《原道》:“堯以是傳(chuan) 之舜,舜以是傳(chuan) 之禹,禹以是傳(chuan) 之湯,湯以是傳(chuan) 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chuan) 之孔子,孔子傳(chuan) 之孟軻。”【2】韓愈一方麵承認孔子思想的非源頭性,一方麵用“文、武、周公”代表了一個(ge) 時代。但是,當時還沒有前軸心時代這個(ge) 概念。而當代學者使用這一概念時,大多泛指諸子之前,並未確切與(yu) 某個(ge) 時代對應。如薑廣輝直接將軸心時代之前的數千年統稱為(wei) 前軸心時代。【3】張永華、李彥武也說:“‘前軸心時代’是指在‘軸心時代’之前……在中國,‘前軸心時代’主要就是指夏、商、周三代。”【4】張自慧認為(wei) :“(孔子)承繼了自伏羲以來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脈相傳(chuan) 的中國文化。孔子、孟子、荀子乃至其他先秦諸子繼承和發展了‘前軸心時代’的中華優(you) 秀文化,並為(wei) 我們(men) 留下了一批‘軸心時代’的元典。”【5】傅道彬認為(wei) 周文化是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的結合體(ti) ,卻沒有明確指出周代和前軸心時代的對應關(guan) 係;他雖然提到“周初文化屬於(yu) 中國文化的‘前軸心時代’”,但這種定義(yi) 和薑廣輝、張永華等並無實質區別,不過是視周初為(wei) 前軸心時代之子集。【6】前軸心時代既然當得起“軸心”二字,就不能泛指,而是應具體(ti) 對應諸子之前的某個(ge) 時間點(段)。

 

呂廟軍(jun) 較早明確將文武周公時代稱作前軸心時代:“要研究中華文化根脈與(yu) 儒學本源,除了重視‘軸心時代’人類精神的超越突破,還應追溯探究漫長積累的‘前軸心時代’——文、武、周公時期。”【7】但他並未具體(ti) 闡釋前軸心時代理論。筆者認為(wei) ,文武周公時代是否堪稱前軸心時代,需從(cong) 三方麵考察:第一,文武周公時代的思想文化是否足夠繁榮;第二,文武周公時代相對於(yu) 之前而言、諸子時代相對於(yu) 文武周公時代而言,是否出現了思想文化的兩(liang) 次“突變”;第三,文武周公時代思想文化特征與(yu) 諸子時代是否存在一脈相承性。其中第三點可謂不證自明,前人也多有論述,本文不再展開論述。接下來我們(men) 主要就第一、二點進行討論。


二、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的繁榮

 

考察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的繁榮程度,需從(cong) 兩(liang) 方麵入手:一是前軸心時代的史料傳(chuan) 承;二是軸心時代的諸子對前軸心時代的追述。


(一)史料的傳(chuan) 承

 

史料“繁榮”與(yu) 否,要看兩(liang) 方麵:一是史料的質量;二是史料的相對數量。殷墟出土甲骨的數量龐大,百餘(yu) 年來殷墟出土甲骨文材料總共15萬(wan) 片。【8】這對我們(men) 了解商文明有重要意義(yi) ,但其史料價(jia) 值依然不能與(yu) 儒家十三經、先秦諸子等傳(chuan) 世經典相提並論。秦之後的傳(chuan) 世文獻隨年代的漸近而遞增,但它們(men) 在質量上也無法與(yu) 先秦經典相提並論。雖然這其中難免有厚古薄今之嫌,但我們(men) 不得不承認,經典成為(wei) 經典是曆史的必然。文武周公時代的史料在絕對數量上並不占優(you) 勢,但其經典程度不僅(jin) 較後世而言十分可觀,而且在先秦文獻中也是精華。

 

在西周經典中,前軸心時代的相對數量並不算少。史料年代存在爭(zheng) 議無可厚非,我們(men) 暫取劉起釪的說法。據劉起釪、吳銳的整理和修訂,現存屬於(yu) 西周的書(shu) 類、詩類、易類傳(chuan) 世文獻有:《尚書(shu) 》中的《牧誓》《洪範》《金滕》《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呂刑》16篇,《逸周書(shu) 》中的《世俘》《克殷》《度邑》《皇門》《祭公》《芮良夫》《作雒》7篇,《詩經》中《大雅》《周頌》的絕大多數,【9】《小雅》《國風》的大部分,以及《周易》中的卦爻辭。【10】在此基礎上,我們(men) 就可檢驗文武周公時代相對於(yu) 整個(ge) 西周的文獻數量,從(cong) 而進一步推知文武周公時代史料的繁榮程度相對於(yu) 整個(ge) 西周而言處於(yu) 一個(ge) 怎樣的水平。

 

我們(men) 以上文列舉(ju) 的易類、書(shu) 類和詩類西周傳(chuan) 世文獻為(wei) 例,略加分析。第一,易類。劉起釪有明確論斷:“卦、爻辭是西周早期所作。”【11】按此說法,《周易》中的卦爻辭部分均指向文武周公時代。第二,書(shu) 類。在《尚書(shu) 》16篇中,《牧誓》至《立政》這14篇屬武王、周公時代,《顧命》屬成王、康王時代,《呂刑》屬穆王時代。所以,在今文《尚書(shu) 》的西周史料中,武王、周公時代占比87.50%。在《逸周書(shu) 》7篇中,除《祭公》屬穆王時代、《芮良夫》屬厲王時代,其餘(yu) 5篇都屬武王、周公時代。所以,在《逸周書(shu) 》的西周史料中,武王、周公時代占比71.43%。第三,詩類。《詩經》的情況較為(wei) 複雜,難以做定量討論。隻能說,無論是作為(wei) 史事主人公還是祭頌對象,文王的出現頻次都是其他周王遠不能比的,而文王正是文武周公時代的領銜者。由此可見,就史料的質量和相對數量而言,文武周公時代足以雄踞整個(ge) 西周,可堪“軸心”。這種“軸心”優(you) 勢一直持續到諸子時代的到來。在這之前,它都是不可企及的高峰。


(二)諸子的追述

 

“高峰”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yi) 上的“高峰”,還要看下一個(ge) 更高的“高峰”是如何追述它的。這個(ge) 更高的“高峰”就是軸心時代或曰諸子時代。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的繁榮,與(yu) 軸心時代對它的詮釋緊密相關(guan) 。

 

在孔子眼裏,他生活的時代是遠沒有資格和文武周公時代相提並論的。孔子作為(wei) 諸子時代的先導,他一向鼎力推崇文王和周公。《論語·子罕》:“文王既沒,文不在茲(zi) 乎?”《論語·述而》:“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論語·泰伯》:“如有周公之才之美。”樂(le) 於(yu) 追述文武周公的還有孟子、荀子、墨子、莊子、韓非子等。《孟子·梁惠王下》:“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12】《孟子·盡心上》:“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13】《荀子·大略》:“文王誅四,武王誅二,周公卒業(ye) ,至成康則案無誅已。”【14】《墨子·所染》:“舜染於(yu) 許由、伯陽,禹染於(yu) 皋陶、伯益,湯染於(yu) 伊尹、仲虺,武王染於(yu) 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wei) 天子,功名蔽天地。舉(ju) 天下之仁義(yi) 顯人,必稱此四王者。”【15】《莊子·天下》:“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le) ,武王、周公作武。”【16】《韓非子·難二》:“昔者文王侵盂、克莒、舉(ju) 酆,三舉(ju) 事而紂惡之。文王乃懼,請入洛西之地、赤壤之國方千裏,以請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說。”【17】雖然不是每一則內(nei) 容都是盛情的歌頌,但至少文武周公在諸子眼中的形象是正麵的,可與(yu) 堯舜等先聖並列。雖然各家思想觀點和政治主張各有不同甚至對立,但都尊文武周公。儒家的稱頌溢美之詞更多一些,其他諸子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批判傾(qing) 向。相較於(yu) 堯、舜、禹、湯、伊尹等前代聖賢而言,文武周公的時代最晚,卻擁有與(yu) 之旗鼓相當甚至更多的褒美,實屬難得。

 

諸子追述前賢時,常有極端化的傾(qing) 向,而且呈現出正反兩(liang) 極。子貢早就對這種極端傾(qing) 向表示過質疑:“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18】換言之,文武周公之“善”,亦不如是之甚也。如孔子“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之言,便已將周公神化。在諸子之前的漫長歲月裏,出現過的君臣不可勝數,但論諸子歌頌對象,聖王不出堯、舜、禹、湯、文、武,聖臣也不過伊尹、周公。偶爾歌頌其他先聖,其頻率也不能和這幾位抗衡。在這一係列聖賢中,年代最晚、獲得評價(jia) 最極端的,莫過於(yu) 文武周公父子三人。諸子對文武周公讚美、追述的過程,其實就是文武周公時代被肯定、宣揚的過程。諸子的追述和讚美,既肯定了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的繁榮,又使固有的繁榮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煥發出了更高階的繁榮。所以說,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之間存在互相成就的關(guan) 係,前者孕育了後者,而後者光大了前者。


三、兩(liang) 個(ge) 軸心時代與(yu) 兩(liang) 次“突變”

 

文武周公時代(前軸心時代)和諸子時代(軸心時代)把曆史分成了三段。第一段是文武周公之前,主要指大邦殷時代。第二段是文武周公時代和諸子時代之間。第三段是秦統一六國之後,即諸子時代的終結。欲知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是否可以分別被視作兩(liang) 次曆史的“突變”,重心需落在兩(liang) 個(ge) “異”上。第一,前軸心時代與(yu) 其之前的“異”,即第一次突變。第二,軸心時代和前軸心時代的“異”,即第二次突變。論證這兩(liang) 個(ge) “異”,要從(cong) 思想文化形態入手。


(一)第一次突變

 

禹跡茫茫,殷骨可征。論文武周公之前,隻需重點關(guan) 注商文明的形態即可。我們(men) 今天看殷商史時,會(hui) 驚訝於(yu) 那個(ge) 時代的蠻荒、奇詭。那裏有當時世界上最進步的文明,但也有最慘無人道的人殉製度。我們(men) 在一些考古學著述中可見其端倪:“如112號墓內(nei) ,就有人骨架四具,相互堆疊,骨骼不全,或無人頭,或僅(jin) 存肢骨,或僅(jin) 有半個(ge) 頭和胸骨的一部分,還有的隻有頭和下肢骨,推測可能是一種人祭。”【19】“人骨有男有女,有壯年,有青年,俯身屈膝,雙手反綁在背後,頭骨破碎,肢骨殘缺,當是用作祭祀犧牲而活埋的奴隸。”【20】商人認為(wei) 權力是天授的,不是民授的。帝辛“我生不有命在天”的反問,反映的正是商人對君權天授的篤定。要想討好上天,就要多多祭祀,而祭祀的方式就是虐殺奴隸和戰俘。中國固有的禮義(yi) 廉恥和厚生愛民思想,在這個(ge) 時代還完全沒有建立起來。

 

當周政權正式確立起來後,文明便取代了野蠻。文武周公時代,正是野蠻與(yu) 文明的分野。商人和周人在對待人殉的態度上截然不同。人殉是商文明的代名詞之一,幾乎凡有遺址處必有殉葬坑。“其他各墓,破壞得更加厲害,但亦無一墓沒有人殉。”【21】“商代人殉人祭有確數的共三千六百八十四人,若再加上幾個(ge) 複原和不能確定的一些數字,那就將近四千人了。”【22】人殉製度在兩(liang) 周雖未完全廢除,但至少周人在人殉問題上是持否定態度的。《尚書(shu) ·召誥》:“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23】王引之《經義(yi) 述聞》謂:“先教化而後刑罰也。”【24】按照王氏的理解,“非彝”指的是民眾(zhong) 犯了錯誤,才受到“殄戮”。筆者認為(wei) ,這裏的“殄戮”指的就是人殉,“用”字即可證明。“勿”“非彝”表達的都是對“用”的否定。孔子有“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名言,表明他不僅(jin) 不能忍受人殉,甚至連以人俑代替活人的殉葬製度都不能接受。可見,周公製禮作樂(le) 時將人殉放在了禮樂(le) 製度的對立麵,是了不起的“政治不正確”。

 

周文明不僅(jin) 反對人殉,還充滿了對普通民眾(zhong) 的關(guan) 懷。《尚書(shu) ·康誥》:“用保乂民”“用康保民”。《尚書(shu) ·召誥》:“天亦哀於(yu) 四方民。”《尚書(shu) ·洛誥》:“彼裕我民,無遠用戾。”《尚書(shu) ·無逸》:“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於(yu) 庶民,不敢侮鰥寡。”“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於(yu) 鰥寡。”《尚書(shu) ·君奭》:“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哉)!”《尚書(shu) ·大誥》:“弗造哲,迪民康。”《殷周金文集成》04342:“臨(lin) 保我又(有)周,雩四方民亡不康靜(靖)。”【25】更值得注意的是《尚書(shu) ·酒誥》:“天降威,我民用大亂(luan) 喪(sang) 德。”《尚書(shu) ·召誥》:“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這兩(liang) 處幾乎和《孟子·萬(wan) 章上》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如出一轍,它們(men) 都具有一定的“民主”色彩,強調天命即民命,若不愛民,就會(hui) 失去天命的庇佑。林國敬曾對《尚書(shu) 》中的“民主”話語作過詳解,他認為(wei) :“‘民主’則映射中國古代開放性的政權,即王位是開放的,王先為(wei) 民之所選,而後被授予天命,成為(wei) 天下的王。在這一語境下,民心民意成為(wei) 其是否為(wei) 王的依憑,具有現代民主思想的雛形,在《尚書(shu) 》中以周人所取得的新政權為(wei) 代表。”【26】這段論述可以用來闡釋文武周公時期的“民主”觀念。

 

商代的傳(chuan) 世史料非常稀缺。按劉起釪的觀點,商代傳(chuan) 世史料隻有《尚書(shu) ·盤庚》3篇,而且“在文字上也不免經過周人的加工潤色”。【27】鑒於(yu) 《尚書(shu) ·盤庚》是書(shu) 類文獻,所以這裏隻將它和史事年代為(wei) 文武周公時代的西周書(shu) 類文獻進行對比,即上文所列《尚書(shu) 》16篇中的14篇和《逸周書(shu) 》7篇中的5篇。《尚書(shu) ·盤庚》的主人公是盤庚,《尚書(shu) ·周書(shu) 》和《逸周書(shu) 》的主人公主要是文武周公,兩(liang) 者的差異主要體(ti) 現在人物語言方麵。當接受訓誥的聽眾(zhong) 是自己的臣屬時,《尚書(shu) ·盤庚》的人物語言較為(wei) 凶狠,更接近訓斥;而《周書(shu) 》的人物語言較為(wei) 柔和,更接近勸導。《尚書(shu) ·盤庚》:“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這是盤庚對臣民的死亡威脅。《尚書(shu) ·康誥》:“孟侯,朕其弟小子封。”這是親(qin) 骨肉間說話應有的語氣。《尚書(shu) ·酒誥》:“封!汝典聽朕毖。勿辯乃司民湎於(yu) 酒!”這是諄諄教誨。但是,一旦說話對象變為(wei) 敵對方的俘虜,周人的言辭也會(hui) 轉為(wei) 嚴(yan) 厲,《逸周書(shu) ·商誓》:“予爾拜拜□百姓,越爾庶義(yi) 、庶刑。子維及西土,我乃其來即刑。”【28】但是,商人的嚴(yan) 厲和周人的嚴(yan) 厲還是不同的。商人的嚴(yan) 厲更直接、樸素,如“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作為(wei) 一種帶有神秘色彩的詛咒直接施加到聽眾(zhong) 身上,充滿了感性和祖先情懷。周人的嚴(yan) 厲則更加突出活人對活人的懲戒,“越爾庶義(yi) 、庶刑”“即刑乃”,以理性的法律意識和規則意識代替了感性的詛咒。

 

在安土重遷方麵,商人和周人也表現出了明顯的不一致性。《盤庚》本來就是以遷都為(wei) 主題的文章,雖然不願遷都的殷商貴族大有人在,但是商王盤庚的遷都令更為(wei) 強勢,它不僅(jin) 代表著商人的政治正確,而且也是對前四次遷都的呼應。相比較而言,土地在周人心目中更具有神聖感。一旦都城被定下來,周人就希望這個(ge) 地方成為(wei) 子孫帝王萬(wan) 世之基業(ye) ,不到萬(wan) 不得已決(jue) 不遷都。在劉起釪界定的《逸周書(shu) 》7篇中,有兩(liang) 篇關(guan) 於(yu) 營建神都雒邑。雖然當時雒邑並非國都,但這兩(liang) 篇充分表現了文武周公時代周人對土地、城市的感情。《逸周書(shu) ·度邑》:“定天保,依天室。”【29】“我南望過於(yu) 三塗,我北望過於(yu) 有嶽,丕願瞻過於(yu) 河,宛瞻於(yu) 伊洛,無遠天室。”【30】《逸周書(shu) ·作雒》:“周公敬念於(yu) 後曰:予畏周室克追,俾中天下。及將致政,乃作大邑成周於(yu) 土中。”【31】雒邑的營建,顯然帶有傳(chuan) 之千秋萬(wan) 代的意識。雒邑作為(wei) 一座非國都城市,卻能如此鮮明地凸顯前軸心時代周人對土地和城市的“安定”意識,可見周民族是一個(ge) 去遊牧已遠的典型的農(nong) 耕民族——這一點與(yu) 之前的商人是截然不同的。


(二)第二次突變

 

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像兩(liang) 把斧子,把曆史劈成了三段。前軸心時代作為(wei) 第一次突變,把文武周公時代和文王受命之前的殷商時期直接分割成兩(liang) 個(ge) 截然不同的曆史時段。周公還政成王之後,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大發展大爆發的巨浪雖然暫時褪去,但周王朝依然呈上升趨勢,並出現了成康之治。成康之後,周王朝才開始走下坡路。據《史記·周本紀》,昭王時“王道微缺”,穆王時“王道衰微”“文武之道缺”“荒服者不至”,懿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厲王時“出奔於(yu) 彘”;宣王時王道略有複興(xing) 氣象,然而“王師敗績於(yu) 薑氏之戎”;接著幽王被殺驪山下,西周滅亡;平王東(dong) 遷後,“政由方伯”,平王五十一年“周鄭交質”,王道大隳;桓王十三年,“伐鄭,鄭射傷(shang) 桓王”。到了這裏,周王室的顏麵可以說蕩然無存了。在兩(liang) 個(ge) 軸心時代之間的五百年裏,周文明一直沿著前軸心時代建立的禮樂(le) 文明在行進,但它總體(ti) 是呈下降趨勢的,即使宣王“法文、武、成、康之遺風”,也未能挽回西周的頹勢。到了東(dong) 周,王室之衰微就更不可逆轉了。曾經無上輝煌的早周文明,漸漸失掉了原有的色彩。當禮樂(le) 文明崩壞到一定程度時,曆史便呼喚出了諸子時代這個(ge) 全新的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之所以能成為(wei) 前軸心時代之後新的高峰,正是因為(wei) 兩(liang) 者之間存在明顯突變,而作為(wei) 後者的諸子時代更能適應曆史發展的需求。餘(yu) 英時提出:“中國軸心突破的真正對象其實是禮樂(le) 背後的巫文化。”32巫文化向禮樂(le) 文化的突破,其實就是宗教精神向人文精神的突破,諸子的覺醒正是人文的覺醒。韓玉勝認為(wei) ,軸心時代的倫(lun) 理突破主要表現在三個(ge) 方麵:“第一,徹底擺脫宗教桎梏,提升了倫(lun) 理氣質……第二,人文關(guan) 懷更具普遍性……第三,開辟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倫(lun) 理探討主題。”33韓玉勝所說的倫(lun) 理突破的前兩(liang) 點,表達的就是人文覺醒的意思。如果說商周之“異”的重點在人文精神的有無,那麽(me) “兩(liang) 軸心”之“異”的重點則在於(yu) 後者實現了包括人文精神在內(nei) 的各種思想文化的質的突破。

 

諸子時代和文武周公時代的“異”至少有四個(ge) 方麵。第一,前軸心時代質樸單純,軸心時代精明多詐。且不說巧舌如簧的縱橫家,即使一向被認為(wei) 最迂腐的儒家也極為(wei) 能言善辯,孟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他誘使梁惠王“顧左右而言他”之事便是明證。文武周公時代就質樸得多。文王敢於(yu) 直接表達對商人的仇視、詛咒,“害人之心”躍然紙上。清華簡《程寤》載:“祈於(yu) 六末山川,攻於(yu) 商神”,“惟商戚在周,周戚在商”,“如天降疾,旨味既用,不可藥,時不遠”。【34】武王比文王仁厚一些,他在和周公私下交談時表達的多是內(nei) 心的惶恐和脆弱,但他表達的方式也和文王一樣樸實和直接。《逸周書(shu) 》中有很多這方麵的記載,主要集中在文王去世後、武王伐紂前的那段時間裏,如《小開武》:“嗚呼!餘(yu) 夙夜忌商,不知道極。”《酆謀》:“嗚呼!商其鹹辜。”《寤敬》:“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35】第二,前軸心時代原則堅定,軸心時代原則多變。商鞅就有帝道、王道、霸道三說。倘若當時秦孝公對帝道、王道感興(xing) 趣,商鞅會(hui) 不會(hui) 在秦國推行仁政乃至成為(wei) 後人眼裏的儒家代表呢?這並非沒有可能。相比較而言,隻有儒家“知其不可而為(wei) 之”,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儒家的原則是從(cong) 文武周公時代傳(chuan) 道傳(chuan) 下來的,所以無比堅定。文武周公繼承的是後稷以來周人先公的遺誌,尊崇的是上甲微“傳(chuan) 貽子孫,至於(yu) 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36】的曆史使命感,可以數代人為(wei) 一個(ge) 理想孜孜不倦。【37】第三,前軸心時代以民為(wei) 本,軸心時代隻有儒家以民為(wei) 本。這是人文關(guan) 懷分化與(yu) 遞進的結果。其他諸家並非毫無厚生愛民的思想,比如墨家就很關(guan) 心社會(hui) 疾苦;道家更是富有厚生精神,但真正把愛人和仁政相結合的還是儒家。在前軸心時代,以民為(wei) 本的思想還沒有分化,它是以一種質樸的方式呈現的,如《尚書(shu) ·康誥》:“用保乂民。”《尚書(shu) ·洛誥》:“彼裕我民,無遠用戾。”《尚書(shu) ·無逸》:“懷保小民。”前軸心時代的以民為(wei) 本就是保民,不說仁愛;軸心時代儒家的以民為(wei) 本則有相對成熟的理論。第四,前軸心時代一元,軸心時代多元。與(yu) 前軸心時代思想文化的相對一統相比,軸心時代具有百家爭(zheng) 鳴的特點。軸心時代雖然政治上分崩離析,但它是一個(ge) 充滿無限可能的時代。前軸心時代和軸心時代是主幹和分枝的關(guan) 係,各分枝都認主幹為(wei) 宗,但各分枝差異巨大——即同樣尊崇文武周公的諸子可能彼此思想主張完全不同。如果說,前軸心時代籠統地告訴了人們(men) 中華文明是什麽(me) 樣子,那麽(me) 軸心時代就把前軸心時代的每一個(ge) 細小的點都進行了放大和發展。文武周公思想不是被拆解成了儒、墨、道、法、名、陰陽等各家,而是被拆解成了一個(ge) 又一個(ge) 思想概念,如中、德、道。這些思想概念被分配給了諸子百家,為(wei) 百家所共同思考、共同議論,然後被做出不同的解讀。這其中既包括諸子之間的不同,也包括諸子和文武周公之間的不同,縱向的不同是突變,橫向的不同則是分流。無論突變還是分流,都是前軸心時代在促成軸心時代的“發生”。

 

綜上所述,中國的前軸心時代不應泛指軸心時代之前,而應具體(ti) 對應到文武周公時代。流傳(chuan) 史料的高質高量和先秦諸子的正麵評價(jia) 說明,文武周公時代的思想文化具備“軸心式”的繁榮。文武周公時代與(yu) 其之前的差異、諸子時代與(yu) 文武周公時代的差異顯示,當時出現了兩(liang) 次思想文化形態的突變,亦即兩(liang) 次文明的大爆發、大進步。這樣的突變足以說明文武周公時代和諸子時代一樣具備軸心地位。前軸心時代理論的建立,對我們(men) 重新認識軸心時代及其出現的原因具有重要意義(yi) 。軸心時代百家理論的成熟以前軸心時代的濫觴為(wei) 基礎,前軸心時代的各種思想概念在軸心時代得到細化、演變、發展。前軸心時代醞釀的人文精神和人文關(guan) 懷,在軸心時代實現了全麵覺醒和質的飛躍。兩(liang) 個(ge) 軸心時代之間差異明顯,卻又血脈相通。可以說,沒有前軸心時代,就不會(hui) 有軸心時代;沒有文武周公時代的滅商立周、製禮作樂(le) ,就不會(hui) 有諸子時代的百花齊放、百家爭(zheng) 鳴。


注釋
 
1 參見卡爾·雅斯貝斯:《曆史的起源與目標》,李夏菲譯,漓江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頁。
 
2 姚鼐編:《古文辭類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
 
3 參見薑廣輝:《從黃帝到孔子——前軸心時代的文化傳統》,《中華文化論壇》1999年第3期。
 
4 張永華、李彥武:《前軸心時代背景下的中華文化》,《求索》2007年第6期。
 
5 張自慧:《先秦元典是中華民族文化基因之淵藪》,《船山學刊》2017年第2期。
 
6 參見傅道彬:《殷周革命的曆史反思與禮樂文化建設》,《大慶師範學院學報》 2011年第1期。
 
7 呂廟軍:《回到文、武、周公“前軸心時代”》,《中國社會科學報》 2015年3月4日。
 
8參見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0頁。
 
9 準確地說,劉氏認為《大雅》《周頌》為“先周及西周史料”。其實這部分內容以西周為主,所謂先周部分也多文王篇目。參見陳高華、陳智超:《中國古代史史料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1頁。
 
10 參見陳高華、陳智超:《中國古代史史料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0-51頁。
 
11 陳高華、陳智超:《中國古代史史料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1頁。
 
12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0-41頁。
 
13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87頁。
 
14 梁啟雄:《荀子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75頁。
 
15 孫詒讓:《墨子閑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頁。
 
16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69頁。
 
17 周勳初:《韓非子校注》,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427頁。
 
18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01頁。
 
19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4頁。
 
20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9頁。
 
21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9頁。
 
22 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9-170頁。
 
23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3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442頁。
 
24 王引之:《經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22頁。
 
25 《殷周金文集成》第4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747頁。
 
26 參見林國敬:《<尚書>“民主”解義》,《原道》2018年第2期。另見吳歡:《國製靈魂:先秦“天命—革命”觀及其法哲學意涵》,《原道》2014年第1期。
 
27 陳高華、陳智超:《中國古代史史料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頁。
 
28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64頁。《商誓》雖不在劉起釪所列《逸周書》7篇之列,但將其作為西周篇目還是有一定共識性的。李學勤即認為,“現在看來,《世俘》《商誓》《皇門》《嚐麥》《祭公》《芮良夫》等篇,均可信為西周作品”。參見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序言第3頁。
 
29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72頁。
 
30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81頁。
 
31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24-525頁。
 
32 餘英時:《論天人之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頁。
 
33  韓玉勝:《儒家關懷倫理研究》,南京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2-53頁。
 
3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36頁。
 
35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297、303頁。
 
36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43頁。
 
37 參見袁濟喜、程景牧:《從<尚書·金滕>看周公形象的悲慨之美》,《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8年第9期。
 
微信公眾號

伟德线上平台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